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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

    吼叫傳來——最初幾聲,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的恐怖之威!彷彿聚了鬼氣的怪獸的咆哮。不,不是彷彿。根本上就是一頭鬼畜!它那吼叫充滿了對人的徹底的蔑視和仇恨,充滿了難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風,濕漉漉地陰森森地從雕嘴峽谷NE0B9形的谷口噴出,如同一陣陣長久的淒厲的忽哨,如同凶漢用擀杖從孕婦肚子裡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婦的哀嚎或似胎兒的哀嚎,抑或混為一體的慘痛的尖嘶……
    天穹朦朧,星斗疏寥,玄雲吞月,只剩一鉤彎彎的鬱鬱的如同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夾成峽谷的兩座大山屏息斂氣……
    狡兔在穴中探頭探腦……
    騷狐瑟縮在草棵裡觀察動靜……
    流螢飛來逸去,爭相顯耀它們尾部那一點點磷光,明滅於老墳荒NDAA3之間。
    人——一個、兩個、三個……所有翟村的男子漢們,隱蔽在老墳荒NDAA3後面,緊握鍘刀、鎬頭、斧頭、二齒叉、三齒叉、四齒叉、鐵杵棍棒……
    夜露濡濕了他們的衣服。
    男子漢們一個個都在哆嗦,發抖……
    狗——一條、兩條、三條……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預備一躍而起,衝向峽谷,投入一場刺激的遊戲。這些翟村的狗呵,幾輩子的庸常早使它們感到寂寞無聊了!
    它們的主人對它們的壓制已令它們百般地不耐煩……
    吼叫中斷片刻,又傳來了——不,不復可言「吼叫」二字,簡直就變成了類人的哭聲!類女人的哭聲!一忽兒似嬌嬡泣悼考妣;一忽兒似絕乳雌嬰饑啼……
    類哭非哭惑人襲人之聲,乍落驀起,倏弱倏強,逝於悠遠而發於幽冥,斷於咫尺之前而續於半步之後!變化萬端,詭機跌宕,不可憚言。與雕嘴峽谷噴出的淒厲鬼嘯匯而合之,長嘶短啼,怵天聳地,悸月驚星,摧木駭石,營造成這一猙獰之夜的這一刻恐怖之時!
    翟村的男子漢們一個個魂飛魄散。
    猛犬如泥,軟癱在他們身旁。
    人和狗企圖進行圍剿的緊張的興奮與冒險的激動,被那模擬的哭聲從意志從信念中掃蕩了動搖了!人和狗頓覺陷入萬千雌魂女鬼的包圍,儘管不過耳聞其聲,還未見到什麼觸目驚心的情形……
    有時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視覺而是人的聽覺。沒有什麼比可怕的聲音更加可怕的東西。它揉搓碎人的膽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蟬翼絹衣。
    「別聽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現了呀!……」
    翟文勉喊起來,想穩住人們的心。
    彷彿萬千雌魂女鬼的長嘶短啼之聲繼續……
    老墳荒NDAA3後面,男子漢們紛紛丟棄了進擊物器,雙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們感到凶兆四伏,險象環生,心底產生了速逃之念。這分明怯懦的可憐的念頭,將男子漢們來時個個都顯得勇敢無比的鍍釉瓷器般的自尊搗毀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過去一次又昏厥過去了一次……
    草棵裡的騷狐駭絕一番又駭絕了一番。
    竟有一個男人大哭……
    接著第二個男人大哭……
    隨即許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男人比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女人更像由於恐懼而失聲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發出的迷惑之聲使他們彷彿中了蠱心亂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們,這會兒令他沮喪之極。
    他開始悟到——他率領來的這一批男人,其實沒幾個算得上男子漢。男子漢連哭也應是無聲的。男子漢連恐懼之時也應是心驚眉定的!而翟村的這一批男人呵,他們本質上更是男孩兒!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於度外的鬥士……
    他胸膛內猛可的翻捲起一陣悲涼——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掃地的男人……
    更為他自己……
    他進而悟到了今天也許是他的忌日!
    「別哭哇!咱們的背後可是咱們的翟村呀!咱們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們啦!……」
    他希望能夠重新鼓舞起男人們的血性,男人們的責任感和男人們的功德意識。
    但這翟村後生的呼喊,卻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們一個個都像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喲!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這地場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見到你啦!翟文勉,這都是你一個人的主張!我死了也記恨你!……」
    有個男人一邊嗚嗚唉唉哭,一邊詛咒他。
    他聽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興。離開村子前,那長著戲台上壯士般的虯鬚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誰死了誰光榮,翟村後代子孫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衝過去扇堂叔幾耳光!
    「些個沒出息的男人,比女人還不如!……」
    他握著鋒利砍刀的右手,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慘叫一聲,朝他胳膊上報復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竄,一路哀號不止。
    那一刀罪傷無辜,齊根剁下了狗尾巴……
    於是所有的狗都跟著向村子的方向逃竄……
    於是老墳荒NDAA3後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齊發心敗之喊,跟著他們的狗,爭先恐後向村裡逃竄……
    恐懼是心理的噴嚏。
    逃是行為現象的多米諾骨牌。
    頃刻,老墳荒NDAA3間,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隱蔽著。
    鬼畜的擬人如哭的吼叫聲斷了長久的一陣。
    四野是出奇的靜了。
    冷颼颼濕漉漉陰森森的風仍從雕嘴峽谷洶湧過來,然而已毫無怖音,如同無形的無聲的浪濤。
    流螢卻是更多了。
    間或的還有一團團鬼火飄蕩。
    剛才的異風揩徹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的那一勾彎月,仍似愁戚了一萬年的蒼眉!
    天地間但聞一聲太息。
    是鬼畜發出的?是兩座大山發出的?還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峽發出的?
    翟村的男子漢們,將他們最文弱的一個後生,也是他們公推的今夜這一次圍剿行動的領袖拋棄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站起來……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這裡那裡,遍地閃耀著經過磨礪的鐵器珵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關,忍住胳膊的疼痛。於是他的雙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漢對邪獰的一抹輕蔑。於是他那張年輕的臉上,便寫出了真正男子漢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時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雙眼睛,大睜著,咄咄地炯炯地瞪著雕嘴峽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巋然又鎮定。老墳荒NDAA3之間,他整個人顯示出一股浩氣,一種威凜,一派尊嚴……
    緩緩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顧。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訴說了許多不為人知永遠不為人知的決詞。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裡,女人和孩子正抖擻著精神,預備敲盆擂桶,為男人們吶喊助威。
    而男人們如被獵犬逐散了群體的麂子,正一個個拚命向村裡逃竄,逃竄……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女人們的憐憫。
    他心中頓時湧起了莫大的對他的翟村孩子們的憐憫。
    天啊!
    他在內心裡悲愴地喊了一聲。
    讓我,那麼讓我一個人,與那頭鬼畜決一死戰吧!
    他想,其實他是明確地選擇了失敗。
    此刻,這一個翟村的後生,已別無選擇。不。還是有另外一個選擇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們一樣地趕快逃竄。
    他恥於像他們一樣。
    他願以他的血,將他對他的翟村人的忠誠,淋淋漓漓地寫在腳下這一片大地上。並且祭他的翟村人無奈地喪失了的尊嚴!
    同時,在他的心底裡,業已篤善地寬恕了向村中逃竄的那些男人們。
    他不認為他們背叛了他。不認為他們出賣他一人在即將臨頭的猙獰的險惡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賣。
    他對他自己這麼說。
    他寬恕他們的行為,乃因在他看來,那是他們的習性。而非他們的品格。這些翟村的男人們呵,他們是祖祖輩輩地被輕蔑慣了。被種種的最高級的或最低級的人威輕蔑慣了。以至於他們相信自己原來就是微不足道的。原來就是理應被輕蔑的。此前他們從未試圖為自己的尊嚴伸張過抗爭過。他們今夜曾想要做的,畢竟是他們從前連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來他們所遭受到的,竟是來自於一頭瘋魔了的畜生的壓迫和欺辱!一頭多年來曾被他們虔誠地供奉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裡放肆地大搖大擺地壓迫著踐踏著他們的精神和心理!它變本加厲地蔑視他們作為人的存在和尊嚴!……
    我翟文勉就當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幟吧。讓那鬼畜的利角豁開我的胸膛吧。
    婉兒,婉兒,來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墳頭來給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愛聽你唱的「相愛者搭賠上血來」吧……
    他這麼一想,便認定自己的選擇是義無反顧的了。
    於是他更加鎮定。於是他不再覺得孤立。一種高貴的被他那塞滿了書本教育的頭腦所營養的但求壯麗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蒼涼而豪邁地昇華,昇華……
    那是美好卻又太乏意義的浪漫之一種。
    這翟村的後生於是屏足了氣驚天動地一喊:「白牛!你出現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戰!……」
    回應他的,是從雕嘴峽谷衝霄而來的,震山撼岳般的連接的幾聲牛吼……
    他將砍刀橫握胸前,一步步地,堅定不移地就朝峽谷走去……
    風又異嘯起來了,刷刷地掃倒著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也似的湧動起伏。流螢被從草隙中飆向夜空,如同人家煙囪裡冒出的火星。
    滿宇宙鬼氣怫怫。
    他的背後,偌大的翟村死寂沉沉,全沒半點生息。
    難道那些男人們一逃回家去,便摟著老婆孩子蒙頭大睡了嗎?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卻只是很想。
    又傳來幾聲牛吼……
    終於,那頭鬼畜出現了!
    峽谷的方向,綽綽地,他發現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從容不迫地朝他逼近……
    那就是它——一頭瘋魔了的變成了鬼怪似的白色的老雄牛。軀如象、角如矛、蹄如盤。吼則驚獅駭虎,且善擬女人哭。按一頭畜生的年齡而言,它太老太老。竟依然健壯。健壯得令人難以置信。在它那渾圓的極粗的頸後,高聳著一座結實的肉壘,彷彿巨駝之獨峰。它的兩條前腿每一稍動,肉壘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頭,嚥下直至前胯的軟組織,就會像落地幃幔似的堆疊於塵。而它低頭之際,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時……
    現在,它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它的雙角,被人血污染過的雙角,穿鑿機械的銳鑽一樣,似能輕而易舉地挑開豁開頂開撞開一切物體。它的鼻吼噴出一股股膻氣。它的唇沿聚著腥臭的黏糊糊的嚼涎。它的兩隻大眼鼓突著。它地動山搖地就向翟村的後生逼近。它壓根兒就沒瞧見他似的。
    他站住了。
    望著它,他一時不知該朝它的哪一部位砍。此前他從未親手殺死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而它則是一頭瘋魔了的暴戾的畜生。由於魔了便無所畏懼。由於被噬血的渴望所衝動它視人為仇敵。
    它沒站住。
    它繼續踏來。洶洶不可一世地踏來。
    翟村的文弱後生,頓覺自己手中的砍刀太短太鈍太輕。事實上,用那樣一把砍刀,欲結果眼面前這樣一頭鬼畜,不可能。
    在他遲豫間,它已欺近了。它的左角矛直指他胸膛。他不禁後退一步。這時看清了它的表情。是的,千真萬確,那頭鬼畜「臉」上,居然作出了一種表情!正如它能模擬類女人的哭聲一樣千真萬確!它那雙鼓突的牛眼,射出兩束又狡猾又陰險又溫情脈脈的類人的目光。更準確地說,那也是類女人的目光——好似一個狡猾的陰險的患了甲狀腺亢進的女人,企圖誘惑和耍弄一個男人時眼裡所投射出來的目光!它的牛唇一咧,牛「臉」上隨即便有了一種古怪的笑意。那是又醜陋又可憎又令人莫測高深的畜生的一笑。並且,它那大蝙蝠也似的趴在牛「臉」上的牛鼻,不可思議地皺了一下,使它寬坦的牛鼻樑上,褶出一系列皮稜。雖然是在夜裡,但它的牛頭距他太近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系列皮稜——強化了它那牛「臉」上的類人的輕蔑之態。
    它彷彿在說:「沒你什麼事兒,你這個崽!滾開!」
    他聽到這頭鬼畜人也似的哼了一聲。
    他聞到了從它鼻孔噴出的一股腥膻之氣,以及從它嘴裡散發出的某種腐敗的醋味兒。
    在他震竦之間,它又向前踏了半步。那真真是適到恰處的半步!它那一矛直指他胸膛的角端,將他的砍刀NB059得緊緊壓在他胸上,以至於使他那只握刀的手,失去了任何防禦或進擊的態勢。
    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臉——它唇沿邊那種黏糊糊的髒東西,隨著那股腥膻之氣,飛濺了不少在他臉上。
    「你!你這頭老畜!你為什麼不尋找一片草地安閒地去死?!你為什麼偏要攪在我們翟村人的生活裡作祟?!你當翟村是牛圈,翟村人儘是牛,而你只要活著便永遠該是牛魔王嗎?!……」
    天真的翟村的後生呵,他竟振振有辭地對它進行誘導。
    不知為什麼,鬼畜竟最大限度地容忍這翟村的書獃子。也許僅僅為了想要保持住點兒「牛」這個字曾帶給它的體面聲望和良好的口碑?也許它幻想著一旦死後,仍能以「牛」的名義和形象起碼留在這一個翟村人的記憶之中?……此刻它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果他,它卻不取他的性命。
    「是呵是呵,翟村人不該弄死那頭小黑母牛,但翟村人已經向你作過贖罪的表示了呀!你也報復得可以了呀?你為何還不肯罷休?白牛,白牛,你原先和咱們翟村人的關係,可不是這樣的互相仇恨哇!……」
    他說著說著,他就要虔誠地給它跪下去。他那麼感動於自己的虔誠,欲哭。亦懷著極大的幻想,希望自己的虔誠感動於它……
    它那張牛「臉」作出了一種類乎冷笑的表情……
    這頭可怕的瘋魔了的鬼畜!凡人臉所能作出的種種表情,它那張牛「臉」似乎都可以模擬七分!
    這是一張多麼不可思議又多麼使人覺得荒誕不經覺得可怖的牛「臉」呀!
    「你冷笑什麼?你這頭可憎的鬼畜!你如果不依我的話,那麼讓我倆決一死戰吧……」
    他被它的冷笑激怒了。
    它將頭一歪——他手中的砍刀便被它的牛角扭落地上。
    不待他再有所反應,它用它那渾圓的強有力的脖梗,而避免著用它的利角——一拱,翟村的後生遂被扛起。它再一甩脖子,他被拋出了丈外,重重地摔於一座荒NDAA3,將那荒NDAA3砸陷!荒NDAA3傳出一陣吱吱亂叫——引起了一個老鼠家族的倉皇。
    他昏厥了過去……
    它揚項舉頭,向天穹暴吼一聲,放開四蹄,朝翟村奔踏而去……
    當他睜開眼睛,已是朝暾輝煌時刻。
    旭日正冉冉地慵慵地升起,以嬌嬈的火辣辣的情慾誘惑著大地。昨夜天穹上那一鉤憂愁的蒼眉,被倒懸的湛藍的海淹沒了。幾縷沙痕雲固定在天穹之上,一隻鷹貼雲翱翔。他身下,荒NDAA3板結的土殼曬得暖烘烘的。九月的茂草葳蕤的肥葉,庇護地遮掩著一顆顆大而完美的露珠兒。有只野兔,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漠然地詫異地瞧著他。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從他的腰下,從墳NDAA3里翹向天空。一列錯落紛亂的牛蹄印,深深地印在換季時節色彩斑駁的正蛻皮似的大地上。
    他看見了他的砍刀——白天看來它並不短並不鈍,分明也是並不輕的。
    他從荒NDAA3之上翻下身,站了起來。
    那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失去了使之翹起的壓力,倏然落下。
    他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
    他驚異於自己並未砍下那頭鬼畜的首級……
    更驚異於自己居然還活著……
    當這年輕人回到他的翟村時,所招致的是陌生而怨愾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彷彿都不認識他了。一夜之間,翟村被糟踏得面目全非!許多人家砌壘工整的土坯圍牆,變成了一堵堵殘垣斷壁。從坍塌的缺口,心有餘悸的人們神情麻木地望著他。一些人家的房門倒在院子裡,門板有牛角NB059穿的洞,有被牛蹄所踏的齜牙咧嘴的折斷新痕。更加令他狐疑的是,除了人而外,村中的一切生靈都不見了。牛、羊、豬、狗、貓、兔、雞、鴨、鵝……一切人們飼養的畜和禽都不見了!全都不見了!甚至……連樹上的鳥雀也不見了!翟村原本是樹木成林的一個村子。現在,樹椏杈上一隻又一隻空空蕩蕩的鳥巢,在他看來,恍如一張又一張欲喊無聲的口……
    他蹣跚在村中,不知該向人們說些什麼。
    翟玉興家院子裡,三具模糊的屍體,僵蜷在凝固了的血泊中。
    他立刻用雙手捂臉——被牛角和牛蹄報復過的人的屍體,其狀其慘怵目驚心!
    他感到胃裡一陣抽搐欲嘔。
    血腥之氣透過指縫,沁入鼻腔,像一股股濃稠的人血注入肺中……
    「哈哈哈哈……」
    誰在院子裡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興。那漢子從豬圈爬出來,虯鬚上沾著豬糞。望著那麼一個偉岸的男人作可笑之極的幼兒狀,他感到堂叔也變得有幾分可怕了。堂叔視而不見地爬過堂嬸堂侄和堂妹子狼藉的屍體,爬出院子,爬到他腳前,仰臉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揩他的鞋,好像老嫗用衣袖揩一隻寶貝罐子什麼的。並且,堂叔一邊揩,一邊喃喃著:「都跟去啦!都跟去啦!豬啦,羊啦,狗啦,雞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誰不跟去它是不會饒誰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難過得揪心,悲淚潸然而下。
    他欲挪開腳,可堂叔將他的雙腳抱定不放。不但細揩,而且親,而且用鬍子拉碴的臉偎,而且啃。啃濕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裡的男人和女人,從一堵堵殘垣斷壁的缺口,冷漠地觀看著堂叔侄間這齟齬的一幕。
    一頭鬼畜只因瘋魔了便竟有這般道行嗎?他不相信呵!他舉目四望,但願發現什麼畜生或什麼家禽。卻沒發現什麼畜生。也沒發現什麼家禽。倒是發現了一隊耗子,能有六七十隻多的一隊耗子,由一隻碩大的老耗子率領著,不知都從哪些犄角旮旯鑽出來的,不知怎麼就集合到一塊兒的,浩浩蕩蕩而又慌不擇路地奔竄。也是朝村外奔竄。朝雕嘴峽谷的方向奔竄。耗子們一邊奔竄,一邊吱吱地唱著它們的歌。那種耗子們的歌,聽來很有歡樂的情緒。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興啊!……」
    堂叔終於不再擺佈他的雙腳,追隨著那隊耗子匆匆爬去,惟恐和那隊耗子拉開距離的模樣。在瘋了的堂叔臉上,那時刻煥發出一種虔誠的光彩。
    望著越爬越快越遠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隊耗子爬出了村,奔竄到了村口的河邊,排成單隊從獨木橋上迅速而過。那一種秩序相當井然。堂叔也相隨著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邊,從獨木橋上爬過。也爬得那麼迅速。甚至可以說爬得很優美。的確,堂叔真是爬得很優美,很平衡,很像一頭真的什麼畜生。望著這一怪誕的情形,翟村的後生悲哀地想:由人變成畜生很簡單亦很容易,並且一定還很很快活吧?進而想:堂叔一家的悲慘,究竟該由誰負責呢?該由堂叔自己負責?該由全體翟村人負責?還是該由他翟文勉一人負責呢?
    是呵是呵,也許更該由他翟文勉負責。因為是他三個月前將那些拍電視劇的人引到翟村來的。此前翟村曾是一個多麼美好安謐的村子啊!
    他媽的那個年輕的至今不知真名實姓的女導演!那個美麗的和藹的可親可敬的臭女人呢?在這些惶惶不安的充滿恐怖的日子裡,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齒!……
    「喂!小伙子,到翟村怎麼走?」
    端午前,他從省師範學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輛奶色的小麵包車停住在他身旁。車門一開,探出一顆年輕的美麗的女子的頭,巧笑嫣然,諦視而問。那車上,紅漆鮮亮,寫著七個字是——《屠牛倩女》攝制組。
    他告訴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臉不敷而白,她那唇不施而紅,她那眉不描而黛。惟她那雙眼睛是細細地勾勒了眼影的。這麼一雙眼睛在那麼一張臉上,效果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兒栽了個跟頭。不是他的過錯,百分之百是她的過錯。她那張臉在晴天白日裡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況她還對他巧笑嫣然,諦視而問呢?能經得住她那一笑一視,足以證明他在男人堆裡,算得上一個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閒之輩了。當然,原本他便性情穩重並不輕佻。否則,那一個跟頭已是當場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就上了「《屠牛倩女》」的車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怎麼努力回想,也是個回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一個細節,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齒若瓠犀。是她的指和她的齒,不是他的。
    她坐在車內的首排坐位。她一個人佔據那一排坐位。她身旁放著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了車,她就將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雙膝,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說起話來。九月,在北方,穿連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連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說,剪裁得很適體,NFAC7纖合度。更不消說,她整個人也是NFAC7纖合度的。燕瘦環肥,領美於一身。從畫冊上掛歷上觀賞美女是一回事兒,身旁坐著一位氣韻鮮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兒。她不但氣韻鮮活,而且神光爽邁,而且秀聳靈動。翟村的性情穩重厭惡輕佻的後生,上車後備感頭暈目眩了。幾番番所答非所問,惹她一次次滿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兒靦腆那份兒不自在,如同笑一個滑稽而可愛的馬戲團丑角。同車的她的那些夥伴們,男男女女的也跟著笑。
    「呀!都不要笑啦!咱們也太放肆啦。給咱們帶路的,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號的知識分子呢,省師範學院的心理學專業研究生哦!……」
    當她得知他的身份後,顯出了一種訝然,一種肅然起敬的樣子。他根本判斷不了她那種樣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心理學方面的專業知識那會兒對他失去了指導意義。她說起話來快而且甜,眉挑目語,傳達出一種慣於撒漫失花的燦爛性格。
    她一路之上盡說盡問。車還未到翟村,她對翟村人接人待物的態度和處世倫理的原則,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夥伴們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這個翟村後生中的惟一知識分子,因此曾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飽學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學方面的書本知識,在解釋和剖析、介紹和比較他的翟村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時,方顯得那麼有價值有意義。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學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剛開生物課的小學生們解剖一隻青蛙似的勝任愉快。他漸漸地變得口角俏利起來。他力圖向她和他們證明自己並非一個學識譾陋的,在城裡人面前,尤其在她和他們這等渾身上下皆是藝術細胞的城裡人面前,常發司閽人語的農民的後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們的好感。他並不掩飾這一點。他一再地不厭其煩地向她和他們表示,自己是個有著很強的崇拜意識的人。崇拜影視明星。當然更崇拜影視導演。儘管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他的目的達到了。她漸漸流露出挺喜歡他甚至挺榮幸的那種意思。其實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著交際成分在內的喜歡和榮幸的那種意思。他們也是。但這就夠他知足的了……
    至於她和他們,他則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導演。她率領著他們在拍一部多集電視劇。好像是五集,也許是十五集。總之是多集。電視劇名曰《屠牛倩女》,有香港老闆慷慨贊助,資金雄厚。劇中之倩女,也就是導演本人,按劇情需要,非屠牛不可。當然,屠一頭是不夠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屠一頭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沒意思太沒勁兒啦!香港老闆也就沒興趣贊助啦!導演一行也就更沒情緒興師動眾,來到此偏僻之地了。而在這一地區,據她和他們所瞭解的情況,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是的。我們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熱情、大方、好客。尤其對你們,會更熱情、更大方、更好客!還沒有拍電影拍電視劇的到我們翟村來過呢!……」
    翟村的知識分子後生,趕緊加以證實——她和他們到翟村是太對太英明了。他的話中,帶有明顯的鼓勵和慫恿。
    「不過,請問你們,具體來問,也就是導演您NB034,究竟,要屠多少頭牛,才……心滿意足呢?……」
    她和他們,一路之上,雖盡在說牛,問牛,談種種結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雖然在他聽來未免太殘酷太悲慘,但因最終與藝術,尤其是與身旁一位氣韻鮮活,神光爽邁,秀聳靈動的倩女連在一起,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可指摘的了),卻只用「屠」這個文言品類的字,而絕不用「宰」或「殺」等俗字發問。
    倩女聽罷,笑盈盈答道:「少則要屠五六頭。多則要屠十幾頭。看情況而定。若你們翟村人和我們配合得好,協助得好,我們就不虛此行啊!這,還要依賴於你,為我們,尤其是為我,對你們翟村人進行些必要的開導哇!在國外,商業片,更是大製作。大製作,必是花大經費。我們有香港老闆的贊助,多屠幾頭牛算不得什麼。錢,我們是很捨得花的喲!」
    他保證,只要捨得花錢,翟村人是肯讓她和他們盡興屠牛的。樂意屠多少頭,便隨她和他們的心願了。他虔誠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機會為他們,尤其為她效勞,簡直是他的幸運。他對身旁這位看去細柳嬌楊,柔花荏弱模樣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覺得那定是蔚為壯觀的場面無疑。那情形那場面將來映在銀屏之上,也必傾倒億萬觀眾無疑。他怎麼能不鞍前馬後為她大效其勞呢?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願十分愉悅快哉之事啊!……
    她那雙細細勾勒了眼影的彷彿最善洞察男人內心活動的美目明眸,將他睥睨一睇,帶有幾分請求地說:
    「我想聘你做我們一位編外的製片,酬金豐厚,字幕出名。我們此行,是太需要你這麼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賞給我們這點兒小面子?……」
    「我?……賞給您?……倩女同志,不,導演同志,您這明明的是在說一番反話給我聽啊!您這可是太抬舉我了!您……」
    「那麼,你同意啦?」
    「我……」
    他那種受寵若驚呵,他那種誠惶誠恐呵,可都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對方剛剛致負重托,這會兒又乖訴懇願,多麼友好,多大的信賴哇!他太受感動了呀!
    「我不需要錢!錢算什麼!」
    由於太受感動,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於太受感動,他有些杌隉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詞不悉心了。其實,錢,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萬富翁,不過是還沒拿到文憑的研究生。這年頭,每月八十幾元,不夠買一條好煙的哪!他原本的意思應該是——儘管我很需要錢,儘管錢對我太重要太算什麼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導演同志對我的友好對我的信賴對我的抬舉,反而就變得輕如鴻毛了!
    「錢還是好東西!有了錢,才能辦成許多事嘛!比如我們,沒錢,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們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著在我們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都別貶低錢。你可以隨便貶低哪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或哪一個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後千萬千萬不再要說貶低錢的話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夢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愛兩樣東西——錢和女人。如果說男人除了愛錢和女人,還愛別的不少東西,那也是為了女人才去愛的。正如女人除了愛錢還愛夢想,那不過是因為夢想不是使女人變得天真爛漫,就是使女人變得傻兮兮的。男人們喜歡的,不外乎這兩類女人罷了。聰明的女人深諳箇中奧妙,為了博取男人喜歡,不愛夢想也要裝出幾分愛夢想的模樣,是這麼個道理吧?」
    這一大番話,簡直令翟村的後生茅塞頓開。若不是在奔駛的汽車上,真就會五體投地起來!這麼說話的人,能把話說得這麼透徹的人,他接觸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懷坦白,誨人不倦,這樣的一位倩女,難做嬌妻,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諾諾地就說:「大姐,我一定牢牢銘記您今日此時對我的一番諄諄教導!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經是自家人了嘛!隨你願意怎麼叫都成,叫大嬸也是可以的!」
    她的調侃之詞聽來都是聲聲悅耳的。
    滿車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寵者知其寵所歸,施愛者知其愛所付。翟村的後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輛乳白色的小麵包所載之倩女導演大姐等眾人中的一員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經是她的一個親信了。甚至他已經開始站在倩女導演大姐的立場,代表著她的利益,思考怎樣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虧,既非常愛錢有時也還多少講那麼點兒鄉親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談判、討價還價了。在翟村,雖然他是晚輩,但卻是個很有些號召力很有些影響力的人物。他是翟村開天闢地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嘛!翟村的女人愛錢、愛孩子、愛串門兒、愛傳播飛短流長,不愛夢想。如果說愛想未免包含了點兒異想天開的意思的話,翟村的女人卻是連夢想也是不怎麼夢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實實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們的看法來說是這樣。她們當然也是些與翟村的男人們合轍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愛的婉兒例外。婉兒姑娘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的。比如她就總是夢想著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婦——他對這一點已經很有些不情願了。這不就證明她是多少有點兒愛夢想嗎?接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諄諄教導,他雖然茅塞頓開,卻同時產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斷不了婉兒因為多少有點兒愛夢想,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天真了浪漫了,還是變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們都傻兮兮了。而對於翟村的男人們,他瞭解得更為深刻。不,不,談不上深刻。因為翟村的男人們,本身就談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誰和翟村的某個男人混幾天,短則混個幾小時,甚至混上一會兒,差不多便可以把某個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誰估摸透了某個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時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們都估摸透了。他們第一愛錢。第二愛女人。倩女導演大姐對於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說翟村的男人們總還多多少少有那麼一丁點兒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於第一愛錢,所以第一忌諱談錢。由於第二愛女人,所以第二忌諱談女人。如今之中國男人,不談錢不談女人的極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們,可謂都是些保持中國男人本色的男人。按傳統來講,也就都是些難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後,說不定僅僅憑第一不談錢第二不談女人這一點,很可能被列入國寶,加以重點保護。翟村的男人們,第三所愛,是愛熱鬧,愛遊戲。以邏輯學來分析呢,這第三所愛,與愛女人有直接的關係。翟村的女人們,像翟村的男人們愛女人一樣地愛熱鬧,愛遊戲。心裡頭愛,從不說愛。說愛,不是就不賢淑了嗎?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的。她們愛熱鬧愛遊戲愛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莊重。從來不傷大雅,不失體統。愛熱鬧愛遊戲,乃是她們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亞於她們在情慾方面的需要。因而製造熱鬧發動遊戲,也就成了翟村男人們不可束之高閣的義務,銘在他們的傳統意識。男人們既愛她們,理所當然地就該盡此義務。難道對女人們是可以隨便愛愛而不盡點義務的嗎?若翟村的男人們這項義務盡得不好之時,翟村的女人們便整日裡互相串門子,播一村飛短流長再播一村飛短流長,使男人們不得安生,以整治他們,以警醒他們該盡盡義務了,以示抗議,亦算一種對自我需要自我滿足的簡單方式。公正論之,翟村男人們對翟村女人們的此項義務,繼往開來地,盡得還不錯。誰家結婚,誰家死人,誰家給高堂祝壽,誰家破土蓋房子,誰家的公畜和誰家的母畜配種,都曾被翟村的男人們營造成翟村空前絕後的熱鬧,發動成翟村空前絕後的集體大遊戲。再往前說,「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種種,體現於翟村,也全屬於翟村男人們為翟村女人們所營造所發動,翟村女人們熱情高漲踴躍參加的熱鬧和遊戲。翟村的哪一個男人,若善於別出心裁地為翟村的女人們營造一場什麼熱鬧發動一場什麼遊戲,則必受翟村所有女人們的青睞乃至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覺也是心甘情願的。翟村的男人們,在熱鬧之大遊戲之頻這一點上,竟都有些緬懷「文化大革命」之歲月。那是怎樣的歲月呵!根本無須乎男人們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亂想,上邊提綱挈領地,時不時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當周密。什麼範圍什麼規模什麼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歲月翟村的男人們活得很生動。儘管有時候吃不飽肚子,卻也一個個顯得陽氣旺盛。那些歲月翟村的女人們活得很風流。儘管有時候遊戲著遊戲著,不知怎麼搞的怎麼一來,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別人所遊戲的個人,難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視,掖驚揣怕,卻也一個個顯得挺水靈,陰氣充盈。這些年不行NB034!這些年上邊分明的沒那麼多精力引導百姓熱鬧和遊戲了。這些年也就很難為翟村的男人們了。城裡人倒好過。城裡有「卡拉OK」什麼的。翟村沒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來「OK」不起來。城裡沒什麼熱鬧,城裡也是熱鬧的。翟村沒什麼熱鬧發生沒什麼遊戲進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覺得缺少了許多足以生動而風流地活著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來,沒結婚的,沒死人的,沒祝壽的,沒蓋房子的,翟村的男人們英雄無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張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種。不過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們自覺難以營造成功什麼大的熱鬧和發動成功什麼大的遊戲,表示索然。女人們則對幾個躍躍欲試的男人表示了相當大的不屑,都未去捧場。使他們的積極性和自尊心深受傷害……
    「你們翟村為什麼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識分子」桂冠的這一個翟村的後生正徒自思想得出神——知識分子總是愛徒自思想東思想西的,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為是知識分子了或一旦被視為知識分子了,遲早總要染上的臭毛病。好比妓女或嫖客遲早總要染上梅毒染上艾滋病是一個樣的道理——他的倩女導演大姐突然又向他發問。
    一個願問,一個願聽,從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而敬之近于謙卑的語調和語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而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親套著親,戚貼著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難獲自主,無可依持。三長兩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紛綸,外姓人家們,習慣了以翟姓人家們之是而是之非而非。NB729傺不遇,門牆桃李,拔擢起用,睚眥必報,翟姓人家們的尺碼,其實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外姓人家們,也早已習慣了認同這一切。而翟姓人,又是格外得尊老。越老倍尊。四五耄耋長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對他們以「老人家」相稱。尊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歲數為序類推,不一而足。
    「剛才忘了問,你姓翟呢?還是姓別的什麼姓?」
    「我嗎?我當然是姓翟!」
    「那麼,像我們這一行人,到了翟村,勢必會驚動你們翟村的『老人家』們NB034?」
    「會的。會的。『老人家』們都老得別的事做不成了,整日裡拄著棍子,互相攙扶著,從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到村後,再從村後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到村前,日日監察。村裡突然出現了這麼多陌生人,豈能避過他們的眼睛啊!」
    「這……若你們翟村的『老人家』們,對我們的到來,表示不歡迎,那……我們不就很尷尬很難堪了嗎?……」
    倩女導演大姐,頓時憂心忡忡,愁眉不展起來。
    她嘟噥:「你不知道,大姐我頂頂膩歪和半老不死的老東西們打交道了!我和他們打一次交道就月經失調一次。」
    「真……的……」
    後果的嚴峻性令他的思想負擔也大了。
    「你問他們!」
    倩女導演大姐回首望同伴們:「是這樣的吧?」
    他們中立刻有人嚴肅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萬確,一點不假!」
    「要不是這樣,誰糟踏著自己玩啊!」
    「大姐,別愁。咱們不是有我這個翟村翟姓的人在嗎?」
    他低語慰人地說。說的是那麼溫存。將「咱們」兩個字說出了十分強調的意味兒,以表明自己和她和他們是心連著心的。是已統一了戰線的。儘管還說得胸有成竹,卻知道,他的翟村「老人家」們,可都是些倔老爺子,未必就會很禮待倩女導演大姐等眾「現代派兒」倜儻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會很容易地被他所勸服而改變態度……何況她和他們還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麵包車拐過一處山坳,遠遠地,望見了翟村。四周大山圍成小小的盆地。綠陰蔥蘢,宛如栽在蛋形陶皿裡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隱蔽在這簇水仙中。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隱蔽在這簇蔥蘢的水仙也似的綠陰中。自然環境是夠美的。聞鳴鳩呼婦,見紫燕攜雛,正是陶淵明們喜歡的世外一桃源,足以修身養性之人間仙址。人呢,是些正巴望著營造什麼熱鬧發動什麼遊戲的內心裡寂寞無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煩的男人和女人。
    「好景色的一個村子!」
    倩女導演大姐讚歎起來。
    聽到自己崇敬的人兒讚歎自己的家鄉,那總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後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們大傢伙兒對你說的話,可是鄭重的啊!反正我們到了翟村,一切全拜託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認的一個弟弟嘛。再說,你已經接受了我們的誠意,是我們的一位製片了呀!」
    她對他明眸一轉百媚生。
    他對她的叮囑,回報以不計後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們,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轉眼間,車已開至村口。
    蒼老的一株大樹下,亭亭玉立著一個人兒,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綠褲子,對這輛車顧盼之態俏嬈,若有所伺。
    正是他的婉兒。
    難說是天真的浪漫的還是傻兮兮的那一個婉兒。然而是個標標緻致的鄉里妹子。
    「停車!停車……」
    車緩緩停穩,翟村的後生跳下車,趨前詫問:「婉兒,你在這兒等誰?」
    「等誰?等我的個冤家!」
    婉兒舉手要打他似的,沒打,笑了。嘴兒是笑了,眉兒卻還顰著。其嗔其嬌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樣兒,楚楚的,半真半假,亦莊亦諧,煞是迷人動人。
    他說:「哦,那麼你在等我了!」
    他與婉兒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不再向婉兒身邊靠攏。他清楚,若他靠攏近去,婉兒是會小鳥兒似的展開雙臂,撲入他懷裡摟抱住他親吻他的。車上的人們都瞧著他倆呢!婉兒卻是不在乎別人瞧著他倆的暱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認識也不認識她的人。她內心裡可能正巴不得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他親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顯示勇氣的肆念。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兒身邊靠攏,反而下意識地作出防範的姿態。
    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複雜更做作的東西。只有男人們自己才更清楚每個男人經常地是多麼虛偽……
    婉兒見他那架勢,婉兒就有些不高興,甚至有些生氣,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寫信來告訴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沒迎你?」
    他訥訥地說:「婉兒,你看你怎麼一見我面就生起氣來了呢?」
    婉兒撲哧笑了。
    婉兒一笑,他也笑了。婉兒轉嗔為笑時,是婉兒最令人不由不喜愛的模樣。
    這時,倩女導演大姐也已下了車,走過來調笑地問他:「姑娘是誰呀?介紹介紹。」
    他紅了臉,只得介紹:「她是婉兒……她……」
    婉兒拿眼使勁盯著他,單看他怎麼介紹的樣子。彷彿他若含糊,她就會立刻發作,給他個下不來台。婉兒是做得出的。婉兒就這麼個脾氣。爹媽寵慣的。
    倩女導演大姐也在看著他。
    夾在兩個女子含意都很深長都很執拗的目光之間,他一時很不自在,全沒了說假話的條件,不得不從實招來:「她是我未婚妻……」
    這翟村的後生呵,他心裡邊想的是——千萬別惹倩女導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愛吃醋的嗎?他一廂虔誠地以為,一路之上,倩女導演大姐,對他已經很青睞很有某種感情可言了!
    倩女導演大姐緩緩側過臉,把個鄉里妹子婉兒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細端詳一番,讚歎道:「好悅耳個名字!好悅目個人兒!」在他聽來,那口吻,那語調,和在車上讚歎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開口,又自我介紹,「我是導演。咱們會相處上幾天的。你就隨你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願這幾天內咱們能交成個姐妹般的朋友!」
    她說著,她主動向婉兒伸出了手。
    在她端詳婉兒的時候,婉兒同樣也在端詳著她。分明的,婉兒不能像他一樣,對這麼樣一位又美貌又時髦又氣質不凡的「大姐」親近起來。不知為什麼,他敏感地覺得,婉兒對這麼樣的一位誰結識了誰很榮幸的「大姐」,彷彿懷有著幾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兒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無話,更有些不情願似的,心不在焉地遞過一隻手去,剛與對方的手象徵性地握了一下,迅速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婉兒一縮回自己的手,婉兒就走近他,摟抱住他的一條胳膊,偎貼著他,悄聲說:「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媽都在我家,和我爸媽談咱倆什麼時候成親的事呢!」
    倩女導演大姐一點兒都沒介意婉兒那麼明顯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調侃道:「真是在天要做比翼鳥,在地好比連理枝,天生地產般般配配的一對兒呀!一塊兒上車吧,車把你倆送到家門口……」
    上車時,倩女導演大姐湊耳對他說:「想不到,你們翟村還出這等能解男人煩愁的尤物啊!」
    儘管是湊耳低語之言,但婉兒卻聽到了。婉兒又顯出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努著小嘴兒,分明的真是有些生氣了。也不知是惱於她的話,還是惱於她對自己心上人無拘無束的親近……
    早有村裡的孩子們,將此車於暗中秘密偵探了半天——那一天以前,翟村從未來過那種他們僅從電視上看見過的車。
    「天津大發!」
    「日本三菱!有路就有三菱車!電視廣告這麼說的……」
    廣告時代,熟記廣告最是孩子們的一大熱衷。連偏遠山村裡的孩子也不例外。
    「屬牛青女……」
    一個孩子,自以為是地,將寫在車上的「屠牛倩女」四個字錯念了出來。
    「哪個是青女?就是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嗎?」
    「準是她!屬牛就屬牛唄,幹嗎寫在車上滿天底下招搖哇?」
    「做廣告唄!」
    ……
    於是,先於此車,孩子們跑散在村裡,爭先恐後地向大人們宣傳:
    「青女來啦!來了個青女呀!」
    「她屬牛!屬牛青女!穿高跟鞋,眼睛比牛的眼睛還大……」
    「除了那個屬牛的青女,還有些男的。文勉哥和婉兒姐也坐在車上……」
    於是,最先是年輕的女人,些個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的喚住孩子們詢問:
    「什麼樣個青女?穿一身黑嗎?」
    「你們怎麼知道屬牛?」
    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告訴:
    「沒錯,屬牛!這麼大的紅字寫在車上的!」
    「好像是來咱村拍電視劇的……」
    「我們沒敢上問是來拍咱們村的,還是來咱村拍他們自己的……」
    當此車停在婉兒家院門前,婉兒的父母,連同翟文勉的父母,好不納悶兒,先後相隨著迎出了屋。見先從車上下來的竟是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奇怪而且狐疑,如墜五里霧中……
    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也紛至沓來,聚於婉兒家院外,看熱鬧。雖然還沒有什麼真正的熱鬧發生,但他們和她們內心裡都湧起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小小的激動,小小的興奮。半年多了,沒結婚的,沒辦喪的,沒給老人做壽的,沒給孩子過百天過週歲的……半年多的時間裡,竟什麼值得議論議論的事兒都沒發生過!翟村是寂寞壞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也寂寞壞了。翟村的男人們,都很內疚、很慚愧,個個覺得欠下了女人們什麼似的挺對不起女人們似的。也許此車可帶來某種熱鬧?也許此車的突然出現正是一場大好遊戲的開端?倒像是有那麼點兒顯山露水的兆頭……
    一夥外面世界的造訪者,一夥不速之客們,受翟村一個後生因心猿意馬而過分熱情過分慇勤的引導,就這麼樣,來到了三百多戶人家的翟村,並當晚就在村東頭翟玉興家新蓋起來但還未搬進去住的大瓦房安營紮寨了……
    半夜裡,翟文勉在自家廂房睡得挺酣實。跟堂叔一商議,堂叔就痛快地允許倩女導演等眾借宿了。不可不說是一個令人滿意的開端。倩女導演大姐見他將事情落實得順當,懷著五分感激三分柔情兩分蜜意偷偷兒對他說:「我真想親你一下!諸事大姐可是全都拜託於你啦,大姐我虧待不了你的!」
    夢裡,倩女導演大姐的話也正順順當當地落實著哩……
    他被親得透不過氣兒,憋窒而醒,溫存百種一個旖旎的軀體,纏綿地偎伏在他身上。
    「大姐?!……」
    啪!
    面頰挨了一巴掌。
    定睛細看,卻是婉兒。
    婉兒僅穿短褲,和一件女孩兒家無袖無領罩胸袒腹的小褻衣。月光從敞開的窗子慵懶地鋪撒炕上。月光之下婉兒的軀體膚如凝脂,白皙如玉。胸部在小褻衣下高高聳起,瀑布似的長髮遮了她的半邊臉面。賞給他的半邊臉面上寫著一個字分明是——惱!
    「你從哪兒進來的?」
    「從窗子跳進來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這樣子,又在我屋裡,萬一叫人發現了,成什麼話!」
    「半夜三更的,誰還會進你家院子,到你屋裡,發現了我在這兒?只怕那就是賊了吧?」
    「我說的是萬一!萬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學六年級,哪有你懂那麼多文字眼兒上的學問!」
    「你小點聲兒,叫我爸媽聽見……」
    翟村的後生自從上了大學,就不叫爹娘為爹娘,而叫爸媽了。
    「聽見又怎麼?我才不怕你爸媽。難道我還沒過門哪,心裡邊就先開始怕起他們了不成?」
    「唉,你這個人呀,沒法兒跟你好好說話!」
    「沒法兒跟我好好兒說話,找別人說去!找你那大姐說去!她興許正睡不著覺,盼著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亂語!……」
    「你剛才不是把我當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時候,正做著夢……」
    「夢裡和你那個大姐在幽會,好一通男歡女愛是不是?」
    「越發胡言亂語了!我和她在夢裡吵架……」
    「那你怎麼不和我在夢裡吵架?哼!……」
    婉兒霍地坐直,一扭身,賭氣背對他。
    他不睬她。掉過頭,繼續睡。
    嚶嚶的,婉兒就哭了起來。她那哭,從腔到韻過渡著無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賭氣哭,卻絕不會賭氣離開。他早就多次領教過她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兒家的小伎倆,翻不出什麼新花樣。但女孩兒家的哭是一種永遠不會落後的常規武器,那是不可以輕蔑的。她一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輕蔑了,定會由嚶嚶小泣而號啕大聲,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不是正愁簡直就沒什麼不該發生的故事發生嗎?
    他乃文化人,乃知識分子,乃翟村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個精英,他可以帶給翟村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某種熱鬧;他心血來潮,無所事事之時,也可以誘導他們參與和進行某種有益無害的遊戲,但他萬萬不能變成了他們的熱鬧!那成何體統呢?……
    「婉兒,婉兒,別哭嘛,我逗你玩呢!……」
    他趕緊也坐起來,湊到婉兒身邊,哄她,親吻她,愛撫她。
    於是呢,婉兒也就不哭了。
    婉兒的任性,其實通常情況之下,是很講究分寸的。現在的情況,還不算太特殊。若他採取的應付措施遲了,就難料了。
    單音久奏的蟋蟀們,忽然不奏了。那一縷小小單音的停止,卻也造成了一陣萬籟俱寂的大效果。
    擁著婉兒繾綣領罪的他,神經過敏地警覺起來。吻著婉兒軟綢也似的頸窩的唇,一隻受到驚嚇的蠶似的,貼伏在那兒不動了。
    婉兒仰向後去的頭,徐徐地抬起。她的玄瀑般的秀髮,不但將自己的,也將他的臉一塊兒掩護了。在那瀰漫著玉蘭型馥香的秀髮垂成的方寸帳幃內,她的燃燒著情慾的眼睛困惑地詢問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關上。」
    他對她耳語。
    彷彿兩個賊在作案時互相耳語。
    「我不去。我嫌熱。」
    「蛐蛐為什麼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聲大笑的樣子。
    「我不嫌熱……」
    他推開她,自己去將窗關上了。將關未關之時,謹慎地探頭朝外窺了一窺。
    「你,上次回來,也是這種時候,翻牆跳院的,賊似的摸進我屋裡,咋就不怕萬一別人發現你,萬一驚動了我爸媽?……」
    婉兒也受他影響,早就多少「知識化」起來了一點兒——也不叫「爹娘」,而叫爸媽。
    待他又湊近她,她閃避開了他的摟抱,問得相當認真。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你說,你說,我非聽你說個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膽包天……」
    「花言巧語!」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下。
    他的慾火,卻早已被她煽動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隻手,倒在炕上,順勢也將她扯倒……
    蟋蟀們剛又唱,有條狗狂吠。狗一吠,蟋蟀們噤聲了,絕不屑於與犬競爭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從他的堂叔家新屋那邊兒傳來的。一條狗吠,頃刻號召了東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來。
    她將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許他起,甚至不許他動。
    「婉兒,你得讓我起來,讓我去大姐那邊看看,也許大姐有什麼事兒,需要我幫忙,要不狗為什麼從她住那兒領頭叫呢?……」
    他低聲下氣兒哀求她。
    啪!
    面頰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還跟我提你招引來的那個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麼是我招引來的呢?我不遇到他們,他們也是會來村裡的呀!再說,你跟她別的股什麼勁呢,人家可是怪喜歡你的嘛!……」
    「屁,你當我沒聽見她對你悄悄罵我?」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沒冤枉!她對你罵我尤物!」
    「尤物兩個字,她是說了。可那並非罵人的話……」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說成物,還不算罵人的話?!」
    「你不能這麼去理解。婉兒,你這麼去理解,是沒文化。別人知道了,會笑話你的。『尤』這個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簡單明白點兒解釋,就是好東西……」
    不待他的文化啟蒙結束,她則一口咬在他肩頭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麼可以因為疼就叫起來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誤以為他偏不叫。進而誤以為他的忍,是比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輕蔑。
    她真的發狠了。像要咬碎一個核桃,而又咬不碎,而又下決心非咬碎才肯罷休。
    他還是個忍。除了忍,他也沒別的辦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識的人,總不能反過來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於,她准叫。鬧將起來,這一夜無事生非成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導演大姐他們,第二天若不被驅趕出村子才怪呢!婉兒的爺爺,是翟村的「老爺子」們中的「元老」哇!他說從某一天開始,全村改吃兩頓飯,不許吃三頓飯了,歲數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們,毫無疑問會異口同聲附和:「吃兩頓飯好!吃兩頓飯好!吃兩頓飯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於是翟村必然的,就會從某一天開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頓飯。對於這麼一位「老爺子」中的「元老」的寶貝孫女,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牛見了不敢瞪一眼,豬見了不敢吭一聲,鵝見了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見了不敢齜牙,他翟文勉就仗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了,是個還差一年才能爭到碩士文憑的研究生,就敢膽大包天下口咬嗎?
    他很憂慮跟婉兒結了婚之後,他自己倒成了婉兒個逆來順受的媳婦。更擔心以後在學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時,一脫去衣服,渾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纍纍傷痕。人們若問,該怎麼回答……
    而婉兒注定了將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拋棄她。有時只不過是一閃念但絕不敢好漢做事好漢當。他不是好漢。翟村的土地上,能夠百年孕育地產生一個知識分子,卻產生不了一個好漢。他若拋棄她,她爺爺發一句話,翟村的男女老少,會聚集成一股隊伍,浩浩蕩蕩地開赴省城,將省城久負盛名的師範學院鬧個人仰馬翻!若那「老爺子」允諾,事後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頓,則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學校的千古罪人無疑了!……
    頭腦中進行著這一些思想,客觀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覺怎麼疼了……
    他正奇怪,婉兒問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實是婉兒已不咬了。
    村裡的狗也不吠了。
    「婉兒,大姐他們拍電視劇的事兒,還得靠你跟你爺爺好好講呀。大姐他們還要屠許多頭牛呢!你爺爺若不點頭,村裡誰敢出面接待他們呀?……」
    婉兒定定地看著他。婉兒悄沒聲兒地離開了他——彷彿離開一個睡熟了的孩子。婉兒從炕邊退至窗前,將一隻手背在身後,推開了窗子。
    「你別開窗……」
    「呸!……」
    婉兒朝他啐了一口,一隻狸貓子似的,靈敏地躥上窗台,轉眼蹦到了院兒裡。
    臥在院兒裡半睡不睡的大黃狗,驀地站了起來,見是個熟悉的趁夜人兒,雖然跳窗,行蹤上未免有些可疑,卻也懶得管,打了個彷彿又欲吞月的大哈欠,慵慵地復臥了下去……
    他撲到窗前時,婉兒已攀上了他家院牆旁的老樹。
    她在樹上恨恨地對他說:「文勉,你若真是個有志氣的男兒,跟你爸媽說,咱兩家吹了你我這層關係,從此你再別登我家門,專一的心思去為你引到村裡來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勞去吧!」
    話一說完,人就在院兒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喪,又惱火。不知該惱婉兒,還是該惱自己。
    他爸媽的屋門開了。
    他的爸,趿著鞋,披著衣,拎著褲腰,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踏踏地,向他的廂屋走來。
    「半夜三更的,作什麼妖?」
    老子入屋後,冷冷地問兒子。
    「是婉兒……」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來了,你就該好好兒待她。你是翟村的個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對你們睜著一隻閉著一隻,德寬半尺,網開一面,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為什麼惹得她說出那麼一番話?!」
    「我……我……」
    當兒子的不知如何解釋。
    「去!還不快去!……」
    「哪兒去?……」
    「你道是哪兒去?!去找她!賠禮,認錯兒,哄她個樂呵!你自己說,你哪次回來,沒跟她鬧下些個梗梗芥芥的?!你讓你爹娘為你多操了多少心?……」
    「我不去!」
    「你敢!」
    「吹就吹!難道我非攀著她家?她家又算是什麼棲鳳的高枝!」
    「老子揍你!」
    「揍吧。」
    父子倆彼此瞪著,一塊兒較量沉默。
    終於,老子持不住勁了,喟歎一聲,敗下陣。
    「歸根結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輕重吧!……」
    悻悻地,他的父親耷拉著頭向門外走。
    在門口,他的父親轉過身,低低地說出一句話是——「你若敢吹,我倒也服你。」
    ……
    「婉兒,你還生我的氣嗎?」
    「生……」
    「那,你就別生了吧……」
    「那,你得對我說句我愛聽的……」
    「你愛聽什麼?……」
    「你以前對我說過的,還用我這會兒現教你?……」
    鬼使神差地,他還是來了婉兒屋裡。也像婉兒似的,跳院牆,跳窗。院牆外有幾塊墊腳的坯頭子,顯然是她為他預備好的。她料想到了他準會來。她是把他看透了。自己就這麼被人家看透了,他心裡替自己難過……
    一通溫存。一遍恩愛。一番雲雨。一了百了。
    婉兒心滿意足了。婉兒的性情,就變得那麼乖順了。他也就覺得,婉兒其實還是很可愛的。連同剛才她的矯情,都是很可愛的。
    趁著她高興,他替他的倩女導演大姐,央求婉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明日裡向她的爺爺,翟村最老的「老爺子」們中的「元老」進行巧妙的遊說。
    婉兒只要高興時,對誰,都是相當之好說話的。何況是對她的「冤家」哪!
    「雲雨」是配合方式的特殊消耗。
    兩具汗涔涔的青春火旺的軀體,雖然還互相擁著抱著,卻都已攻御得癱軟如泥,全沒了什麼還想作為的餘力。
    「把窗……開一扇吧……」
    「別……」
    反賓為主,婉兒也就不在乎熱,顯得不無顧忌了。
    她以肘撐著身子,一隻手拈著自己的一綹頭髮,像拿著把小笤帚似的,來回地輕輕地撫掃「冤家」胸膛上一層看不見的汗珠。屋裡黑,看不見,但她知道,或者更恰當地說,乃是以自己的身體感覺到的。
    「你呀,你這個小冤家呀!」她喁喁噥噥地說,「其實為了你,我是什麼事兒都肯做的。咱倆,誰和誰呢?你的事兒不就等於是我的事兒嗎?放寬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婉兒說的是那麼深情。
    他受感動極了,於是又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又一通溫存,又一遍恩愛,重咂一陣銷魂時刻……
    而在他心裡,在他心的最底層,似乎又萌生著一種演戲般的,或曰假戲真做般的,為誰奉獻了什麼似的愉悅的委屈……
    算是一種自我犧牲嗎?算是一種奉獻嗎?為了誰呢?為父母?為婉兒?為倩女導演大姐?自問以圖自答,卻回答不清楚……
    翌日。
    在翟文勉的引導之下,倩女導演大姐,攜同製片主任、攝影美工一干主創人等,一一對翟村的遺老們進行拜訪。這種拜訪,是不速之客們與有資格代表翟村表態的幾位「老人家」的禮節性參謁。按照目前歌星大獎賽頒獎的順序,從後往前開始。即先從相比較而言,歲數最小,表態份量最輕的「老人家」起。越往後排,「老人家」們越老,所需時間越長,要求表演得越虔誠,越發的不能急,不能流露出半點兒的不耐煩,對話的傳遞速度越得放慢。慢而再慢,越慢越好。僅同「老人家」們的反應合拍是不夠的。須得比「老人家」們一分鐘一句話的語速慢半拍。至少慢半拍,才會顯出那份兒至少應該的敬意,慢一拍則更佳。得側耳聆聽的樣子,不可搶話,不可插言,更不可插問。對話沒說完就馬上領會了對方的意思,也要裝出非聽完絕難領會明白。你若超前顯露了你的領會力很強,你就完蛋了。那足以證明你迫不及待地想要顯露你的聰明,同時也就足以證明,你在靈魂深處,已是把「老人家」們,視為些很遲鈍的老東西老不死了。你還想獲得對你的良好印象麼!即便你真是聰明絕頂的,和「老人家」們擺在一起來論,難道不是「小聰明」而已而已麼!……
    虧得翟村有個翟文勉,以心理學之現代分析法,對翟村個個遺老們,預先作了概論,又一一作了詳述,並且根據個個遺老們不同的脾氣、秉性、好惡,制定了一套戰略戰術,使早已摩拳擦掌、欲在此地大展屠牛手段、大過屠牛之癮、盡顯屠者風流的一干人等,胸有謀略,知己知彼,穩操勝券,過五關斬六將,攻城克堡似的,一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將翟村的個個「老爺子」們,哄得笑掛眉梢喜上頤來;捧得拈鬚摳耳春風得意;玩得心愜意悅六神無主!
    正是:一棒子打不倒之威嚴,一番甜言一席蜜語,統統的自動趴下了。屠牛之前,先宰人願,小試於先,大快於後,不亦娛乎?
    雙方約定,午時三刻,共同前往參謁「老爺子」中的「老爺子」——也就是婉兒家的活祖宗。
    斯時,雙方分禮賓座次,聚於婉兒家廳堂。婉兒娘笑容可掬,NC6E3茶敬煙,殷殷招待。婉兒娘熱情之中,謹守城府。不問不開口,開口必帶笑。有問必答,答似非答,非答而非不答。分明的是個「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的疏亦難疏近亦難近難懵難斗難使難誘絕難佔什麼便宜的阿慶嫂式人物。也不知她那銅壺,煮開過幾大江水?也不知她那些古董也似的花瓷碗,招待過幾方來客?儘管她不是個主角兒,但善於分析人心理的翟文勉看得出來,連他所崇敬所內心裡暗暗愛慕的倩女導演大姐,對他未來的丈母娘,也存著戒心,大概防的是笑裡藏奸,撮鹽入火。
    婉兒的父親,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很怕見生人的孩子似的,躲出屋,在院裡喂兔。
    「你們來了好,嘿嘿,咱翟村人,許久沒熱鬧過了。真攪和起些熱鬧,嘿嘿,你們就是翟村的上賓貴客唄!」——他一一地對他不認識的些個人們,重複地說表示衷心歡迎的話。
    婉兒佇立廳堂左側一間小屋門旁。那門垂著藏藍色舊布門簾。誰也見不著屋裡什麼情形。婉兒告訴大家,「老爺子」住在這小屋還裡間的小屋,近來體況不佳,不能親自出面主持談判,指定由她傳入話去,再傳出話來。
    於是婉兒在雙方眾人眼中,比她的母親,更是個不可等閒視之的重要角色了。雙方眾人,都對翟村的柔時似水潑時似火的嬌小女子刮目相看,潛懷依重之念。這一邊請她入座,婉兒搖頭,一副不由自主的銷顏市俏模樣;那一邊請她入座,婉兒搖頭,還是一副不由自主的銷顏市俏模樣。
    雙方眾人莫測高深。
    「我爺爺說了——人家千里迢迢,撲奔咱翟村而來,咱翟村,萬不可掃了人家的興!」
    婉兒說時,兩眼只瞧著她的「冤家」。
    翟文勉暗舒一口氣,笑了。
    倩女導演大姐,似乎心不在焉地以扣蓋兒輕輕撥著古董般瓷碗中飄浮的茶葉兒,笑了。
    翟村的「老爺子」們,彼此交流會意的目光,笑了。
    皆大歡喜。
    說了——牛乃耕作之畜。也是飽腹之肉。不事耕作,屠之殺之,天經地義……
    說了——錢籌勞務之事,責成翟文勉秉公斷處……
    說了——咱翟村人寂寞曠久,圖的就是幾日內的熱鬧,望全村通力協助……
    說了——來時歡迎,去時歡送,乃翟村人待客定理,不得辱慢……
    「老爺子」們中的「老爺子」,少時曾讀過幾年私塾,通誦過四書五經,言必之乎者也,【HTXL】ND269三拐四,說話正是這般的文縐縐酸嘰嘰。亞「老爺子」們,對小屋裡間的小屋內那位老爺子說些什麼,絲毫不覺奇怪。說的都和他們想的如出一轍。他們多少有些奇怪的倒是——婉兒的兩片薄嘴唇,伶牙俐齒的,怎麼就將「老爺子」們之主的話,學得那麼像?連語氣都像極了。聽來彷彿一字不差……
    說了——作為一項附加條件,要答應翟村的翟婉兒,在劇中扮演一個主要配角兒……
    劇組一方的首席發言人,也就是那位倩女導演大姐,不禁的一怔。
    翟村一方的首席發言人,也就是翟村的「二老爺子」,不禁的一怔。
    雙方的中間人,也就是翟村開天闢地的第一位知識分子,對未來個人前程躊躇滿志的准心理學學者,不禁的一怔。
    眾人皆怔……
    婉兒獨笑……
    婉兒她抱肘胸前,交足而立,倚門環視眾人,櫻唇微綻,梨窩淺現,笑得那麼釋然,且又似乎無端,彷彿所傳之言,與己毫無關係。俏倬疏散神態,如鬆閒一時之餐館女侍者,偶爾倚門,得閒便閒,無意招徠顧客,舒心觀覽市景……
    翟文勉惑惑地問:「婉兒,你不是……在跟大家開玩笑吧?……」
    婉兒搖了搖頭。
    「二老爺子」隨即也問:「婉兒,你爺爺,他……他是這麼說的嗎?……」
    婉兒點了點頭。
    婉兒娘趕緊給眾人續茶,亦正色道:「婉兒,可不許胡來呀!」
    「老爺子說了——作為一項附加條件,要答應翟村的翟婉兒,在劇中扮演一個主要配角……」
    婉兒斂笑,鄭重地再說一遍。
    雙方之人面面相覷。
    製片主任,相貌如狗面狒狒般個男人,囁嚅地說:「可……可劇中只有一個女角兒哇……」
    首席發言人暗中掐他的腿,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婉兒道:「劇中有幾個女角兒,這並不關我什麼事兒。我只傳達話兒。看來,你們有點疑我?要麼就是疑我爺爺老糊塗了……那我就進去把你們大家的猜疑告訴我爺爺……」
    婉兒說罷,轉身,高挑起了門簾……
    「慢……」翟村的「二老爺子」,撐著桌沿,岌岌可危地站了起來:「婉兒,你可不能對你爺爺說……說我們幾位……猜疑他老……老糊塗了……」
    所言「我們」,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翟村的幾位亞「老爺子」。
    劇組一方的首席發言人,倩女導演大姐,忙不迭地也聲明:「我們更沒有那意思!我們更沒有那意思!……」
    「婉兒!」翟文勉叫她一聲,以為她定會回轉頭來。
    婉兒卻還是那樣子站著——挑著門簾,一動不動,不回轉頭。
    他只有無奈地向著她的背身說:「婉兒,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潛台詞分明是這麼一句——婉兒,你可千萬莫故意把順順當當的事情往橫溝裡推!那你可就兩邊兒都不落好……
    門簾一落,婉兒入將進去了……
    婉兒再出來時,一一掃視眾人,目光掃到「冤家」臉上,聚住,衝他調皮地目夾眼,一副並不忙於開口,存心急煞他人的詭異模樣。
    「說呀!……」
    「說呀!……」「說呀!……」
    眾人全耐不住這短暫的考驗。
    婉兒平伸出一隻手,彷彿一語定乾坤個人物,朗朗道:「聽清楚。說了——謅書咧戲,不就是個編嗎?阿貓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風,滅翟村志氣。來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歡送而已!……」
    一陣的沉默。
    「二老爺子」,邊聽邊點頭不止,終於開口道:「有理,有理……」將臉轉向對方首席發言人,質問,「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爺子」、「四老爺子」、「五老爺子」,代表翟村坐鎮一方的「老爺子」們,紛紛的將臉,從婉兒站立的那邊兒扭轉,盯住對面的某一個人,大體人數對等,一個盯一個,一聲聲質問起來。彷彿剎那間儼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護法尊神。
    「諸位父老,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調解而詞窮。
    他那倩女導演大姐,忽然噴的笑將起來,笑得媚波流溢,倩韻聳動,瞅瞅左邊的自己人,復又瞅瞅右邊的自己人,自問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這麼認為的,你們呢?」
    「能!……」
    「能!……」
    「能!……」
    他們都說能。彷彿他們壓根兒就沒想說不能。
    於是雙方眾人,一齊的,又都將目光投向婉兒,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樁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駑馬……
    婉兒任大家審視,傲傲的,全無半些兒不自在,也全無半些兒逞強之態。
    她那模樣十分鬆弛自得。
    連她那「冤家」,這會兒,也確信起來——劇中就該有個重要的配角兒(儘管他對劇情還停留在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該由翟村的婉兒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絕倫……
    倩女導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們要拍的是古裝戲,婉兒,你就當我個心腹丫環吧!……」
    於是雙方大鼓其掌……
    於是雙方握手……
    隔著舊條案長桌,劇組一方,那些個穿新潮裝的晚輩,虔虔誠誠地,畢恭畢敬地,預先演習過多次似的,同姿同勢地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幾位翟村老爺子們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搖,抖動……
    翟文勉挺受感動……
    當雙方眾人,來在翟玉興開的個體飯館內,笑語熙熙,交杯換盞,共慶晤談成功之時,翟村的牛,正分散於一大片開闊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著九月裡的茂草,全無大禍即將臨頭的預感。
    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來,都成了些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車之類重役,人們是很少再勞它們的大駕了。翟村的人們,恩賜給它們寬鬆的自由。望見它們,想起的總是「老牛不覺夕陽晚,無須揚鞭自奮蹄」的過去,對它們的今天的存在,樂於視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綠冬吃黃,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們的「公共食堂」,用不著翟村人替它們的存在費什麼心。
    那白牛是它們的「家長」。它們中十之八九,與它有著血脈關係,是它的後代。二十幾年前,它的母親因生不下來它,痛苦而死。它的母親也是一頭體格巨大的母牛。而它還在母腹中,就顯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張上好的牛皮破損了強行出世。然而那畢竟是它辦不到的。那時還是「集體」時代,飼養員翟兆興——翟文勉的父親,不忍見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動了惻隱之心,急中生智,用鐮刀剖開了似乎斷氣也許尚未徹底斷氣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穩定地站立在它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眼面前時,渾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鮮血。他瞪著它駭極了,以為它是個怪物。它瞪著雙手沾滿鮮血的翟兆興也駭極了,以為他剛剛殺死它的母親又欲加害於它。在燈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裡,翟兆興憐憫地摸了摸它的頭。這一摸不要緊,翟兆興倒退一步,撲通就給它雙膝跪下了。在那剛剛出生的牛犢子的頭上,他竟摸著了兩隻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長!他這一跪,它彷彿立刻悟到,它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它的弒母仇人,定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長頸子,將頭湊近他,哞地發出了第一聲牛叫,舔他的手。世人所謂舐犢之情,斯時恰作犢舔之景。翟兆興驚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種責任的支配,燒熱一大鍋水,給它洗了澡。濯後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覺得有幾分神聖。他將它抱在火炕頭,恐它著涼,又將自己的被子蓋在它身上。接著為它煮小米米湯。接著用米湯哺它餵它如憐弱嬰。從此它與他形影不離……
    它越長越大,越長越壯。大得快,壯得異常。剛近交配之齡,它就成了翟村的一號種牛。二十年來它沒幹過別的什麼活。它對翟村人報以的惟一義務,就是朝秦暮楚地去愛每一頭他們推薦給它的母牛,並使「她們」受孕懷胎。二十來年內它沒有個人浪漫經歷。翟村人不許它逾越雷池施情泛愛。防止它糟踏垮了雄性牛體。這當然是一種特殊的關懷。它也從未有過蓄心積慮偷偷浪漫一兩次的念頭,因為「她們」是被經常不斷地推薦給它的。當它與它的某一個女兒亂倫時,它沒有絲毫犯罪感。過後也無懺悔意識。亂倫對於它也是一種義務。正如別的牛犁地拖車是義務。翟村人不曾虧待過它,它對翟村人貢獻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頭耄耋之牛。正如翟村的幾位「老爺子」是耄耋之人。區別僅僅在於,翟村的「老爺子」們,一位位是老得相當可以了。但它——翟村的這一頭老白牛,卻老而不衰,壯似當年。它曾統領過一個龐大的家族。它的家族現在從興旺的頂峰階段萎縮了。它的眾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與它朝夕相處的二三頭母牛,已是明日黃花,風情喪盡,全無了當年的魅力,一頭頭的自慚形穢,不好意思再向它賒情賣俏。它亦不再親近「她們」,只將「她們」當成幾位「老相好」,維繫著不必過甚不應全無的敬意。它的些個後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勞累而死,有的於荒災之年飢餓而亡,有的因「三角戀愛」奪嬌吃醋爭雄鬥狠遭同類利角殘害,有的斃命惡瘟,有的喪生橫禍,有的乾脆就是被見錢眼開的主人牽著送入了屠宰廠……
    倖免於種種厄運,跟它一塊兒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當年妃妾,其實都是它的孫兒孫女……
    如今它專執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體的,乃是一頭黑色小母牛……
    它以祖父的輩分寵愛「她」並佔有「她」……
    「她」分明也因此感到一頭小母牛情愛方面的種種滿足和幸福……
    牛們並不對亂倫現象進行任何道德譴責。在這一前提之下,它們可謂是牡威牝柔,情投意合的一對兒……
    翟村惟一個體飯館營業者翟玉興,坐在飯館門前的小板凳上,夾著煙歇息,若有所思地望著大草甸子上那一對兒「情侶」。
    他的飯館,平素是真正含意的飯館——只蒸饅頭、包子、花卷,或烙燒餅,炸油條出售。村裡人一早一晌,圖節柴省事,每日裡光顧的不少。買賣不算興隆,倒也混得過去。他一身兼掌櫃的,跑堂的,耍勺的,勝任愉快。他厭煩了侍弄土地,雖煙熏火燎,卻是樂意的。若逢村裡有熱鬧,他的飯館還有承辦酒席的機會。那時便全家上陣。半年多來,村裡沒什麼熱鬧,也就沒什麼酒席可辦。煎炒烹炸的,今天是半年多來頭一遭……
    在他的視野裡,大草甸子上那一對兒「情侶」,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好比組成太極圖的一陰一陽。如同一艘大駁船,旁邊伴駛著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綠草淹沒了它們的腿,它們泅鳧得既緩慢且從容。別的牛們離它們遠遠的,彷彿一些侍衛,遠遠保護著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聽到飯館裡雙方眾人,具體在議定每一頭牛的價格,他想——別的牛都有禍從天降,死於非命的可能,那頭老白牛卻是絕對安全的。翟村人視它為祥物,不會允許外人觸犯它。那頭小黑母牛也是絕對安全的。因為「她」是屬於它的。更因為「她」是屬於他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樣。自從「她」被它專寵獨愛了,他便有些不再將「她」當畜生看了。他很高興他家的那一頭小黑母牛,與翟村的牛王結為配偶。並且祈禱「她」早日承孕祥種,接二連三地生小牛犢。小牛犢長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體格巨大……否則他早把「她」賣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塊兒,醃製成嫩牛肉,秤斤論兩地出售了……
    想入非非的,彷彿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湧動起來。黑的、白的、黑白雜花的,漸漸排成方陣,整整齊齊地向他踏來,動作一致地揚頸,舉頭,哞!——哞!——哞!——發出直衝霄漢的牛叫,氣吞山河,壯似軍威……
    彷彿在接受他的檢閱。
    他無聲地咧開嘴笑了。
    他的這一種向住,與財富觀念無涉,倒是多少與他的權威崇拜思想有源。
    他是翟村沒有權威而言的男人中的一個。
    他極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個什麼人物,而那個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據,僅僅是由於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頂禮。
    至於翟村的那幾位「老爺子」——包括婉兒的爺爺,哼!……
    他內心裡並不尊服他們。
    他們連上茅坑都得讓人攙著……
    「叔……」
    翟文勉邁了進來,將一隻手掌平伸在他頦下——掌上有顆石榴籽樣的橙黃鑲紅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他納罕。
    「這是『二老爺子』的牙……」
    「讓我看這個幹嗎?」
    他感到噁心。
    「你菜裡竟有塊碎石,把『二老爺子』的牙給硌下來了!他左上邊最後一顆嚼齒……」
    「哎喲,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進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那一天晚上沒有月亮。
    那一天晚上很黑。
    那一天晚上劇組就開機了。
    那一天晚上倩女就屠牛了……
    翟村的電工,早早的就將電路接妥了。
    翟村的木工,早早的就將場景搭就了。翟村從前當過民兵的些個男人,早早的就圍起繩子圈起地盤,擔負了保障秩序的義務。翟村的女人和孩子們,早早的就吃罷了晚飯,帶著各類可供一坐的東西,在繩圈外佔據了便於觀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妝,作好了頭,穿一身束腕束月果的五短衣裳,操一柄長不盈尺寬不逾寸的利劍,正在場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劃。
    「那劍是假的,木頭的。我家孩子白日裡偷偷摸過……」
    「木頭的,能殺了牛嗎?」
    「到時候看唄……」
    女人們聚頭湊腦,竊竊喁議。
    一頭小黃牛,早已被拴定在場外的樁子上。對於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很安泰。很老實。
    幾個孩子可憐它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餵它。
    它吃。不餓,卻吃。彷彿不願辜負了孩子們的善良……
    「開燈!……」
    一聲喊,幾盞慘亮大燈,同時亮起,將繩圈以內,照耀得白晝也似。
    「攝影,好了嗎?」
    「OK!」
    「燈光,好了嗎?」
    「OK!」
    「牛……」
    那頭小黃牛,被牽入了場子。
    「導演,你哪?」
    「沒問題!」
    「真拍試拍?」
    「第一把得自己,來真的!」
    「導演第一把要來真的,替身,你哪?」
    「放心吧!」
    「全體注意!現在,導演上場,我替導演執行!各就各位,預備!開——拍——啦!……」
    計場板啪地打響後,迅速從攝像機鏡頭前移開……
    攝像機發了出了輕微的運轉之聲……
    小黃牛在強光下有點兒發懵。它還沒有或者剛剛進入青春期。嚴格說,它尚是一個「少男」或「少女」。圍在繩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那會兒即使它身上落了一隻牛蠅也不會逃過人們的眼睛。而它卻看不清楚繩圈以外的人們。就像舞台上的演員看不清楚台下觀眾的面目。
    它沒有感到害怕。
    因為它還不知道害怕什麼。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細哇!」
    「瞧咱村的男人們,恨不得把人家爭奪著吞吃了似的!……」
    女人們,對濃妝艷抹的倩女發表著種種議論。
    說時遲,那時快,倩女縱身一躍,躍至牛前,探扭蜂腰,輕舒螳臂,騰挪一步,閃於牛頭左側,朝牛頸一劍刺去……
    翟村的許多女人呀地失聲尖叫……
    「好!……」翟村的許多男人喝彩起來……
    翟村的許多孩子摀住了眼睛,然而目光從指縫透出,還是要看……
    小黃牛卻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雙懵懂、困惑、性情溫良的眼睛。
    劍尖兒距離它的頸子還有半尺哪!
    失聲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剛才忘了倩女那柄劍是木劍,浪費了作為熱忱的圍觀者的情緒而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攝像機停了。
    「怎麼樣?……」
    黑影裡一個男人徵詢地問倩女。
    「感覺良好!」
    倩女回答後,拍了拍牛頸,對它開玩笑:「一級群眾演員,配合得不錯……」
    翟村的女人們發出了笑聲。她們覺得該笑出聲兒來——僅僅為了給倩女捧場,也該笑出聲兒來。儘管她只用木劍比劃了一次屠牛的架勢。不給予些鼓勵,豈不倒顯得翟村的女人們太缺少虔誠了嗎?何況她們還要等著看她真格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們也發出了笑聲。
    他們笑。首先是由於他們的女人們笑了。他們的笑也帶有捧場的意思。而首先是為他們的女人們捧場,其次才是為倩女捧場。寂長寞久的翟村的女人們呵,他們的女人們呵,他們是太從內心裡覺得對不起她們了!連點兒熱鬧都不能替她們營造,他們可算是她們的什麼男人呢?在她們開心之時,他們豈能不陪著也表示開心嗎?再說,也休叫外人恥笑他們毫無幽默之訓練哇!
    翟村的孩子們卻一個也沒笑。
    他們笑不起來。
    這會兒,只有這會兒,他們才著實的感到,那個叫倩女的美麗異常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明明要斷送那頭小黃牛的性命,卻還拿它逗樂兒!他們猜想,她原先可能是屠宰廠裡的操刀女工吧?他們並不知道,如今的屠宰廠,已實行機械化了,殺生是很乾淨很容易很衛生的工作……
    「監視器那兒的,效果如何?」
    「滿分兒!」
    「替身,準備好了沒有?」
    「萬無一失!」
    「注意!替身上場,倩女靈活配合!不停機了,兩組鏡頭連續拍攝……開——拍——啦……」
    攝像機又發出了輕微的運轉之聲……
    替身——一位男性「倩女」,大步跨至真的倩女剛才所站的位置,手中握的,可是一柄真劍!他以與真倩女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顯然早已模仿嫻熟),騰挪一步,閃於牛頭左側,朝牛頸一劍刺去……
    小黃牛的頭猛地晃了一下,卻仍站著未動。那劍太鋒利了!剎那間它還沒真正感覺到被刺。它剛來得及吃驚而已……
    替身飛快地閃開——真的倩女接替了他,一手握住劍柄,拔劍——刺得太深,直至劍柄。她用力過勁兒,劍出人仰——倒也靈活機動,就勢一個後滾翻,單膝跪地,雙手拄劍,極帥地一揚頭,看那牛,目光冷酷、漠然。一連串動作,瀟灑、優美。
    「倩女的臉!推!眼睛的特寫!移向牛頭!牛眼!牛頸!……」
    黑暗中,一個男人豁亮的嗓門在指揮……
    慘白的強光下,小黃牛的兩條前腿緩緩彎曲,終於撲通一跪,牛頭緩緩垂下。牛角觸地之時,牛頭頑強地作了最後的一抬,未能真正抬起,就又垂下去,這次是牛的下唇觸地……
    接著,牛身一傾,四腿蹬直,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人們所能看到的那隻牛眼不解地大睜著……
    「怎麼樣?」
    倩女導演急切地發問。
    「還行……」
    把著攝像機的男人不太自信地回答。
    「不行!不行!這哪行啊!……」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走到了倩女導演跟前。
    繩圈以外,翟村的女人,和男人,和孩子,鴉雀無聲。
    「怎麼不行?我不行?還是替身不行?說明白點!」
    「不是你不行。也不是替身不行。是這頭牛不行!這頭牛,怪了,它怎麼不往外冒血哇!咱們要的不是那一種效果嗎?劍一拔出,嗖!噴出一腔子鮮紅鮮紅的血!噴了你一身!接著,從傷口,半凝不凝的血塊子,咕嘟咕嘟往外湧!那是什麼效果!那多刺激!可這算怎麼回事?根本就等於沒見血!這能行嗎?起碼少賣幾十盤!……」
    那個男人,說著說著,朝那頭死了的小黃牛的頸子上踹了一腳。這一腳踹出血來了。鮮紅鮮紅的血,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咕嘟咕嘟往外湧」!泛著大大小小一串串血氣泡……
    瞬間血流遍地,淹泊牛屍……
    「你看你看,氣死活人不?這時候它才出血!它這腔子血不是白出了嗎?……」
    那個男人好不懊喪。
    「這頭牛,怎麼這樣啊?真是的!……」
    「還不如隻雞!雞臨死,還撲騰好一陣子呢!死得也太沒意思啦!……」
    「人家是花了錢買它一死的!這人家白花了一筆錢不是?擱咱們,也會覺得倒霉!……」
    「聽說人家有的是錢,不在乎白死一頭牛兩頭牛的!……」
    「不光在錢,還在於好玩兒不好玩。咱村那些牛,若都這麼個死法,莫說人家懊喪,咱村許多人跟著興師動眾,忙前忙後的,就不覺著敗興啦?……
    翟村的女人們,對死了的小黃牛,嘰嘰喳喳地發表譴責言論。
    不是頭好畜生。死得一點兒不精彩。出血出晚了——這是它的一個很大的不可原諒的錯誤!
    她們一個個瞪著雙眼,卻沒看到好看的熱鬧,她們認為她們也就有特權貶低它!整個翟村動員起來參與進行的這件事兒,首先不就是為了滿足一下她們愛看熱鬧愛湊熱鬧的趣味嗎?
    翟村的男人們,聽了女人們的言論,也感到她們的不滿足不滿意,是有她們的理由的。
    於是他們也跟著搖頭、歎氣、跺腳,一個個顯出比劇組那個懊喪的男人更懊喪的樣子……
    翟文勉鑽過繩圈,走入場地。
    他走到倩女導演大姐跟前,搓著雙手,應承擔不可推卸之責任似的,很覺對不起她似的,窘態畢露地說:「大姐,是因為我沒經驗……這頭牛是我親自帶了兩個孩子從草甸子上牽來的……我怎麼也不會預想到它是這樣的一頭牛!我真是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她倒十分開通,反而安慰他:「沒什麼,沒什麼,是牛不好,又不是你不好。幹我們這行,出現這種預想不到的情況是常事……」
    接著,將臉轉向她那班人員,高聲問:「再來一條還是怎麼著哇?」
    有的回答:「質量第一!再來一條!」
    有的回答:「導演中心!聽你的!」
    還有的回答:「別瞎耽誤工夫了,說來就來!」
    於是她舉起雙手,拍出一聲脆響,果斷地下達了最高指示:「各就各位,再來一條!不拍成功鮮血噴射的鏡頭,不散!」
    於是各就各位。
    於是翟文勉也對繩圈外的男人們喊:「誰去再牽一頭牛來?」
    「我!……」
    「我!……」
    「我倆一塊兒去!」
    兩個自告奮勇的男人,擠出人牆,就再牽一頭牛去了……
    片刻,又一頭牛被牽了來。這是一頭體態明顯的牯牛。比那一頭死得一點也不精彩、一點兒也不令人滿足滿意的小黃牛大不了多少。它一被牽入了繩圈內,在強光的照耀之下,也像那頭小黃牛一樣的發懵。但只發懵了一會兒,就顯得杌隉不安起來。以蹄刨地,以角犁地,揚頸舉頭,哞哞悲叫不止。
    儘管剛才那頭死得一點兒也不精彩、一點兒也不令人滿足滿意的小黃牛的鮮血,被鋪撒了一層沙土,分明的,那一股彌留未散的血腥味兒,仍對它造成某種刺激。
    為了以防萬一,翟文勉命人將村井絞桶的粗鐵鏈取來,拴住它的一隻後蹄,另一端拴在繩圈外一棵大樹上。這樣一來,即使它發起瘋狂,也傷不著人了。
    倩女導演大姐,對他想得如此之周到,報以感激的微笑,並提醒把握攝像機的男人:
    「注意,機位下移要控制好分寸,別將鐵鏈子也拍進去!」
    替身不握劍了。而拿著一柄大釤刀頭了。
    倩女問:
    「用這個,效果好嗎?」
    替身說:
    「好!這下你聽我的,你只拿著這柄釤刀頭朝牛一步步走過去就行,接下來的事我全替你包了!」
    女人們先見牛被鐵鏈所拴,又見替身換了劍,而拿大釤刀頭,鼓起掌來……
    男人們見女人們的興趣變得高漲了,便一個個很自覺地,將他們所佔據的甲等位置讓給女人們……
    翟村的女人們的確是愛孩子的。這種時候她們尤其忘不了對自己的孩子充分體現出可敬的母愛。於是她們將自己的孩子紛紛召喚到或者扯拽到男人們禮讓的甲等位置,並安穩住孩子們,要孩子們注意地看,惟恐孩子們錯過了什麼精彩的瞬間……
    為了使人的表演和牛的本能神態逼真情緒飽滿,此一番拍攝之前配以音響和彩光效果,渲染緊張玄懸之氣氛。鋼紙抖動以造雷鳴,手電筒亂晃以替閃電,濕柴悶火搞出雲煙。薄膜遮燈,慘白光照變為森藍異紅,人喉尖叫輔足氛圍怪誕。剎那間彷彿天折地裂,眨眼時真格的雲煙沸湧!
    正是——NF7CENF7C8NF7CDNF7CB瘋狂夜,悍男倩女屠牛時……
    那頭現實牯牛戲中配角,分明的恐懼了。左衝右突,哞哞長叫,但因鐵鏈鎖牢,卻是哪裡逃得開去?
    手掣釤刀的替身,颯爽俠姿,方顯英雄本色。欺近牛身,但見釤刀在牛頸下以美妙的姿勢劃了道弧,於是一腔牛血噴射!
    替身閃過一旁,倩女接踵而上。把過血刃屠器,作金雞獨立仙鶴展翅亮相之狀……
    那牛慘痛,猛揚頸哀吼,用力劇驟,自行使刀口更加撕裂,一顆英俊牛頭就欲抬而抬不起來了……
    「攝像幹什麼吃的?!」
    「別停機!!」
    「推近牛頭!特寫!推近牛眼!大特寫!推近刀口!三十秒拍足!……」
    倩女已退至安全地帶,瞪著精彩掙命之牛,一次次舉臂劈掌,發出果斷而權威的指示……
    奇靜。
    只有攝像機嘩嘩作響……
    終於,那頭牯牛一腔子牛血噴光射完,力竭氣絕,一顆牛頭也快甩掉了,耷拉在前胯。四腿僵立片刻,身軀撲通而倒,似倒了一堵牆……
    奇靜。
    奇靜延續數秒,一片歡呼乍起:
    「見血啦!見血啦!……」
    「好!再來一頭!……」
    「不要看替身的!要看倩女的!」
    男人也歡呼。女人也歡呼。
    有人鼓動孩子們喊成一片:
    「倩女!來一頭!……」
    「倩女!來一頭!……」
    「倩女!來一頭!……」翟文勉又一次鑽入繩圈內,雙手緊緊握住倩女導演大姐的一隻手,虔誠之至祝賀道:「替身手段高強,牛死得驚心動魄,血噴得猩紅漫空……」他還想恭維她幾句,一時乏詞,囁囁語塞,只得連讚:「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無與倫比……」
    經他無意提示,她立刻想到替身,撇下他,執替身手,將替身導至場地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吻替身腦門兒,接著與替身共同向翟村的男人女人深深鞠躬,並說:「感謝翟村人民感謝翟村的牛!感謝大家的鼓勵,感謝,感謝!明天我們將再露幾手!明天我們一定要更不辜負翟村人民的熱情!……」
    掌聲……
    熱烈的掌聲……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真是滿足極了滿意極了!半年了,半年沒有這麼有看頭的熱鬧了……
    掌聲中,翟文勉內心醋醋的,因為倩女導演大姐吻了替身,卻沒有太理睬他的恭維……
    有一個人始終不鼓掌,也不喝彩。在這最應表示熱忱的時刻,竟悄悄地獨自離去了……
    是婉兒。
    婉兒內心裡充滿了妒忌。
    哼!又不是她親手結果的,而是替身。算什麼了不得的能耐!沒見過什麼真正大場面的些個翟村人!
    這翟村的傲女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公然忽略。
    她失落了。
    匆匆地悻悻地走著走著,她突然站住了。站住並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而是因為感覺到了什麼。感覺到了才站住。站住才抬頭,抬頭才看見……
    她看見的是一列黑影,排開在道旁。每個黑影都一動也不動,望著熱鬧場地那邊兒。它們離她那麼近,以至於她似乎感覺到了它們的一股股鼻息,一股股深促的鼻息。彷彿一條條看不見的無形的手臂,在深夜清爽的空氣中抓撓著什麼,逮捉著什麼……
    是翟村的牛。
    一列黑影的排首,正是那頭龐大的老白牛。
    她駭然了……
    她後退了……
    她壯起膽子輕蔑地說:「活該!你們這些畜生!你們真以為你們一向都是翟村人心中的寵畜嗎?你們就等著翟村人一頭頭的把你們牽給人家,讓人家一頭頭的把你們全宰殺光了吧!……」
    它們好像全聽懂了她的話。因為它們的頭,都緩緩轉向了她。
    它們分明都在瞪她。
    她更加駭然了……
    她急轉身繞道而行。不由得越走越快。她覺得有東西緊跟著她走。她覺得有東西已經觸著了她衣服,再加快腳步也無法擺脫的觸犯透過衣服,使她的背膚感到了。一陣寒戰從她的心底升起,迅然遍佈背膚乃至全身。那種帶有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觸犯,如同一把刀的刀尖,在她的後背,在她的衣服上輕輕比劃著,一旦判定心臟的部位,就會「一刀子」捅進她的肉體,而卻不願損壞她的衣服……
    「誰?……」
    她猛站住,倏地一轉身——象牙也似的一矛巨角,正對著她的心口窩……
    那頭龐大的老白牛!
    她以前從未感到它的角是那麼可怕的殺人利器,也從未注意到它的角端是那麼尖那麼銳。尖得銳得可以鋸下來當成納鞋底兒的好使錐子!
    幸虧它也同時站住了。
    「媽呀!……」
    她尖叫一聲,扭身便跑……
    熱鬧的場地那兒仍然很熱鬧,除了一個男孩兒,沒有誰聽到她那一聲尖叫。
    男孩兒問身旁的一個女孩:「我聽到有人尖叫,你聽到了嗎?」
    女孩兒應付地搖搖頭。那模樣不但表示沒聽到,還表示一層反問的意思——這麼熱鬧的時候你還能遊走神思兒聽到有人尖叫嗎?
    女孩兒抬頭見母親在笑,急忙也笑——翟村的些個男人們,將兩顆牛頭插在木棍上,分兩隊,耍龍般耍得起勁兒……
    一種熱鬧接替另一種熱鬧的過程,乃是人的遊戲心理跨向亢奮的階梯。
    此後,或清晨,或中午,或黃昏,或深夜,或村頭,或村尾,或林中,或河旁,或山牆前,或糧囤後,翟村的一處處地方,變成了屠牛的屠場。刀光血氣,襯以日月星雲。倩女哀牛,牽動風雨雷電。屠之手段,變化多端,險象環生,懸想跌宕。或以重錘擊腦,或以長釬穿肛,或以薄刃剖肚,或以利斧劈胸,或先折其角而後斷其蹄,或先剔其目而後削其耳……直怖得憨牛猶如怯鼠,直屠得雞逃狗躥鵝飛罷!……
    翟村的女人們呵,不再和丈夫慪氣,不再唬喝孩子,不再串門兒,不再播飛短流長,都沒比地勤快起來,每日利落馬索地做完家務,便相約著,拽扯上孩子們,這地場那地場佔居了好位置專看倩女屠牛……
    她們竟至於愛看得都很上癮了。對實際屠牛的並非倩女而是替身這一點,也都認同了,不再計較,不再批評,不再流露不滿足不滿意的情緒了……
    翟村的男人們呵,從來沒有如此之積極地參與過某一件事。他們已不僅僅是為了博得女人們的歡心而參與。更是因聽命於某一種意識而參與。那一種意識彷彿具有不可抗拒之魔力,如一個神明的聲音,反反覆覆地在他們耳畔命令說:不可停止!不可停止!不可停止!……
    於是他們彷彿趴在一堆火前的他們的原始祖先,吹、吹、吹……惟恐火會熄滅。
    翟村的牛,一頭接一頭死於非命。
    牛頭吊在一些人家的院子外——那好比是單據。他們將憑牛頭領取錢款。一些人家的小牆,用釘子釘著抻得平平板板的牛皮。許多人家都騰出罈罈罐罐,醃製牛肉,該看倩女屠牛的時候就看。沒的可看的時候就醃製牛肉。一邊醃製牛肉,一邊盼著看下一次更精彩的屠牛的場面。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們,都認為所參與的這一件事情,是佔大便宜的事情。可不是嗎?牛價高,很高。整條牛實際上又全歸自己。還有刺激的熱鬧白看。並且哪,不勞自己動手屠殺。
    翟村的狗們也解了饞。牛骨、牛蹄、人不屑於吃的某些牛的器官,便成了狗們的佳餚。那些日子裡,狗們氣兒吹的似的,眼見著好像就肥胖了起來。狗們因爭吃新鮮淋漓的血腥,一隻隻的都有些紅了眼了……
    那幾天,翟玉興最爭先、最執著的一樁事,就是毛遂自薦,去到草甸子,牽一頭牛至指定的場地,供倩女們屠之。這並不是一樁很出風頭的事,其實沒人打算和他爭,他不過深怕別人和他爭,每次都摩拳擦掌,奮勇奪標。但畢竟因為沒人和他爭,那奮勇不免有些作秀和可笑。他卻相當的認真於此,一再地問詳細——牽一頭什麼顏色的?公的還是母的?壯點兒的還是弱點兒的?傻笨呆鈍的還是機靈狡猾的?馴良的還是易怒的?……
    虧得他盡責,所選獻死之牛,倩女們皆大滿意。翟村的熱忱不泯的歡男樂女,亦每每誇獎他的眼力。這一義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專利。
    「玉興哎!玉興!……
    「翟老三,牽牛去呀!」
    人們喊叫他的時候,就是一場血腥的遊戲即將開始之時。
    「嚷什麼嚷什麼?這用得著你們操心嗎?牛不是在那兒嗎?眼睛長腳後跟啦?」
    他得意地譏笑人們。
    「好!就是它啦!……
    倩女走過去拍一下他的肩,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的一切感謝,盡在不言中……
    他自己,則從他所包攬的義務中,體驗到一種別人無法體驗到的愉悅。一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彷彿在正渴而又不十分太渴的情況下從容不迫地緩吮慢飲一杯兌了蜂蜜的涼開水似的愉悅。在他,那簡直是其妙不可言傳的一種愉悅。
    牛們剩的愈少,便愈聚群了。
    他每次去到草甸子,都將牛們逐個審視一通。好像一位將軍檢閱士兵,並要從中提拔起一位上校。
    他望著它們的那一種目光,無比的親暱,無限的溫柔,無可置疑的憐憫。顯示出內心裡無上的崇高博愛。那堪稱是一種慈父般的目光。他從不曾以那麼一種目光望過他的老婆或女兒。雖然是偽裝的,他對她們也是根本偽裝不成功的。
    這一種目光,比鞭子和吆喝,更能使翟村的牛們在他面前變得乖乖的。
    「唔,畜生,這番該輪到你NB034……」
    相中了哪一頭,他內心裡便潛懷著極大的幸災樂禍,走到哪一頭牛跟前,拍拍牛頸子,撫摸撫摸牛身背,甚至,親親牛額,嘴上絮絮地娓娓地說:「牛哇,聽話。跟我走。啊?要乖乖地跟我走!啊?唉,唉,你們呵,可憐的些個牛!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些好牛呀……」
    於是那頭牛,在他的感召之下,就淌下牛眼淚來……
    於是他便輕而易舉地將那一頭相中了去獻死的牛牽走……
    每次,他還不忘拍拍別的牛的頸子。撫摸撫摸別的牛的身背。親親別的牛的額。絮絮地娓娓地對別的牛說:「別嫉妒它,啊?明兒我還會來的。明兒我來就牽走你。後兒牽走你……哪個乖,我先牽走哪個。都要有耐心……」
    於是別的牛,就哞哞叫,彷彿領悟了他的話。
    他並不牽著注定要獻死的牛徑直朝村裡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走出草甸,走出別的牛們的視野,再拐向村裡……
    別的牛們,每次都噙著牛眼淚,目送他和它們的一頭夥伴,直至不見……
    「我,是我,翟玉興,而不是別的誰,這正就牽你去死!你他娘的去死,不是老子去死。你死的時候哪,老子看著。還有那麼多的人看著。那麼多的人看著,你也死得其所了。你還渾然不知哪,嘻……你還淌你的牛眼淚哪,嘻……你還感激我哪,以為我是要把你牽到一個安全的去處,巴望著能逃過你的劫數是不是?你做夢吧。劫數難逃哇,我們人是信這一點的,你不懂,也就談不上什麼信不信的,是不是?你啊你啊,你上了我的大當啦,嘻嘻……」
    倒背雙手,牽牛其後,不慌不忙地走著。內心裡邊走邊說。咧著嘴笑,那頭牛也是看不見的。那一份兒愉悅那一份兒快感,真是無法形容。
    欺詐給某些人帶來的愉悅和快感,是勝過癮君子吸大煙時的愉悅和快感的。而那欺詐若能將人置於死地,那一種幸災樂禍是足以令其手舞足蹈起來的。他難得有機會如此這般對付一個人。翟村的男女普遍的都比翟村的牛難以欺詐難以對付。能有機會這麼對付牛們,也是挺好玩的嘛!何況牛,是並不低賤的畜生。百家姓中,牛不是排在前邊的嗎?何況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的伎倆,發揮到極致,也就是這麼高的水平了。以此有限的水平,對付牛們綽綽有餘,對付人可就有點智慧不足了。再說如此這般對付牛,並無日後遭受報復的憂患。它是死定了嘛!如此這般對付人則太危險了。他從不做冒險的事兒,也沒那種膽量。他不過把他自己的行徑,當成在人圈裡不敢於實踐,對畜類不妨一試的遊戲……
    每次他把牛拴牢,牛意識到上當了,死即臨頭,後悔也遲,欲逃徒勞,欲拼無奈,怒而恨之地蹬著他時,他總是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起來!
    他覺得沒有比這種事兒更能令自己開心的了!
    但他畢竟是大人。不是孩子。多少得表現出點兒大人的深沉。竭力遏制住自己,並不在那一頭怨而恨之地瞪著自己的牛跟前手舞足蹈,開心得失態。他在距離那頭牛不遠處,蹲著,也瞪著那頭牛,大口大口地吸煙,聽著一些男人女人,對那頭牛的死,作種種預見性的論斷,以及對他的義務的評價,激動異常。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滿臉釋放著既得意又謙遜的紅光。一雙眼睛,被內心裡的漸升漸強的幸災樂禍燃燒得炯炯有神……
    然而最後一天,倩女們指定了要屠一頭青春年華的小黑牛。
    「黑的?不行!」
    「怎麼不行?」
    「只剩兩頭牛了!除了那一頭老白牛,再就剩一頭小黑母牛……」
    「公的母的無所謂,只要是黑的。」
    「無所謂?你們無所謂,我可有所謂!那一頭小黑母牛,是我家的!我對它有感情!……」
    誘導別人家的牛送死,圖的是愉悅,是快感,是開心,是一種幸災樂禍心理的極大的滿足。誘導自己家的牛送死,那種別人們無法體驗到的感受,不就有些不對勁兒了嗎?感受不對勁了,愉悅還是純粹的愉悅嗎?快感還是純粹的快感嗎?開心還是開心嗎?幸災樂禍還能百分之百地幸災樂禍得起來嗎?……對方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彷彿完全不必他再說下去,就已經明白了許多,對他理解了許多。
    對方從大黑皮夾子裡,摸出一張紙鈔,放在桌子上,用小手指的指尖,按住一角,緩緩推向他。
    「什麼意思?……」
    他明白是什麼意思,覺得受了侮辱。因為他尚未看清,那是一百元一張的最大票子。
    「你可要看清楚喲……」
    對方淡淡一笑。
    「哼!給錢也不……」
    話沒說完,他看清楚了錢的票面,嚥了一口唾NB047,把到唇邊的話也同時嚥入肚子裡了。
    對方又摸出一張百元大票,以同樣的小動作推向他。
    雙方都不失時機。
    「這個……這個……錢,並不重要……」
    「對。錢並不重要……」
    第三張百元大票,再推向他。
    「我說了,錢,並不重要……」「我也說了,並不重要……」
    他繼續期待著。
    然而對方收起了錢夾子。
    「明天黎明時分,五點半鍾吧。井台邊兒。拴在井台邊兒那一棵老槐樹上,你的義務就結束了……」
    好像他已經答應了,對方說完就走。那麼自信,不似跟他商量什麼,倒似對他下達指示。
    他獨自氣悶了半天。
    百元大鈔他是第一次摸,第一次見。嶄新。上面的四個人頭像,第一個一眼就認出了是誰。第二個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第三個第四個可就完全的陌生了……
    他喜歡這三張百元大鈔。認為是所有人民幣中最精美的。
    錢嘛,就應該用最好的紙。就應該印得很精美……
    夜裡,他到草甸子去了。
    在天然形成的坑塘邊,在一叢灌木後,他尋找到了「她」,和那一頭老白牛。「她」偎在它身旁。
    他帶有一包細鹽。他知道「她」愛舔細鹽。就用那一包細鹽,他將「她」引出了草甸子。
    而那一頭老白牛,大概因白日裡帶著「她」東躲西藏,過分的緊張,過分的疲盹,竟毫無知覺……
    黎明時分「她」被吊死在井台邊兒那一棵老槐樹上……
    倩女們說那夠得上是經典的情節。是可以在藝術上達到「問鼎」水平的畫面,是會載入影視藝術史的,是會震撼全世界的影壇的。
    他不知道「鼎」是什麼人物,何方大師。翟村的男人女人都沒聽說過,向倩女們探問。倩女們紛紛搖頭微笑,不作答,表情神秘。
    吊起「她」的,當然不是倩女,是替身。替身當然也沒那麼大的神力。替身背後,剩餘著老長的一段繩子,有劇組的男人和翟村的男人們幫著使暗勁兒……
    那時刻天是蒼灰的。
    那時刻天上只有一顆星是啟明星。
    那時刻「她」沒有哞哞地叫。也沒有像別的牛一樣淌淚。「她」只是盡了「她」對「她」的生命的最後之本分,四蹄蹬地,與眾多的男人拔河。
    男人們那一時刻也很奇怪。按說他們應該喊號子。就像人和人拔河一樣喊號子。他們卻沒有。他們都緊拽大繩,緊咬牙根,身體一致地朝後傾倒。都默不出聲地使出他們全身的氣力……
    女人們中也沒有替男人們喊號子鼓動情緒的。她們全都站在兩旁默默地看。有的看男人們,有的看牛……
    那是靜悄悄的一場較量。
    終於,「她」的兩隻前蹄離開了地。越離越高,越離越高。而兩隻後蹄,仍深深蹬在土中,那樣子似人立。
    翟村的女人們,有些曾見過馬人立時的情形,卻誰也沒見過牛人立時的情形。
    那一刻她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
    終於,「她」的兩隻後蹄也離開了地。「她」的整個軀體,越懸越高,越懸越高。「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彎曲。分明的,還有一股不小的牛勁兒,勒窒在「她」的軀體裡,在軀體裡為生命作最後的一次頑強……
    襯著蒼灰的天幕,一頭皮毛黑緞子也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駁的樹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維停止的畫啊!
    吊死個人只怕也達不到那麼一種難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眾,皆仰望著。皆很肅然的樣子。如同仰望萬世一現的神明,心中默默禱告什麼……
    「把那半邊樹的葉子全削了!連細枝細杈一齊砍!只保留那兩根粗干!……」
    把握著攝像機的男人突然有所靈悟,大喊起來……
    「對!對!……」
    觀察著監視器的應聲附和……
    「砍!砍!還都愣著幹什麼?上樹去砍呀!……」
    倩女導演點兵點將,命令人上樹……
    樹枝樹葉紛紛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幫著抱走……
    於是忙壞了攝像的那個男人——一忽兒躺在地上,舉著攝像機拍;一忽兒騎在別人肩上,平端著攝像機拍;一忽兒湊近拍;一忽兒退遠拍;一忽兒左拍;一忽兒右拍;一忽兒蹲拍;一忽兒臥拍……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不時地讚歎:「好!好!這畫面,真他媽的鎮啦!……」
    於是倩女等眾,於是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擁至監視器前,你推我,我擠你,踮腳碰頭,將那九英吋電視機大小的東西圍得裡三匝外三層,水洩不通。
    方寸之屏上,蒼天寂地、虯干老井、瘦樹懸牛。一隻烏鴉流矢般飛來,也湊熱鬧,哇的一聲怪叫自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為之驚奇。替身交口稱絕。
    觀察監視器的男人,激動得都快哭了,指著方寸之屏說:「這畫面不算經典,就沒經典了!……」
    翟村的男女,雖看不出所以,卻都嘖嘖咂咂,接趣捧場……
    翟文勉欣賞不了那等經典畫面。這幾天他夜裡常做噩夢。夢見那些慘死的牛。吊牛時他並未袖手旁觀,也幫著拽大繩,不遺餘力。投身入伍之際,覺得不過似拔河。這會兒,心中竟懷了幾分惻隱。心中想著倩女導演大姐之托,豈敢敷衍塞責?事事關注,連日操勞,今天又起得過早,感到有些頭暈。從人牆裡層突圍而出,見婉兒穿著一身丫環戲服,獨自仰首睇視那頭吊著的牛……
    他走到婉兒跟前,說:「都看,你怎麼不也過去看看?我替你擠出個地方?……
    婉兒瞅了他片刻,呸地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一扭身跑了……
    望著婉兒背影,他覺得太對不起她——幾天來,副導演領受了倩女導演大姐的旨意,從上午到下午,總喋喋不休地給婉兒講戲。一講就講得眉飛色舞起來,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兒。本是子虛烏有的個角兒,現編現講。編到哪兒講到哪兒。今兒這樣,明兒那樣,後兒全不對了。從頭編起,隨心所欲,信口開河,越編越亂。令婉兒吞澀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剛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靈美」。無緣無故的,又變成了壞人,反面客串,蛇毒蠍狠個小女人。請求進一步指點迷津,說是「好在表面,壞在肚裡,陰險狡詐,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善中夾惡。怎麼演,你得自個兒去悟。這麼個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時,就等著東西南北中都來爭著跟你簽合同吧!但願別忘了誰是你的啟蒙老師,引路先生……」
    搞得個婉兒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誰?究竟好人還是壞人……
    而他知道——不過是為的穩住婉兒,哄騙她個一時高興罷了……
    倩女導演大姐倒是真將他視為心腹,這等機密,除了副導演,只向他一個人透露……
    他真是從內心裡覺得太對不起婉兒了!
    ……
    當晚,村中大設宴席,為倩女導演等眾慶功祝捷。東鄰置案,西捨搭棚,主殷客爽,談笑風生,喜氣洋洋,歡洽融融,男人豪飲,女子善勸;遺老競尊,頑童賽哆,口中盡啖,釜內皆烹,美羹佳餚,鮮湯嫩肉,七盤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燉牛排,燒牛尾,燜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連鍋端上來的是清蒸牛腦子……
    這一方說多多攪擾,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遺老,撐飽了頑童。不勝應酬的是男人,樂於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終不見婉兒,高興不大起來。吐了一回,尿了兩泡,藉故不適,悄悄地就離了席。
    沒走幾步,背後柔語輕喚。回頭一看,卻是倩女導演大姐。
    「文勉,你哪兒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
    「開心啊……」
    她左右四顧,見並無人注意他們,朝他丟了個迷魂眼色:「隨我來,我有事兒和你商議!」
    他猶豫了一下,本想托詞不隨她去,內心怕她又提出什麼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諾為難,諾也為難。但覺她那眼色,異於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著更明確更豐富的內容,腳不由人的,心猿意馬的,想入非非的,一聲不吭地就跟隨了去……
    他隨她來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興那幢新房子的東廂一間。
    「你坐。」
    沒把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過是一塊舊門板擔在兩羅土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著黑,她涮杯子。瞥見他想拉燈繩,低聲制止了他:「別開燈,興許人們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開燈,不是把他們引來了?」
    他那手,乖乖地鬆開了燈繩。
    她沏了兩杯茶,涼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視他,問:「你想對大姐說什麼?說吧!」
    他十分納悶兒她怎麼就看出了他想對她說話——屋裡這麼黑,她也沒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咱們翟村來,是咱們翟村的榮幸,真的!讓你睡門板,委屈了你啦!……
    「別說這些,為了藝術為了事業嘛。」
    款款的,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極近。他不由得心頭突突撞鹿。
    「你,剛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兒?」
    「是……」
    「想把我透露給你的機密話,告訴她?」
    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他暗惱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說不了謊。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給賣了嗎?大姐我對你一片真情實意,這一點你是心中有數的。」
    「可大姐,不能那麼哄騙婉兒啊!你透露給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卻不告訴她,我覺得太對不起她了。你們走後,我如何向她解釋呢?……
    「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覺得太對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內疚。你助大姐辦了不少事,大姐從心眼裡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機密也透露給你,我的不安我的內疚,需要有個人替我分擔一半兒。這個人,若不是你,還能是誰呢?……」
    她的手,軟軟的一隻手,像只小貓似的,在他不經意間,業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頭,一歪,稍稍那麼一歪,便靠著他的頭了。
    耳鬢廝磨的一對兒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瞅著一對兒影子似乎在發呆發愣。
    「你為大姐效勞,圖的什麼?」
    「我……我可以發重誓,我圖的絕不是錢……」
    吃吃的,她笑了。軟軟的她那隻手,開始撫摸他的臉頰。
    他覺得他快燃燒起來了……
    「我知道你圖的不是錢。知道……那你圖的又是什麼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對你,內心是很……純潔的……」
    他這麼替自己辯白時,竟很相信自己的內心對這個女人是相當純潔的了……
    然而他卻猝地將她緊緊摟抱住了。
    他的雙手卻是再也沒法兒自重了……
    「別急,別急……大姐可以做出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兒,就是不願對不起你……這兒不是扣子,是拉鎖兒……」什麼都忘了的那個時刻,他也沒忘下意識地扭頭看門……
    「門我早插上了……你得對我發個誓——今晚什麼都別告訴婉兒……」
    她用雙手防護著他最迫不及待要攻佔的身體部位……
    完全迷亂了的是他——而她相當清醒。
    他一聲不吭。
    他兇猛地進行攻佔……
    於是她不再防護,移開了雙手……
    她明白男人在這時候一聲不吭,就是什麼都答應了。
    她笑了,不是勝利地笑了,而是自嘲地笑了。某些男人可以為此一快出生入死,她所要求於他的,不過區區小事一樁,犯不著逼他發誓,他也會守口如瓶……
    心理學研究生?小老弟,整天研究心理,你卻太不懂你自己的心理啦!
    她想挖苦他幾句,又懶得……
    她從身旁抓過自己的牛仔褲,掏出煙,掏出打火機……
    她吸著一支煙,由於受著蹂躪,嗆了一口,懶得再吸,掐滅……
    她順手一扯枕巾蒙住臉,腿蹬在牆上,覺得舒適了許多……
    她任他兀自折騰,想像著藍天、大海、礁石、海鷗,自己在海邊入靜,做瑜珈氣功……
    她浮想聯翩地竟想到了「一休哥」——「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休息,休息一會兒!……」
    她隨他氣喘吁吁,自身且作小憩……
    她真是憋不住地要笑出聲兒來,認為一切一切皆是一場遊戲。貫穿著她的機智而且好玩……
    村子裡各處挑燈秉燭,豪飲的男人善勸的女子熱鬧得正難解難分……
    翌日。
    中午,翟村仍靜悄悄的。
    醉男們擁著乏女們,朦朧在被窩裡欲醒還眠。
    公雞們似乎昨夜也全體醉了,都不曾啼。
    這般的一種靜悄悄,首先使翟文勉覺著不大對勁兒。並非知識分子更敏感,乃因昨夜全村頂數他喝的少,他見他家的狗趴在窩旁那樣子也不大對勁兒。走過去踢狗一腳,狗身軟軟的,這狗眼皮都不抬一下。彎腰細看,狗嘴角吐出些白沫兒。說死,沒死。說中毒,不像。說也醉了吧,狗昨夜可沒居案坐席呀!誰家的狗也沒有哇!……
    他直起腰發了一會兒怔,猛可的意識到什麼,匆匆奔往堂叔家那幢新蓋的房子……
    人去捨空,到處丟棄著沒用的東西……
    倩女不知何處去,此地空留屠牛村……
    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這時才發現,目光所及處,這裡那裡張貼著些寫在紅綠紙上的標語:
    「人民萬歲!」
    「理解萬歲!」
    「向翟村的父老鄉親學習!」
    「向翟村的父老鄉親致敬!」
    「懷念翟村的婦女姐妹們!」
    「祝翟村的老爺子們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君子報恩,十年不晚!」
    「勿忘我!勿忘我!」
    「我們還會回來……」
    發現那最後一條標語,他騰地站起,彷彿遭遇海難之人,於茫茫海面,發現了有船艦在向他打旗語……
    剛剛站起,又徐徐坐下——站起時才看清楚,那一條標語後是個大問號——「我們還會回來?」……
    翟村人群情激烈,憤怒到了頂點。
    牛是全變成牛肉了。牛肉是再也變不成牛了!
    可錢呢?
    答應他們的價錢,誰也沒想到急著要哇!
    只翟玉興得了三百元。他不敢說出來。怕說出來引起普遍的嫉妒。儘管他也是很吃虧的。
    再就是婉兒白撈了一套丫環穿的戲裝。還有一個假頭套。
    有人想起來了,那幫騙子用饅頭屑餵過村裡的公雞們……
    有人想起來了,還用牛雜碎挨家挨戶餵這村裡的狗們……
    雞們並沒有死的。
    狗們也並沒有死的。
    分明的,雞們和狗們,被服了安眠藥,或者「巴比脫」……
    翟村的男人女人同仇敵愾了,卻是枉然。喪失了進行報復的對方,便互相宣洩憤怒。女人憎恨男人,男人詛咒女人;男人彼此憎恨,女人彼此詛咒。有的發狠地擰斷自己家的公雞脖子,惱羞於公雞沒早早啼醒他們。有的揮舞棍棒毒打自家的狗,遷怨於狗在騙子們夜遁時不追不咬。後來他們一致認為對於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寬恕的——那就是翟文勉。
    他們奔至他的家,喝吼他滾出來,對他們的受損失和被捉弄要有個交待。揚言立刻放火燒房子。
    他戰戰兢兢地從家裡出來了。他向他們低頭認罪。並發誓一定追尋到騙子們,將欠款一分也不少地討回來。
    他的老娘被激怒的眾人嚇壞了,跪在塵埃,磕頭如搗蒜。
    他的父親倒還鎮定,請求眾人別燒房子。說萬一欠款討不回來,他家賣房子也要賠償眾人的經濟損失。
    「只經濟損失嗎?是你養的好兒子,招引一夥騙子到村裡,把咱翟村的人都當猴耍了!」
    還是有人怒不可遏,不依不饒。
    「話也不能那麼說。我家的牛不是也被殺了嗎?何況這件事,後果也不該我兒子一個人承擔。咱們翟村的老爺子們不做主,咱們翟村的人都會跟著起哄嗎?」
    當老子的,為了保護兒子和家庭,臨危不懼,以理相駁,表現出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
    眾人敬於他的氣概,也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吵吵嚷嚷的,一窩蜂似的,挨門挨戶,將昔日至尊的幾位「老爺子」,從各自的家裡吁呼了出來。從前不敢對「老爺子」們放肆的,攜怒壯膽,出言不遜,指頰點頤,數數落落。
    「老爺子」們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唔唔喏喏,卸責推過的份兒。
    他們說,他們固然該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恥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萬代銘訓的事啊!但是最最應對後果承擔責任的,難道不該是「老老爺子」嗎?「老老爺子」不作最終表態,只他們幾位「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五老爺子」,能鑼鼓定音嗎?
    於是眾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兒家。
    婉兒她爹她娘躲在屋裡不露面兒。婉兒卻雙手叉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位鎮關女將似的,屹立在院門口。就好像她是當陽橋頭的張翼德,發一聲喊能喝斷江河水倒流!
    她舉手一指,冷言凜色:「你們,要幹什麼?」
    眾人一時被她懾住,瞠目相覷,不禁肅然。
    畢竟是「老老爺子」的家門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捨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著性子胡來。
    「婉兒,我們要請你爺爺露一面兒。咱翟村被鬧騰到這般地步,他老人家,總得對大傢伙兒檢討檢討幾句吧?要不大傢伙兒的氣,今天是沒法兒消的……」
    「你們,真要我爺爺檢討?」
    「就是,就是……」
    粗聲細嗓,喊成一片。可見人同此心。
    「行,你們在這兒等著,誰也不許跨入我家院門一步!誰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於是婉兒不卑不亢地轉身,邁著穩穩當當的青春少女那種莊不可欺的步子,走進了她的家。
    頃刻,婉兒出來了,正當胸前,捧著個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麼話,你們只管對我爺爺說吧!」
    婉兒神態自若。
    「婉兒,你爺爺他還沒出來哇!」
    「婉兒,別向大家使撥火棍……」
    「放屁!」婉兒火了,「他老人家就在這裡邊兒。我把他老人家請出來了。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陽光。只給你們三分鐘的時間,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麼時候死的?」
    眾人全體大詫,個個震驚。
    「死仨月了!那次到縣裡看病,就沒能回來!我爺爺生前有話,咱翟村主事的大權,不能落在那『二老爺子』手裡!我爺爺說他是個心胸狹窄城府太深的老東西,囑咐我們,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訴大家我爺爺已死了,推舉『三老爺子』直接主持咱們翟村大事!……」
    偏偏的「二老爺子」拄著根拐跟了來,隱在眾人之中,聽了婉兒一番話,氣得一口痰堵入咽喉,當場昏倒……
    眾人頓亂,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後背,有的撫其前胸。「三老爺子」竟也跟了來,這時踉踉蹌蹌,跌足錯步地,撲至婉兒跟前,奪過「老老爺子」的骨灰盒,萎於地上,泗淚滂沱,號啕大哭:「哎呀,我那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麼就去得這麼早哇!你撇閃下老兄弟我,我活的還有什麼意思呀!……」
    於是兒女輩的,孫兒孫女輩的,早忘了來由,齊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將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雲灰日暗,天NBB3BNBB3B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兒家屋裡,婉兒的父母,也在屋裡相應地哭了起來……咽長泣短,合聲分部,A調B調降B調,此起彼伏,東強西弱,裡外傳接,齊旋異律,好一場賽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眾人終於找到了一處宣洩的豁口,就比著長勁兒宣洩。竟無一人挺身而出,問婉兒個假傳「老老爺子」旨意,盜尊欺眾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處宣洩的豁口,誰那麼愚蠢那麼缺德,非要逆情犯眾,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這一邊的哭浪,沖懵了那一邊的翟文勉一家……
    當天,男女活躍分子,張張羅羅的,開始為「老老爺子」追辦喪事……
    翟村尚未從一起熱鬧一次集體娛樂的惡劣後果中超拔出來,凶險的威脅正潛伏在大草甸子裡,轉移在深蒿矬樹間窺視著它,它就又營造開了另一起熱鬧,發動了另一次集體娛樂,興起了另一類的別種意味的刺激……
    為「老老爺子」舉行的象徵性大出殯收場,翟村的男人和女人,總算在這另一類的別種意味的刺激中恢復了以往的心態。婉兒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彷彿實際上並不曾有過什麼倩女等人來到過翟村似的。彷彿翟村人並沒有被捉弄過似的。彷彿翟村並沒有蒙受過什麼羞恥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裡,婉兒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閨屋裡幽會。穿著一雙鞋面兒上補了孝布的翟文勉,照例的翻牆跳院。
    這一對兒翟村的兒女呵,恰似「林妹妹」和「寶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貪歡欲旺,哪顧忌什麼孝道喪禮?一個如床上淫娃,一個勝帳內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懷繾綣,芳心迷狂……
    「冤家」問婉兒——你就那麼愛演戲,連演個現編現排的丫環也行?還打出你爺爺的旗號壓迫別人!
    婉兒撇唇一笑——你當我那麼愛演戲哪?我不過是想開眾人一個大玩笑!咱們翟村人,多少事兒都能鼓噪成熱鬧,單就不許我婉兒在場熱鬧中插科打諢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學你爺爺的話,怎麼學得那般像?莫說我,莫說他們,連幾位「老爺子」,都被你騙過,信以為真啦!
    婉兒自鳴得意——我是我爺爺的孫女嘛!我先寫在了紙上,反覆地改好幾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滾瓜爛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曉得你的把戲?
    ——知道。知道又怎麼的呢?騙人玩兒沒有意思嗎?把你們騙得那個樣兒,你們一走,沒見他們樂的呢!不會尋樂子的人,還是咱們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們掩護了我爺爺死了的真相呀……
    兩個正唧唧咕咕調笑不夠,猛聽得一聲牛吼,吼啐了無盡的溫存。
    那一頭老白牛,它趁夜潛入了村。它一吼起來可就沒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的,大人孩子都沒睡成囫圇覺。大人們縮在被窩裡,緊摟著受到驚嚇的孩子,側身聆聽外面踏踏的巨蹄奔突之聲,一忽兒從村頭到村尾,一忽兒從村尾到村頭……
    它那吼,分明的就是一頭老瘋牛的號哭,聽得大人心驚膽戰,孩子魂飛魄散……
    它那吼,一聲交替一聲的,凝聚著深仇大恨,充滿了暴戾和邪惡……
    自此,它夜夜入村,潛遁突至,來去無蹤。它不僅以它那吼聲恫嚇人們,而且開始對人們實行真的威脅了。半夜裡一顆巨大的牛頭猝然撞碎窗欞,連粗壯的頸子都拱入屋內,半張的牛嘴,咧出殘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腥膻的黏液,隨著滯重的喘息,噴在毛骨悚然的大人孩子的臉上……
    或者,撞開人家的院門,撞開人家的屋門,雖然肩胛卡在門外,卻足以用它的角,將灶台搗毀,將水缸頂個圓圓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牆。一下、兩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傾,終於將山牆撞倒,埋住躲藏在菜窖裡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開了肚子,還被插在了樹丫上掛著……
    有人家的豬圈被踏為平地,公豬、母豬、崽豬,盡數踏得扁扁的,如同將全肉包子擀成夾餡單餅……
    於大白天它也闖入村來了,凸突的網著紅絲的牛眼,仇視地睃尋一切進行報復的目標——不管有生命的還是沒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麼逼走,有生命的便沒有生命了,沒有生命的便徹底毀滅了……
    人們被迫演習極迅速地鑽入菜窖……
    它神出鬼沒……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轉悠,翟村被它封鎖了……
    於是翟村人不得不聯合起來保護家園……
    於是翟文勉滿懷對翟村負罪的懺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氣概……
    於是便有了那一夜一敗塗地的大圍剿發生……
    於是接續了翟玉興一家的慘劇……
    於是翟村的傳統和歷史沾染上了鮮血……
    此時此刻,在翟村這一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環境影響的,躊躇滿志地加入了其實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中國小知識分子行列的這一個翟村的兒子,認定自己將成為翟村歷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氣概被嚴酷的現實撕得粉碎,原來毫無意義。他總算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虔誠的懺悔也是毫無意義的。非但沒能贖回什麼,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時也拯救自己的獻身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劇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確定。他已然實踐了一半屬於這一角色的行為。他已然墮入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運下場無法自拔。
    難道這一切都是對我這個角色的鋪墊嗎?
    典型環境、典型氛圍、典型影響、典型性格——難道我是在演戲嗎?
    還不如昨夜慘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覺得身後有人想要把自己怎麼樣——猛回頭,一把鐵掀凌空劈額砍將下來!
    驚慌一閃,鐵掀深深砍入地裡……
    「爸……」
    「別叫我爸,我沒你這個兒子!」
    鐵掀又舉起,又無情地砍下……
    他拔腳就跑,他的父親提著鐵掀窮追不捨,意欲將他置於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殘垣斷壁和破窗懸門後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極其冷漠地望著這一幕。
    他繞著井台跑,他的父親繞著井台追……
    「砍死他!……」
    一個孩子的聲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許多孩子的聲音。
    曾在人們聚眾向他問罪時挺身而出替他辯白勇敢保護他的老父親,這時因達不到一鐵掀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著兩條腿,哇哇大哭起來……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麼用?你養了那麼個兒子,你還不跳井?!……」
    一個女人的聲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許多女人的聲音。
    他的父親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習慣地抹在鞋底兒上,就聽話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別……」
    晚了……
    撲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親,就像一個幻覺似的消失了。
    他撲到井口,對著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幾年前的高粱秸一樣的幾根手指,在水面抓撓了幾下,沉了……
    井水漸漸平靜,映出了張歪扭的臉。而他感到那張臉極其陌生。因為他自己的臉上從沒有過那麼一種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還等什麼?」
    是「二老爺子」的聲音。
    「你還不跳嗎?怕什麼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爺子」的聲音。
    「文勉哦,要聽話呢!讀書之人,都講個自覺性。跳了,你的罪也就減輕了……」
    是「四老爺子」的聲音。
    幾位「老爺子」的聲音,循循善誘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動聽,具有卓越的說教的意味兒。
    他抬起頭,四面張望,卻哪一位「老爺子」都沒看見。
    不知他們隱於何處。
    不知他們為什麼要躲藏著。
    聽他們的話,他們分明的有過什麼預先的勾結。即使沒什麼預先的勾結,他也清楚,他們在骨子裡,其實是那頭老鬼畜的同盟。因為它是他們確定的圖騰和迷信。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開的一部分,主體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邊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大喊一聲:「不!……」
    人們卻只見他一聲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卻完好無損。院外前後左右一丈以內,竟連個牛蹄印也看不見!而東鄰遭殃,西舍宅頹。彷彿有神明劃地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東鄰西捨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連打了幾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著他的父親當年對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對他採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特殊報復,離間他和翟村人們,使他陷於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於翟村人心理圍剿的惡陣。他們對付它束手無策,聽天由命。對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間,顯然已是不謀而合,難以逆轉。不管那老鬼畜是出於感恩或是出於報復,結果都是一樣的了。
    他躡足走近窗口,窺見他的母親,跪在炕上,面朝一隅,雙手合十,嘴唇飛快地翻動,口中唸唸有詞,正祈禱著……
    他不願也根本不想干擾母親,躡足離開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張張往婉兒家去……
    翟村「老老爺子」的家被徹底毀了。四面的牆大部分坍塌了。屋頂架在幾處不可靠的支點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膽。婉兒她爹當作寵物養著玩的幾隻長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礫堆鑽鑽躥躥……
    因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於無所畏懼地犯祖蔑尊。在這一點上,比起翟村的全體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氣概,更頂天立地。真不愧是一頭英雄的老白牛。
    頹牆敗捨之內,迴盪著搖滾樂。不知名的女歌星,唱著情緒迷恍的歌。
    歌曰:
    跟著感覺走
    緊拉住你的手
    ……
    他嚇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兒。
    婉兒她瑟縮在一個牆角旮旯,秀髮紛亂,灰塵垢面,神色駭絕。一個胳肢窩夾著的,是她爺爺的骨灰盒。另一個胳肢窩夾著的,是她的寶貝錄音機。電池乏電,「感覺」聽來就有些錯亂。好像感覺錯亂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兒一發現他,婉兒就丟棄了兩個對她來說相當重要的東西——她爺爺的骨灰盒和正「教導」著人們如何緊緊抓住「感覺」的錄音機,張揚雙臂撲向他,緊緊摟抱住她的「冤家」,彷彿他已是她此時此刻必須緊緊抓住不放的一種什麼「感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渾身顫抖不止。
    「婉兒,你爸你媽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會……砸在了倒牆下吧?」
    婉兒還是機械地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
    「你,為什麼還開著錄音機,開那麼大的聲音!這種時候這種情形之下聽音樂,別人會怎麼看你?這不是我行我素的時候。你不清楚咱們翟村人嗎?你千萬要懷幾分戒心……」
    由自身而預料她的處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量……剛才那樣子,我覺得像是跟三個人在一起……跟我爺爺,還跟另一個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沒親自坑害他們!他們不是一向巴望著發生什麼刺激的嗎?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們,他們一心巴望著發生的,難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嗎?我的玩笑就算開得過了,那也是為了成全他們,是一片的好心呀!……」
    婉兒滿口是道理,滿腹是委屈,說著說著,委屈得哭了……
    婉兒她哭得別提有多麼傷心!
    「別哭,別哭,哭也沒用!我沒時間多耽擱,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如同輕輕抹去濡在玻璃上的水珠,要更看清什麼。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辦要緊的事兒!」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兒將他摟抱得更緊。
    女歌星還在迷恍地大唱「感覺」……
    「別哭,聽話!放開我……」
    「不……」
    「你放開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釋什麼。明白解釋也白解釋。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撐架開她的胳膊,從她的摟抱之中脫身一閃,就勢一推,將她推倒了……
    他顧不得她怎樣望著他,可憐兮兮地哭,一狠心,轉身便走……
    她的哭聲像一條甩不掉的狗一樣追趕著他。
    還有那女歌星的唱,也像一條狗,甩不掉似的……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越來越輕
    越來越快活
    盡情揮灑自己的笑容
    愛情會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著辦公桌,縣公安局局長研究地瞧著翟文勉,像精神病院的醫生,驚訝地瞧著一個沒人陪同前來的嚴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他是那麼後悔同意傳達人員允許這個大汗淋漓強自鎮定的年輕人見自己。
    「你怎麼來的?」
    「半路……搞了一輛自行車……」
    「半路搞了一輛?這話什麼意思?攔截的?搶劫的?……還是偷的?……」
    「攔截的。」
    「你認識對方嗎?」
    「不。不認識。」
    「那麼,就不是攔截了,而是搶劫了!這二者,性質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稱你是研究生,這點兒起碼的法律常識,你是應該懂得的……」
    「我懂。攔截,搶劫,隨你怎麼理解都可以,請你趕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說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嗎?」
    「你他媽的混蛋!」翟文勉終於不可忍耐,從桌上操起暖瓶,雙手高舉,欲砸在縣公安局局長頭上,並且威脅:「你到底派不派人?」
    「別,別,你別生氣!吸煙嗎?……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頭瘋牛,頂死了幾個人,當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頂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講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戰士跟你去對付一頭牛。咱倆都應該通情達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輕人火氣這麼沖,不好,很不好。這樣吧,我給縣武裝部掛個電話。你去找他們。武裝部的武器裝備比我們公安局先進!就是對付一頭牛,也需要好點兒的武器。何況你說得很明白,還是一頭很厲害的瘋牛!我現在就掛電話,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見對方抓起了電話,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離去後,縣公安局局長吸著煙,獨自尋思剛才發生的事兒,撲哧笑了。毫無疑問,是一個精神病人嘛!他為自己急中生智,將一個難纏的精神病人,倒腳射門似的,很巧妙地射進了縣武裝部的大門兒,挺開心的。媽的,讓武裝部那幫整天吃飽了沒事兒干的傢伙們去對付一個精神病人或者一頭瘋牛吧!
    人有時在做一些小壞事的時候能夠獲得特殊的愉快。即使這個人一向是挺好的人。公安局長愉快地唱起了京劇: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呼一聲王朝馬漢聽端詳……
    唱了幾句,他又抓起電話,將傳達人員訓了個狗血噴頭:「難道你看不出那是個精神病人嗎?他自己說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頂!自己說自己是精神病人,那還真是精神病人嗎?虧你在公安部門混了這麼多年,連最簡單的判斷都失誤?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兒,我扣你三個月獎金!……」
    接著他給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緩飲,沒什麼具體工作可做,又尋思了一通,又噴兒地笑將起來……
    「找部長?」
    「對。」
    「非找部長不可嗎?」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長,他不在。」
    「可五分鐘以前,公安局長當著我的面兒,親自掛來的電話!……」
    「那電話不是部長接的。是我接的。部長他兒子今天結婚,都去參加婚禮了!只我一個人留下值班,有什麼事兒你就直接截了當對我說好啦!……」
    翟文勉有些猶豫。
    「現在的風氣可真是的啊!辦事兒的,都學會了找當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麼事兒都能親自處理,還用我們這些小催巴兒幹什麼?催巴兒有催巴兒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沒有我留下值班,別人能都去參加婚禮嗎?……」
    武裝部那個值班的「催巴兒」,正悶得慌,可下子來了個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誘他侃。
    翟村的後生,不得不把在縣公安局陳述過的那番話,又陳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說夥計,你別再講下去啦!我講吧!我講,你聽我明白了沒有——一頭老白牛,很厲害的一頭老白牛,瘋了。怎麼瘋的?不需要你進行解釋啦!總之它是瘋了。對不對?怎麼瘋的也是瘋了嘛!這一點無關緊要。它頂死了人。頂死了兩個。你不是說死了三個人嗎?噢……甭解釋。你父親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關呀!對不對?還有那個嚇瘋的,當然更和它有關啦!可你……你沒事兒吧?我的意思是,你……」對方顯然來了興趣,用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還轉了幾小圈。
    「我發誓,我的神經沒問題。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後生慘然淚下了。
    「別哭夥計。你的神經保證沒問題就好!那頭瘋了的老白牛,還嚴重地破壞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來請求武裝部,去你們翟村為民除害。對不對?你來請求我們,是非常正確的。我們是人民的治安武裝嘛!你多餘去請求公安局。他們,哼,只配抓小偷和賣淫的!我去!我當然去!義不容辭!……」
    對方說著,起身從牆上摘下帶套的手槍,佩在腰間。
    「您……就您一個人去?」
    翟文勉顯出失望的樣子。
    「還要去一個軍?笑話!我一個人去就綽綽有餘了!……」
    對方顯擺地拔出手槍,美國西部牛仔槍手似的,使手槍在手指上轉,還對著槍口吹了幾口氣,彷彿槍筒裡積滿了灰塵。
    那是一隻老舊的五四手槍。
    那是一位恥於繼續當「催巴兒」的「催巴兒」。他滿心胸膨脹著好大喜功的慾望。何況他正閒得百無聊賴。
    他戴上大殼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返身跨到桌旁,說:「你不是嫌我一個人少嗎?我再替你拉上一拉……」
    接著就打電話:「報社嗎?找小王。小王?我誰?我是你大哥唄!聽出來了?哎我告訴你,現在,有一件夠刺激的事兒,我親自去辦。不是對付人!是對付一頭瘋了的老白牛!詳細情況,路上再講給你聽!夥計你就跟我一塊兒去吧!我保證你回來後能寫一篇有聲有色的報道!你們那張破報,最近連看了能引起人點議論的報道都沒有!你們主編要不表揚你,算我騙你!好!我等你……」
    恥於當「催巴兒」的「催巴兒」,剛將吉普車發動起來,記者就到了。還有一位禿頂的中年人。記者介紹說是位有名氣的作家。
    四個人一上車,記者就掏出小本本,墊著膝蓋,開始發問。開始刷刷地記。「催巴兒」總是一邊駕駛一邊搶著回答。實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時,才將回答的權力不甘心地讓給翟文勉。
    「死人了好!死人了太好了!關鍵是死沒死人。死人了,報道的價值和份量就重多啦!你父親也死了?好,很好!請問你當時的心情?順便勸一句,你要節哀啊!那兩個死者的慘狀如何?講得越細越好……屍體模糊,橫陳在血泊之中……血已經凝了吧?許多房屋都被瘋牛所摧毀!對,就用摧毀一詞!村不像村,家不像家,好極啦!不虛此行,不虛此行!你看我,忘進一步介紹了!咱們縣這位大作家,發表過許多作品呢!《壁櫥裡的女屍》,讀過沒有?《可怕的少女》呢?《強xx我的男人們》呢?最近新發表的一篇——《請蹂躪我》呢?你怎麼都沒讀過?遺憾。太遺憾了!你們大學生現如今怎麼都不讀書哇?……」
    車飛快地開,記者不停地問,不問便說,說起來就不停嘴。
    作家卻挺有修養的。很照顧翟村後生的心情,不問什麼,也不跟他說什麼。只是嚴嚴肅肅地與記者討論,同樣的素材,新聞報道和小說,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裝部的勇士,對作家懷有十二分的尊敬。說作家發表的小說,他都拜讀過。不僅自己拜讀過,還極力推薦給親朋好友看。說他最喜歡最欣賞的,是《強xx我的男人們》。說他的對象,看了《強xx我的男人們》,再也不覺得身為女人是不幸的了。而覺得身為女人比男人幸運多了。說那樣的小說才是小說。才值得一讀……
    作家是位很謙虛的作家。一個勁兒穩穩重重地說:「哪裡,哪裡。過獎,過獎。但我是堅決主張小說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說,發行量都在三十萬冊以上。我寫的時候,心中總想著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則……」
    武裝部的勇士要求記者能夠多寫他幾筆,就盡量多寫他幾筆……
    記者爽口答應。
    又要求作家,在序或後記中,寫上是根據某省某縣某人的英勇事跡創作的意思……
    作家表示毫無問題。
    「你們說,我是面對面的,在離那頭老瘋牛十來步遠的地方再開槍呢?還是離五六步遠的地方開槍呢?……」
    最後的問題,把記者和作家都給問住了。
    「我自己想,還是離五六步遠才開槍好!老瘋牛勢不可擋地衝過來,我自巋然不動。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從容鎮定地舉槍——叭!正中牛腦門。牛又向前掙扎了幾步,剛巧倒在我腳下……我也是為你們考慮!那寫起來多精彩,讀者們讀起來多刺激!……」
    勇士自言自語,想像有情節,也有細節……
    車到峽谷,正是黃昏。乏鳥歸林,孤鴉郁噪;殘虹烹天,初霧漫地;爽雨方息,暑蟬寂寂;風篩秋涼,雷驚四野。
    勇士頗掃興:「媽的,怎麼下起雨啦!」
    記者神采飛揚:「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首先氛圍就不一般化!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不該停,不該停!」
    勇士說:「用槍,不遂我心願。要是一件什麼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緒!」
    作家首先踏下車,在車旁撒一大泡尿。尿畢,通暢得渾身一抖,口出一詩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壯哉猛士,稱頌八方!」
    勇士聽出了是謳歌自己的意思,讚道:「好詩好詩!」悄問記者:「『一元大武』怎麼解釋?」
    記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說——這你都不懂呀?也太沒文化了點兒吧?
    作家便逼問記者:「你懂?你講你講!」
    記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頭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記者的肩:「老兄,往後多讀點兒古文吧!」
    記者紅了臉說:「我不是不懂裝懂。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時就想不起來……」跑向遠處,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後一個下車。他回頭望望他的翟村,連縷炊煙也不見……
    他心情沉重萬分!
    他提醒他搬來的孤膽英雄:「你那槍裡,上了子彈沒有?」
    「噢對了,還沒上子彈哪!」
    對方趕緊往老舊的五四手槍裡壓子彈。之後,大喊:「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啦!」
    其喊將落,一聲牛吼頓起!谷口現出一丘龐大白物,似坦克,似裝甲車,似推土機,耀武揚威地就奔過來了……
    翟文勉低聲說:「就是那老鬼畜……」
    離著還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張張便開槍。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響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麼開槍了?你不是說要等它離你三五步時再開槍嗎?!……」
    射出的子彈,不知都飛往哪裡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揚威地仍踏將來……
    「你小子他媽的快再上子彈呀!」
    「沒、沒、沒子彈了!子彈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媽!你存心讓老子陪著你送死啊!還愣著幹什麼!上車上車!……」
    勇士雙手握空槍,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兒。
    作家面無人色,將他硬塞入車。
    吉普車彷彿遭到當頂一棒的豬,晃頭晃腦,笨笨哈哈的,掉頭開走……
    老舊「五四」被棄地上……
    記者提著褲子朝吉普追去:「別撇下我!別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點素材也不讓給你!……」
    褲子落下,絆倒了後景大曝光的記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來,衝向作叭兒狀的個三流記者……
    翟村的後生卻沒逃跑。
    他覺得逃跑不逃跑對他來說早已都是無所謂的事兒了……
    他看得清楚,那頭瘋魔了的老白牛,怎樣衝到連滾帶爬的記者跟前,巨頭一低,雙角將記者從地上叉起,如同農夫用鋼叉叉起一捆草。輕而易舉,幹得令人難以置信得靈活而且利索……
    吉普車早已駛出很遠……
    記者在牛頭上舞手劃腳……
    它頂著他,朝一棵樹踏去。繞樹一周,又朝另一棵樹踏去。如是者三,終於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尋找的樹——一棵有斷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樹。
    它就翹首把他插在那棵樹上——好像服裝店的售貨員,用叉桿將一件顧客挑了半天而最終未買的衣服,惱喪地叉掛在衣鉤上……
    褲子從記者身上褪下來,懸一大白……
    那可憐的人兒仍在舞手劃腳……
    翟村的後生望著,竟絲毫也不感到觸目驚心了,只是覺得所見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過就是這樣將狗插在人家的門楣上或院柵欄上的呀……
    它退於丈外,以一頭畜生所能做到的標準的「立正」姿態,向插在樹上的那不雅的東西行「注目禮」。
    「立正」之對於畜生來說,能做到它那樣,也就算做得最標準最好了。
    遠遠地望著它,他給予它一種客觀的,毫無個人成見的發自內心的評定。好比一位教練,對受訓的運動員之某一高難動作,給予場外的公正評定。
    而它那樣子,則顯然的是在欣賞它的傑作。
    忽然它亢奮地跳起舞來。是的,的的確確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義上的古典或傳統舞。是跳現代舞。是跳類乎迪斯科類乎霹靂類乎宇宙舞。它那如盤的四隻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龐大的身軀尤其他那夯壯的後臀,扭得相當猛烈。它那威武的頭一揚一俯,格外顯得驕橫……
    望著一頭畜生亢奮而舞,如同望著一個人學嬰而爬,對視覺同樣是意外的犒勞。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造成著一種轟轟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顯得生動了起來。樹彷彿也在扭。一片片的草彷彿開始抽搐。彷彿抽搐著抽搐著,馬上就會變成一群群奇形怪狀的東西,伴隨著那一頭瘋魔了的邪性的龐大畜生興高采烈踢踏歡舞。連插在樹椏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東西,胳膊腿彷彿也比劃得更歡更來勁兒了——使人聯想到一個把自己懸起來練泳姿的人……
    翟村的後生受到感染和蠱惑,不由自主地,情緒難捺地,雙腳也踢踏起來,身子也扭動起來,也竟有些興高采烈起來……
    他簡直就不由自主……
    他簡直就情緒難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轟轟烈烈地踢踏著如盤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著龐大的軀體,邊舞邊退向峽谷……
    翟村的後生邊踢踏邊扭邊舞亦趨隨著跟向峽谷……
    它終於退入峽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員邊頻頻謝幕邊退隱於垂地大幕之後。
    隨著它的消失四野肅靜。
    翟村的後生駐足在雕嘴峽谷的前面,瞪著斧劈般的兩仞嵯崛山勢,如望著空蕩蕩、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剛才是怎麼了……
    他只記得它在峽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禮——是的,它那怪誕姿態,簡直就是行屈膝禮!同時還對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臉上的冷笑之顏,他是已經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還是打了一串寒戰!
    從峽谷嘯出一陣陰森森濕漉漉冷颼颼腥乎乎的異風……
    他覺得它那種冷笑,酷似「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四老爺子」們慣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經死掉了的「老老爺子」活著時慣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戰……
    當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殘骸,一個艷紅艷紅的人兒飄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艷紅艷紅的那一個人兒,翩翩漫漫的,輕輕盈盈的,一隻大蝴蝶似的,被風吹著一般似的,向雕嘴峽谷飄來……
    那是翟村的寵女婉兒。
    她提著她心愛的寶貝錄音機。
    錄音機裝著那一盤她最喜歡的磁帶。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亂地唱的是——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藍天越來越近
    越來越溫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為自己的新婚之夜預備下的紅綢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遺老頑童則一排排一列列跪於村頭齊呼:
    白牛呵白牛呵歸來吧
    已為你蓋好了牛棚啦白牛呵
    已為你備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呵
    已為你選好了大小母牛三五頭啦白牛呵
    它們可都是外地的優良品種哇白牛呵
    歸來吧歸來吧白牛呵
    白牛呵白牛呵長生不老
    ……
    翟村的寵女傲娃,「跟著感覺走」——翩翩漫漫地,輕輕盈盈地,一隻大紅蝴蝶似的,被風吹著一般似的,向雕嘴峽谷飄來,悠悠地就飄來飄來……
    她在谷口處看見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釘入地裡。那是幾個翟村男人幹的,以為那麼干了就都平安無事了。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紋絲不動。
    她微笑了,說:「冤家哎,他們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麼忘了給你釘個帷蓋兒,也防日曬著了你雨淋著了你呀……」
    他什麼都沒說。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見他一隻鞋的鞋帶兒開了,放下錄音機,繫好他的鞋帶。
    之後,她拎起錄音機,咿咿呀呀地哼著唱著,也不知唱的什麼,腳步兒錯差地,身子兒撲旋地,臉龐兒歡顏悅色地,被異風吸入了谷腹……
    瘋魔了的老鬼畜被這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艷紅艷紅的個人兒激怒了,也被錄音機發出的歌聲激怒了。
    它俯著頭挺著角直向她衝來時,她塞身在一道巖縫裡。
    它一頭撞在巖上,一隻角折斷……
    它愈怒,後退數丈,又猛衝過來,又一頭撞在巖上,額裂漿噴……
    這一頭既老且壯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後退,一次次猛衝,一次次頑撞……
    可怕而可憐的畜生的頭血腦漿,染得巖體紅白相間……
    終於它一頭撞入了巖縫,它的頭就被卡住,退不出來……
    它那龐大的軀體無力地掙扎幾番,癱軟了……
    它的前腿一彎,似乎極卑恭極馴良地跪下了……
    血……
    婉兒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灑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隻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入在兩乳之間……
    土地貪婪地囁嚥著她的血。
    它的頭像一個吃奶的孩子的頭,偎在她懷裡……
    她抬起一隻手,撫摸那牛頭、牛臉、牛鼻、牛唇……
    最後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經大為滿足。
    她說:「嘿,乖犢兒,咱們該玩兒完啦是吧?」
    她說完她就死了。
    那時刻大地正分娩出半個太陽,朝霞正燃燒得無比輝煌。
    錄音機踏在一隻牛蹄下,峽谷中餘音迴盪——
    跟著……
    跟著……
    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