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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

    月光像半張錫紙裱在炕上。
    煙頭一紅,又一紅,從朦朧中逼出男人的瘦臉。
    呆愣的眼睛瞪著屋頂——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樣子。
    屋頂白。牆壁白。分明還沒被主人的生活污染過。上下左右的白襯托著,男人的臉顯得黧黑。煙頭一紅,跟著便紅。
    外面的世界靜極了。
    炕上的孩子睡實了。
    柴火在炕洞裡嗶剝。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發出一聲人語般的嗚。似乎醉臥的酒鬼嘟噥了句什麼。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軟了。他覺得他的身子已不屬於他了。頭也不屬於他了。因為頭裡沒了思想。只有夾煙的那隻手,嘬煙的那兩片嘴唇,還受著他的機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個哈欠,又嗚了一聲。
    終於,男人吸了最後一口煙,夾煙那隻手果斷地往炕上一捶,將煙狠狠捻滅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著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摟著孩子的女人不動。不應聲。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女人還不動。還不應聲。
    「你……媽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頭,想薅女人的頭髮,卻摸在女人臉上,摸了一把濕。
    他知道女人是在無聲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臉上的手,猶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於是淌出更多的淚,捂也摀不住。就像用手摀不住石縫滲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隻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無絕人之路,快給老子起!……」
    女人悄沒聲兒地爬起來,在炕上委了幾委,移身至炕沿邊坐著,一手揉肩,兩腳在地下探索。接著又撲向牆,仍坐著,張揚著胳膊,雙手亂抓亂捉。
    「你那幹什麼?!」
    男人低吼。
    「開燈,找鞋……」
    女人囁嚅著。
    「不許開燈!摸黑找!」
    朦朧的幽暗裡,女人停止抓捉燈繩,怔怔地望著男人。
    「瞅我幹什麼!你想開燈招人來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許她開燈是有道理的,兩腳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來悄問:「這就走?」
    男人說:「不走還等幾時?!」
    女人不再問什麼,復上炕,輕輕掀開一隻炕櫃的蓋,取出一個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靜等著男人發話。
    男人這才下了炕,先解開腰帶,重新將棉褲腰剎得緊緊的。然後穿上了棉襖,戴上了皮帽子。剛戴上,又摘下,扔給女人。
    「你戴著!」
    「我不戴,你戴著吧。路遠,凍壞了你……」
    女人說著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時,男人從牆上摘下了雙筒獵槍,槍筒朝上斜背身後。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為NB053著個大包袱,竟不能將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著。
    男人推開女人,將孩子抱了起來,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後。
    老狗跟在女人後。
    男人出了門,見老狗跟在女人後也想出門,一腳將它踢進了屋裡。隨即,用一把老式的虎頭大鎖鎖上了門。
    入冬的第一場新雪,從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會兒停了。新房子的房頂上,小院土坯圍牆的牆頭上,雞窩上,一輛舊自行車的車坐兒上,積雪一尺來厚。
    月亮挺大。挺圓。當當正正地懸在墨藍的天穹上。沒風。一絲風也沒有。整個村子如同被雪蓋住在一個沉夢裡了。世界是靜極了靜極了。
    然而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極。有經驗的北方人,其實是寧可冒著徐徐大雪趕夜路,並不在雪後出遠門的。雪後不冷則罷,若冷,很凜冽。啐口唾沫落地丁當響,指的正是這一種寒冷。
    男人將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悶子,輕輕撫去了車坐兒和車後架上的雪,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車蹬子,歪一下頭,示意女人坐到車後架上去。
    女人卻不知男人是什麼意思,反應遲鈍地呆站著。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腳,同時將手在車後架上一拍。
    女人這才明白過來男人的意思,卻因雙手抱著孩子,胳膊彎還NB053著一個大包袱,踮起雙腳,乾著急坐不到車後架上去。
    鎖在屋裡的狗撲門,嗚嗚叫。那低吠有些恐懼,似乎預感到了今夜對它和它的主人潛伏著某種不祥,某種凶險。
    「媽的!」
    男人又低聲罵了一句,不知罵的是女人,還是狗。
    他復支好車,從眼面前推開女人,一大步跨到門前,摘下一隻手悶子叼在嘴上,掏出鑰匙便開鎖。
    「你要幹啥呀?」
    女人懵懵地問。
    「得把狗弄死。」
    他低聲然而堅決地回答。
    「別,它肚裡正懷著崽呀!」
    女人心腸特軟地說,帶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著叫,那麻子還能讓我們離開村子嗎?」
    他說時,已開了鎖,撇下女人在院子裡,獨自邁入屋去,反手將門插上了。
    他一進屋,老狗立刻不叫,噓噓地嗅著他,似乎減少了幾分動物本能的恐懼,獲得了幾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繩子勒死它,又不敢開燈找繩子。尋思了一陣,決定用斧子劈死它。看來只有用斧頭劈死它了。往腦袋上劈。狠狠地一斧頭,不怕不能把它的腦袋劈兩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這麼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頭,緊緊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親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撲,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濕漉漉的,散發著腥味兒的舌頭長長地吐出口,舔他臉。
    「趴下,趴下……」
    狗立刻聽話地趴下了,賣乖地舉起四隻彎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掃著土地。藉著從灶間的窗子透進來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麼鼓脹。懷著幾隻崽呢?再過一個多月就該下了。養了七八年的一條狗哇!抱來時比頭豬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護院,又能跟他進山打獵。可是條好狗呢!影影綽綽的朦朧之中,惟狗那雙眼睛明亮亮的。親暱而信賴地瞧著他。
    他有些不忍對狗下毒手了,棄了斧頭。
    但隨即又想到了逼債人那張六親不認的麻臉,冷酷無情,使他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慄。他沒少因那一大筆根本還不起的債對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盡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虧他眼下還是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點兒威望,經過麻老五當著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掃蕩,已然喪失盡淨。他是再也沒法兒在這個村裡住下去的了。而且,欠著麻老五兩萬元的一筆巨債,麻老五也絕不會容他住得安生,定會三天兩頭帶著些狐假虎威的人來逼債。電視機、錄音機、縫紉機,一切一切值些錢的東西,用借麻老五的錢買的東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揮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睜睜看著被搬走,他連個響屁也沒敢放。麻老五還限他十日內騰出秋末才蓋起,住上沒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債。還勒令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到麻老五的礦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內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細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兒媳婦,便等於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麼時候受用一番就什麼時候受用了……
    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來,重新操起了斧頭。
    「巴虎,巴虎,別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這份兒上呀!……」
    他自言自語著,潸潸然淚下。
    老狗以為他在跟它鬧著玩呢,兩隻前爪抱住斧頭不放。
    他覺得它那張狗臉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從狗爪中抽出斧頭,舉過頭頂,將渾身的力量都運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兩條後腿像被人扯著似的伸直了。而兩條前腿一下子摟抱住了斧頭。一隻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鉤深深摳進他的肉裡。他清楚地聽到了一聲類似斧頭砍硬木的聲響,感到了有什麼黏乎乎的東西濺在他臉上。老狗卻連哼也沒哼出一聲。
    他一時蹲在那兒怔住了。
    老狗摟抱住斧頭的兩條前腿經久不放鬆。
    他想抽出斧頭,抽了抽,沒抽動。斧頭分明被狗腦袋夾住了。分明劈入到地裡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脹的肚子,覺得有幾團東西在不停地蠕動著。尤其因為那幾團已然有了生命的東西,他心底裡產生了一種罪過感。
    他的手鬆開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臉,抹去了濺在臉上的血和狗腦漿,緩緩地站了起來。
    老狗的兩條後腿漸漸蜷縮了,摟抱住斧頭的模樣相當古怪。一雙狗眼仍那麼亮。甚至顯得更亮了。似乎仍那麼親暱那麼信賴地望著他。斧刃將狗的上顎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臉那種似乎在傻笑的樣子。
    一步步倒退著,用背撞開了門,他踉蹌到了院子裡。
    「你,把狗咋樣了?……」
    女人怯怯地問。
    他不說,有點惡狠狠地瞪著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許是凍的。
    他第二次鎖了門,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車鐙子,將車身偏了些,好讓女人容易坐到車後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車後架上,他才發現自己只戴著一隻手悶子,低頭四周瞅瞅,小院裡的雪地上沒有。準是掉在屋裡了。
    他不願再進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見老狗那種兩條前腿摟抱住斧頭的模樣,真害怕再瞅見老狗那種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臉。
    沒戴棉手悶子的那隻手,一攥住冰涼冰涼的車把,立刻被粘住了。
    他不顧那隻手會怎樣,推起自行車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猶豫起來。眼面前的雪地上沒有任何印跡,潔白如紙,如銀鉑。
    兒子和兒媳婦,謊稱出外借錢去了。其實這一個夜晚,他們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個小縣城的火車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兒。
    順著村路出了村,有一條大道直通小縣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騎上自行車。但麻老五他們若循著雪地上的自行車印追蹤上他們,也是不費什麼事兒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頭甸子」。若穿過那片「塔頭甸子」,就拐到山裡去了。山裡有載煤的卡車碾出的野路。翻過兩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條公路上去。從那條公路趕往火車站,要近十幾里。也許,麻老五想不到他會拖妻攜幼,深更寒夜選擇一條極艱難的路外逃。
    主意一定,他推著自行車往「塔頭甸子」走去。
    「怎麼往『塔頭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問。
    「少廢話!」
    他沒好氣地呵斥了一句。
    將自行車推到「塔頭甸子」裡,他對女人吼:「下車!」
    女人心裡一片糊塗地往下一蹦,雙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著女人的後衣領將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釋一句什麼,大步往回便走。
    身為黨支部書記,曾經是村中權力最至高無上,聲名最顯赫的一個人物,如今卻被從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揚,見了他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個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賊一樣外逃躲債,他感到簡直是千年垂恨,萬代垂傷的事。認為從此以後,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恥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淒惶、悲哀、壓抑到了極點。他已沒法兒好言好語好態度地對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門前,他操起掃帚,將小院裡的車輪印和腳印細心地掃平。接著掃出院外,順原路退回,邊退邊掃。因為掃得那樣細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時難以看得出來。一直掃到女人跟前,他才將掃帚遠遠擲出。
    「塔頭」被雪覆蓋,看似平坦,卻一步一阻。沒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車。
    他扛起自行車,慌不擇路地撩開大步走在前。女人緊抱著孩子,NB053著個大包袱,踉踉蹌蹌,跟頭把式地隨在其後。
    走著走著,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著自行車轉過身,眷戀地望著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
    當年,他爹他娘,也是因為逃債,才顛顛沛沛流落到這個村子裡來的。它庇護過他的家族。若無它的庇護,他的家族可能已然滅了香火,斷了血脈。它有恩於他。有大恩於他。在他的觀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當了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之後,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捨,似乎都是屬於他的。似乎?難道不曾確確實實地屬於過他嗎?難道他不曾確確實實地在這個村裡說一不二、一呼百諾過嗎?難道他說地裡今年種麥子,別人敢種穀子嗎?難道他說誰家的房子不許拆或不許蓋,誰家敢拆敢蓋嗎?難道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夢中的事兒?他媽的明明的都不是夢啊!才幾年的工夫啊,黨支部書記在這個村子裡便什麼人物都他媽的不是了!而過去,他的兒子僅僅因為是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不是「三好學生」也是「三好學生」了!不夠資格也在小學戴上「三道槓」了!不必申請也在中學入團了!過去那真真是黨的天下啊!不管什麼事兒,只要和黨扯掛到一塊兒,沒理也有理了。不管什麼人,只要是黨所信任的人,具體說,只要是他這位黨支部書記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習慣了這一切似乎天經地義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這一個夜晚,他憎恨這個村子!他內心裡詛咒這個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燒了這個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來滔滔洪水毀滅掉這個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夠的話!因為這個村子分明地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們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個發現山裡有煤。麻老五第一個成了個體戶礦主。於是麻老五第一個富了起來。才幾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孫悟空似的,彷彿從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氣兒就能變成整捆整捆的錢!於是村人們都崇拜起麻老五來。於是村人們惟麻臉是瞻了!都紛紛掛名在麻老五的「礦業聯合公司」招牌之下了!於是麻老五唱歌不好聽也好聽了。於是麻老五儘管一張麻臉讓人瞧著心裡起膩也是美男子了!於是村裡的男人們爭相向麻老五表忠村裡的女人們爭相向麻老五獻媚獻慇勤了!而過去可都是爭相向黨表忠誠向他耿福全獻媚獻慇勤的!媽的一個個見錢眼開的男人一個個輕佻風騷的女人們!而過去決定他們該不該結紮她們該不該戴環或者決定男的女的一對對該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難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嗎?……
    想到這些,他甚至開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著的黨來。黨,黨,他心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我耿福全習慣了徹底習慣了那一套之後,心血來潮地改弦易轍!預先幾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聲招呼!我鞍前馬後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隨了幾十年啊!就算我是個老家奴吧,也不該撇閃我個如此悲悲慘慘的下場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們的村子——蓋著鬆軟的潔白的雪被在沉睡。許多人家的煙囪還冒著裊裊青煙,筆直筆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靈光照射向天穹,證明許多人家炕洞裡的柴火還在燃燒著。證明許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個小時前還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樣,必定是熱乎乎的。白天採了一天煤的男人們,這時這刻必定是摟著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夜晚摟著自己的女人打著高枕無憂的鼻鼾睡在熱乎乎的被窩裡更暢美的事呢?錢啊,錢真是好東西,世界上頂好頂好的東西!現如今似乎只有它才會使男人們高枕無憂了。似乎只有它才會使女人們變得越活越滋潤了!……
    抱在女人懷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還沉實,彷彿是個死孩子。可憐的娃!可憐的小孫孫啊!由於受到麻老五幾番帶領人到家裡來逼債來掠奪值錢東西時的驚嚇,好端端的個孩子變成了個「哭夜郎」。今天孩子臨睡前,他強迫女人給孩子灌下了兩片安眠藥。緊接著他親自又給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兩片不頂什麼事兒——幾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靜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願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現如今雖然叫「初級階段」了,可畢竟還是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不是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一個大村的黨支部書記逃債別搞得像解放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麼體統!可是麻老五他媽的真跟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一點兒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講。更不看在他好歹還是個黨支部書記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帶領來闖入他家的那些個人,也都比解放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們往外搬他家的東西時,一個個臉面上笑呵呵的,並不吹鬍子瞪眼。有的還對他說:「支書哇,我們是不在黨的人,所以嘛,只聽我們老闆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來這麼個理兒,您多擔當!」之類的屁話……
    規格劃一的磚瓦房舍,取代了村裡過去全部的破屋寒窯。它們如同一律地戴著潔白的孝帽子,在這個夜晚為誰默默地守靈似的。它們對他的倉皇出逃視而不見。保持著事不關己的超然。
    它們是麻老五帶給村人們的恩德。也是麻老五為這個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勞。
    筆直一條村路,玉帶也似的,將那些磚瓦房舍從中間分開來。栽種於兩旁的楊樹,已長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兩旁還砌了排水溝。下雨天再也不會翻漿搗濘的了。
    這一條村路是現如今已成為全縣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築的。全村人沒動一掀一鎬。它每天供村人們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頭的二層樓,是俱樂部,是村人們歡聚玩樂的地方。是經麻老五提議,各家各戶攤派捐款蓋起來的。樓頂上的大鐘,是在天津一家鍾廠定制的。報點時,就響音樂。村人們說,是一首歌的音樂。還說歌詞是「中國,中國,鮮紅的太陽永不落……」可在他聽來,那段音樂卻彷彿可以套上這樣的歌詞:「牢記,牢記,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鍾原本是朝東安裝的。那幾天麻老五不在村裡,村人們七言八語地自作主張了。麻老五一回來,見鍾朝東,大為惱火。村人們對他說:「朝東好啊,朝著升日頭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氣了,吼:「朝東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著朝西才順眼,這鍾非朝著落日頭的方向不可!……」
    村人們不敢違背他的意願,也似乎都有些不願違背他的意願,於是將安裝好了的鍾拆卸下來,此後它那巨大的時針和秒針,便朝著日頭墜落的方向移動了。並且朝著日頭墜落的方向報時——牢記,牢記,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於白天下雪,那挺美觀的樓鐘的兩根針並未吸收到多少陽光,所以這會兒也就不怎麼綠。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點了。
    俱樂部對面是「快樂齋」——麻老五開的私營飯店。麻老五的老婆當女老闆。往日那裡一直熱鬧到後半夜。男人們常到那裡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裡湊男人們的趣,賣些便宜的風情。有時還放錄像,《鷹拳刁手》或者《紅粉兵團》什麼的。不是武打,就是兇殺,再不就是恐怖。卻從來也沒放過「黃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黃的」,但絕不公開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賴地求過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這方面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會公開給自己找麻煩,使誰抓住把柄的。可能因為下雪,今天那裡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門前的幌子燈,卻亮著。像一隻巨大的血紅的獨眼,眈眈地瞪著離家逃債之人。
    是啊是啊,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這個逃債的黨支部書記無比惆悵地想:怎麼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滿村儘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證啦!當了二十多年黨支部書記的自己,他的恩德又體現在哪兒呢?細想想,捫心自問,是沒有啊!即或曾有過點兒,也早被人們遺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財力帶給這村子的非常實際的好處給覆蓋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綢面兒大花被覆蓋住了千瘡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從打解放後,他就帶領全村人天天念這個經,哼這個調,從互助組時期到初級社時期到高級社時期到人民公社時期到幾年前包產到戶,他自己沒能夠富、別人也沒能夠富。富?一直受窮著哪!倒是麻老五發現了山裡有煤,於是不但麻老五光當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著富了起來。可不是他這個黨支部書記發現山裡有煤的,能怨得著他嗎?這不過是種運氣啊!麻老五的運氣好,麻老五就該奪了他這個黨支部書記在村中的地位和權力嗎?而公社的黨,縣委的黨,他的一切上級黨,竟干瞧著麻老五騎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問!居然還獎給麻老五一面錦旗,上面繡的是——「致富能人」!
    唉唉,我的黨哇黨哇,我的親娘老子哇,難道說你像大姑娘撇一個私生子似的,一甩手就把我耿福全撇掉不要了嗎?……
    他內心裡湧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濕。
    村裡那些被「結紮」了的男人和被帶上了環兒不許懷孕不許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內,恨的可不是共產黨,而是他耿福全!
    村子裡傳來了一聲雞啼。
    女人似乎並不急於趕快逃,呆呆地望著村子,望著家院,惴惴地問:「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是雞打鳴兒。」
    「嗯。」
    「是母雞打鳴兒。」
    「嗯。」
    「像是咱家的母雞在院子裡打鳴兒。」
    「閉上你那臭嘴!」
    他從內心裡往外一悚。
    半夜雞叫,分明已屬不祥之兆!還是母雞,還是自己家的母雞……
    鐘響了。
    「牢記,牢記……」
    「走!」
    他猛地轉過了身。
    「快活齋」血紅的獨眼,彷彿不懷好意地咄咄地目送著他們在「塔頭甸子」裡磕磕絆絆,跟頭把式地倉皇而去,漸漸被夜的黑暗所吞……
    縣城小火車站候車室裡,一對兒年輕夫妻互相依偎著,坐在白油漆漆過卻被種種骯髒所污的長椅上。這是一個不大的小縣城。就是通常被人們說成是「一條馬路,一個警察兩隻猴」的那類小縣城。猴?這地方根本沒有過公園或動物園,便沒猴。連耍猴的也沒在這個地方出現過。所以這個地方的人們大抵沒見過真猴活猴。警察卻不止一個。他們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這地方滿漢雜居,漢人管文治,滿人管法制。每日裡二十四小時之內,僅有四次列車通過。還有一次列車是貨車。嚴格說,這算不上一個縣城,不過是一個在東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卻不曾改變過的小鎮子。
    這地方的候車室簡陋敗壞得不像話——兩扇門已走形,難以關嚴。寒冷暢通無阻地闖進來,用冰冷的手肆無忌憚地蹂躪每一個候車的人。其實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對年輕夫妻,總共才八九十來個。可能其中還有流竄者,純粹是把這裡當成免費的旅店。候車室地中間有只小鐵爐子,就是北方人家燒蜂窩煤的那種小鐵爐子。爐子雖小,煙筒卻很粗,靠了一節節「拐脖兒」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車間的空中管道。為了鞏固它們,經經緯緯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細鐵絲,如同黑夜裡射向天空的交叉火力網一樣。若夏天,大概蒼蠅蚊子在空中飛行時,也必得像密集交叉的公路上的車輛一樣小心而謹慎,否則可能一頭撞在鐵絲上小命嗚呼。鐵爐裡的火是早已熄滅了。冰涼的煙筒下吊著一隻隻玻璃罐頭瓶,內中或多或少地都盛著些黑褐色的煙油子。車站的人能想到這一點,足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並未徹底喪失。今夜在車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鐵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調了來。反正左右都是當警察,他並不在乎身上的黃警服變成了藍警服。
    四十來歲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來歲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煙,一時找不到火,就離開值班室,步態威嚴地走到了鐵爐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鐵鉤子捅了半天爐子,沒捅出一顆紅火碳,沮喪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對兒年輕夫妻身上。別的些個人們都在蜷蜷縮縮,或倒或臥地打瞌睡,只他倆互相依偎著,前身合蓋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顏色的大衣御寒,各自睜大著雙眼愣神兒。
    「喂,有火兒沒有?」
    年輕的丈夫緩緩地將臉側轉向「那警察」。
    「我問你,有火兒沒有?想借個火兒,吸支煙。」
    對方緩緩地從大衣底下探出一隻手,伸入到大衣口袋裡。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們跟前。「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著煙,將火柴還給對方時,隨口問了這麼一句。
    對方仰臉兒瞅著他,有幾分不安地搖搖頭。見男的搖頭,女的趕緊跟著搖頭。
    「那警察」吐了口煙,肯定地說:「別搖頭,你們騙不了我!你們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說著,將自己的一隻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來時,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頗得意地又說:「你們這些霍村人啊,應該修個廟,廟裡給馬五金塑個像,供財神爺一樣供著!若不是靠了他,你們這些窮土包子能乞哧窟哧地發了起來嗎?」
    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輕輕的一對兒男女不禁地對視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長椅乾淨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只沾了煤末子的手,又問:「你們……小兩口兒?」
    年輕輕的一對兒男女趕緊點頭。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張憂鬱的臉,又瞅瞅女的那張憂鬱的臉,再問:「真的假的?」「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搶先說。
    他分明也很心虛,卻故作鎮定地說:「我們隨身帶著結婚證書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說著,從身上掀開大衣,就拉一隻黑手提包的拉鏈兒。
    「別,」「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們那玩意兒呢!你們是假夫妻我也管不著。只要你們手提包裡不藏著炸彈就行!」
    小伙子便沒徹底拉開提包的拉鏈。苦苦地,嘴角皺起一笑,復將大衣蓋在身上。
    「沒炸彈,真沒炸彈……」
    年輕輕的小媳婦,仍有幾分慌張地保證著。
    「我看,你倆愁眉不展的樣子,八成是雙雙逃婚吧?」
    「那警察」對他們頗感起興趣來,深深吸煙,卻吸不透,罵道:「他媽的,這年頭連當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煙了!」
    小媳婦怯怯地說:「我們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擰了她的手一下,趕緊打斷她的說話:「我們是逃婚的,怎麼樣?」
    「那警察」將吸起來太困難的煙扔在地上,碾碎之後,瞧著他們笑了:「逃婚我更管不著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們是哪家哪戶的?」
    小媳婦瞅著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們……我……是耿福全的兒子……」
    她的丈夫顯然是個誠實慣了的人,在說謊騙人方面一點兒也不比她有經驗,她向他丟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兒子?你爸我可太認識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個人物!全縣『活學活用』的標兵,學大寨的帶頭人,動不動就到省裡去開會……」
    「哎,老那,你死哪兒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從裡面被推開了,探出一顆女人鬈毛獅子般的頭,大呼小叫。
    「就來!逃婚歸逃婚,可你們有沒有什麼口信兒,希望我轉告你們老子啊?」
    他們搖頭。
    「老那!等著你幫我纏毛線呢……」
    「就來就來,三點零六的車正點到達,那麼,祝你們一路平安NB023!……」
    「那警察」離去了。
    小媳婦兩眼吧噠吧噠往下落淚。
    「你咋了?」
    在這麼一個地方,在這麼一種時候,凶吉未卜,前程難料,她丈夫覺得慚愧,覺得太屈了她,話語之中不免充滿柔情。
    「聽人家說起咱爹從前,我心裡難過。」
    「是啊,我心裡也難過著哪。要是從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漢不提當年勇!」
    「車票呢?千萬別弄丟了……」
    「丟不了。兜裡揣著哪……」
    「咱們到了省城,還往哪兒繼續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聽咱爹的唄!」
    「連張介紹信也沒有,到了哪一個地方,怎麼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別想得那麼美了!逃債還住得起店嗎?」
    「不住店,寒冬臘月的,住哪啊?」
    「蹲火車站,睡門洞。」
    「孩子受得了嗎?」
    「受不了也得受。」
    「咱倆什麼手藝也不會,爹也是,能那麼容易就找到活兒幹嗎?」
    「找不到活兒,就討飯。」
    「我不……」
    「那你就餓著!」
    她一頭紮在他懷裡,嗚嗚哭開了。
    幾個睡在長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睜開眼瞪他們。
    「別哭,別哭。麻老五個王八蛋,虧他還是你表舅呢!……」
    咬牙切齒。
    她哭得更傷心更難過了。
    她不敢告訴他,她肚子裡又懷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躪她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咱倆畢竟還沾著親帶著故,你公公家欠我那兩萬元,也等於就是你欠的。那好講,我不會再催逼著還的……」
    她表舅那雙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極了!每當他那張蜂窩似的大麻臉俯近她的臉時,她心裡就一陣陣發悚。他渾身鬆軟的白膘肉使她膩歪。為了公公,為了丈夫,為了她自己,為了保護他們的家,她一次次恥辱地依從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證。她雖一次次依從了他,卻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強xx。後來她終於明白,他是淫慾沒夠的。他是想要永永遠遠地佔有她——因為他們欠下了他兩萬元三年五載還不起的債。驢打滾的債。一點兒也不比舊社會地主老財向窮人放債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樣的惡。公公、婆婆、丈夫僅僅是逃債,而她還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隻恣意蹂躪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躪她如同洗衣機攪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個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還有什麼奔頭呢?她內心裡充滿了對今後的命運的恐懼。連往前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慄……
    「叫你別哭,你還哭!」
    丈夫惱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這種地步,還……還活個什麼勁兒呢?……」
    「那你就死!一會兒火車來了,跳下站台讓火車軋死!」
    丈夫推開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過「塔頭甸子」,到山腳下了。
    女人說:「他爹,歇會兒吧!」
    男人站住,緩緩地向後轉過了身。扛著自行車,向後扭頭比向後轉身更難,所以他寧可轉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車的前輪,於是就以他的身體為圓心,劃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見女人已然坐在「塔頭」上了,氣喘吁吁,渾身是雪。包裹著小孫孫的被子上也儘是雪。想必她抱著小孫孫跌了無數跟頭。從女人的領口,冒出蒸蒸的汗氣。
    他也將自行車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準確地說,是他肩膀一傾,自行車掉到了地上。他也氣喘吁吁。他也渾身是雪。他的領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氣。他雙腿一軟,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個「塔頭」上了。
    他說:「你,看看柱兒咋樣啦?」
    女人掀開搭在孩子臉上的被角,將自己的臉貼在孩子嘴上,貼了一會,抬起頭瞅著他說:「睡得香呢!」
    「出氣兒均嗎?」
    「均……」
    女人放下被角,蓋住了孩子的臉。
    「可別把孩子悶死……」
    「我留心著呢。隔會兒就撩開被角透透氣兒……」
    男人喟歎一聲,自言自語道:「可憐的孩子……」
    女人卻有點兒提心吊膽地說:「走這條山間野路,要是遇見了狼咋辦?不是說山裡又有狼了嗎?……」
    男人凜凜地說「你瞎?沒見我背著槍?」
    女人便不說話了,側臉向他們逃來的路上望去——大鐘的兩根夜光的針,已望不見了。「快活齋」那盞紅燈,仍可望見。小多了。就好像有誰站在那兒,高舉著手電筒往他們這裡照射。而手電筒蒙著紅布——別果真是蒙著紅布的手電筒,向埋伏在山裡的麻老五們發信號吧?
    女人心裡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燈,還是誰舉著電棒啊?」
    「那是燈又怎樣?是電棒又怎樣?」
    男人反問。聲音低低的,在女人聽來,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仇恨大大多於逃債的悲涼。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見男人正用匕首挑開棉手悶子。將它套在槍上,一直套到扳機的部位。大概是為了護住扳機別走火。
    「把……子彈先退出來吧!萬一走了火,傷著我和孫子可咋整?……」
    女人請求地說。
    「真走火了,算該著。」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說。女人卻從男人的話中,品味出了一種惡狠狠的殺機。
    女人又不敢再開口了。
    男人將槍靠在自行車上,湊近女人,從女人懷中抱過孫子,輕輕掀開被角,將自己鬍子拉碴的瘦臉貼向孩子的小嘴兒,親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將孩子塞還給女人。
    男人看手錶,發現表殼不知何時碎了,時針和分針都不見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針,仍在無聲地走——一定是跌倒時,手錶磕著自行車腳蹬子了。
    麻老五帶著人抄他們家時,一眼看見了他腕上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隻肥厚的大手,說:「支書,你到這般田地了,那表還捨不得抵債嗎?」
    他一言未發就將手錶擼下來,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貴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槍的殘兵敗將。無論怎麼樣地想要維護住一點兒自己往昔的尊嚴,其實都根本不能夠的。
    麻老五當時擺弄著看了看這只舊「東風」表,沒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將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結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禮而又無比幸福的樣子。還拍拍他的肩說:「借了我兩萬元,你也不買塊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當初為什麼要向他麻老五借兩萬元錢啊!
    你這真應著了那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裡暗暗詛咒著自己。
    他一向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別人提到他時,都這麼評論他。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自己。畢竟當了二十多年黨支部書記,再頭腦簡單個人,也學會深謀遠慮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謀遠慮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對的,不是別人,不是過去那種朝令夕改,使人來不及跟著變的政策風。憑良心講,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運。他自己的命運跟他作對,他還能有好結果嗎?
    村人們紛紛學麻老五的榜樣撲進山裡挖小煤礦的當初,他冷眼旁觀,「按兵不動」。
    兒子說:「爹,咱們也進山吧!」
    他說「進山幹啥?」
    「挖煤唄!那要是選准了礦,咱家還不和別人家一樣,卡嚓就富起來呀!」
    「你懂個屁!再不許跟老子提這件事兒!」
    在村裡他過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裡他也理所當然的是一家之主。兒子是在他的陰涼下長大的,對他順從慣了的。在兒子的經驗中,無論什麼事兒,只要聽他這位爹的,幾乎就沒錯過。即使一旦證明真錯了,糾正也不難。所以呢,他不許兒子再提,兒子就再也不提。山林歸國家所有。共產黨的政策千變萬化,這一條他堅信是絕不會改變的。如果連這一條都改變了,共產黨在中國「領導核心」的地位,豈不就光剩個空架子了嗎?儘管那些山沒林,草長得也很少,但毫無疑問還是國家的山嘛!國家的山裡出了煤,容你們這些異想天開的農民去挖個體小煤礦嗎?笑話!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縣裡派人前來制止。
    可縣裡遲遲沒人前來制止。他終於等得喪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讓兒子筆錄,給縣委寫了一封信。以一位共產黨員的名義,以一位黨支部書記的名義。
    縣裡派來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幹部,和一位地質工程師,勘察了一番,認為這山裡的煤層很有限,不值得國家投資開採。既然農民們願意開採,談不上破壞任何生態平衡,只要納稅,就采唄。縣裡還認為這是大好事,應該支持,撥了縣運輸隊的一部分卡車,租給採礦戶,以解決他們往山外運煤的困難。
    村人們反而更加安心,更歡地開礦,更歡地采煤,更歡地賺錢,他們從沒賺過那麼多錢。
    村人們背地裡諷刺他——「想拍共產黨的馬屁,結果挨了個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窩脖火兒,能不窩火兒嗎?
    他不服氣,能服氣嗎?
    他不信是他自己這一次估摸錯了,以他,給共產黨員當了二十多年支部書記的人,在這件事上居然錯了?他認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黨估摸得熟熟的啦!
    於是他又給省裡寫信。
    省裡派來了調查組。調查組中還有一位是報社的記者。
    他為此好不興奮啊!
    結果呢,更加證明他這一次是錯到底了!省裡和縣裡的態度完全一致。
    調查組組長臨走時對他說:「老耿啊,觀念要改變,思想要解放哇!否則太跟不上形勢NB023!農民們自己尋找出路甩掉窮帽子有什麼不好呢?咱們沒做帶頭人,可也不能犯紅眼病是不是?」
    聽來語重心長,似是開導,其實是含蓄的批評。「紅眼病」三個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並不紅眼,也就不覺得是種刺激了。問題在於他很紅眼。捫心自問,他無法否認。
    於是他真病了一場,不過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裡,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嗩吶地熱鬧了好幾起——又有幾戶人家推倒舊屋,興蓋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規模和樣式。都是麻老五從縣裡給拉的幫工隊。都請麻老五剪綵。媽的,農民蓋新房剪的什麼彩!
    病癒之後,他不那樣窩火了。也對現實有點兒服氣了。於是開始四處借錢,也要進山挖小煤礦了。也要推倒舊屋蓋新房了。
    乍富的人們沒那麼多錢借給他。也不太樂意借錢給他。他們說:「支書哎,借錢,別朝我們伸手哇!朝那腰纏萬貫的伸手才對哩!」
    都這麼說。
    他明白他們所指「那腰纏萬貫」的人是誰。他深感自己頭腦開竅晚了,落下往昔支書最後的一點兒架子,低三下四,羞愧無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計前嫌,對他仍挺客氣,仍挺恭敬的。他獅子敢張大口,借兩萬。麻老五當時嚇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說了一句充滿豪俠之氣的話——「兩肋插刀啦!」
    沒過幾天,麻老五就將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團結」給他送上了門。
    靠那兩萬元,他蓋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規模和樣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嗩吶。也剪綵。
    靠那兩萬元,他挖了三眼礦。
    慘就慘在,三眼礦都沒選准位置,離煤層遠著呢!
    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麼呢?
    更慘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貸,麻老五幾次三番逼債,他卻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兒,不敢告。共產黨員,黨支部書記,明知高利貸坑人,你還借,你起碼的覺悟到哪兒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嗎?你有何臉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債,還不起,還告人家,在村裡還怎麼待得下去!……
    「走!」
    這逃債的男人,從手腕上擼下那只已磕壞了的手錶,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來。
    女人卻去撿表。
    「不許撿!走!……」
    他抓住女人的後領,將女人拎了起來。
    他先把槍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車。當他重新扛起自行車,頓覺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種委屈——這輛自行車可絕不比他的爹當年帶著他逃債時所挑的破柳筐輕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後的一片林子裡。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誰知哪年哪月才會回來?也忘了給兩位老人家的墳培次土。會有人替他盡這點孝嗎?這年頭,誰還肯為他這樣一位倒霉背時,命乖運舛的黨支部書記積這點兒德,行這點兒善呢?興許只有韓喜奎肯?畢竟是他的黨內同志啊!興許……
    今夜逃離村子的打算,他告訴了的惟一的一個人就是韓喜奎。是他介紹韓喜奎入的黨。誰也不告訴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觀念……
    「他爹,走慢點兒,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壞了,扔了,沒個鐘點。誤了火車你對誰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壓在一邊的自行車把上,疼得他半天緩不過口氣來,跪在雪窩動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將孫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邊推他雙肩,一邊哭。
    「你就會哭!我死不了……不帶領著你們逃出這個省……我,不死!……」
    他終於緩過了口氣。女人的哭,女人六神無主的樣子,使他分外惱火。在他陳舊的記憶之中,他的娘,跟著他的爹,帶領著他逃債,可不是這麼一副熊樣子!他的娘當年是多麼的剛強!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張,更不怕艱難,更不懼風險。唉唉,時代不同了,女人們也變得多麼的不同了哇!新社會竟把他的女人寵慣得這麼不中用!這麼無能!唉唉,也難怪新社會,他的女人二十多年來乃是在村裡發號施令,一呼百諾,一跺腳別人家飯桌就動搖的黨支部書記的老婆,在這個村裡的身份就等於是皇太后的地位,雖談不上有什麼作威作福的,可畢竟二十多年來是個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會逃債呢?哪經受過這般的倉皇,這般的不安,這般的苦難呢!……他伸出的雙手,本是欲將女人推開的,卻將女人扶了起來。
    他說:「快擦去淚,看皴了臉!」
    話語之中,情不自禁地攙了些溫柔。
    「過了『塔頭甸子』我就推著你……」
    他復扛起自行車,眼眶又一濕。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彷彿是天地間很悲壯的一個人物。同時,一種強烈之極的責任感,使他週身增添了不少力氣。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後,聽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緊。
    這才對……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說,覺得車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擔了去一部分。
    圓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離他們近了。稍微有點偏斜地,溫情脈脈地,在天穹上注視著他們。清冽的月輝,遍撒在通往山裡的一條野路上。潔白的雪,覆蓋住了從山裡往外運煤的種種車輛碾出的深溝。這條野路潔白得竟使他有點兒不敢走。儘管這條路他已走過許多次。但他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走過。從來也沒有走過一個別人留下的腳印也見不到的路。他彷彿覺得,潔白的雪下,覆蓋著一處處陷阱。
    終於跨出了「塔頭甸子」,他如釋重負地將自行車放下,長長吁了口氣。抬頭望望月亮,他忽發奇想,要是眼前這條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裡多好呢?
    一絲夜晚的游雲,曲曲彎彎地出現在月亮上。圓而大的月亮,似乎皺起了眉。似乎滿面皺紋了。似乎一時間就變老了。
    這男人正徒自望著月亮胡思亂想,他女人催促他說:「還不趕緊走,望月亮幹啥呢?」
    他經女人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現實中來。他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荒唐,感到罪過。同時亦因那麼令人神往那麼美妙的一種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話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掃其興。
    「等著你上車哪!」
    男人強詞奪理。
    女人挺輕巧地一縱,這一次倒是沒費什麼事兒便坐到車後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覺著她是坐上了,推車便走。
    「到了省城,咱們往南邊……還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個滾兒,被女人吞一隻刺蝟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說!」
    「麻老五他們會不會截在車站呢?」
    「被截住了再說!」
    他們身後,潔白的高貴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車轍和男人亂七八糟的腳印。
    男人盡量將車推得很穩,使女人得以袖著雙手,怪安泰地坐在車後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悶子的那隻手,緊握冰涼的車把,快凍麻木了。
    唉唉,兩萬元啊,僅在自己手中過了一遭,就變成了一筆巨債!新房子,等於是給麻老五蓋的了,麻老五倒落得個坐享其成!聽喜奎講,麻老五欲將那房子租給縣運輸隊的人住,寬敞敞的四間大屋,每間屋擺幾張床,就算總共擺上十五張床吧,一個月也是筆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兩萬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還白佔一排房子!自己呢?連塊新表也沒捨得買。連輛新自行車也沒捨得買……這輛破舊自行車,連副塑料護把也沒有。有塑料護把,握著也不至於這麼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覺到穿山風的肆虐了。颼颼地迎面而來,像一把把鋒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臉上、手上。兩隻耳朵彷彿被誰在用粗砂紙使勁兒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頭上。帽子內,女人還紮了一條頭巾。在家裡,將帽子強迫女人戴了,這會兒,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將帽子要過來。可這熊女人,你也該想到一點兒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該心疼一點兒我哇!……
    他回頭看了女人一眼,見女人將頭勾得很低很低,嚴嚴緊緊地袖著雙手,身子歪靠在車坐兒上。如同公共汽車裡,不管別人怎樣擠,自顧坐在坐位上打盹或假裝打盹似的!媽的你個熊女人哇!想當年我爹和我娘不是這麼逃債的!……
    突然,他將車停住,大吼一句:「孫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頭。
    「孫子哪?……」
    女人驚得滾下了車,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著他。
    「你!……」
    他推倒自行車,狠狠踢了女人一腳!
    「忘……」
    女人抬手指「塔頭甸子」。
    他轉身就往回奔。
    孫子是家的根苗!沒有了孫子,家也就沒什麼意義了。如果自己這輩子還不上債,兒子那輩子接著還!兒子那輩子還不上,孫子接著還!借債,總是要還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萬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兒孫們牢牢記住他個罵名!……
    他一口氣奔回到「塔頭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時竟覓不見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跡。一眼望開,月輝下,一座座覆蓋著雪的塔頭,彷彿一片片慘白的人的骷髏頭,彷彿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腳印,是被骷髏頭們陰險地抹去了。抹得乾乾淨淨!
    什麼東西猝地從他身邊躥起,使他嚇了一大跳,迅速地將槍從肩上抖下來,防範地舉了半天。
    四野寂靜,萬籟無聲。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聲叫喊起來。
    四野寂靜,萬籟無聲。
    經久,從山口,蕩回了他自己的回聲。彷彿另有一個他自己,在山裡極遙遠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聲音變得那麼細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裡,「快活齋」的紅燈,定在黑夜之中,紋絲不動。
    「牢記,牢記,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鎮定了一下心神,卻什麼也沒再聽見。那報時的音樂是該響三遍的……幻聽……
    麻老五,我操你八輩子祖奶奶!
    他發狠地在心裡罵著。
    唉唉,你罵人家麻老五幹什麼呢?
    另一個他自己,在他內心裡和他辯論——若反過來,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還債嗎?兩萬元並非小數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據畫了押,從縣裡別人手中借來的,不過轉借給你,又加了二分利罷了。現如今,誰白將兩萬元借給誰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還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貸的事兒,你聽說過的還少嗎?那是冒犯法之風險的啊!冒風險還不作興圖幾分利嗎?現如今不是講究風險報酬嗎?……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兩聲,意識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藥的小孫孫,怎麼能聽得到呢?若能聽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條狗似的,他在「塔頭甸子」之間爬來爬去,瞪大眼睛尋覓足跡。雙手插在雪中,竟一點兒也不覺得凍手了。
    終於,他尋覓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跡。
    終於,他尋覓到了孫子——靜靜地靠著一個「塔頭」,就好像包著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東西。
    撲過去,將那被包緊緊摟抱在自己懷裡,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將臉壓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發出一種難以遏制的,嗚嗚咽咽的,令人憐憫的哭聲。
    被包在他懷中毫無聲息。
    「爺的孫,爺的孫,爺對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說。
    「爺是個不合時世的人啦,你長大,要做個能人,做個強人,做個麻老五那樣的人!……」
    被包的毫無聲息,使這男人極度不安起來。他不哭了,惶恐地掀開被角,第二次將他的臉貼在孫子的小嘴兒上。他那凍麻木了的臉,感覺到了一絲溫氣,感覺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臉卻濕了。孫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麼進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孫子那張小臉兒上!
    「爺的孫,爺的孫,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開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孫子臉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張小臉兒,眉舒目合,很靜穆的一種模樣。
    「他爹,他爹,柱兒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時也奔回來了,跪在他對面。
    他復用被角蓋住孫子的頭,瞪視著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達出一種嚴厲的警告,反卻被女人把自己嚇住了。
    女人的頭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攏的頭髮,散亂異常,一縷頭髮垂遮著女人的半邊臉。不見了一隻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邊臉,不是顯得白,而是顯得青。女人的另一隻眼睛,睜大得可怕,也正瞪視著他。那眼裡,射出預備跟誰人,跟什麼東西拚命似的又兇惡又殘忍的目光,使他覺得恐怖。使他從心裡往外打了個寒戰。而女人的嘴,半張著,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這時候的他的女人,簡直像一頭丟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會放下孫子就舉槍。
    女人又整個兒像脖子上還套著繩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這種樣子猝現在他面前。
    他簡直有點兒懷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個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這會兒變成他的女人的模樣,又想接著害死他和他的孫子?
    他覺得周圍鬼氣森森。覺得那一顆顆慘白的骷髏頭似的「塔頭」,似乎都在開始動彈。
    「你!走開!……」
    他吼,雙臂將孫子緊摟在胸前,猛然站了起來。
    「咱孫孫,到底咋樣了?!……」
    女人也緊跟著站了起來,撲向他,奪孩子。
    他一掌將女人推得連連倒退數步才站穩。
    「活著!……」
    從牙縫擠出這兩個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著……老天爺保佑我們啊……」
    女人將遮臉的頭髮撩向耳後,夢囈般自言自語著,深一腳淺一腳跟隨著男人。
    走到自行車旁,男人悶聲不響地將孩子送在女人懷裡。
    「還我抱嗎?」
    「屁話!你不抱,難道我抱?」
    女人接過孩子,又說:「你不會對我好點嗎?到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著女人,忽然舉起一隻手。
    女人以為男人打她,將頭往後一仰。
    他卻沒想打她。
    他用一隻手解開套在她脖子上的頭巾,搭在她肩上,說:「紮好,別像繩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慣!」
    「我抱著孩子,叫我怎麼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這種情況之下,只要他對她的態度稍微好點,她的心就踏實。她對她的男人依賴慣了。此時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個人物。是個落難的人物。就像老百姓們常說的——「蛟龍困在了海灘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兒,都可以大言不慚地講——我是黨支部書記的女人。逃債歸逃債,支書可沒誰撤。正如他看重孫子一樣,她看重他是個黨支部書記。中國偌大的天下現如今畢竟還是共產黨的。離家前,她將他過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來的榮譽證書,都瞞著他打在包袱裡了。她看待那些東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幫」的人看待本幫的「柬子」。這女人雖然也朦朦朧朧地感到時世確乎有些改變了,但沒出過遠門,連縣裡也很少去,因此還只能用她早已習慣了的邏輯去思維。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頭巾。這會兒他又不覺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剛才她那種可怕的樣子,完全是由於丟棄了孫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歎了一聲。
    女人說:「你把那包袱撿過來啊!」
    包袱滾在十幾米以外。包著些破東爛西。象徵著全部家當。多少還能讓人看得上眼的東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沒去撿那包袱,說:「別要了。」
    女人堅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點兒火了:「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女人囁嚅地說:「東西扔了我倒不怎麼捨不得,包袱裡還有你那些當過代表的證書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塊堆兒,連包煙也換不來!上車!……」
    穿山風是凜冽的。它並不嘶號。並不呼嘯。根本聽不到風聲。整個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凍僵了,冷固了。它彷彿要靜悄悄地,絕對安寧地,將一切在這個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製作成硬邦邦的冷凍標本,保持原樣地封存在山谷這天然的大冷庫中。
    找到了孫子之後,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卻沒找見。
    他們艱難地朝山谷裡行進著。
    月亮在天穹上俯視著他們,饒有興趣地俯視著他們,如同俯視蠕爬在高貴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你跟我出來一下。」
    「外邊NB33C兒冷,出去幹啥?」
    「我有話對你講。」
    「在這兒就不能講?」
    「不能講。」
    「怕誰聽?」
    年輕輕的丈夫,環視著候車室內的人,一個個都半睡不睡的。什麼秘密的話非出去講不可?
    但小妻子固執地說:「反正得出去才告訴你。」
    「那我不想聽了!」
    他不再理她,掏出半包煙,吸煙。
    她將他剛吸了兩口的煙奪下,扔在地上。
    他瞪著她,忍隱著不發作。
    她倏地站了起來,將大衣從他身上扯過,披在自己身上,獨自走出去。
    他望著她走出去,坐著未動,又吸著了一支煙。
    他聽到外面傳來她的哭聲,很絕望,很淒楚。
    「媽的!……」
    他自己憤憤地扔掉了第二支煙,站起來,也走了出去。
    他見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樹下,走過去,壓抑著惱怒開了口:「說!」
    她賭氣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樹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樹下,將她逼迫得緊靠在樹幹上。
    「說!」
    她面對面瞪著他,咬著嘴唇,淚潸潸下。
    「你倒是說呀!」
    她終於開口了,說得相當鎮定:「我有了。」
    「你有什麼了你!」
    「孩子。」
    「孩子?這不可能!你胡說!生了兒子之後,爹不是逼我為全村男人做榜樣……」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誰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沒說他不是我表舅……記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懷上了他的種!我這一路,要是熬不過流落異地他鄉那份兒苦,有個三長兩短,你得牢記著替我……向我表舅報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樁。
    「就這話……」
    她嘟噥地又說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領,發了瘋似的,一個虐待狂似的,一個欲置人於死地的復仇者似的,使勁兒將她的身體往樹幹上撞!
    她一聲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聲不吭。也不咒罵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勁兒將她的身體往樹上撞、撞、撞……
    終於她被折磨暈了,身子軟綿綿地往地上癱。
    他也沒力氣提住她了,雙手一鬆,她無聲地靠著樹幹癱在樹根下。
    樹上的雪掛,一陣陣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兩個雪人一樣——一個立著,一個頹倒。
    不遠之處,有人在望著他們……
    「你就殺了我,也算不得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誰叫你爹欠了麻老五兩萬元,讓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債!……」
    頹倒的雪人這麼說。話語中充滿了鄙視和輕蔑。
    立著的雪人一動不動……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問:「那小兩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們說逃婚,我壓根兒就沒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債,讓他兒子和兒媳婦打前站!」
    「欠了什麼人的債呀?」
    「還能欠什麼人的債?麻老五唄!那小媳婦肚子裡懷上了麻老五的種……」
    「那還不好?算那小媳婦的造化!麻老五的種能是孬種嗎?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懷著,將來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財神爺!……幫我把這點毛線纏完……摘了你那雙髒手套!哎,你說我們那口子,穿這種色的合適不合適?……」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麼話,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陣大笑,罵道:「死沒正經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債的男人和女人艱難行進著的野路兩旁,並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礦的礦洞,像稚拙的兒童用墨汁濃重的毛筆畫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處處沒個順序,也沒個正規形狀。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噴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喚……靜悄悄的寒冷的這一個夜裡,看去彷彿有無數的人躲在傾斜的白幕之後,咬破幕布,只將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張成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的樣子,同時演出著不可思議的超現實主義的啞劇。
    每眼礦洞前都豎著一桿旗,旗桿都很高。旗幟形形色色。上面寫著或銹著張、王、李、趙等等大字。標誌著那些能往外吐錢的「嘴」歸何人。有風的時候,旗幟迎風招展,嘩嘩啦啦的旗幟的爭相歌唱響徹山谷。今夜無風。山谷腹地的凜冽是由滲遍了空間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幟都紋絲不動地垂著,卷掩起那些時來運轉的姓氏。
    一株老樹的枯瘦的枝杈,棲落著十幾隻烏鴉。附近就這麼一株孤零零的老樹,它們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變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樹生了許多白色的大瘤子。
    逃債的男人和女人沒注意到烏鴉們的存在。而它們卻早已在居高臨下地觀望著他們了。當他們從樹下經過時,它們紛紛發出了「哇哇」的怪叫,驟然間飛起,抖盡身上的雪,復變成黑色的,在他們頭頂盤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頭。
    烏鴉們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一陣,紛紛地,一隻隻從容不迫地,又歸回到那株老樹上。
    它們不祥的叫聲在山谷迴盪。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發現有四個身影排開在他們前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支書,恭候多時了!」
    最粗壯的一個身影,朝他們邁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個人都預先隱蔽在麻老五的帳篷裡。
    拖腔撇調,麻老五客客氣氣的語勢中,包含著毫不掩飾的挖苦。
    女人立刻從車後架上蹦下來,不知所措,將孩子抱得更緊,惶恐地往男人身後藏。
    男人愣愣的,雙手仍握著車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書,你還背著槍幹啥?準備用槍桿子對付我麻老五?」
    「……」
    「現如今不搞階級鬥爭啦!」
    「……」
    「再者,你能論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個階級,我又代表哪個階級嗎?」
    「……」
    男人將車蹬子一踢,架穩車。隨後默默地,從肩上取下了獵槍,靠著車後輪放於地上,表示出和平談判的意思。
    「你們,打算怎麼樣?」
    「不打算怎麼樣。只是,請您回去。」
    男人搖頭。
    麻老五又向前邁了一步。
    其餘三個人,助威地跟了上來,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兒排開。
    逃債的黨支部書記此時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支委韓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報的信兒?」
    「是我,支書。」
    韓喜奎半點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內疚的意思。
    「我們可都是黨內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於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賣,恨得一顆心彷彿隨時會在胸膛裡炸裂。然而他的話說得極平和,只有種悲哀的調子。
    「支書,理不是這麼個講法。五哥是我老闆,我若對得起你,就對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書,在黨內,我是黨的人。也可以說是你的心腹人。在黨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說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這樁事兒呢,純粹是黨外的事兒,你說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兒拐啊!」
    韓喜奎振振有詞。不過,那話卻也說得極平和。甚至可以認為,在這種情況之下,對他也仍懷有著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開口道:「支書,跟我們回去吧!您得聽我們的話。您不聽話,不是在逼我們對您動手動腳嗎?」
    「不。」
    很堅決的一個字,然而聲音很小。
    女人一直隱在男人身後,連口大氣兒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讓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動聲色,背在身後的一隻手,以攤底牌的動作,緩而慢之且穩操勝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裡握著一卷繩子,一截繩頭悠悠地搖著。
    「支書,聽話,啊?聽我五哥的話,回去吧,啊?還是聽話的好,不聽我五哥的話,那像什麼樣子呢?……」
    韓喜奎勸說著,如同哄一個犯擰脾氣的孩子。
    「對,對。別不懂事理。支書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殺人抵命,欠債還錢,古往今來……」
    「住口!」男人憤怒了,「我與麻老五之間的事,與你們有什麼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錢,沒欠下你們幾個的?幫狗吃屎的東西!……」
    「你罵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繩頭不搖了,語氣中充滿了威脅。
    「我……我沒罵你……」
    這當支書的男人,頓時氣餒了。
    「罵我們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們就是願意為他兩肋插刀!」
    「你別惹爺們兒不耐煩!……」
    麻老五垂下握著繩子的那隻手,舉起了另一隻手,於是兩個「幫狗吃屎的東西」立刻緘口了。麻老五的威嚴,在逃債的這一個男人面前,在曾有過至高無上的權力的這一個男人面前,在此時此刻,體現得那麼恰當又那麼令人信服。
    企圖逃債的這一個男人的最後一點自尊心,徹底崩潰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剛才那句話解釋清楚了!你不是罵我,是罵誰?」
    「……」
    「五哥,叫他承認,是罵他自己!」
    「對!非叫他承認是罵他自己不可!欠了你兩萬元,想一逃了之,還……」
    麻老五的手又一舉。
    說話的嘴巴閉得比眨眼睛還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腦袋。
    從前,他也曾有過如此這般的威嚴。而現在,尤其此時此刻,他一點兒也沒有了。他曾有過的威嚴,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搶去了!就這麼回事兒!
    「聽見了?你得承認你是罵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無憐憫之心的話。
    「我……我……」他無可奈何地嘟噥,「算,算我罵我自己……」
    「算嗎?」
    「是……」
    「這還差不多。那麼,請回吧!」
    「我……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路……」
    「唉!……」麻老五居然歎了一大口氣,彷彿更其進退兩難的是自己,「你呀,你這人怎麼這樣糊塗!我若放你一條路,我那條退路不就等於沒了嗎?」
    對方歎那一大口氣,使他於絕望之中產生了一線希望。他那耷拉著的腦袋,馬上就抬了起來。
    他急急地說:「你放我這一條路。你放我這一條路對你有好處!我到異地他鄉去,不是為了逃你的債,是為了還你的債!我要帶著妻兒老小,闖世界,捨得全家人的命掙錢,攢錢……」
    「中國這麼大,三十多個省,千兒八百個縣,現如今,沒戶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發了,我哪兒找你呀?」
    「我若發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戀!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著兩萬元回村來見你!你得相信我!」
    「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起誓!」
    「這年頭,誰信誰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個共產黨員,黨支部書記……」
    「得啦得啦!」
    麻老五終於厭煩起來。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這一個企圖逃債的男人,這一個村黨支部書記,再也無話可說,雙膝一彎,分明地,他給當年受他任意擺佈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時間,山谷變得那麼寂靜。世界變得那麼寂靜。
    連棲在老樹上的烏鴉們,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頭瞧著跪在他們面前的這一個男人,簡直都有點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從前凌駕於他們之上,如同一尊佛爺似的,頭頂籠罩著某種神聖光圈的那個人。
    「哎呀,支書,您這……您這是何苦呢?犯不著這樣子嘛!快起來,有話好商量,快起來……」
    韓喜奎第一個動了惻隱之心,他慌慌地彎下腰,想扶起他的黨支書。可他的手剛碰到他的入黨介紹人的身體,顧忌到了什麼,扭頭看麻老五一眼,見麻老五並沒有明顯的允許他這樣做的意思,雙手不由得畏縮回去了。
    「我……我是覺得……」
    他欲解釋什麼,因為倏忽間,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喪失了立場。而且很可能由此永遠地丟掉了對方的信任。
    他識趣地直起腰,尷尬地後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個人打鼻孔裡噴出一聲譏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還是那個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識到,她的男人從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經沒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別來這一套!……」那男人此時此刻的軟弱,不但沒能使麻老五動容,反而使他心腸更硬,態度更蠻橫,語氣更冷:「你這一套是跟我學的!想當初,我女人懷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對我發過一點兒慈悲嗎?我不是也給你跪下過嗎?我還給你磕過響頭;可你卻派人生把我老婆捆著綁著送到了醫院……結果真是我個兒子!……你害得我斷子絕孫!……」他越說越來氣,吼道:「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給我綁了!今天牽牲口一樣,也要把他牽回去!……」
    突然,那跪著的男人,聽到了一聲轟響。同時覺得有些黏乎乎的東西濺了自己一臉。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時,濺在臉上的東西一樣。
    他微微吃驚地抬起頭,見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沒了腦袋。沒了腦袋,麻老五那粗壯的身子,卻仍叉腿站立著,一隻手裡,也仍握著那卷預備用來捆綁他的繩子。
    一股火藥味混合著一股血腥味兒撲入他的鼻孔。
    他側臉看他女人——雙筒獵槍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槍筒往外冒煙。
    槍膛裡,還有一顆子彈,也是專用來獵殺野豬的很厲害的「炸子兒」。
    又是一聲槍響。
    女人的臉比方才在「塔頭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時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沒了腦袋的身體,像被人使勁一推,直挺挺地往後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樹上的群鴉乍起驚飛。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掙扎不起。
    他眼見他們撲向了他的女人,耳邊聽到一陣亂石砸在軟物上的悶響——又是那一種黏乎乎的東西濺在了他臉上。
    「我……我沒動手!沒我的事!沒我的事!……」
    是韓喜奎的叫喊。
    「沒我的事!沒我的事!沒我的事!……」
    叫喊聲漸漸遠去,山谷間響著經久的回音。
    終於,一切歸於寧寂。
    終於,男人掙扎了起來。
    終於,烏鴉們不知從何處飛回來了,卻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棲落在那株老樹上——樹上吊著一個人。
    哇!
    哇哇!
    ……
    它們在樹頂盤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點兒聲息也不發出。
    新鮮的血腥味兒在山谷間飄散開去。
    遠處,傳來了幾聲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