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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靴

    芊子是一個俏模俊樣的鄉下少女。
    芊子十六歲了。
    她是隱於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且天資聰慧,文思雋敏,善駢對聯。每年春節,從村頭至村尾,家家戶戶屋門上院門上貼的對聯,概出於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裡並沒有小學校。一個獨身老頭兒是她的文化啟蒙之師。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裡生活十幾年了。誰也不詳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落根此地。儘管他孤老可憐,但村人排外,並不將他當「五保戶」照顧。何況他初來乍到之時,公開給村裡的些個人們測過八字算過命,從此便怎麼也洗不清傳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們並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麼不妥。芊子善良,自十歲起,經常暗中給予他同情和幫助。作為報答,他教芊子識文寫字。凡六年間,她潛學之,他誠教之。
    去年春季老頭兒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愛地瞧著芊子說:「芊子呀,芊子,你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會了你識文寫字,也沒教會你點兒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淚汪汪地回答:「老師教會了芊子識文寫字,芊子已是感激不盡了。若老師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顧全村人的反對,日夜服侍你……」
    老師眼中也漸漸淌下兩行濁淚,連說:「不要不要,芊子你可萬萬不要那樣!……」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後村人在山上發現了他的屍體,將他就地埋了。連塊墳牌也沒立。
    芊子難過了數日。她心裡明白,他是因不願她遭到非議,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她認為她的老師便是一個大善人。
    其實,爹娘是清楚她跟誰學會識文寫字的。那老頭兒活著時,爹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曾嚴厲地阻止過,學會識文寫字,對自己的女兒畢竟是件好事兒,爹娘權衡這點兒得失的頭腦還是有的。
    老頭兒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囑咐芊子:「可不許說跟他學會識文寫字的!他死都死了,死無對證!你自己不說,沒人敢逼著你非承認跟他學的不可!你就說照著本兒破舊古書,自悟自學的……」
    芊子不願惹爹娘生氣。逢人問,便照爹娘囑咐的話說。那麼說時,內心裡覺得非常對不起老師。每到老師的墳那兒去請求原諒……
    後來山洪暴發,將老師的墳沖平了。將老師的屍骨捲得無影無蹤……
    百菜沒有白菜美
    諸肉沒有豬肉香
    這是芊子家灶兩旁貼的對聯。村人們都認為是芊子的「名聯」,曾口口相傳,廣博盛讚。爹娘聽了,當然是極得意的。而芊子則往往羞笑,對村人們的盛讚,心中大不以為然。她認為自己不過寫了兩句合仄押韻的大白話罷了。
    她還私下裡寫過幾首仿古詩。寂寞之時,喜歡坐在床沿兒,左右搖晃著身子,漫聲兒背詠……
    輕風撫青草
    黃蜂覓黃花
    春水一塘靜
    田蛙幾聲呱
    這一首是她頗自賞,常背詠的。
    ……
    現在,芊子被關在她家的柴棚裡。門從外邊用很粗的木槓頂牢了。腿腳被捆著,手臂被反縛著。
    是爹娘將她這樣的,如果爹娘不將她這樣,她哥也會將她這樣。哥長她七歲。三年前成的家,分戶另過了。
    不因別的事兒。只因縣劇團又來村裡為忙過夏鋤秋收的農民們演戲。分明的,芊子是戀上了縣劇團那個每在戲中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認,她的的確確是愛上那小生了。她愛他愛得自己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辦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戲就愛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兒。她那顆少女的心開始被愛所折磨,還不到十五歲。可憐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裡,她幾乎夜夜夢見自己變成了白娘子,變成了七仙女,變成了林黛玉,和那個演許仙演董永演寶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地愛著。有時像愛在戲裡。有時像愛在生活裡。情竇初開的鄉下少女這一種單戀,其迷幻又熱烈的想像,究竟更貼近戲裡還是更貼近生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芊子更不願對別人說。
    自從她的單相思被她自己公開,她就成了村人們流短飛長,口舌交謗的目標了。那一種議論紛紛、聚蚊成雷,儘管芊子本人頗不在乎,卻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們面前覺得大失家譽,抬不起頭來。
    其實芊子也不是自己公開了內心裡的暗戀的。是被別人當場看穿並逼她說出的。那一次縣劇團又來村裡演戲,芊子趁沒開場,鑽到幕後,偷了一隻戲靴。她認定那是那小生的戲靴。她將戲靴抱在懷裡,像偷了一樣曠世寶物,心頭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結伴兒去看戲的幾個女人遇著了。她們自是萬分的奇怪。而芊子心裡,當時則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夜夜懷抱著所愛之人的戲靴睡,從此於願足矣。
    芊子的判斷沒錯,戲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場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時年二十六歲。比芊子整整大十歲。尚未婚娶,是縣劇團的台柱子。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他的英俊當年迷倒了全縣年輕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夢中與他愛在一處的女人,絕不僅僅是芊子這一個鄉下少女。
    他該穿戲裝了,卻哪兒也找不見另一隻戲靴了。不只他一個人急,全劇團的人都跟著急。
    他說:「剛才我化裝時還在的嘛,怎麼轉眼就會少了一隻呢?」
    於是大家都被發動了到處找。
    於是有人懷疑被貓狗叼了去。
    於是有人到幕前請求早已黑壓壓坐了一片的農民們少安毋躁,講明演出時間拖延的原因……
    那幾個路上遇見芊子的女人們一聽,就一齊站起來嚷嚷,說不是被貓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說她們還以為是「戴小生」喜歡她那張好看的臉子,情願地將一隻戲靴贈給她的哩!她們還真是那麼以為的。她們亂嚷嚷時,內心裡起先那一份兒憑空的妒意,便獲得了很徹底的釋放。
    「戴小生」覺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聲了,在幕後坐不住了。一隻腳著戲靴,一隻腳著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來了。縣劇團的台柱子是個非常顧惜自己名聲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縣女人們心目中多麼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謹束,在女人們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種本能的莊重。他成分不好。父親是解放前的縣長秘書。他惟恐給人以輕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麼閒話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繼續演戲了,儘管他是劇團的台柱子。而他愛演戲。在當年,像他這樣一個出身於「敵偽人員」家庭的年輕男人,能被允許登台演戲,就是僥倖揪住著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戲,他也不知究竟再該愛些別的什麼。甚至不敢輕易愛上某一個女人。他寧願活在戲裡。卸了裝脫了戲服,他在台下是一個沉默寡言自甘孤悶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白。以委屈極了的話語大聲宣告,他根本沒見著過什麼「釬子」什麼「釬頭」的,一名演員怎麼會輕佻到隨便將戲靴贈給一個小女子的地步呢?何況戲靴是劇團的公物,非屬他個人的東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當時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這時他們都坐不住了。一齊站起,撲向那幾個女人,意欲教訓她們。當爹的當娘的當哥哥的當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恥大辱。
    「胡說!你們紅嘴白牙地在這兒胡說!」
    「我們家哪一輩子也沒出過賊!你們當眾編派我們芊子的瞎話哩!今天跟你們沒完!……」
    若非有劇團的人和村裡的人從中勸解,雙方便也廝打作一團了。
    於是有人說——偷或沒偷,去審審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聽起來,不失為主持公道的話。其實這麼說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種事端,樂得有熱鬧可看。對於他們,看本村人互相打罵一場,是比看縣劇團演戲別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審的主張,正中那幾個女人下懷。她們明明親眼看見了芊子抱著那一隻戲靴興沖沖地往家裡跑啊!她們想芊子肯定剛到家,料她也不至於能將那只戲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們一片聲地亂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來,我們都當眾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裡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著心虛了嗎?心虛不就等於默認了嗎?他們都不相信,他們的芊子竟會偷一隻戲靴!她偷一隻戲靴幹什麼嘛!
    劇團的帶隊,左右為難了一陣子,囁囁嚅嚅地說——那,就去問問那個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並不願去一戶老鄉家裡審他們的女兒,搜一隻戲靴。何況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幾排看戲的這老兩口,是一戶貧下中農。縣劇團送戲下鄉,是文藝服務於貧下中農的好事。反而為了一隻戲靴去搜一戶貧下中農的家,去審貧下中農的女兒。傳開了影響多不好哇?搜出還則罷了,如若搜不出來,自己也得跟著那幾個女人賠禮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隻戲靴,「戴小生」可怎麼登台演戲呢?老鄉們早早地就吃罷了晚飯,聚集在麥場了,主要還不是衝著要看「戴小生」的戲才來的嗎?
    這時「戴小生」開口了。
    他說:「算啦算啦,別去搜了。就當是貓狗叼走了罷!只要鄉親們不計較,我不穿戲靴為大家演一場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卻不依。
    他們說——那不行!你行我們不行!事關我們芊子的名聲,沒個結果,就難還我們芊子清白!不還我們芊子清白,叫我們芊子往後怎麼做人?
    當爹當娘當哥哥當嫂子的,在那一種情況之下,不可能不為他們的芊子考慮得更多些。芊子已經十六了,一轉眼小姑娘就將變成大姑娘了,從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難事兒啊!
    那幾個女人們對「戴小生」的調和也不依。她們覺得事關她們的名聲。倘若不從芊子家搜出那只戲靴來,她們一個個不都成了專愛憑空編造瞎話誣損他人名聲的長舌婦了嗎?
    她們也都說——非搜不可!非搜不可!這事兒不搞個水落石出,誰清誰白,大傢伙都甭打算看成戲!
    結果,在許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慫恿下,幾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離開了麥場,興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將那只戲靴偷回家,翻來覆去地看,喜愛得放不下。其實那是一隻已經舊了的,有些地方已經開線了的戲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兒,已經不那麼白了。黑布的靴面兒上和靴腰上,並無任何花邊兒。那是許仙穿的一隻戲靴。許仙家境貧寒,戲靴自然樸實無華。如果是公子哥兒寶玉穿的戲靴,一定就是另一類了。那類有花邊兒的,美觀的,看去顯得富貴的。「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為村人們演「斷橋相會」,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許仙的戲靴,無幸偷到公子哥兒寶玉的。
    芊子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終於的,她算是擁有了一件她所愛之人的東西啊!十六歲的芊子,正是由於看「戴小生」的戲,才漸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歡悅,才對所謂愛似乎明白了一些內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嚮往和渴望。但那嚮往,那渴望,其實是極單純的。也不過就是鄉村的土戲台上,男女演員間軟語溫存,含情脈脈,耳鬢廝磨的作狀程式罷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歲的鄉下少女芊子,其心靈的封閉程度,還不足以使她由愛進而聯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儘管她不明白什麼「柏拉圖」。
    芊子對那只戲靴是喜愛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夠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紅潤的花瓣兒似的唇,去吻那戲靴的已經明顯髒了的白底兒。那是這少女成長到十六歲以來,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麼。她很惶惑於自己竟會那樣兒。她獨自地害羞起來了,羞得一張俊俏的臉兒紅極了,也熱極了。
    「芊子,芊子,你這是怎麼了啊!你怎麼變得這樣兒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一邊就將自己又紅又熱的臉兒,偎貼在那戲靴的靴腰上了。
    她學著戲腔又自言自語:「許郎,許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麼苦嗎?……」
    那時刻,她的兩眼非常的明亮著,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幸福極了的光彩。
    突然她聽到了外邊的嘈雜聲,扭臉朝窗子一看,見許多人已闖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驚,料定人們必是因她偷的這一隻戲靴而來問罪的。她當時偷它可沒想太多。她以為所愛的人兒會有好幾雙戲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帶了一雙戲靴下鄉來演戲,她才不會偷呢!她再怎麼暗戀他,怎麼因天天夜裡想他而大睜著兩眼難以入睡,也是絕不肯做使他著急的事的。
    芊子慌亂之中,將那只戲靴掖進被子裡。剛一轉身,哥哥已率先闖入她的屋子。隨後闖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幾個女人,和劇團的帶隊。這些人前後腳進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滿為患」了。再擠不進屋的男女老少,圍在門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屋裡望。屋裡屋外的人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瞪著芊子的臉。
    劇團的帶隊一見芊子,笑了。他和顏悅色地說:「我當芊子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小姑娘呀!我幾年前就熟悉你了!我們每次來村裡演戲,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嗎?每次演完了,你不是還都爬上台幫我們收拾東西的嗎?……」
    哥哥不待他說完,使勁兒將他推開了,近前一步,將芊子逼在牆角,厲聲喝問:「你在家裡幹什麼哪?」
    芊子膽怯地將身子緊緊貼在牆上,細聲細氣兒地回答:「哥我沒幹什麼呀……」
    「沒幹什麼?那你臉咋這麼紅?」
    「我……我……」
    芊子想說她也不知自己臉咋這麼紅,但又覺得這麼說是在撒謊。芊子是個極誠實的女孩兒家,不慣撒謊。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該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這些廢話幹什麼!」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勁推開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厲聲喝問:「芊子,你!……偷了一隻戲靴麼?」
    芊子是更加膽怯了。恐懼使她那張臉兒由紅漸白了。
    「你給我說!你倒是說不說?!……」
    爹一抬腳,脫下了一隻鞋,高舉著威嚇芊子。
    娘從旁氣急敗壞地給爹助威:「不說就打!」
    哥也臉紅脖子粗地吼:「對!不說就往死裡打!」
    十六歲的女兒家,自尊心很強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親人如此這般兇惡的審訊。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淚了。
    只有嫂子很憐憫她。
    嫂子說:「爹,娘,你們好言好語地問,別嚇壞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舉臂對妻子大聲指斥:「滾開去!沒你插言的份兒!」
    嫂子臉一紅,悄沒聲兒地躲到人們後邊去了。嫂子一向是極怕哥哥的……
    「爹,我……我沒偷什麼戲靴……」
    從沒撒過謊的芊子,被逼無奈,不得不撒謊了。她長到十六歲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恥。因為自己偷的行為,也因為自己不得不當眾撒謊。
    她開始暗暗後悔自己偷了那只戲靴。
    她在心裡說:「許郎啊,許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這都是由於太多情了,才落到這個地步呀!」
    她的眼淚,就更加忍不住地湧出了。
    「都聽見了吧?大夥兒都聽見了吧?」
    爹揮舞著手中的一隻鞋,沖屋裡的人們,也衝門外和窗外的人們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芊子沒偷!我們芊子從不撒謊!……」
    那幾個女人早就沉不住氣了。
    她們中的一個擠到芊子跟前,指手畫腳地說:「你沒偷?懷抱著一隻戲靴張張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們遇見的是誰?不是你,難道是鬼變的另一個芊子嗎?……」
    「我……反正我沒偷……」
    芊子喃喃地辯白著,畢竟是那麼心虛,話說得更加細聲兒細氣兒了。
    「你還嘴硬?看來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會承認了!」
    「對!搜吧搜吧!不搜出來,顯得我們姐妹幾個,串通一氣兒誣蔑人似的!」
    於是她們就這兒那兒搜起來。
    慌亂之中,那只戲靴藏得難以躲過人眼去。一個女人發現被子鼓得不對頭,跨過去一掀,戲靴暴露了。
    屋裡的人,門外窗外的人,一時的都肅靜了。
    那女人將戲靴抓在手裡,得意地用另一隻手連連拍著說:「這是什麼?大夥兒看這是什麼?」
    她又衝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著說:「還誇口你們家祖祖輩輩就沒出過賊嗎?還誇口你們芊子從不撒謊嗎?不是我們姐妹幾個串通了誣蔑你們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雞。
    哥哥嘿了一聲,無地自容地抱著頭蹲下了。芊子哇地一聲哭了。她從那女人手中奪下戲靴,緊緊摟抱在懷,如同一位小母親緊緊摟抱著自己的孩子,並決心用生命保護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時沒了理念。她只有一個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絲毫也不顧惜了,名聲可以絲毫也不顧惜了,什麼都可以不顧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別人從自己懷裡奪去那只戲靴。她是橫下一條心,非要那只戲靴不可了!
    她失聲大哭著,緊緊摟抱著那只戲靴,以乞憐的淚眼望著人們,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貼牆縮下了。
    劇團帶隊的人終於有機會又湊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氣說:「芊子啊,把戲靴還給我好不好?沒有這只戲靴演員上不了台嘛!大夥兒都等著看戲呢!」
    芊子哭得哀傷極了。
    她連連搖頭:「不,不,不……」
    窗外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以一種過來人的眼裡揉不進沙子似的口吻,慢條斯理地說:「我看,這半大丫頭肯定是迷戀上那戴小生了!」
    屋裡屋外的人們聽了,一時的就面面相覷。
    芊子的嫂子氣憤地嚷:「胡說!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將自己的臉湊近芊子的臉,急切地問:「芊子,她是胡說吧?你並沒迷戀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淚漣漣地,泣不成聲地說:「是……」
    「是?……你說不是!芊子你說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擰芊子的胳膊。
    這時的芊子,是寧願說實話,而不願擔一個偷名的。她覺得自己承認迷戀那個「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點兒也不冤枉的。一點兒也不可恥的。並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從此擔一個偷名,則是很冤枉,很可恥的。她常聽到村裡一些個已婚的年輕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調笑。她們那時說的一些話是很猥褻的。尤其那幾個帶頭到她家裡來搜戲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縱自己淫蕩的想像,說些自己和那個「戴小生」在被窩裡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的行房事。她們那些話常使芊子只聽了半句就面紅耳赤起來。哪怕正和她們在一起幹著什麼活兒,也會丟下活兒,心裡暗罵一句「不要臉」,一扭身趕緊捂著耳朵跑開去。她們那時一個個面生異彩,兩眼放光,都並不覺得可恥,反而覺得樂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裡的男人們從旁聽了,也都不認為她們可恥,還都笑。甚至包括她們的丈夫們,都顯出很愛聽的樣子,從不喝止她們。任由她們的話越說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們一向的也是公開地將那「戴小生」當成一個想像中的情夫,作踐他的名聲那麼忍心,那麼肆無忌憚,她芊子承認自己喜歡他,倒有什麼可恥的呢?起碼與偷字相比,是並不怎麼可恥的吧?村裡的女孩兒家,有的僅比她大一歲,就改大了歲數,早早地結婚嫁人了。承認自己只不過暗暗迷戀一個值得迷戀的,事實上也是許多和她同齡的女孩兒家暗暗迷戀的男人,究竟有什麼罪過呢?
    芊子內心裡這麼想著,於是就抬起了頭,以她那單純又善良的眼睛環視著眾人,乞憐地也是勇敢地說:「我喜歡他演的戲,也喜歡他人……」
    屋裡屋外的人們,又是一陣面面相覷。
    劇團的帶隊,這時息事寧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兒,一邊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淚,一邊以大人哄小孩兒的那種口吻說:「芊子,你喜歡他這很好哇!我們大夥兒也都喜歡他嘛!那你就更應該將戲靴還給我,讓他能穿了給大夥兒演戲對不對?……」
    抱頭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個高兒蹦起來,瘋魔了似的,對人們掄拳便打,飛腿便踢,同時大吼大叫:「都滾!都滾!都滾!我們家要實行家法,狠狠教訓這個小賤人!」
    於是屋裡的人們,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趕到了院子裡……
    芊子的哥哥又躥到了院子裡。這性子暴躁的農村青年,隨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掄著舞著。彷彿一員驍將,在比武校場叫陣似的。
    於是人們從院子裡被趕到了院子外。
    雙扇的院門被他關上了。胳膊粗的門槓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這丟人現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著,跟你丟不起這份兒人!」
    人們在院外聽到了芊子爹的吼罵聲……
    接著聽到了什麼東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響……
    聽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別真往死裡打呀!」
    也聽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別打啦!我給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饒了我小姑吧!」
    還聽到了芊子哥哥的哭號:「嗚嗚,她把我的臉也丟盡了!我在村裡沒法兒抬頭見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聽不到芊子的告饒聲……
    那幾個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劇團的帶隊瞪著她們生氣地訓斥:「這你們就高興了?啊?這你們就高興了!你們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門,自然是撞不開的。
    他對男人們吼:「你們,都聽著,都聽著啊?想個法子呀!」
    男人們一個個表情木訥著,臉上全沒什麼特殊的反應。
    只有一個男人撓撓後脖梗,仰起臉,淡淡地說:「我看,倒也該管教管教,才十六歲就這麼騷,往後還不偷野漢子哇!」
    劇團的帶隊,從他的口吻中,聽出了幾許幸災樂禍的意味兒。
    他剛欲發作,院門敞開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現在院內裡,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隻皮搭子似的,搭著辮子瀑散,昏死過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裡,拎著那只戲靴。
    芊子爹一貓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隻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墜落於地。她臉上,胳膊上,顯現了幾條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滲透了她那白底兒碎藍花兒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現了幾條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桿兒抽她的。
    她爹指著她說:「看,我不護孩子!我是真動家法來著!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則將那只戲靴朝地上一扔,擺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勢說:「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寧肯打殘了她,養她一輩子!」
    劇團的帶隊,望著昏死於地的芊子,發了片刻呆,撿起戲靴,跺了下腳,哼了一聲,悻悻地轉身便走。
    於是人們也都紛紛地相跟著走。戲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將要演的「斷橋」,男人女人們還是要看的。似乎誰的心情,都並不怎麼受發生在芊子家裡的事兒的影響……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當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們一陣陣的叫好和掌聲……
    戲散時分,已是半夜了。別人往箱子裡歸放行頭,「戴小生」卸裝時,劇團的帶隊低聲對他說:「哎,那個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隻戲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輕輕地「唔」了一聲,停止了卸裝。
    「長得挺俊俏的個小姑娘。就是性子太強了。求一句饒,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卻偏不求饒……」
    「戴小生」冷冷地說:「你跟我講這些沒意思的話幹什麼?」
    他接著卸裝,顯出再不願聽多談芊子半句的樣子。
    帶隊的說:「你別誤會嘛!」
    「戴小生」說:「我什麼也沒誤會。我有什麼好誤會的?」
    帶隊說:「其實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將那小姑娘招到劇團裡來培養培養,興許以後還成個好角兒呢?」
    「戴小生」說:「也別跟我講這些。我又不是劇團領導,你跟我講這些幹什麼?除了演戲,別的什麼事兒我都不入耳。」
    帶隊聽了他的話,覺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說什麼了……
    那以後,縣劇團又來村裡演過兩場戲。不過「戴小生」卻沒跟著來過。於是村裡就流傳起了閒話。說「戴小生」沒來,是由於那次被芊子偷了一隻戲靴,心裡惱火,不願再到本村演戲了。而實際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裡參加名角兒調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個俊俏的少女,偷戲靴這件事兒,絕不至於被人們那長久地議論。比如芊子若是一個醜丫頭,人們即使議論,也往往只能說她「癡」、說她「傻」,說她「心迷一竅」什麼的。說時,也許還表現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於,她偏偏又是一個俊俏的少女。那麼人們似乎理所當然地就要說她「騷」,說她「淫」,說她小小年紀就整日思想著與男人做蝶亂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彷彿從此被人們的議論繡上了意味著行為下賤和不軌的「紅字」。
    今天,縣劇團又來演戲了。「戴小生」也又來了。之前,村人們普遍風傳,「戴小生」演過這一場戲,就將調往省劇團去了。也就是說,本村的人們,從此不再能有機會看到他演的戲了。所以,家家戶戶早早地就吃罷了晚飯。男人和女人們,都換上了過年過節才捨得穿的衣服,呼長應短,三五結伴兒地去看戲。在「戴小生」而言,這是一場告別性質的演出。在村人們而言,等於歡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這場戲,彼此態度非常之鄭重地進行了一番討論。最後統一了——這一場戲他們無論如何是得去看的。自從發生了芊子盜靴的丟人的事,爹和娘就沒再去看過縣劇團演的戲。哥哥和嫂子也沒再去看過。當然,芊子也沒再去看過。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脫不了身離不開家。爹和娘的兩雙眼睛盯住著她,使她一步也離不開她的小屋。過後聽說縣劇團雖然來了,「戴小生」卻沒來,芊子倒也並不覺得怎麼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戲,乃是出於這樣的一種想法——總不在村人們看戲時露露臉面,倒顯得自認家門之風不正了似的。自認了,當然也就授人以長久議論的權力了。在村人們看戲時露露臉面,多少總能對人們的口舌起點兒威懾的作用啊!村人們議論誰,一般總是在背後,當面畢竟還是有所顧忌的。背後議論不休,則可能放到當面不敢。而當面有所不敢,背後的議論則也許漸斂。何況那「戴小生」演過這一場,不是就將調到省團去了麼?他今後不會再來了,女兒偷他戲靴的事兒,也就該被人們遺忘了……
    爹和娘如此這般議論的話,全被芊子在門外聽到了。
    芊子推開門,闖入爹娘屋裡,給爹娘跪下了。
    芊子兩眼噙滿著淚,哀哀地說:「爹啊,娘啊,也讓我去看他演的這最後一場戲吧!我保證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保證只看上一會兒就回家來!從此女兒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們生氣了!成全了女兒這個願望吧!」
    爹鵲瞪起眼怒吼:「住口!你還有臉說你想不想他的話!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說:「女兒也沒敢指望他娶我,女兒也沒敢幻想嫁他,女兒只不過……」
    娘用指頭戳著她眉心連問:「只不過怎樣?只不過怎樣?芊子你倒是說說看,只不過怎樣?」
    「女兒只不過……只不過就是內心裡暗暗喜歡這個男人,覺得他值得女兒暗暗喜歡罷了……」
    娘雙手一拍,轉臉對爹說:「她爹你聽聽,你聽聽!小賤人竟吐出這等心裡話來!這話若是讓外人聽了去,再滿村地傳開,以後還能有誰家要她做兒媳婦?……」
    「你這算是什麼願望?!……」
    爹氣得臉腮抽搐,一腳將她踹翻於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還不至於捆了她的手腳將她關在柴棚子裡。但芊子在家中,本是個習慣於事事順從爹娘的女兒。她不願不經爹娘允許,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後一場戲。惹爹娘生氣其實是她最不情願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門前,反而對她不放心了……
    現在,芊子已被關在柴草棚子裡兩個多小時了。雙手和雙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裡,同時還關著秋末的最後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兒開花兒,叮不了人了。其實是以訛傳訛的一種說法。起碼那一小群蚊子不是這樣。它們叮起人來更凶更狠。吸起人血來沒夠兒似的。芊子的手腳被捆著,只有任由它們叮的份兒。它們認準了叮她的臉和脖子,因為她的臉和脖子沒衣布隔著。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搖晃一下頭,而蚊子們卻只不過嗡地飛起幾秒鐘,緊接著又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臉兒正對著柴草棚的後牆。後牆上開了一面小窗,用數根木條間隔著。從那小窗可望見月亮。那個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彷彿還濕漉漉的。彷彿由濕漉漉的而變得沉甸甸的。彷彿由沉甸甸的而從夜空上墜落了下來,被小窗外一株老樹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從那小窗灑進柴草棚子,灑在芊子的身上、臉上。水銀也似的月光,將芊子的臉兒映得格外白皙。淚水在這少女俊俏的臉兒上默默地無休止地流著……
    「許郎,許郎,你真的再也不會到我們村來演戲了嗎?你還因為我偷過你一隻戲靴而生我的氣嗎?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誰,我也沒機會當面向你賠禮道歉了……」
    芊子想到傷心處,抽泣了。
    緊鑼密鼓和傷感的胡琴聲,從麥場的方向依稀地,時斷時續地傳入到芊子耳裡。分明的,還能聽到一兩句「戴小生」的唱腔兒。芊子從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兒,側耳聆聽時,卻又聽不見了。
    芊子想磨開捆手的繩子,但柴棚子裡沒什麼見稜見角的硬物件足可借力。她又蹦到門那兒,在門框上磨。磨了許久,沒磨斷繩子,倒紮了兩腕刺。芊子蹲在門那兒,哭出了聲兒……
    有人從小窗外走過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後再不來了嘛,當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兒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這麼覺著吧?你准夢見他!」
    「嘻嘻,如果真能夢見他嘛,就親自替他寬衣解帶,由著他擺佈!」
    「你當人家一准喜歡擺佈你呀?」
    「那我擺佈他!懷上他的種子才稱了我的心!」
    從小窗外走過的,是些年輕的媳婦和將要做媳婦的大姑娘。她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羞地,大聲地說著些意淫的話。彷彿都在藉機發佈宣言,並成心讓村裡的男人們聽到……
    戲散場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裡了。爹徑直進了自己屋,脫鞋上床,倒頭便睡。
    是娘開了柴棚子的門,替芊子解了捆手腳的繩子。
    娘見她已哭得淚人兒似的,安撫道:「哭什麼呀!這也值得哭嗎?都說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讓你去,是為你好嘛!以後他不會再來演戲了,你和他之間的事兒,人們也就不會再議論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間,真的發生過什麼可議論的事兒似的。
    娘沒看出芊子的臉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麼慘。如果看出了,娘一定會非常心疼她的。再怎麼的,娘也畢竟是娘啊!
    芊子並不生爹和娘的氣。她也明白,爹和娘是為她好。因丟了爹娘和嫂子的臉,芊子心裡一直懷著萬千內疚。
    娘安撫了她幾句,也進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卻沒睡。估摸著爹和娘已睡實,她躡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靜了。幾乎家家戶戶都熄燈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後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劇團的人還沒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頭什麼的。她並不想多麼接近她暗戀著的人兒。能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之下,遠遠地,遠遠地望著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滿意足如願以償了。她明白,她這輩子是難有機會到省城去的。這輩子更難有機會在省城看他演的戲。正如她對爹和娘所說的,這少女只不過希望,能將一個自己癡情暗戀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長久更長久地保留在內心裡。她也明白,再過二三年,自己就會命中注定地變成村裡哪一個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沒一個她真心喜歡得起來的。這少女對那「戴小生」的癡情暗戀,其實意味著一種對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圖在自己內心深處預先儲備下一小勺蜜,以防將來承受婚姻的不幸時,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氣兒跑到麥場,土戲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盞忘了熄滅的馬燈,仍孤寂地懸掛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戲台多情地奉獻著橘黃色的光暈。那時刻濃重的潮霧正從麥場的一側悄悄漫過來,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過來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戲台。她希望能夠尋找到一件劇團的遺棄之物。不管那是什麼,不管它多小,多麼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東西,她都會如獲至寶的。她將一廂情願地想像那必是他的,並一生珍惜地收藏著。
    然而芊子什麼都沒尋找到。那盞馬燈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劇團的,而是村裡某人的。非將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辦不到。借助著馬燈的光,芊子俯身尋找了一遍又尋找一遍。除了重疊的鞋底兒印,沒發現任何別的東西。她想,那些鞋底兒印中,肯定有些是「許仙」也就是她的「許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兒印踩亂了,使她根本辨認不出。她終於發現了一個鞋底兒印非常清楚,並且立刻斷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麼一個,清清楚楚,像一個印象似的,印在土戲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盜過的,他那一隻戲靴的底兒的形狀是一樣的,尺寸看去也相同。這少女於是雙膝跪了下去,並且不禁地伸出了雙手,似想將它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雙手卻未落地,卻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辦不到的。正如她沒法兒自欺欺人地將那盞馬燈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對著自己所癡心暗戀的男人遺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狀看得見也摸得著的「東西」,卻不能拾走,卻沒法兒收藏,這少女頓時的悲從心來。她沮喪之極,流淚了。
    而這時濃重的大霧無聲無息地漫上了土戲台,那馬燈的光照忽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來帶走的「東西」看不見了。她連自己伸出著的雙手也看不見了。這少女被濕漉漉的,冷森森的濃霧浸溺著,被黑暗從四面八方壓迫著,感到身上一陣發寒,心裡也一陣發寒。她不但流淚,而且開始嚶嚶哭泣著了。漸漸地,連她自己也被濃霧淹沒了。只有她的哭泣之聲,從濃霧裡傳出來,如同一個精靈在海裡哭……
    突然的,芊子從濃霧中躥了出來。像一隻貓或一隻狗似的躥下了土戲台。她知道劇團連夜到哪一個村去了。她朝那個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劇團,要當面向她的「許郎」乞討一件東西。她相信他是會被她感動的,是會給予她的。她還要向他當面保證,從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會使他的名聲因自己的癡情受牽連,受無辜的玷污了……
    那時已下半夜了。其實下一場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劇團必須在這一個夜晚趕到下一個村子,否則那個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覺,就會猜測劇團是不是不來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場……
    兩村相距不遠,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飛快地奔跑著,一定要追上劇團的馬車。
    她沒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過一條淺河時,被河中的卵石絆倒,重重地摔在河裡,扭傷了腳……
    她眼睜睜地望著馬車從河對岸經過,漸入她的視野又漸出她的視野。馬鈴聲清脆悅耳,在望不見馬車後她聽到了一會兒……
    她當時想喊,但嘴大張了幾張,沒喊出聲。
    她不知自己究竟該喊什麼話。
    那一時刻這少女因自己的癡情而羞恥倍加。她身體臥在河的淺水中,靠雙臂撐起胸,揚頭望著馬車下了一個坡,從河對岸消失。她淚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沒放聲大哭……
    芊子幾乎是爬回家的。
    爹沒因這件事又打罵她。
    娘哭了。
    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他們都不忍再懲罰她了。他們對女兒盜靴後的這一荒唐行徑,嚴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說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洩露一個字。
    芊子病了,連續數日高燒不退。
    這少女終於退燒後,似乎變了一個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樂樂的,見了長者臉上就浮現出爛漫的笑去主動打招呼。有空兒就愛和同齡的小姐妹們湊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鬧不止。即使一個人閒著的時候,嘴裡也會不停地哼唱著。總之她曾像家裡的和村裡的一隻雀,臉上很少有愁容籠罩著。大病一場之後的芊子,臉上再也沒有原先那種爛漫的笑靨了。她不願出門了,但一個鄉下少女,是根本沒有資格足不出戶的。農家活兒多,她不願出門每天也得出門幾次。擔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兒。她擔水的時候,如果望見井台那兒正有人搖水,就會擔著桶在什麼避人的地方躲一會兒,等別人擔著水離開井了再走過去。她不和小姐妹們一塊兒去拾柴了。有時她在山上拾柴,望見小姐妹們也結伴兒上山拾柴了,她就會往更高處登,成心不讓她們發現她,成心避著她們。而她若在山下,望見小姐妹們在山上拾柴,她則不會上山了,只在山腳下拾碎柴。
    娘若問:「出去半天,怎麼就拾回這麼點兒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這麼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見了,聽見了,難免的就歎一口氣。
    爹若一歎氣,芊子趕緊又會說一句:「爹,你別歎氣。我心裡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時,她臉上才會浮現出一絲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悵的,且有著幾分自慚自恥的意味兒。原先的芊子從沒這麼笑過,想要這麼笑一下都不會。原先的芊子從沒做過什麼感到自慚自恥的事兒。對於做過這類事兒的人,她一向抱有極大的同情。現在輪到她同情她自己了。這少女終於領教了什麼叫「癡情」,她因此而覺得無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聽到背後有喘息之聲。猛回頭,看到了一張醜陋的男人的臉。從他排滿七扭八歪的黃牙的口中,噴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裡的一個無賴。他幾乎和她臉對著臉。他淫邪地笑著,兩眼被慾火燃燒得投射出灼燙的目光。芊子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便被那無賴緊緊摟抱在懷裡了。
    芊子剛要喊叫,他的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
    他說:「芊子,你可千萬別喊。你一喊,被人看見了,你今後就更沒臉見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經是無賴了,我還怕啥呢?但你一個被我無賴擺佈過的小女子,今後村裡哪一戶人家還願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親愛一番罷了……」
    那無賴一邊說,一邊將她壓倒在黃瓜架間。芊子拚命掙扎,不喊不叫,咬緊牙關進行反抗。但哪裡又敵得過一個渾身蠻力的強壯男人呢?結果還是被他那一隻手解開了腰帶,上上下下遍肌遍膚摩挲了個夠。他親愛了她半個時辰才忍欲罷休……
    芊子也在黃瓜架間暗暗哭泣了將近半個時辰,哭得顫抖作一團,直至娘來找她。
    娘慍惱地數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嗎?怎麼又哭了?……」
    芊子說:「娘,我沒想那個人……」
    「那你為啥哭?」
    「我正摘黃瓜,猛見一條蛇盤在黃瓜架上……我……我是被嚇哭的……」
    「蛇?……你辮子怎麼散了?……你身上怎麼儘是土?……你衣扣兒怎麼掉了?」
    「娘,你別問了!」
    芊子騰地站起,淚眼漣漣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訴娘實情。怕娘轉而告訴爹,爹轉而去找那無賴算賬,沸沸揚揚,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雖然疑心大起,但是卻沒跟爹「匯報」。芊子僥倖避過了爹的審問。
    是的,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個芊子了。愛的願望和被愛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滅在她心裡了。她只盼著爹娘做主,快點兒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剛躺下,嫂子來了。嫂子和爹娘說了幾句話後,腳步輕輕地走入芊子屋裡。
    「芊子,這麼早就睡了呀?」
    於是芊子起身靠牆坐著,目光幽幽地望著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縣城裡去了一趟……」
    嫂子說著,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倆感情好,平時無話不談。但現在的芊子,連對嫂子都不願說什麼心裡話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願說罷了。現在的芊子越來越感到,要她與人交談,等於強迫她似的。
    嫂子壓低聲音又說:「芊子,嫂子今天可是為了你,瞞著你哥到縣城裡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隻手,聲音更低地說:「芊子,嫂子體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歲的時候過來的呀!和你哥結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歡過另一個男人。那一年,縣裡派人下鄉掃盲,他被派到咱們村來了。他在縣文化館當館員,是個還沒成親的高中畢業生。斯斯文文的,見了年輕女人就低頭。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偏愛逗他尋開心。一逗他,他就臉紅。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飯,幫嫂子家幹活兒。每晚,嫂子和他一塊兒去村部。他當先生,村裡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嫂子,都是他的學生。他教字時,嫂子不眨眼地望著他。不是注意聽講到那般地步,是心裡對他喜歡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認真啦,光寫對了不算,還必得按他教的筆畫寫。大姑娘小媳婦們對他叫老師叫得可親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裡的男人們都不情願當他的學生。晚上寧可吸著煙,聚在村頭村尾東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們沒法子,後來也就不動員他們了,只教我們些個高興跟他學文化的女人們了。他上完課,嫂子又和他一塊兒回家。進了家院,嫂子說:『老師晚安。』他也說:『小妹妹你晚安。』嫂子當年只比你現在大幾個月,男女間的事兒,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現在懂得多。當年村裡的男女比現在還不知羞臊,常當著些個半大孩子的面兒說些不該說的話,從小兒聽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兩個字是他教我們說的一句話。他說是句文明話。他進了他的屋,還要在油燈下看半宿書。嫂子進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雙手捧著臉,呆呆地望著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輩子多幸福多美滿啊!……」
    儘管姑嫂倆曾無話不談,但嫂子卻從沒對芊子講過自己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語調兒柔柔娓娓的,像在講一個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講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臉。她從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點亮油燈,看看嫂子臉上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別……別點燈……就這麼黑著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當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淚。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還想聽嫂子講嗎?」
    「想聽……」
    「那好,嫂子接著講給你聽。有一天啊,縣劇團也到村裡來演戲。演男主角兒的當然不是你喜歡的那個『戴小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專演老生戲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戲了。嫂子撒謊胃疼,沒陪爹娘去。因為他也不去,在他屋裡看書。終於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機會,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彷彿一會兒就將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裡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氣,貓悄兒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問他:『老師,你屋裡有開水嗎?用不用我給你燒一壺開水呀?』連嫂子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顫顫的。他隔著窗說:『有開水。謝謝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燒。』他映在窗紙上的,正看著書的影子,連動都沒動一下。嫂子心裡委屈極了,真想對他說:『我才不是什麼小妹妹哪,再長一歲就該嫁人了!村裡一些當了媳婦的女人,不過就比我大一二歲!』可是羞哇。說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裡,轉悠了一圈兒,還是坐立不安。就又貓悄兒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問他:『老師,你晚飯沒吃飽吧?用不用我給你煮兩個雞蛋呀?』他隔著窗說:『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見外,像在自己家一樣兒。哪兒能不吃飽呢?』我就生氣地說:『我看出你見外了!』其實呢,嫂子生氣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還是一動不動,連頭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裡說:『我沒見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說:『你見外了!你就是見外了!』他在屋裡又說:『小妹妹,你要偏這麼以為,我也沒辦法。我再聲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飽飽的!』他說這幾句話時,頭是終於扭向窗外了。我說:『反正我看出來你今晚明明沒吃飽!』我就跑向灶間,撥旺了火,很快地為他沖了兩個雞蛋。又跑入自己屋,懷揣著寫字本兒,然後端著碗,走到他那屋門前。嫂子說:『老師,快開門!』他開了門,見我雙手端著碗那樣子,皺了下眉頭,嗔怪地說:『你這小妹妹,太不聽話了!』嫂子說:『你越把我當小妹妹,我越不聽話!』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說:『老師,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邊兒,逼他吃。他說:『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還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說:『老師,你早說這句話,我才不像喂小孩兒似的餵你哪!』說得他倏地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我喜歡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樣兒。我想,一個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麼的都不臉紅,這個男人可就未必會是一個正經男人了。我高興我沒看錯他。我想啊,喜歡他這個從縣裡來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歲的男人一場,值得。他是我當年喜歡到的第一個縣裡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歡的第一個縣裡的男人一樣兒。所以嫂子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芊子,你還願聽嫂子往下講嗎?……」
    「嫂子,我願聽……」
    「那,嫂子就接著講給我小姑聽。芊子,嫂子這一件往事,村裡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從沒對任何人講過。完全是由於發生了你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對你講,自己也憋不住了。當時,我站在他身邊兒,看著他吃光了兩個糖水沖雞蛋。他說:『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繼續讀這一本書了,你也回你屋裡去吧,好嗎?』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嬌地說:『不好!』他瞪了我一會兒,笑了,服輸似的說:『那你究竟還要我怎麼樣呢?』我從懷裡抽出寫字本兒,往他面前一放,也紅了臉說:『我要老師看看我寫的字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心怦怦亂跳。他看了看,表揚地說:『好哇!你寫的字越來越好了嘛!』我就說:『老師,可是我筆畫總也寫不順,怎麼辦呢?』他說:『照著課本兒上的筆畫寫。多寫就能寫順了!』我說:『你把著手兒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張口閉口總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裝你個小妹妹唄!他說:『你這個要求可太過分了!』我又撅起嘴兒撒嬌地說:『不過分嘛!』芊子,事隔這麼多年,當時他怎麼說的,嫂子自己怎麼說的,嫂子都記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兒似的……」
    屋外,月亮隱到夜雲後面去了。月光彷彿被夜從屋裡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臉了。從爹和娘的屋裡,傳出了爹的鼾聲。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幾滴嫂子的淚了。
    芊子往床裡挪了挪身子,輕輕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脫了鞋,挨著芊子,和她並頭躺下了。她感覺嫂子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這使她內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緊張,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莫名的恐懼。這鄉下少女,對「愛」這一個字,開始有點兒害怕了。她從不曾想到過,「愛」對於某一個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銘心的體驗……
    嫂子接著說:「半截鉛筆用一根頭繩兒拴在寫字本兒上。我攥著筆,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幾行字。他說:『你這個小妹妹呀,真讓我拿你沒辦法!』我就趁機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沒反感。握著我的手寫起來。寫了一行,又寫一行。寫了一頁,翻過去,又寫一頁。那時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寫字本兒厚厚的,厚厚的,足夠我倆就那麼寫一整夜也寫不完。
    「我的背緊靠在他懷裡,我覺得他的心在怦怦亂跳,也許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了。我覺得周圍好靜好靜,先還能聽到窗外的蛐蛐兒叫,後來就聽不見了。只能聽到筆在紙上寫字的聲了,再後來連這一種聲也聽不見了。嫂子手心兒出汗了,身子軟了。哪兒還是嫂子的手在寫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寫字了!我的另一隻手放在桌上,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另一隻手,把我的另一隻手也握住了。那時我是真希望他緊緊摟住我,親我,撫愛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脫我的衣服,我也不會反抗的。在當時,那是我最情願的事啊!反正我們鄉下女子,左右不過是要嫁給鄉下男人唄!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寧願犯一次了!咱們鄉下女人,有哪一個是嫁給了咱們真心喜歡的鄉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齡,還不是由別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嗎?以後的一輩子,還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親哥哥,按常理我不該對你說這些。可誰叫咱們姑嫂倆感情好呢?你聽著不生氣吧?……」
    「不,嫂子,我不生氣……」
    芊子突然將頭往嫂子懷裡一扎,低聲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麼樣的脾氣秉性,她當然清楚。哥哥從不知道疼愛嫂子。自己想那種男女間的事兒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插上房門,扯將過來,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個不高興,則開口就罵,舉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哥哥嫂嫂沒分出去過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門忙裡偷歡的事兒和半夜裡突然打罵起嫂子來的事兒,芊子早已是見怪不怪了。在那一個夜晚,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因自己是一個對自己很親愛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對不起對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別哭,別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們鄉下女人……」
    「芊子,別這麼想,鄉下女人,也不個個都命苦。也有攤上一個知冷知熱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禱你將來能攤上一個體貼你疼愛你的好丈夫……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複嫂子的話。
    嫂子翻了個身,仰躺著,在黑暗中瞪著屋頂,語調幽幽地娓娓地又接著說:「是啊,嫂子當時真希望他緊緊摟住我,親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脫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戲裡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門開了。我和他驚得同時抬起了頭,見我爹站在門外,大瞪兩眼正望著我們。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極了,怕爹大罵他,那我就太罪過了。他倒挺鎮定的,笑著對我爹說:『大伯回來了?小妹妹纏著我,非要我把著手兒教她寫幾個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嚴地只望向了我。我趕緊壯著膽子說:『對!是我非讓老師把著手兒教我寫這幾個筆畫多的字!』爹沒好氣地說:『你什麼樣子!還坐在老師腿上不起來!』我就慌慌地起身離開了他,離開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兒站著,背著雙手,不安地望著我爹。他也站了起來,讓開椅子,對我爹說:『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陰沉著臉,拿起寫字本兒翻看了幾頁,問我:『這幾頁都是新寫的?』我點點頭,低聲說『是』。我爹又問他:『你看我女兒學文化笨不笨?』他說:『大伯,小妹妹一點兒都不笨。她很聰明。學得最快,字也寫得最好!』終於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機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裡,躺在炕上,抱著枕頭,聽爹在他屋裡高聲大噪地和他侃戲,一顆心滿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們鄉下小女子,真是可憐,能有緣和自己真心喜歡的男人偷偷親暱那麼一次,就足夠咱們幸福一輩子了似的。我知道他遲早會離開咱們村的。但是卻沒想到他隔天就離開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興興地鋤地回來,一進院子,就衝他的屋叫『老師』。沒人應我。我推開門一看,見小床上沒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沒了他的那些書。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問娘:『我老師呢?』娘一邊撒米喂雞一邊說:『搬五保戶韓大爺家住去了。他說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給咱家添麻煩。說韓大爺病了,需要個人照顧照顧。他搬過去住,可以替村裡照顧韓大爺……』不等娘的話說完,我扔下鋤,轉身就往外跑。一口氣兒跑到韓大爺院兒裡,見韓大爺正光著上身,閉著兩眼坐在屋門前曬晌午。我問:『大爺,我老師是搬你這兒來了嗎?』他說:『這丫頭,聽你的口氣,倒好像他只是你一個人的老師似的!』我跺了下腳,心急地說:『他到底搬你這兒來住沒有哇?』韓大爺說是他搬來住了。我又問:『我老師他人呢?我有話跟他說!』韓大爺說他在村部幫著總結什麼材料呢,我再問韓大爺是不是病了。他不高興地說:『你沒見我這兒正好好兒的曬太陽嗎?你是巴望我生病怎麼的呀!』我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眼淚刷地就流出來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機會和他一塊兒去上夜校了。再也沒機會和他單獨說話兒了。他教課時,我卻仍像以前那麼目呆呆地望著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趕快就避開了……半個月後,他當掃盲教師的任務結束了。離開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麼時候離開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遠的地方等他。從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卻不見他的身影從路上走來。我不死心,非等著見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鋪了一片銀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開嗓子唱歌兒。其實也是心裡害怕。嫂子從沒天黑以後單獨在距村子七八里遠的地方呆過。唱著給自己壯膽兒。唱著唱著,忽聽他的聲音在我背後輕輕地說:『小妹妹……』我沒轉身,沒回頭,就那麼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沒等著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見不上那一面了。他是聽到我唱歌,才循著我的聲音回來找我的。他見我不轉身,也不回頭,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說:『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對。不該不和你道別就走……可是你別哭。你流淚,使我心裡好難受……』他不說我流淚,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淚。聽他那麼一說,我雙手往臉上一捂,可就放聲哭開了。『別哭別哭,你這麼大聲地哭,萬一讓人撞見了,會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聲。他呢,就掏出手絹兒替我擦淚。我哭著說:『老師,我是在這兒等著能再見上你一面啊!』他說:『我明白,我明白,我怎麼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見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淚。他握著我的手,離開了路。離路不遠處有條小河,河岸邊有一處小樹林。我們就去到了小樹林裡。他說:『和老師在這兒坐一會兒吧!』我點了點頭,他就讓我幫他從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兒,輕輕扯我和他一塊兒坐在行李捆兒上。我低聲問他:『老師,你是因為我,才從我家搬走的嗎?』他垂了頭不回答。我又問了一遍,他才望著我,默默點了一下頭。他從他的書包裡取出一個小本兒,向我捧著說:『你看,我並不是不想和你道別。這個小本兒就是我要送給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門口兒,又沒借口進你家的院子了……』我接過小本兒,翻開一看,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是——送給一個可愛的鄉下小妹妹。我剛才說過,那一晚的月色明極了,月色好像專為我能和他見上一面才那麼明的。小本兒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認得。可是我卻偏問他寫的一行什麼字。他說:『你全認得的嘛!』我說我看不清。他說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說我眼力不好。他說:『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嬌地扭著身子說:『不嘛!』他拗不過我,只好說:『我寫的是——送給一個鄉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願當面對我說出那『可愛的』三個字。我又偏指著那三個字說:『你說的是九個字,可你寫的是十二個字,那麼這三個你不說的是什麼字呢?』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說的就是這三個字呢?』我說:『我亂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對,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少說的究竟是三個什麼字!』他望著我說:『好,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我少說的三個字是可愛的。你沒猜錯,就是你指的這三個字。』一個從沒被愛過的小女子,聽一個她所喜歡的男人,當面望著她,親口對她承認,她在他眼中是『可愛的』,她會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後,嫂子就再沒有感到過幸福啊!嫁給你哥哥以後,嫂子明白,嫂子這一輩子永遠也別想再感到幸福了……」
    「嫂子,嫂子你別這麼說。你這麼說,讓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讓我太恨我哥了。可他畢竟是我哥呀!」
    枕頭已濕了。被淚水滴濕了。有嫂子的淚水。也有芊子的淚水……
    「嫂子沒有讓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沒有。你哥是那樣的一個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錯。村裡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嗎?咱們鄉下女子,難得接觸到一個縣裡的男人,更難得見到一個城裡的,有文化的,對女人彬彬有禮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搖蕩的年齡,接觸到了,有幾個會不暗暗喜歡上他們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沒接觸過那個『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沒接觸過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兒,我就喜歡人家喜歡得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我的……」
    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不知如何對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內心深處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恥,又將頭紮在嫂子懷裡抽泣起來。
    「芊子,別哭……好芊子,別哭……嫂子也是多麼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講這些了!……當時,他承認了他少說的三個字是『可愛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溫柔。他的語調兒也好溫柔。我雖在笑,可眼淚又刷刷地流下來了。我問他:『老師,你覺得我哪點兒可愛?』他說:『別叫我老師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點點頭,接著問:『老師大哥哥,你覺得我哪點兒可愛?』他就用雙手捧住了我的臉,說悄悄話似的對我說:『你這小妹妹呀,你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嗎?你長得很秀氣呀!你這雙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兒的眼睛一樣,看著人時,顯出對人那麼單純的一種信任。還有,你是個頂頂多情的小妹妹!咱們中國的古人常說,少女純情,百玨難抵呀!玨就是寶玉!你不但癡情,而且純情……而且……』我摀住了他的嘴。我說:『你親我一下吧!』他遲疑著,想親我,又有很多顧慮的樣子。我又說:『你不親我一下,我就不讓你走!你親我一下,我也不白從下午一直等到你這時候!』他就猛地把我摟在他懷裡了。我們的嘴唇一親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開了似的。我被他親得全身都癱軟了,要昏過去了一樣。那時已經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說:『你穿的單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問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捨不得離開他,就不吭聲。後來他打開了他的行李捆兒,將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們倆就都裹在被子裡,倒在地上了。他緊緊摟抱著我,我也緊緊摟抱著他,互相一陣陣地親著,誰都親不夠誰。他的一隻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愛撫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摟抱著我,光親我,光愛撫我的身子,心裡並不滿足,不但不滿足,心裡還在發急。其實我自己心裡也並不滿足,也發急,像心裡壓著一堆暗火,騰地躥起老高的火苗來心裡才暢快。結果呢,我就開始急急地解衣扣兒。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個什麼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卻按住了我的手,說:『你別,你別這樣!我沒想你這樣!我現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說的是假話,看出了他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說:『我情願。真的,我情願。你別怕,無論誰逼問我,我都不會說出你!』他哭了。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邊哭一邊說:『我也不光是怕……總之我不能……我已經訂婚了……就是沒訂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個在縣裡,一個在鄉下……』我又用手輕輕摀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說,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這一點。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個『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淚,親他。將他的一隻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說:『那你就替我扣上扣子吧!』他就用另一隻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後他又說:『我送你回村吧!』我說:『我離家前跟爹娘撒了謊,說今晚要住在前邊那個村的姨家。爹娘不會到處找我的!』他說:『真的嗎?』我說:『真的。』其實我根本沒跟爹娘說要住在姨家的話。我又對他說:『這你就不用替我著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這兒過一夜吧,行不?』他點了點頭,後來我們還是彼此把對方的衣扣解開了。肌膚緊貼著肌膚。再後來,我就睡在他懷裡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發白了。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臉。他已經穿齊整了。正俯下身端詳著我的臉。我一下子坐起來,伸出兩條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他說:『快掩上衣服,小心著涼!』我這才發現自己敞著胸懷。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許不會感到害臊。可天畢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歲呀,我從來沒和男人像和他那樣過呀!我臉紅了,趕忙背轉過身去扣衣扣兒。他呢,就從書包裡取出條毛巾,向小河走去。一會兒,他回到了我身邊,用濕毛巾替我擦臉。之後,就開始打行李捆兒。他將行李捆兒背起來了,望著我說:『你昨晚騙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話。他又說:『你根本沒對你爹娘說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對不對?』我點點頭,怯怯地說:『那,你生我氣了?』他說:『我生你氣也晚了。再說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斷定你是在騙我。可我太不忍離開你了。也太捨不得離開你了!這一個晚上,將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亂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話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說:『現在,咱們一塊兒回村吧,一塊兒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認,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他說得非常平靜。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他說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話。我說:『那,我爹決不會饒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雙手捧住我臉說:『隨他們的便吧!等你再長大兩歲,我娶了你還不行嗎?』我說:『你昨晚不是告訴我,你已經訂婚了嗎?』他說:『是的。我沒騙你。』我問:『她好嗎?』他說:『好。』我又問:『她漂亮嗎?』他說:『漂亮。不過也隨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歸,回到家裡會受審,會挨罵,甚至會挨打,我怎麼能不陪你一塊兒回去呢?為了你不挨罵挨打,我什麼也不在乎了。』他說完,猛地又緊緊摟抱住我,又盡情地親了我一陣。我偎在他懷裡,仰起臉說:『那,你不是太對不起她了嗎?』他的目光就垂下來,眼睛盯著我的眼睛說:『是啊,是太對不起她了。不過呢,我對不起她,她頂多是恨我,頂多是罵我負心,頂多是從此將我當仇人。可我要對不起你這一夜的癡情和純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慘了。你不但會挨罵,挨打,可能還會背上壞名聲,那你可就把自己毀了啊!所以呢,我還是對不起她吧!』我問:『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動向我爹娘承認,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嗎?』他點頭。我又問:『你還要對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兩歲後,娶我為妻嗎?』他再次點頭。我鄭重無比地問:『君子無戲言,你的話當真嗎?』他也鄭重無比地說:『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轟!』我看出他那一種鄭重的表情絕不是偽裝的。那一時刻我心裡驚喜的啊,簡直沒法兒用話說。我暗想,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這鄉下小女子嗎?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裡傷心落淚,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著最後見上他一面,一段姻緣不就從我身邊錯過了嗎?那我這鄉下小女子,哪能再攤上一次千年的幸運,和他這麼一個書生似的秀氣男人結成夫妻啊!我不由得雙膝跪了下去,先望著天,虔虔誠誠地拜了拜天公,後磕了三個頭,謝過了地母對我的大恩大德。接著我一下子躍起身,張揚著兩條胳膊撲到他懷裡。我用兩條胳膊環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兒渴龍吸水似的親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裡,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後來我就拉著他的手說:『咱們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興死了!他們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女婿啊!他們背著你誇過你好幾次呢!說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們鄉下人面前一點兒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滿心的快樂,滿心的幸福,一會兒和他手拉著手兒走,一會兒蹦蹦跳跳走在他前邊,嘴裡還唱個不停。走著走著,他的腳步慢了。我留意觀察他,見他有點兒愁眉不展的樣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後悔了吧?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經定了親,又是縣裡人,有份兒好工作,就因為被我半路兒等著了,就因為和我這個鄉下小女子在露天曠地過了說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為怕我一個人回到家裡沒緣由解釋,挨罵挨打,就因為怕我的名聲被一夜的荒唐毀壞了,才決心改變自己命運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實並不那麼情願又是多麼的可以理解呢?我這鄉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點,太自私,太強人家所難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決定的呀!我並沒逼著他作出這麼個決定呀!他明明後悔了,我也可以裝沒看出來啊!我裝沒看出來,他後悔了有苦難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隨我走嗎?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進了我家門,他就是再後悔也遲了啊!板上錘釘地他就成了我這輩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著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掙脫了手。他說:『我累了,到那邊兒歇會兒吧!』不待我說什麼,離開路,跑到河邊兒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叢後面去了。我愣了愣,追過去了。我見他在蒿草叢後面雙手捂著臉在哭。我明白,此時此刻,他內心裡肯定是真的悔極了。而嫂子我的內心裡,卻頓時被他哭得亂成了一團麻。他在一邊兒哭,我在一邊兒用石頭打水漂兒。我想,他總有哭完的時候吧?只要我不心軟,他哭完了,不還是得隨我往我家走嗎?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軟,其實卻早已被他哭得心軟如棉了。聽著看著自己喜歡的一個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傷心哭泣,有苦難言,除非鐵石心腸的一個女人,哪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壞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兒根本沒發生,人家這會兒會有苦難言地哭嗎?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發生了的呢?雖然我並沒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過是由於太喜歡他太癡心太多情罷了。於是我就走到他身邊,蹲在他跟前,輕推著他的肩說:『好人兒,你別哭了,你別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將他雙手從他臉上分開,攥著問:『你這會兒是不是後悔了?』他將頭一扭,避著我的目光小聲說:『別問我後不後悔。我哭過就好了。』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那一時那一刻,我倒下了一個決心。我說:『你別為難自己。我怎麼忍心讓你為難自己呢?快走吧。』他就站起來,又長長歎了口氣,抹了抹眼淚,然後拉著我的手說:『好,咱們走!』我掙脫了手說:『你怎麼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讓你自己快走啊!其實,我也定親了。我是不能毀親嫁你的呀!在我們鄉下,毀親是會鬧出雞犬不寧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問:『你真的也定親了嗎?』我還能怎麼說呢?只有點頭兒。他又問:『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說:『我捨不得離開你唄,我心想讓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臉上漸漸地就微笑了。他摟抱住我,連連說:『你這個小妹妹呀,你這個小妹妹呀……』愁眉頓時的就舒展開了。而我呢,淚水一下子就湧滿了兩眼。我將臉偎在他懷裡,細聲兒細氣兒地問:『你會常想著我嗎?』他說:『會的會的!你呢?』我說:『只怕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後親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雙手捧著我臉親我。要把我臉上的淚親盡似的,可我眼中流淚不止,又怎麼是他能親得盡的呢?我的心好像變成了一口淚泉,不斷地往兩眼湧上著淚似的。他說:『小妹妹,癡情純情的小妹妹呀,千萬別惱我啊!』我說:『你對我這麼好,你不拿我當一個放蕩的鄉下小女子看,我哪兒能惱你呢?』我推開他又說:『趁著天還沒大亮,路上還沒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見了我們村裡的什麼人,不是該對你起疑心了嘛!』他說:『對,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邊說,一邊又想拉我的手。我將手往身後一背,轉過了身,我背對著他說:『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著你走了。我……怕望著你走,捨不得你走,又會糾纏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滿臉是淚地回頭時,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沒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了一場……」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沒審你?」
    「審了。」
    「你怎麼說?」
    「我說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們信了?」
    「哪裡輕易就會信呢?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姑娘,一夜不歸家,能是自己怎麼說,爹娘就怎麼信的嗎?我娘還親自到我二姨家去問了。結果,晚上對我又是一頓審。我也編不出個能使他們信的瞎話騙他們了。只能咬緊牙關,任爹用麻繩折磨我,任娘掐我,擰我,什麼都不說。他們折騰我折騰得自己累了,就罰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餓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沒見著他送給你那個小本兒?」
    「我敢帶回家嗎?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廟裡了。好些日子以後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剛滿十八歲,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兒,至今還在嗎?」
    「不在了。我是偷偷兒帶著它出嫁的。東藏西藏,天天擔心被你哥那雙眼睛發現了。你哥也是認得幾個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兒,指著上邊的字再審我,我怎麼說呢?就他那種疑心的人,那種壞脾氣,沒準兒會鬧得咱們兩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寫有字那一頁扯下來,縫到我枕的枕頭裡了。那小本兒也就不怕你哥看見了。後來他就用它記雜賬,再後來就被他一頁頁扯著捲煙了。有一天我拆枕頭,見那一頁紙早就碎了。你哥從旁看到了,就問:『枕頭糠裡怎麼會有碎紙?』就想幫我挑出來。我說:『一邊兒去,顯不著你!』把他推開了。我根本沒篩枕頭糠,又連同那些碎紙縫入枕頭了。我想,這點兒東西,就是我喜歡過的一個男人,留給我的惟一的一點點東西了。這些枕頭糠,我一輩子也不會篩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給兩個男人了。身子夜夜陪著一個男人睡覺,心裡話兒對另一個男人默默訴說……」
    芊子由嫂子的話聯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見嫂子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抱著枕頭在自言自語些什麼,當時她還取笑過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沒見到過他嗎?」
    「沒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縣裡去一次。找個地方隔街坐著,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望著縣文化館出神。那時刻就想啊,我還是幸運的。內心裡還有一個男人可思念著。芊子啊,你記住嫂子今夜對你說的這一句話——女人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當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又沒有一個自己曾喜歡過的男人供心裡思念著,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說,咱們鄉下女人,有種好像嫁給兩個男人的感覺,反而比沒有這一種感覺還好?」
    「嗯。嫂子是這麼體會的。嫂子今天又到縣裡去,既是為自己,也是為你。嫂子喜歡過的那個男人,前年已經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婦,病死了。但每年嫂子還是照例到縣裡去一次。每年去慣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裡就慌慌的。去過一次後,回到家裡,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氣了……」
    「嫂子,你就那麼……那麼厭煩我哥?」
    「也談不上厭煩……天地良心,我對你哥不是一向逆來順受的嗎?你們全家不是都能看出來,其實我對你哥挺好的嗎?……」
    「只不過我哥他,攏不住你的心?」
    「誰知道呢,他又幾時要想試著攏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們女人們的身子其實是很容易被男人們摟抱住的,可咱們女人們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給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給出去了,至死你都會覺得你沒能再收回它。它就會像一個被別人領養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屬於你自己了。你一輩子都會惦記著它在別人那兒的情況。如果別人善待它,你自己雖在苦中,那也會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並且一輩子感激別人。如果別人拿它根本不當一回事兒,那就是對咱們女人最狠的一種傷害了……」
    「你今天到縣裡去,明明是為你自己,幹嗎還非說也是為我呢?」
    「嫂子的確也是為你去的。芊子啊,可憐的小姑呀,嫂子為你從縣裡帶回了一樣東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東西,也肯定是對你以後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
    嫂子坐了起來,從懷中取出樣什麼東西,掖在枕頭底下。之後嫂子就垂下腿,摸著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邊兒,又俯下身和芊子貼了貼臉,芊子感到自己的臉濕了……
    芊子悄聲囑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淚擦乾了,別讓我哥看出你哭過。」
    嫂子也在門口轉身囑咐她:「芊子,你可千萬把我給你那東西藏好了。被你爹發現,不但又要打罵你,而且也會向嫂子問罪的!」
    嫂子走後,芊子仍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大瞪著兩眼想,像嫂子那麼愛一個男人,可就愛得太苦啦!對那個「戴小生」,我芊子可千萬千萬別愛到嫂子那麼一種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顆心裝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裝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東西可能是什麼?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紙,結果反而更猜不著是什麼了。她一翻身,側躺著了,閉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著那東西是什麼,雖困,雖閉著眼睛,卻又沒法兒睡著……
    於是索性坐起,點亮油燈,從枕下抽出那折了幾折的紙。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嫂子說的那種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後肯定對我「非常非常有用」的東西,一層一層包在紙裡?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將紙展開了,竟是桌面那麼大的一張紙,上面畫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飾演的許仙!畫的是像極了,只不過不是全身的。只畫了頭和肩。頭上戴的是一頂淺藍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長衫,領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領子繡著藕荷色的小花兒。眉清目秀,滿面溫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戲台上演的許仙簡直一模一樣!方巾和長衫的顏色也相同。這張紙顯然是嫂子從縣裡的哪一面牆上偷偷揭下來的。嫂子揭它的時候,分明是比她展開這張紙時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兒好好的,一點兒也沒揭破,粘帶著薄薄的一層牆皮。芊子內心裡頓時對嫂子感激極了。可憐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還根本沒見到過那「戴小生」脫了戲裝,洗盡了臉上的油彩以後的樣子!她在心裡默默地說:「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難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對她嫂子的那份兒發自內心的感激,隨著她對這張在縣城裡常能見到的簡陋戲劇廣告的珍視程度的加深,幾乎充滿了她的胸間。她用小指甲兒,輕輕地,輕輕地刮著四角粘帶的牆皮。刮下一些,嘬著嘴唇輕輕吹走,接著不厭其煩地再刮。終於是將四角粘帶的牆皮都刮盡了,油燈裡的油也耗乾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兒硌疼了。在油燈火苗忽閃了幾下,將滅未滅之際,她將唇湊向「許仙」的臉,癡情難禁地親了「他」一下。油燈一滅,她就將那張紙重新折了起來。復掖在枕下,但翻過來轉過去的還是睡不著。她怕明天早上醒遲了,被娘過來一掀枕頭發現。也是因為有枕隔著,仍覺著「他」雖近在咫尺,卻還如遠在天邊似的。於是又將那紙從枕下抽出,從小內衣領口那兒一掖,掖在自己兩乳之間的乳溝兒那兒了。她抱臂而睡。覺得那張畫像緊貼著自己的肌膚。光光滑滑的,散發出一股好聞的紙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夢見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許仙也就是「戴小生」,從「冤家」幽會到成親拜堂,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就生兒育女,男耕女織,過起你恩我愛,幸福美滿的日子來。但這夢的全過程,卻並沒有一把傘起什麼作用,而那幸福美滿的日子的內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員,聽到鐘聲,手兒拉手兒扛著鋤下地,歇息了就遠避開眾人坐在一處乘涼,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擰條濕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兒拉手兒扛著鋤回家,路上我採幾朵野花兒,你割一捆兒嫩草的。在別人羨慕的目光的觀望下,有意無意地顯出那麼點兒難以掩飾也不想掩飾的幸福的滿足。回到家裡呢,你忙碌著做飯,我喂雞喂鴨喂鵝。吃過了飯,早早兒的插上院門,躺在床上說家常話兒。這種種幸福美滿的莊稼人的日子的尋常內容,片片斷斷,零零碎碎地湊成了芊子的一夜長夢。似有序,又無序。似戲,又像生活。倆人兒一時身著的是戲裝,一時的又不是戲裝。有序無序的,似戲非戲的,其情融融,其樂陶陶。芊子還夢見「戴小生」一扭頭一轉臉之際長了鬍子,恰如戲中的老生似的。這竟使她大為開心,笑得前仰後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頜,鬍子又全沒了,又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郎君了。他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倒床上。他溫存無比地親她,摟她,撫她,她則脈脈含情地任他百般狎愛,內心裡湧起著七分的愉悅,三分的嬌羞。不知怎麼一來,倆人就都變得赤條條的了,互相緊緊地摟抱著行起了男女之間那種事兒……
    芊子在極其快感的扭動之中醒了。這十六歲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謂「春夢」。此前她從來也沒做過那樣的夢。此前她對男女之事的領悟,只不過想像在一個「情」字上。或者說,以女孩兒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著自己的想像,並不願突破一個「情」字去嚮往和渴望。那夢使這十六歲的少女業已漸熟了的女兒身,自行地生動地伴隨著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徹底完成了性的覺醒。芊子醒了以後,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意識迷亂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種的夢而倍感羞恥和困惑,但又希望還能繼續做下去,希望那一種快感還能像過電似的佈滿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村裡的些個男女,總愛說男女之間那一種事。說時總是津津樂道,眉飛色舞,彷彿說著便也是在做著一樣。其實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戀的男人,究竟在夢中發生了什麼事兒。只覺得她和他,在夢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時間的分離不開了。她由仰躺而側躺了。蜷了雙膝,自己摟著自己的肩膀,手臂將自己分明在膨脹著的不知怎麼變得緊繃繃鼓聳聳的雙乳夾住著,覺得那樣怪舒服的,彷彿那一種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裡一部分。忽然她覺得身子底下濕漉漉的,以為自己遺尿了。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恥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覺得那濕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來點上油燈,卻見是血。這使她大為驚駭,失聲叫了起來:「娘呀!娘呀!快過來呀!我要死了!」——她以為自己流出了那麼多的血,必死無疑了。娘披著衣服赤著腳跑入她屋裡。爹也光著上身跑來。這時芊子已抱著肩膀縮在床角兒……
    娘惶惶地問:「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著褥子上那片血,語調兒抖抖地說:「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嗎……」
    娘從牆洞裡端起油燈,照著褥子看了看,笑了。
    「謝天謝地!可來了,可來了!來了娘從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裡懵懂地斥問娘:「女兒嚇成那樣,你還笑!還說謝天謝地……」
    娘將油燈仍放回牆洞,一邊往屋外推爹,一邊喜滋滋地說:「沒你這當爹的什麼事兒!沒你這當爹的什麼事兒!你睡你的覺去!」
    娘將爹趕出去後,上了床,翻箱倒櫃,找了塊舊布揩盡褥子上的血,將褥子翻過來鋪了,又命芊子換下她那血濕了的褻褲兒。
    娘將芊子換下來的髒褻褲,和那塊舊布卷在一起,掖於兩個炕箱之間的隔縫裡。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貼胸脯掖著的那寶貴之物。她暗自慶幸沒被娘看出不對勁兒來,趁娘轉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兒,將那視如生命的寶貴之物壓在席下了。
    娘說:「乖女兒,別怕。娘不是告訴過你嗎?女孩兒家到了年齡,都是要來經的。以後月月要來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兒睡……」
    芊子有些不情願地被娘扯了過去。
    娘倆兒躺下以後,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訴過她女孩兒來經不來經的事兒。因為自己遲遲不來經,娘還曾唉聲歎氣過。還曾帶她到公社的衛生院請教過醫生。記得醫生給她號了號脈,做了項化驗,說她沒病。說晚點兒來經也沒什麼,勸娘大可不必憂心忡忡的……
    娘摟著她說,她換下來那帶血的褻褲,和那塊揩過血的舊布,三天內是不能洗的。明天得換個地方掖藏著,讓外人見著了,尤其讓男人見著了,多麼多麼的不吉利。說三天以後,得娘親自替她洗。以後她再來經,才能自己洗……
    在娘的絮叨中,芊子漸漸的又睡著。
    那一場夢,竟引發了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大量的初潮……
    從此芊子越發感覺自己不再是女孩兒家,而似乎已經是一個隨時可嫁作人婦的女人了……
    天亮後,娘輕輕按住著芊子不讓她起身,和顏悅色地哄她再多睡一會兒。芊子身下正懶倦得不行,也就樂得聽娘的話,作乖乖女。她打窗子望見,娘從雞窩裡掏出兩個新蛋,對爹低聲嘀咕了些什麼,爹也笑將起來,連連點頭,顯出對娘的話極為尊重的樣子。
    芊子竟得寸進尺地躺到晌午時分才起來。十歲以後,她就沒被這般地優待過了。她剛洗罷臉,娘破例地從背後替她梳頭。一邊梳一邊讚美:「我芊子真是生了頭好發!黑綢緞似的!沖這一頭好發,將來也管教做丈夫的心裡愛煞了啊!」
    娘替她編成了辮子,欣賞地端詳了她片刻,又喜滋滋地為她擀起麵條來……
    自從那一日,到芊子家「串門兒」的男女忽多。芊子明白,都是來提親保媒的。當然也明白,自己做閨女的日子是有限了。她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並不怎麼太上心。村裡該娶媳婦的男人是扳著指頭數得過來的,她並不認為他們誰和誰有什麼大的區別,她對於婚姻二字,似乎也不那麼悲觀那麼害怕了,因為她覺得已經有了慰心之寶。
    她想紙太容易毀壞了,比如嫂子視如寶物的那一小頁紙,雖縫在枕頭裡,最後不是就變成紙屑了嗎?她若也將自己的慰心之寶縫入枕頭,結果肯定會是一樣的,只不過變成的紙屑多些罷了。有什麼法兒才能使自己的慰心之寶長久珍藏、慰藉自己此生呢?左思右想,芊子最後決定,要以那紙上的「戴小生」為圖樣,一針一線將「他」繡到布上。然後呢,然後再用那布縫一個枕頭皮兒。當然得將「他」縫在內面兒。那樣兒,豈不是就可以與「他」夜夜為伴了麼?那樣兒,出嫁以後的日子無論多麼的苦澀,內心裡不是也能永咂一種別人沒法兒發覺也沒法兒剝奪了去的甘甜嗎?
    但是要繡下「他」來,首先必得有塊布。當年,布是要用布票買的。而且,農村人發的布票,比縣裡人城裡人還少幾尺。農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塊新布來繡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裡的布票由娘掌管著,少了一尺娘會發現的!再說偷得到布票,她也沒錢去買。若再偷娘的錢,自己可算是個什麼女兒了呢!新布家裡倒是也有幾塊的。但是哪一塊要做被裡,哪一塊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毀了娘的用處了。芊子沒膽兒扯那幾塊新布……
    犯了幾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來揩過她初潮經血的那一塊舊布,那是一塊黃色的舊布。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塊。娘從哥家要回來,縫在爹的被子上當過被頭。當了幾年被頭,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來閒摞著了。總之是一塊當抹布捨不得,不當抹布也沒什麼實際用處的舊布。它被掖藏了三天後,娘已將它洗過了,疊起來壓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著它問娘:「娘,這塊舊布你還留著有用嗎?」
    娘說:「也沒什麼大用處了。娘想要用它補褥子。」
    芊子就請求地又說:「娘,把它給我吧!」
    娘奇怪地問:「你要它做啥?」
    芊子說:「我……我保留著……」
    娘懷疑地看了她一會兒,笑了,恩准地說:「那就歸我女兒吧!女孩兒家染了第一次經血的布,是由女孩兒家自己保留著,也值得我女兒保留著……」
    於是芊子便擁有了那一塊舊布。她將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寬,三尺長,還算仍經得住磨損的一塊。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著水又噴濕了它,將一隻瓶子灌了熱水,瓶口兒塞緊,來來回回的在布上滾。她用這種土法子,將那塊布熨得平平的,一點兒褶子也不存在了。布,終於是有了。要將「他」繡到布上,還須有諸多種的彩線。自從因盜靴事件蒙羞受辱飽嘗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為了獲得到些彩線,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又違背自尊,經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線的人家串門兒了。重新獲得了人家的好感後,她就試探著開口向人家討要彩線了。
    「喲,芊子,要彩線幹什麼呀?」
    「我……我想學著繡點兒東西……」
    「是繡出嫁的花蓋頭,還是繡花枕布呀?心裡邊急著當媳婦了吧?早點兒當了媳婦也好,就不會再被那唱戲的『戴小生』迷心竅了!」
    人家當然要趁機調笑她的。
    芊子只有紅了臉,低下頭一聲不吭。只要能得到點兒彩線,她不在乎人們的調笑。
    東家一點兒紅線,西家一點兒粉線,芊子總歸是豁出臉皮兒要到了些彩線。但是顯然並不夠將「戴小生」繡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於嫂子。嫂子聽她講了她的念頭,以憐憫的目光注視她良久,之後從心底裡發出一聲歎息。
    芊子以為嫂子並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頭。她尋思,若連嫂子也不理解她,這人世上八成就再沒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鬢髮,愛撫著她的臉頰,很是有幾分悔意地說:「芊子,好小姑呀,也許呢,嫂子那天不該對你講嫂子當年那些事兒……」
    芊子就真的落下淚來了。
    芊子說:「嫂子啊,好嫂子,你該對我講你當年那些事兒呀!芊子是聽了以後才明白,女人愛一個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個男人用咱們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為難他,而不圖他娶咱們。咱們只得靠咱們自己換種想法,把份兒自討的苦,變撮兒自釀的甜啊!」
    嫂子聽了她的話,不再言語了。芊子以為嫂子拒絕幫她,鬱鬱起身,拔腳往外便走。嫂子卻扯住她,摟著她肩耳語:「你來找嫂子,嫂子也沒什麼好主意。這麼著吧,你哥不是曾套住過一隻黃鼠狼嗎?趕明兒我再為你找借口進縣城一次,用那黃鼠狼皮替你多換回些彩線!你哥要是追問起那張皮的下落,我就說送你做手套兒了。你可得記住,果然被問時跟我的說法要一樣!」
    芊子這才破涕為笑,不禁地親了嫂子一下。
    幾天後,芊子終於得到了足夠的彩線。於是,這十六歲的鄉下少女,開始了她的「心靈工程」。是的,那一針一線的刺繡,對她幾乎意味著就是一項工程。因為她原先並不會繡,得憑著靈性和手巧自學。邊學邊繡,又一針一線都不肯將就,每每挑起了重繡,進展極慢。而且,怕被爹娘發現。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門,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將油燈的光亮擋著,才敢放心大膽地繡。這十六歲的癡情又純情的鄉下少女的心,需要著這樣的一項「工程」……
    在完成這一項「工程」的日子裡,芊子的十六歲悄悄從她身邊溜走了。她生日大,一過春節,就滿十七歲了。
    又一個春天來了以後,芊子終於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繡罷最後一針,用牙齒咬著扯斷線,全村的公雞們,已此起彼伏地開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沒發現她秘密在夜裡進行的事。只不過奇怪她屋裡的燈油耗得快。芊子騙爹娘,說她屋裡有老鼠,夜裡她聽見過老鼠吮油的聲音。用彩線繡在布上的「許仙」,比畫在那張紙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動了。而且呢,比紙上的「他」更酷似土戲台上的「他」了。這少女早已將鄉村土戲台上的「他」的模樣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靈裡了。手兒運針之處,便是心兒思慕之時,哪兒能不像呢!這少女滿心的深情癡情純情,針針都帶著濃情,線線都繫著濃情,千針萬線繡成的個「許仙」,也愈發地顯得眉梢兒蓄情,眼角兒傳情,眸子含情,雙唇欲動而言情,滿容滿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賞著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彷彿只消自己喚一聲,「他」便會從布上飄將下來,與自己親愛做一處,趁著夜深人靜,倆人飽愛盡歡,曲盡風流一回似的。芊子雖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卻並沒輕輕喚出聲兒來,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兒,撫摸著「他」的臉腮,只在心裡喃喃著:「你這活許仙呀,你這迷幻了我芊子整個兒一顆心的情哥哥啊,我與你前世無緣,哪裡敢指望現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過甘願的用心戀你一輩子,權當自己命裡也曾有份兒甜罷了!還要一輩子祝禱你早日兒找到你的白素貞,高高興興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長廝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對兒好榜樣!」
    那布的下方有片淺紅,是娘怎麼洗都沒法兒洗褪的她的經血痕跡。芊子就用紅線將那片淺紅繡了邊兒,繡成了一大朵牡丹。花瓣兒恣肆地左一層右一層初開新放,看去倒也賞心悅目。花旁繡了七個小字——「這是癡情的芊子」……
    芊子喜歡夠了「他」,就將那布疊起,拆開枕頭,將「他」仔細地塞入枕中。那張畫有「他」的紙,芊子也捨不得拋棄,一併的塞入枕中。她頭一挨枕,居然一覺睡到大天亮……
    夏季裡的一天晚上,娘來到芊子屋裡,神神秘秘地對芊子說:「芊子啊,娘跟你商議個事兒!」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麼事兒。她默默地望著娘,顯得異常平靜,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芊子,爹娘為你定下親了!」
    芊子低下了頭,不吭聲兒。
    「本村的些個沒娶媳婦的男人們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門兒外村的親……」
    芊子下意識地將枕頭拖過去,抱在懷裡仍不吭氣兒。
    「那男人是個車把式,在村裡工分兒最高。只不過比你年齡大點兒。也沒大到哪兒去,才大八歲。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終於開口了。她低聲說:「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聽你們的安排就是了!」
    她說時,仍沒抬頭。
    娘誤以為她害羞。笑了。
    娘誇獎地說:「我女兒學乖了,懂事兒了,知道體恤著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準錯不了。我女兒既信得過爹娘,其實不去相也罷……」
    芊子聲音更低更小地說:「是不用相,我信得過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離開了她屋後,芊子抱著枕頭徒自發了許久的呆……
    夏天過去了。一夏季裡,爹娘東操一份兒心西操一份兒心地為芊子籌備婚事。而芊子,卻局外人似的,從不要求什麼,甚至也不問什麼……
    有天嫂子來了。趁爹娘出了院門那會兒,嫂子責備芊子:「聽你爹娘說,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能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這麼不上心呢!」
    芊子平靜地說:「嫂子,你嫁到我家來以前,你爹娘是領著你來我家相過我哥的。你當時對我哥滿意嗎?……」
    她這一問,嫂子倒張張嘴,眨眨眼,不知怎麼回答好了。
    「我當時年齡雖小,可連我都從旁看出來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來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裡清楚著,知道你對我哥並不中意。他們都裝糊塗。結果怎麼樣呢?你還不是乖乖地嫁給了我哥嗎?」
    「……」
    「咱們鄉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願,必違背了爹娘的願。要想違背爹娘的願,豈不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兒嗎?遠的不論,就本村,做姑娘的幾個烈女子,又有哪一個胳膊擰得過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種不遂願就敢鬧個爹娘頭疼的小女子嗎?打小兒,我何曾使過那麼剛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乾脆遂了爹娘的願,委屈留給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開了。爹娘做主的事兒,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過爹娘替我做主。我聽天由命,圖的是少憂少煩啊!」
    嫂子怔怔地聽著芊子的話,彷彿不認識這個小姑了。芊子那一種平靜的表情和那一種平靜的口吻,使嫂子驚詫。有點兒不明白芊子頭腦裡的那些聽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從誰人那裡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這麼想的嗎?……」
    「嫂子,我真這麼想的。」
    芊子回答得極誠實,起碼在嫂子看來是那樣的……
    夏天也過去了。入秋以後,爹娘告訴芊子,她的婚事,兩家已基本準備就緒。其時,中國大地上正發生著一場「瘟疫」——「文化大革命」。它來勢兇猛,早已將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攪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過因為這個小村地處偏僻,它攪起的風暴尚未刮到這兒。當年這個小村還沒通電。即或通了電,也是沒得電視可看,沒有廣播可聽的。甚至,一張報紙,都會引起村民們極大的好奇。儘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學問的人,也未必能將一張報紙的通欄標題讀順。「掃盲運動」成果並不顯著。偏僻之域有一點好處,莊戶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過一如既往的日子。他們對外界的瞭解,大抵是由去過縣裡的人用耳朵帶回來,再用嘴宣講的。
    一天,一種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傳聞播入了芊子耳朵——調到省劇團的「戴小生」,被揪回縣裡了。而且,已經被當成一個最反動的「藝術權威」,在縣裡被游鬥過幾次了。芊子對「文化大革命」絲毫不感興趣,也不想明白個所以然。對「藝術權威」究竟是種什麼罪,更是一無所知。她只關心她所愛的人的命運。關心縣裡的人們究竟把他怎麼了?「游鬥」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這一種牽心扯肺的關心,使芊子吃不下飯,睡不實覺。她甚至企圖偷偷跑到縣裡去打聽打聽。但是她的企圖已經沒法兒實現了。爹娘對她這個待嫁的女兒,監管得越發嚴了。她的身影一離開院子,走不上十步遠,回頭準會發現娘在暗暗跟隨著。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麼遭人議論的事……
    轉眼秋天也過去了。冬天來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而且多雪。幾場大雪後,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嚴密地覆蓋著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乾淨。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陰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後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這個日子,雙方的爹娘,乃想取個「實實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後迎新年,也的確是個不錯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被伴娘攙出家門院門的。又下雪了。不過下的不是漫空飛舞的鵝毛大雪,而是非常細非常細的塵雪。沒風,干冷干冷的。村裡人們的熱情卻很高漲。村裡多年沒紅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許多次大的集體性的熱鬧。一些男人女人們,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一身紅襖紅褲,腳穿紅繡鞋,頭蒙紅布的芊子,在院門外被扶上了一匹棗紅馬。那一年她還不滿十八歲。再過兩個月才算挨著十八歲的邊兒。差幾個月談不上什麼原則不原則的。農村也不論那麼多原則。爹娘說了些好話兒,村上的幹部就給開了結婚登記介紹信。有了那頁紙,其實就等於「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頁紙自然是由娘收著的。至於結婚證書,早領一天晚領一天在農村一向是沒關係的。農村人一向是先操辦了喜事兒,早早兒生下孩子,許久以後再去領的。
    兩村相距十幾里。十幾里對於農村不算遠路,些個愛湊熱鬧的大人孩子,都願跟著送親。而迎親的人們,據說已經離開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吹起來了。天冷,喇叭嘴兒粘唇。吹喇叭的吹一陣,趕緊將喇叭嘴兒插懷裡暖暖。那時白茫茫的曠野就顯得格外的寂靜。送親的人們也都變得無精打采。彷彿一個小部落在嚴冬裡遷移著,卻又目標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吹響,大人孩子們才抖擻起精神,棗紅老馬也揚起頭,加快了蹄步。騎在棗紅老馬上的芊子,袖著雙手,抱著枕頭。娘起初不許她抱著那枕頭。說沒見過新娘抱著枕頭出門的。而嫂子說:「讓我小姑抱著吧!隨嫁之物,由新娘抱著也不犯忌。」聽嫂子這麼說,娘才不加反對了……
    嫂子借口身子不舒服,沒送親。哥牽著那已經很老了,快幹不動活兒了的棗紅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馬兩側,芊子閉著眼睛,心裡什麼都不想。彷彿靈魂出竅,一路隨著自己的身形兒緊飛。彷彿飛得一慢,就會迷了路,回歸不到身形裡,將凍死在曠野似的。
    忽然棗紅老馬站住了。芊子聽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親的人們與送親的人們會合了。於是喇叭又吹起來。其調兒高亢而又熱烈,非要吹得雙方的人們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機掀開蓋頭,偷看新郎一眼。袖著的手兒剛從袖筒裡抽出一隻。剛摸上蓋頭角兒,心中一陣索然,一陣不可言說的大的惆悵湧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隻手兒緩緩垂落,緩緩插入袖筒,一輩子都不打算再抽出來了似的……
    棗紅老馬又走了起來。
    哥說:「芊子,坐穩!馬上坡了。」
    哥的話音剛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馬打著響鼻靠向了棗紅老馬。同時感到一條男人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兒護著新娘呢!」
    「能不護著嘛!掉下來了,摔疼哪兒,新郎官兒還不得也跟著心疼得掉眼淚哇!」
    於是一片哄笑。借助著人們的快樂情緒,喇叭又不失時機地吹響了。在芊子聽來,不似喜調兒,而似悲調兒。喇叭吹得她心裡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蓋頭,在芊子臉上輕擰了一下。接著,像一隻小動物似的,冰涼地偎她頸窩那兒。芊子一轉頭,想擺脫那隻手,可是那隻手扳住了她的下頜兒,使她擺脫不了。她覺得那條胳膊很有力,那隻手很粗暴,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長著層鱗似的。
    芊子心裡打了個寒戰。她屈從地放棄了擺脫的企圖,任憑那隻手繼續偎在她頸窩那兒。她覺得一股寒氣,經由那隻手,漸漸地也滲入到她心裡了。她覺得她的心,漸漸的開始結冰了。
    馬上了坡,芊子感到馬步兒平穩了。那條胳膊卻仍摟著她的肩,那隻手卻仍偎在她頸窩那兒,絲毫也沒有打算從蓋頭底下縮出去的意思。
    眼淚在芊子眼眶裡打起轉兒來……
    忽然,前面傳來了鑼聲。一下接一下,不緊不慢地敲著的鑼聲。芊子以為自己的耳朵發生了幻聽。
    「怎麼回事兒?」
    「那撥人是幹什麼的?」
    「也是娶親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後人們的議論,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發生了幻聽。是果有鑼聲在敲著。鑼聲越離越近,馬步兒越走越慢,終於的,棗紅老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鑼聲也近得顯然就在對面敲著了。一下接一下、機械地、不緊不慢地敲著……
    「嘿!真是的!我們正要到你們村去召集批鬥會呢,你們怎麼全跟著送親了?辦喜事兒也不選個別的日子,這不衝擊了『革命』了嘛!」
    一個陌生的,很有權威似的聲音在質問。
    芊子沒聽見本村的人回答。
    「批鬥」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只長了層鱗似的手,仍死乞白賴地偎在她頸窩那兒。她一低頭,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聽到了一聲「唉喲」。
    那隻手是終於從蓋頭底下急縮出去了,那條胳膊也不摟著她肩了。
    芊子從袖筒抽出只手兒,撩起蓋頭一角兒看時,但見七八個人,押解著一個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個人裡,只有一個和他們一樣,是鄉下人,其餘皆是縣城人。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開的。縣城人們,都穿著黃棉大衣,一個個把領子豎著,掩著脖子,並都穿著不同的棉鞋,戴著不同的棉帽子。年紀最輕的一個,穿的還是皮棉鞋,戴的還是皮帽子。儘管他們一個個穿的都挺暖,卻還是顯出非常不經凍的樣子,皆縮脖袖手的。而那個被押解的人,穿得卻實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條呢褲,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沒戴帽子,頭髮不知被什麼剪得一綹長一綹短,也沒穿鞋。一隻腳上有襪子,另一隻腳上沒襪子。連襪子都沒有的赤腳,已凍得又紅又腫,赤腳大仙的腳似的。正是他,一手拎著鑼,另一隻手握著鑼錘兒。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凍結著一片鼻涕。
    芊子見他不是自己所暗戀的人,放下了蓋頭。她俯下身沖哥哥說:「哥哥,他也太可憐了,給他雙鞋穿吧!」
    一種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靈裡頓時的充滿了慈悲。
    哥小聲告誡她:「你別管閒事兒!誰也沒長四隻腳,穿兩雙鞋,哪兒來鞋給他?」
    「咱們人挑的嫁妝箱子裡,不是有雙預備拜堂後讓我親手給……給我公公的鞋嗎?」
    「那雙鞋我能做主給了的嗎?你跟爹娘商量吧!你當我就不可憐他呀?」
    芊子又向娘這邊兒俯下身去。不待她對娘開口,一隻大手揪住她後衣領子,將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邊兒傾倒過去……
    「你敢跟你娘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娘就是同意給了,我也不許給!」
    蓋頭一掀,下半張男人的臉湊向了芊子的臉。芊子只看到了一隻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張生著厚唇的嘴。那嘴裡的牙齒,皆被煙熏黃了。一股口臭,噴在芊子的臉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張臉,被蓋頭擋著,芊子從蓋頭裡邊看不見。
    她知道,這便是命中注定今晚將要與她同床共枕,並佔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爽爽潔潔淨淨的女兒身的那個男人的下半張臉了。也許他的鼻子並不那麼肥大,也許他的唇也不那麼厚,是由於被芊子從蓋頭裡邊仰視的緣故,似看成那麼肥大那麼厚了。剎那間,芊子憎惡起這個名分上已經是她丈夫的男人來,竟然連一雙棉鞋都不肯施捨給一個在冰天雪地裡赤著一隻腳的可憐人,她斷定他的胸膛裡有的是一顆冷酷的心,何況那一雙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醜陋的下半張臉啐了一口。結果她被一推,險些從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從另一邊兒舉雙手托住了她。
    娘小聲說:「芊子,不興跟沒拜堂的丈夫當眾胡鬧,看讓人笑話!」
    她的語調,隱含著一種不安。彷彿預感到,可能會發生什麼意外事件沖了女兒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聽到爹也小聲訓斥她:「莊重些個,沒正形兒的東西!」
    她還聽到那個名分上已經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兩聲,訕訕地說:「她親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兒調教她!」
    卻沒聽見有誰跟著湊趣兒地笑。
    四周肅靜了片刻,芊子又聽到一個刻板的聲音說:「既然嘛,我們本是要到你們村去批鬥他的,既然嘛,在這條路上碰著了,那也省得我們多走了。就地開個現場批鬥會吧!開完了,你們可以走你們的,我們呢,押他到別的村去!哎,你!把鑼敲起來!」
    當!當!當!……
    離得太近,隔著層蓋頭,芊子還是覺得鑼聲震耳。她暗想,些個縣城裡的人,也太狠毒了!難道想把一個人活活凍死嗎?
    「嗨!你他媽啞巴啦?開口說哇!……
    當!當!當!……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縣長秘書的兒子。解放後我入了團,還混進了縣劇團。後來又混進了省劇團。所以我是階級異己分子。我一向演壞戲,演才子佳人戲,用宣揚封建思想的戲毒害貧下中農。我罪該萬死。死了活該。死有餘辜……」
    芊子聽到「戴文祺」三個字,心尖兒一顫,不禁的又將蓋頭撩起一角,定睛細看那可憐的人兒。細看之下,漸漸看出那快通體凍僵了的「戴文祺」,並非如她暗自以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戀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傷地想,她這一輩子是斷然的沒機會再見到他一面了,萬萬難料卻在如此這般的一種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離她騎著的棗紅老馬四五步遠處。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絲毫也沒有了昔日令女人們夢牽魂繞的飄逸風采!他雙腿索索發抖,眼見著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陣縮緊了。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一時間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張著嘴,被沉重地澆鑄在馬背上似的。
    迎親的送親的,兩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著這個昔日的大名角兒。不久前他們還常說起他,說時還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還都滿懷著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來,再登上土戲台為大家演一折什麼戲。可是此時此刻,他們只不過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著他罷了。彷彿眼前的情形,也只不過是一折戲,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觀看興趣的戲。
    噹的一聲,「戴小生」手裡的鑼掉在雪地上……
    「撿起來……撿起來!」
    他雙腿抖抖地彎下,想撿起鑼。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雙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經凍得不聽使喚了,抓不起系鑼的繩兒來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體呆望著。
    四周是出奇的肅靜。塵雪紛紛。
    「裝熊是不是?你他媽往常的得意呢?」
    那個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腳……
    他一頭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臉頰貼著雪,身子往一堆兒蜷。他微微地喘息著,似乎寧願被凍死算了。他的眼睛,剛從冰窟窿裡釣上來被扔在冰面上撲騰了兩下立刻就凍硬了的硬鮮魚般的眼睛,卻投射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證明著他並不甘心落此下場。
    他的目光望向誰,誰就將臉轉向別處。或是,將頭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樣。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個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兒。
    他的目光,其實僅只是一隻眼睛的目光,最後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許是因為她一身紅,在這白茫茫的曠野顯得分外妖嬈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沒將臉轉向別處,也沒立刻低下頭去的緣故,也許還因為許多有老天才知曉的緣故,總之他那眼睛頓時一亮。起碼在芊子是那麼覺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後,眼神兒轉瞬便黯淡了,並且,眼皮兒不甘地一垂,閉上了,如油燈最後的一耀隨即無奈地熄滅了。一滴晶瑩的淚從他那一隻眼中溢出,頃刻被凍結在眼角。
    芊子覺得他那隻眼睛將她看了一萬年之久似的,覺得他的目光將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開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熾熱,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了……
    「隊長,他耍賴,得教訓教訓他!」
    一個傢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請命,還伸出手討什麼東西。
    於是那「隊長」撩起大衣襟兒,從腰間解下了皮帶拋給那傢伙。那傢伙接在手,拎著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揮了起來……
    突然的,芊子躥離了馬背。她那一躥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帶動起了一股風!於是她的紅蓋頭向後飄去,她那紅色的身影在空中劃了一道紅色的弧。蓋頭還沒落地,她已撲在那拎著皮帶的傢伙身上,將他撲倒了。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以至於迎親的送親的人們紛紛抬起頭時,已見芊子和那傢伙像一紅一黃兩隻獸似的在雪地上翻滾作一團了。芊子於翻滾中一口咬向對方的腕子。疼得那傢伙殺豬般的哀嚎。
    芊子從那傢伙手中奪下了皮帶,掄起來,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傢伙。抽得他一個勁兒在地上滾,竟沒機會爬起……
    芊子又掄著皮帶抽向「隊長」,抽向他的部下們,抽得他們一個個護頭躲避……
    芊子扔了皮帶,撲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將臉腮貼向他嘴,感覺到他尚有口氣兒,立刻騰地一下子躍了起來。
    人們的頭腦皆被眼前猝然間發生的情況搞懵了。意識一時間遲鈍了。靈轉不過來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個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兒,都兩眼發直地呆看著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衝向那挑嫁妝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見她來勢洶洶,嚇得棄了擔子,跑的遠遠的……
    芊子打開箱子,從內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抱著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來……
    「妹你想幹什麼你!」
    哥也吼起來,上前阻攔。芊子一低頭,朝哥撞去,將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將簇新的褥子鋪在「戴小生」身體旁,將「戴小生」的身體翻到褥子上,嗖地從被子裡抽出一把剪刀,緊攥著,高舉著,豎眉怒目,其聲厲厲地說:「今日我芊子六親不認了!誰敢阻我,我就和誰一塊兒死給眾人看!讓眾人開開眼,看看人血是怎麼往外濺的!」
    沒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將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後用口叼著剪刀,伸開雙臂,兩手各拽著兩個被角兒,徐徐的,她就連人帶被伏在那氣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將她自己,也將那「戴小生」蒙了個上不露天,下不露腳……
    娘衝著被喊:「芊子啊,女兒呀,你可不能當眾幹傻事兒哇!……」然而卻懾於女兒剛才那番其聲厲厲的話,並不敢上前……
    爹連連跺著腳,流著老淚仰天大叫:「丟人啊!丟人啊!」也並不敢上前……
    哥雙手攥拳,不停地擂著雪地吼:「芊子!芊子!我和你從此不是兄妹了!」
    那些押解「戴小生」的人更不敢上前。
    被稱作「隊長」的人,低問給他們當嚮導的另一個村的農民:「她有瘋病麼?」
    那農民袖著手,含糊其辭地說:「興許吧,沒瘋病,又是新娘,能當眾這麼胡來嗎?」「那,她家什麼成分?」
    「貧農!我瞭解她家,百分之百的貧農……」
    他聽了,不再問什麼了。他望著那床花團錦簇的婚被,掏出煙,一口接一口狠吸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芊子的紅襖從被子底下拋出來了……
    芊子的紅棉褲也從被子底下拋出來了……
    接著,那「戴小生」的毛衣捲著塞出被外了……
    他的呢褲捲著塞出被外了……
    被子底下,芊子幾乎赤身裸體了。那「戴小生」也幾乎赤身裸體了。她緊緊地緊緊地摟抱著他,用自己熱乎乎的女性之軀,溫暖著他那冰涼冰涼的男人的身子。並且,用自己的雙手,輪番搓他那凍僵了的手……
    每一雙眼睛都看到被子奇怪地拱起了一下。那是芊子在被下調頭——這樣,她就能夠搓著他的雙腳了。芊子搓得手累了,他的雙腳卻還冰涼著。於是她將他的雙腳抱在自己懷裡了……
    她已淚流滿面了。她緊緊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聲兒來。她橫下一條心,暗暗發誓一定要暖活他。並且,不達這個目的絕不罷休。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韁,勒起馬頭,朝被子吐了一口,罵了句髒話,催馬而去……
    於是隨他迎親的人們,也跟著走了……
    於是送親的人們,也都默默地轉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聞」,口傳舌播,不脛而走,方圓百里之內的村村莊莊,數日內家喻戶曉,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爹娘都氣病了。通過哥哥告訴她,堅決與她斷絕骨肉關係。非但不認她這個女兒了,而且不許她踏進院子回家看他們。芊子在院門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沒能使爹娘軟下心腸原諒她。芊子有家難歸,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廟內暫時棲身。嫂子當年曾將那掃盲老師送給她的小本兒藏在那廟裡。它比當年更破敗了。廟頂的瓦片兒早已被村人們揭光了。些個檁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殘垣斷壁了……
    嫂子替芊子說情,被爹娘罵了一頓……
    嫂子到破廟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將嫂子暴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雖有家難歸,一時的卻似乎成了名人。白日裡,北莊南村的些個人,三五結伴兒,不怕冷,不嫌遠,常到本村見識芊子。這一撥兒剛走,那一撥兒又來了。為父母者,往往拉扯著兒女一塊兒來。為的是能手指著一個大逆不道的極壞的榜樣教育兒女。而年輕男女,隔著殘垣斷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卻十之八九充滿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婦是背著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來的。她們將芊子當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廟外虔誠地三叩九磕之後默默拭淚離去
    芊子竟餓不著。每天她一睜開眼睛,總會發現這兒那兒,擺著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來了……
    有人暗送鍋碗瓢盆來了……
    有人暗送被褥來了……
    因是暗送,芊子從沒見過一個送的人。但她心裡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實是的確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說芊子起初盜靴之事,在一些人看來是「淫」、是「邪」、是「蕩」,那麼,那一天幾乎全村人親眼目睹的情形,則就向人們證明著她的善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普通的農民們還是很信奉這一點的,也是很敬佩不顧一切地救人一命的義人的。何況芊子還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女子!她在他們心目中成了義女。
    芊子仍穿著她的紅襖、紅棉褲、和自己為自己做的繡鞋。婚被和婚褥,還有那一匹棗紅老馬,那一天都被縣裡的些個人徵用了。芊子當時並沒能以自己聖潔的女兒之軀將那個「戴小生」暖活過來。只不過將他暖得身子漸溫了,胸口漸熱了,又喘氣呼吸著了。縣裡的些個人也怕真的凍死了他沒法兒交代,便將芊子的婚褥墊在馬背上,用婚被捲著他,將他搭在棗紅老馬的背上馱走了……其餘的嫁妝之物,皆被貪心的哥哥一擔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廟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過起了一個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隻寶貴的枕頭陪伴著她。哥哥當時連那只枕頭也想佔為己有,被芊子拚命奪下了……
    漸漸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來陪伴芊子片刻了。他們中有人給她帶來了種種關於「戴小生」的情況。有人自告奮勇,說她如果想到縣城裡去看他,便盡量協助於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將她用馬車捎到縣城去,至於到哪兒去找他,找到了允許不允許她見他,就根本幫不上她了……
    芊子並不產生到縣城去向些個她憎恨的人進行乞求的念頭。她覺得她對「戴小生」的滿腔暗戀之情,經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為,已經是全部的徹底的從心靈裡掏空給他了。如果說畢竟還是剩下了點兒什麼保留給自己,那麼保留在自己心靈裡的,乃是一種覺得自己終究算實實在在甚至被別人認為轟轟烈烈地愛過了一場的深深創痕。它若被自己或別人輕觸一下便會痛苦。但那痛苦已經是自己能夠承受的了。它天長地久,不觸不碰就轉化為刻骨銘心的記憶……
    芊子仍只牽掛著「戴小生」的死活。聽人說他沒死,還活著,她也就放心了,感到著一種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淒慘下場是值得的了。
    快到春節的一天,一名縣城裡的剪短髮的高中女學生出現在芊子面前。她說她是誠心從縣城裡趕來報信兒的,說那「戴小生」不久將要被判重刑了,也許連命都難保了,而罪名是當眾強xx貧農的女兒……
    「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當時不省人事!怎麼還能……」
    芊子騰地飛紅了臉。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經救過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將他害得更慘了嗎?」
    「……」
    「你不去替他辯白,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內疚極了。
    她義無反顧地說:「好,我去!」
    「那咱們就快走吧!」
    「現在就去?」
    「不親自把你帶到縣裡,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聽出來了,也看出來了,那高中女學生,顯然和她自己一樣,對「戴小生」也懷有脈脈的戀情。
    芊子盡量隱藏著內心裡的思想活動,以一種同病相憐的口吻問:「你認識他?」
    高中女學生遲豫了一下,誠實地點點頭。
    「你和他……關係很深?」
    「我父親是縣劇團的琴師……我……跟他學過戲……」
    她也臉一紅,低下了頭。
    「你們相好?」
    芊子的聲音更細小了。
    「我父親同意我……高中畢業後和他結婚……」
    對方的聲音也細小了。
    芊子心靈裡頓時滲出一片嫉妒,並漸漸充滿了她的情懷。
    對方抬起頭問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靜地說:「別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讀書,只不過是初中生。咱倆年齡大點兒的肯定是你……」
    對方固執地追問:「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過?」
    芊子淒然一笑:「我怎麼會和他有相好過的緣分呢?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他連究竟是誰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還非說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學生朝芊子叫嚷起來……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隨後芊子就扯著她一塊兒離開破廟,上路往縣城裡去了……
    她們只搭了二十幾里路的馬車。高中女學生沒走慣長路,剩下的三十幾里,走走歇歇,進入縣城,已經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歲時由爹帶著進過一次縣城。縣城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雖然是在「革命」的歲月裡,接近半夜時分的縣城,依然顯得那麼的死寂沉沉。一條條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開的腸子。西北風不時地打著呼哨嘯過,彷彿要用呼哨之聲喚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學生將芊子領到一排磚房前站住了。那排磚房所有的窗子都黑著。一扇門旁掛著一塊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寫的是些什麼字。
    高中女學生悄悄說:「就這兒。」
    芊子從她的聲調聽出,「這兒」是個令對方神經緊張,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關押在這兒?」
    「不。他關押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發落他命運的些個人住這兒。你要替他辯白成功,非使他們信了你的話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證明他們全睡了嗎?」
    「你得敲醒他們呀!你得進他們的屋呀!否則,這一夜你還不凍死在外邊呀?不過你千萬不能告訴他們是我把你帶到縣城來的。更不能講我和他那種關係呀!」
    黑暗中,芊子一時有些無措地望著對方。她想像不出對方那會兒臉上究竟是種怎樣的表情。只從對方的語調兒中聽出,人家希望盡快與她分手。她左右扭頭,四下望望,周圍連一盞路燈都沒……
    她心底頓生膽怯……
    「其實,我本想帶你先到我家去過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會生氣的……也肯定不會允許你進我家門……」
    芊子呆呆地聽著,緘口默然而已。
    對方從頭上解開一條很長的毛圍巾,替芊子圍嚴了頭和脖子。
    「等我走遠了你再敲門,啊!」
    毛圍巾使芊子的臉頰和脖子溫暖了。她感到心間似乎也溫暖些兒了。芊子一聲不響地點了一下頭……
    高中女學生倒退著走了……
    估計對方已經回到家裡了,睡在被窩兒裡了,芊子卻仍沒敲那扇掛著牌子的門。
    她竟膽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門蹲了下去。她想忍凍到天亮再說。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貼身的小布衫早已濕了。寒風吹透了襖。沒多久,她便凍得牙齒相磕,渾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凍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個明擺是沒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認了的鄉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麼指望呢?可那麼一來,誰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為此才到縣城裡的嗎?死了不也同時太對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學生了嗎?
    於是芊子猛地站起,一邊啪啪拍門一邊大叫:「開門!開門!快開門!」
    窗子亮了一扇。
    屋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喝問:「誰!」
    「我!」
    「你是誰?!」
    「開了門就明白了!」
    「不說是誰不給你開門!」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門:「不開門我就讓你也通宵睡不成!」
    「媽的!造反造到老子頭上了!」
    罵聲方落,門開了一道縫兒。芊子趁機一偏身,擠入屋裡了。
    「你是誰?沒許你進來!」
    「我來洗清一個人天大的冤枉!」
    燈又亮了。
    芊子雙眼被晃得閉上了。她轉過身去……
    「是你?……」
    芊子緩緩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裡非常暖和。爐中火旺。爐蓋子都快燒紅了。只一個男人,僅穿條褲衩,趿著雙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終生難忘那一天看見過的,被手下稱作「隊長」的男人!床上,鋪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團似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著對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方並不急於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將芊子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瞧了一陣,笑了,一本正經地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說完,朝後攏了攏背發。彷彿那麼做就會使他的樣子顯得莊重許多似的。儘管自己僅穿著褲衩……
    芊子說:「他沒強xx我!你們本來就心裡明鏡似的!你們存心陷害他!」
    對方說:「他沒強xx你?那麼是你順奸了?你順奸,那也叫當眾野合!他是什麼階級的人?你是什麼階級的人?那也該對他實行專政!」
    「你血口噴人!」
    「你別急,別急!有話好好兒說嘛!你們在被子底下幹的勾當,隔著被子看著的人,誰說得清楚?」
    他走到門那兒站著去了,眼望著芊子,一隻手在背後暗暗將門插上了。在他看來,紅襖紅褲紅繡鞋綠圍巾的芊子,宛如年畫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實際上也是那樣。芊子那張被夜晚的寒風吹紅了的臉兒,又被爐火一烤一映,是越發地緋紅如醉,紅得妖嬈,紅得嫵媚,紅得動人了。那時的芊子,由於激憤,兩眼亮晶晶的,鍍了層釉似的。
    「我自己就說得清!」
    「那當然那當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說得清嘛。你來了。說清楚也好,摘下圍巾慢慢說,啊?……」
    可憐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隻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圍巾。結果連辮繩也纏住在圍巾上一併兒扯掉了。她的頭髮散了。黑緞子般的頭髮,瀑披肩頭,半遮著臉兒,一副心中無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樣,使對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攝魄了……
    「你坐下吧!別拘束,坐下從容說,我洗耳恭聽就是。」
    屋裡只一張床。
    「坐下就坐下!」
    芊子一步跨到床邊,理直氣壯地坐了下去。她聽對方說話挺溫和的。暗想,也許他不像她以為的那麼壞吧?
    對方一直望著他,自她進屋,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身上了,一秒鐘也沒離開過。
    「你說,只有你才說得清楚,這話也對。想證明他冤枉,其實辦法很簡單……」
    「什麼辦法?」
    「你得讓我今夜在你身上試試……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仍是女兒身呢,那麼我一試,不就見紅了嗎?不就證明你和他,當時在被子底下沒發生那種事嗎?」
    對方猙獰地笑了,雙目淫光逼人。
    「你不要臉!」
    芊子霍地站了起來……
    剎那間燈滅了。芊子的意識還懵懵著,便已被對方撲過來按倒在床了……
    芊子本能地拚命反抗。
    對方壓住她,一手摀住她嘴,低聲說:「你別喊!你若喊來了人,我就反咬你一口,栽你身上個半夜三更勾引造反派的罪名,天一亮非滿縣城游你的街不可!」
    芊子不敢喊了。
    她只有繼續進行著無聲的反抗……
    「你也別反抗!你最好還是依從了我!你來為什麼?不就是為了拯救那個人嗎?怎麼發落他,從輕還是從重,關押他一時期還是關押他一輩子,我一個人說了就能算!老實告訴你,我最恨的,看著最來氣的,就是許多年輕女人心裡都暗暗喜歡的男人!你若不依從我,以後我就加倍地給他苦頭兒吃!他要是經受不起,死了,等於是你害死的!你若依從了我呢,我向你保證,向你發誓,以後處處關照著他點兒。一有機會,我會先放他……」
    黑暗之中,芊子的一隻手,正推在對方的臉上,她的手指,正打算狠狠摳進他一隻眼裡去……
    然而,聽了他的話後,她的胳膊沒勁兒了。她那隻手,從他臉上滑下來了。軟綿綿地垂落在床上了……
    「你得信我!我也不騙你!機會我想有就有。最多幾天,我保證恢復他自由!我如果說了不做,天打五雷轟!暴死街頭沒人收屍!」
    終於的,可憐的善良的芊子,一心拯救自己癡情純情暗戀著的男人的芊子,停止了反抗。
    對方便開始急不可待地解她的襖扣兒,解她的腰帶……
    芊子閉上了眼睛……
    芊子死了似的,任由他擺佈……
    她竟沒再流淚……
    她是有幾分心甘情願的了……
    不,芊子並不心甘情願。對方的兩番話,不但徹底瓦解了她的反抗能力,而且徹底瓦解了她的意識能力。意識彷彿被一記記猛擊搗碎了,迸散到體外了。在空間無助地漂浮著,再難聚攏一起形成一種什麼完整的想法了……
    實際上,可憐的善良的芊子,是眼前漸黑暈厥過去了……
    處女血帶著微微的體溫,綻開在花團似錦的被子上……
    天剛放亮,芊子便離開了縣城。那高中女學生追出縣城,追上了她。
    「怎麼樣?你替他洗清冤枉了嗎?」
    芊子表情木然地點頭。
    「他們怎麼說的?」
    「說……保證放他……」
    「什麼時候?」
    「也許,過幾天……」
    「可他們一向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呀!」……
    芊子呆呆地望著她,一向會說話的眼裡空蕩蕩的什麼含意也沒有,彷彿是兩隻假眼,彷彿根本看不見對方……
    「可全靠你了芊子!要救他出來可全靠你了!為了他,你可得再多到縣裡來幾次呀!」
    高中女學生又眼淚汪汪的了。
    她塞給了芊子幾元錢,說足夠芊子下幾次乘車來的了……
    此後芊子便更加一心牽掛著那「戴小生」究竟放沒放出來了。
    他自然並沒獲得自由……
    於是芊子又一次次到縣裡去。而每一次,都萬難倖免地又為他祭獻了自己的身子。在一個男人的無恥淫慾和一個女人的善良願望之間,芊子毫無選擇地將自己的身子當了一座「橋」……
    高中女學生給她的乘車的錢花光了……
    「戴小生」還是沒有獲得自由……
    芊子懷孕了……
    五月,冰雪融化了,大地復甦了,樹梢兒抽青了,山坡泛綠了。路邊有嫩嫩的新草生長出來了,天空有成雙成對的紫燕穿梭般地掠飛著了……
    不管人的世界變得怎樣了,大自然的規律卻是永恆不變的。該是美好的時候,它總是會不可阻擋美好起來。
    芊子的紅繡鞋破了,紅棉褲髒了。紅襖舊了。而且,有三顆扣子扣不上了……
    連傻瓜都能看出,芊子的肚子大了……
    許多人曾對她抱有過的那一種同情,紛紛的都又收回去了。關於芊子的謠言又四起了。謠言影響著左右著更多的人們對這個大有爭議的小女子的看法。她的懷孕使任何心地寬厚之人都沒法兒替她的品行辯護了。
    那一座破廟似乎又變成了最不潔的地方。人們繞道而行,避之惟恐不遠……
    第一場春雨是纏綿的。淅淅瀝瀝的接連下了數天數夜。天空始終陰沉沉的。白天裡,一層層的烏雲相互積壓著,凝重地低墜著。彷彿只要有雙大手抓住它們一擰,淅淅瀝瀝的霏霏細雨頃刻會變作瓢潑大雨似的。春雨將地面上的一切都淋透了。破廟裡也沒了一小塊兒乾爽的臥身之地。芊子兩天沒吃東西了。沒有同情者再暗中給她送吃的東西了。她成了村裡的一個公開存在的賊。只能在夜間東家西家偷點兒能充飢的東西吃。村人們雖然還是不忍惡待她,卻都對她加強了防範。想偷到點兒東西吃也不那麼容易了。幸而,春雨使破廟四周奇跡般地生出了許多蘑菇。柴草濕了。火種滅了。沒法兒點燃一堆火了。芊子就靠那些蘑菇抵餓。不管看去是無毒的還是像有毒的,一概吃。芊子的襖和棉褲也都被淋濕了。大肚子使她行動不便,濕襖濕棉褲使她肌膚冰涼且如負重物。
    一個漆黑的雨夜,芊子不願活了。死念一生便揮之不去。她冒雨從殘垣斷壁上扒下一塊塊磚坯,層層碼在廟後的一棵老樹下。伸高手臂踮起腳跟,總算夠得著一枝足夠粗的樹椏了,她就將她的腰帶拴了上去……
    但是腰帶斷了。她重重地掉下來了,腹內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使她昏過去了。醒來時,見有個人抱著她哭泣——是嫂子。
    她流產了。
    那一場雨終於下過去了。雲開天晴之日,村人們發現破廟的殘垣斷壁也全坍塌了。變成了一廢墟土堆。而芊子不知去向。村人們都以為她流浪往外地去了。其實不是,是由爹娘拍板,由哥哥具體策劃,將她遠嫁往外省去了。也可以說是以幾百元的身價將她賣往外省了。爹娘和哥哥,都不能容忍芊子仍留在本村本地,繼續辱沒著家門的名譽。究竟賣往哪一個省了,連嫂子也沒能從爹娘和哥哥口中探問出來。這件事是在最後一個雨夜裡進行的。芊子嘴裡被塞了布,胳膊腿被捆了,頭上被套了口袋,由哥哥和幾個漢子輪番扛著,交由一個跑長途的卡車司機將她載走了……
    幾年後,村人們徹底將芊子忘卻了。彷彿本村從不曾有過一個俊俏的,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梳著一條齊胸長的粗辮子,名叫芊子的少女似的。人們也不再提起芊子當年的「盜靴」之事了,不再評說她在出嫁途中敢做敢為的是非短長了。那些年裡發生了太多可作人們談資之事。人們忘卻她和與她相關的事是那麼自然而又是那麼天經地義……
    又幾年後,「文革」結束了。轉眼到了八十年代。當年和芊子同齡的少男少女們,都成了家有兒女的父母了。當年的年輕媳婦們,有的快做婆婆了,有的已經做了婆婆或丈母娘了。對於本村在十四五年前出生的下一代,進縣城已不再是那麼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他們的視野比當年的芊子們寬闊多了,所知的事也多了……
    但是若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村裡曾有一個叫芊子的女孩兒家,他們肯定的都會大搖其頭地回答從來沒聽大人們說過。關於芊子當年的「故事」,則就更加聞所未聞了……
    村子終於通上電了……
    村裡的某些老人先後死了,包括芊子的爹娘……
    戴文祺當年沒被判刑。
    所謂「判刑」之說,不過是當年沸沸揚揚的街談巷議罷了。而當年那個高中女學生,則信以為真,使可憐的善良的芊子成了她不加任何分析的輕信的直接受害者……
    實際上戴文祺被由省到縣,再由縣到省批判了幾場後,就發配往某農場接受「勞改」去了。他直至八三年才得以徹底「落實政策」,重新回到省京劇團。不久便登台亮相,又獲掌聲與喝彩。十七八年如梭過。昔日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戴小生」,斯時已雙鬢早白,四十三四了。他臉上已過早地出現了抻不開撫不平戲裝蓋不住的皺紋。可以說是人老顏衰、扮相不佳了。那是他最後一次演小生。十七八年不唱,他的嗓音已難恢復了。何況,他一條腿也有點兒跛了。繼續登台唱戲,未免太難為自己也太為難他人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掌聲與喝彩,不過是人們對昔日的「戴小生」的一種懷舊之情的體現,還體現著對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的安慰,也意味著精神方面的「落實政策」。
    但是他重新登台演戲這件事,在省城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時間成了報紙、電台、電視台追蹤報道的「熱點人物」。幾乎每天都有些個他當年的老戲迷們登門拜訪,向他表達十七八年間對他的思念,使他常常感動得唏噓不止……
    當年那個高中女學生也拜訪過他。她是捧著一束鮮花帶著也上高中了的女兒去的。兩個當年有過一段定情關係的人,脈脈相望,感慨萬千。當年她嫁給了一位「支左」的團長。後來丈夫留在地方,成了地區「革委副主任」,不久升為主任。「文革」後,省裡缺幹部,他本人也不曾太「左」過,就被調到省裡當了宣傳部副部長主管著文教。
    她同時也是以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夫人的身份看望他的。
    她這麼一聲明,他就只有感慨的份兒,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她還向他透露,宣傳部副部長,也就是她的丈夫,將於百忙之中親自召見他一次。
    他誠惶誠恐起來。
    她是那麼的關懷他,問他結了婚沒有?
    他搖頭說沒有。
    她就許下諾言,保證親自替他物色一位年輕漂亮的賢妻……
    他又頻頻被邀請到處作報告。現身說法,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四人幫」,情緒激昂熱烈地表達堅決擁護「改革開放」的思想立場……
    翌年由主管文教的宣傳部副部長決定,他當上了省京劇團的團長。他為振興京劇團奔走呼號不遺餘力。
    到了一九八七年,他毫無爭議地評上了一級職稱。享受由國務院頒發的,國家級有突出成就的文藝家「政府津貼」,並當選為省級政協常委。至於其他社會頭銜就更多了,不寫也罷。他分到了與他的社會地位相稱的住房。五室一廳,是按省政協常委的待遇分配的。他有專車代步了。他生病享受「紅本」醫療了。總之,他的人生似乎一切都好轉起來了……卻仍沒結婚。
    宣傳部副部長的夫人一諾千金,真的替他物色過幾個女人。她們也真的個個是較年輕,較有姿色的女人。總之做他的妻子是絕對般配的。他難卻誠意分別與她們接觸過,但都沒下文,不了了之。她問他究竟希望找到一個什麼條件什麼品貌的女人做妻子?他支支吾吾的,似乎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就猜測他生理上落下了什麼殘疾,不再一廂情願地過分熱心了。
    她一次也沒向他提過當年有個叫芊子的鄉下小女子為了替他刷洗清白,一次次到縣裡為他鳴冤,並且遭過強暴以至懷孕的事。這件事當年也曾在全縣被沸沸揚揚地街談巷議過,她不會不知道。也許她早忘了,也許她有意不提,不願又引起他傷心。
    而這件事,他自己並不知道。當年發生在縣裡的事,又過了十七八年,省城裡的人們,除了那位副部長夫人,再無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當年有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少女,就是那個曾盜過他戲靴的鄉下少女,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曠野雪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過他那凍僵了的男人的軀體。他當時昏死著,又哪裡能知道這些呢?
    如果有誰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叫芊子的鄉下小女子,他一定會像芊子村裡那些下一代們一樣大搖其頭。困惑地反問芊子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曾和他見過?
    他和本省一位頗有才華的中年畫家成了好友。
    他求對方為他畫一幅人物肖像畫。
    對方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為他畫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掛歷還大的國畫。背景有山廓,有遠村,都被雪色覆蓋。人物是一位新娘。紅蓋頭、紅襖、紅褲、紅繡鞋,側坐在一匹棗紅老馬背上。銀塵般的細雪斜撒於畫面,傳達出效果逼真的嚴寒的凜冽之氣。那新娘一手撩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露出大半張俊俏的鵝蛋形臉兒。她那臉兒也凍得緋紅緋紅。她那雙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震驚地瞪視著什麼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張著,似乎要喊出句什麼……
    這幅國畫幾乎是在他始終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頭腦中的深刻的記憶與畫家的才華的合作品。
    他特意為這幅國畫定做了最滿意的綾裱。
    他將畫懸掛在臥室裡了。
    畫家奇怪地問他為什麼不懸掛在客廳?
    他說:「不是為了供別人欣賞才請你畫的。如果我當年不幸凍死了。她乃是我最後一眼看到的,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對她情有獨鍾啊!」
    畫家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說:「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啊!」
    畫家又說,「這鄉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齡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說實在的。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還只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齡委實嫩了點兒。老兄,你的記憶不會出偏差吧?」
    他說:「當年我看著她,心裡也像你這麼想。我被一腳踹倒在雪地,一隻眼壓在雪裡,只能用另一隻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張張麻木的臉。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誰能救我一命了。當我那隻眼睛望到她身上時,她從頭到腳的艷紅,映得我內心裡一片紅堂堂的。最主要的,我從她臉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沒指望她能救我。一個鄉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麼相救呢?但她臉上的同情和慈悲,當時就使我內心裡萬般的感動了。我又想,凍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個人那麼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小女子啊!老天可憐我,使我死得還不算太淒慘。我眼中頓時就湧出了一滴淚……」
    畫家聽了他的話,望著畫沉吟良久,問允許不允許他再題上四句詩?
    他說自己已經想好了四句詩。
    於是畫家持筆在手,飽含墨汁,準備聽他說一句,往那畫的冰天雪地間寫一句。
    他不同意畫家往畫上寫,惟恐破壞了那畫的神韻。讓畫家直接往牆上寫。
    四句詩乃是:漫天銀塵雪,猶襯一嬌顏。數重山間樹,不隔眼中人。兩個男人並肩立於畫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暫離。
    畫家說:「我從沒覺得自己畫的這般好過!要是擺在畫廊出售,標價三四萬元不愁沒人買!」
    他說:「你若捨不得了,你就拿走去賣。而我,傾家蕩產也要搶先把它買下來!」
    即或在那一時刻,他也並不知道,那畫上的鄉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當然並沒落下什麼殘疾。又過了兩年,到了八九年,獨身生活終於使他日感寂寞了。經那位畫家朋友介紹,一位在重點中學教英語的,離異了的文靜女教師進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領到了結婚證書後,向她提出了一個要求——打算回到他當年總演小生的縣劇團一次,並打算去自己當年演過戲的每一個村子,舊地重遊一遍,每村演出一場,了此生平夙願,回來便和她舉行婚禮。
    這個要求,當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縣裡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協預先給縣裡去了函。副部長的秘書還代表副部長預先與縣長通了長途,叮囑一定要使他高興而去,滿意而歸。他自己當然並不願意驚動各方。各方對他的厚愛甚至使他心內惴惴不安慚愧不已。但是省京劇團的團長又是省政協的常委到一個僻遠小縣去進行舞台性巡迴演出,各方表示重視和支持,又太屬情理之中的事。縣委縣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將他視為一位省裡來的官員予以接待的。規格之高,照顧之周,禮節之細,使他內心不安之中頗有那麼幾分春風得意。他體會到了一種衣錦還鄉的人生意味。縣裡的頭頭腦腦們,不知從什麼渠道獲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屆政協會上將被選作副主席。這是連他自己都不曾風聞過的。但他也不闢謠,任由對方們在心目中超前地將他當成未來的省政協副主席巴結著,奉承著。
    在一次宴席上,縣委書記雙手擎杯,滿懷敬意地說:「戴老,我們都知道您當年在本縣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絕無一個當年迫害過您的人!連一個和那樣的人沾親帶故的人也沒有!您要是不計前嫌,真的仍將本縣當成家鄉,就請喝了這一杯酒!」
    才五十出頭,比縣委書記大不了幾歲的他,忽然的被人當面稱作「戴老」了,一時渾身的不自在起來。
    但他還是接過了杯,一飲而盡。
    他亮著杯底兒說:「第一,千萬不要叫我『戴老』。你們要覺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叫我『戴老師』吧!第二,當年之事,那都是歷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還耿耿於懷,能主動回家鄉為家鄉父老獻戲嗎?讓改革的春風將當年之事刮散刮盡吧!咱們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話博得了一陣熱烈又長久的掌聲。他說的是心裡話。鼓掌的人們也都不認為他那時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說的是心裡話。也都是發自內心地為他的話大鼓其掌。掌聲過後,都交頭接耳地讚他好襟懷,好境界。那一宴他飲得盡興,眾人也飲得盡興,他心情愉悅,眾人也心情愉悅。此後都恭恭敬敬地稱他「戴老師」了。彷彿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學唱戲似的……
    縣劇團早已解散。臨時為他選拔了些業餘京劇愛好者,充所需之配角。縣委向各鎮各村下達了「紅頭文件」,要求各級將歡迎他去獻戲這一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加以落實。號召乘他獻戲的東風,掀起活躍農村文化娛樂生活的新高xdx潮……
    各村都有電了。村與村之間都有公路了。有的村還有了俱樂部,有了像那麼回事的戲檯子。他此番下鄉演戲,不必像當年那麼辛苦了。一切該做的,該安排的,該考慮到的,都有人認認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慮到了。甚至連他自己沒考慮到的,也替他考慮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車一直開入各村。有人替他開車門。所到之處,隨行者眾星捧月,前呼後擁。縣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們,一路不失時機而又慇勤地進行採訪。那真是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風光!
    而各村各鄉的農民們,聽說當年的「戴小生」又回來獻戲了,奔走相告,如迎親人。晚輩人們沒聽說過什麼「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對京劇也不感興趣,但湊熱鬧的情緒卻同長輩們一樣的高漲,一撥一撥的和他站在一起,請記者們照相,並叮囑一定要寄給他們……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親情。這一種親情使他內心裡一陣一陣的滾熱。他唱了一折又一折。臨時配角們配合不了的戲,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雙角,自己和自己對演對唱。農民們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舉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瀟灑優美的飄逸之風。他們一陣陣地報以慷慨的掌聲和喝彩。發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們卻久已沒有戲可看了。他們似乎更是企圖從他身上,撿回從前的窮日子裡的一種窮歡樂,彌補現在日漸好起來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個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車!停車!」
    車沒停穩,他便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隨行的人們以為他要方便,都在車上將臉背過去了。
    不料他卻望著山廓和遠村說:「是這兒,就是這兒!」
    有人問:「戴老師,您熟悉這兒?」
    他說:「豈止是熟悉!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地方!當年的冬天,我只穿著件毛衣和一條呢褲,被踢倒在那兒!」
    他向前走十幾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間,他視覺迷幻了,彷彿看見了一位偏著雙腿斜乘在棗紅老馬上的小新娘——紅襖、紅棉褲、紅繡鞋。上下一身紅,紅得美艷,紅得妖嬈。一隻手兒,正撩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眼神兒驚愕地也望著他……
    他在心裡對她說:「你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兒呢?我『戴小生』又來送戲了。一半兒是為這裡的鄉親們,一半兒也是為你。但願你也能夠看得上。這可是我這輩子演的最後幾場戲啊!」
    分明的,他看見她是在嫵媚地微笑著了。似乎領會了他在心裡對她說的話。似乎以那一種嫵媚的微笑默謝著他……
    車上的人們面面相覷一陣,就有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也跳下車,跑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那小伙子問:「戴老師,您沒什麼不妥吧?」
    他說:「沒什麼沒什麼,只是,你們把她嚇跑了!」
    姑娘又問:「誰?我們把誰嚇跑了?」——並四面張望,以為真有個人隱蔽在哪兒。
    他便苦笑……
    村幹部們早已挨家挨戶叮囑過了——見了他,誰也不許提「芊子」這個名字。更不許提芊子當年盜靴,當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見了他的所作所為。陳糠爛谷子般的舊事,現在還提它做甚呢?說些多麼多麼思念他的話豈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將到來,勾起了對芊子的回憶。經村幹部們一叮囑,那回憶反而揮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塊心病似的。他們見了他當然也格外熱情。但那熱情的背後,似乎總有種愧疚在隱隱作祟,其實呢,他們都認為自己並沒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睜睜看著他快被凍死了沒見義勇為地挺身救他嗎?在那個年月,膽小怕事難道不是最該被諒解的嗎?也都認為自己並沒什麼對不起芊子的地方。歸根結底,芊子的種種遭遇,並非他們的罪過啊!要非說有誰對不起芊子的話,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對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幾個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對芊子的回憶一樣,也是揮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舊地重遊故情重溫的萬千感慨之中,並沒有多麼敏感地覺察出這個村的某些人們對他的熱情,與別的村的人們對他的熱情有些什麼細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黃昏謝幕。村幹部們非要留下他們一行人吃飯。隨陪的縣幹部們說不行,說這是「戴老師」到最後一個村的最後一場演出。至此他的活動就圓滿結束了,必須當晚趕回縣裡,領導們還等著為他設宴慶賀呢!……
    於是扶著戴文祺上了車,在村人們夾道相送之下,小客車駛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條,緩行的小客車還沒換擋加速呢,便急剎住了。路中間站著一老嫗,雙手拄著一根細長竹竿兒,看去分明是個瞎婆子……
    司機下了車,要將她攙到路邊去。她不許攙她,只問車上坐的有沒有當年的「戴小生」?
    司機說有啊!
    她說:「那就請他過來,我有事告訴他。」
    戴文祺在車上聽到了她的話,主動下車,走到她跟前問:「老人家,您有什麼事告訴我?」
    她說:「別叫我老人家,其實你我年紀差不多。當年我也是你的一個戲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說:「那就稱您老姐姐吧,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她則又問:「你果然是當年那位將個許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嗎?」
    戴文祺說:「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剛才沒去聽我唱戲?」
    她說:「也沒人告訴我你又要來送戲啊!我是在你演罷了,聽幾個孩子議論才知道的。所以等在這兒。我心中揣著的事,只想告訴『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彎下腰,讓我摸摸你臉……」
    戴文祺忍著滿腹疑惑,彎下腰,將她一隻手放在自己臉上……
    「嗯……那『戴小生』前額方正,天庭飽滿,你也是的……他鼻樑端正,你的鼻樑也端正……他雙眼皮兒,你嘛,也雙眼皮兒……那麼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說:「我正是他!」
    「你老了!」
    「對,我老了。」
    「你攙著我……」
    戴文祺便聽話的個乖孩子似的攙著她……
    她將竹竿兒靠在身上,舉臂指問:「看見那邊兒那一株老榆樹了嗎?」
    他說:「看見了。」
    「攙我去那裡。」
    於是他攙著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點兒生氣地說:「別讓人跟著咱們!我聽出來了。有好幾個人跟著咱們!」
    他一回頭,見果然有幾個隨行者暗跟著,他也有點兒生氣地說:「都回到車上等著去,誰也不許跟著!」
    他攙著她來到老樹下。她甩開他的手,摸摸索索,摸著了一段暴露於地面的光滑的老樹根,慢騰騰地坐下了。
    她說:「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訴你的事,得講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麼久!」
    他沒個什麼東西可坐,就蹲下了,騙她說:「我已經坐在您對面了!」
    「聽說,你現在是,有名有位的個大人物了?」
    「老姐,現在我雖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確是兩樣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寵辱不驚,心性未改。」
    「你此來,今非昔比,風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虧各村的鄉親們念舊。您究竟要告訴我什麼事兒,就快講吧!一車人都等著我呢!」
    「你急什麼?我還沒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兒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廟。當年,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小女子,為你,有家難歸,在此住過。也為你,被縣裡的壞人多次強xx,懷了孕。曾在這一株老樹上吊過……」
    「為我?!」
    「你還記得你當年丟過一隻戲靴的事嗎?」
    「這……我想起來了……有過那麼一件事兒……」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於是,她從芊子的盜靴講起,講自己天性純真的小姑,只因情竇初開,心生暗戀,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齒,便惹爹爹大怒,將小姑鞭打至昏。講自己如何為小姑在縣城裡偷偷揭下一張上面畫著他的演戲招貼,小姑怎麼樣的如獲至寶,又怎麼樣的積攢彩線,夜夜挑燈將他繡在了布上。講姑嫂二人那一夜長談。講如自己小姑一樣的,許許多多癡情純情的鄉下小女子,由於怎麼的種種原因,其實每個人幾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層右一層包藏在心的暗戀。那可能是一輩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對方所知的。就好比蠶繭包蛹。但那心靈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遠化不成一隻美麗的彩蛾,卻也永遠伴隨著生命長久存活。當她們的生命行將終結之時,那心靈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動,最鮮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儘管心靈的絕大部分也許早已經僵化了,鈣化了,質如糟粕了。當然,始終愛憐著芊子的嫂子,是以一個沒什麼文化的鄉下女人的話語講給「戴小生」聽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領會了,明白了。並以一個最善於將人生戲劇化,將戲劇現實化的男人的豐富想像力,將她那絮絮叨叨的顛三倒四的話語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畫面在頭腦中貫穿和編輯在一起了。
    當她講到芊子為了救他一命,在出嫁的途中,怎樣怎樣,當眾以自己的少女之軀暖他那凍僵了的男人的身子,因而被尚未成婚嫁大禮的夫家所鄙視,並被自己的親爹娘和親哥哥所棄時,那「戴小生」一迭聲地「哎呀」不止。除了「哎呀」二字,他竟震動得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話……
    當她講到芊子為了使他早日擺脫厄運,怎樣怎樣,跟隨那個高中女學生去到縣裡,為他而遭辱破貞時,「戴小生」再也蹲不住了,身子失去了控制,頹坐於地……
    「我那可憐的小姑,為了你『戴小生』,一次次的去縣裡。明知是自投虎口一般的事,卻不聽我的勸阻,偏為了你去。結果一次次的被奸,後來就懷了孕……淒淒冷冷的雨夜,在這兒當年淒淒冷冷沒一處乾爽地方的破廟裡,她自思以後沒了活路,上吊在這一棵老樹上。沒想到她命不該當時便死,腰帶斷了……摔得流了產……若不是我放心不下她,瞞著她哥冒雨偷偷來看她,她甦醒過來,肯定還是要解下腰帶二次上吊的……」
    那當嫂子的鄉下女人,那時兩隻瞎眼裡,就如兩口乾泉又被疏通了泉孔,地水難堵般地往外湧流著眼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講的這些事,我不僅不知道……也從沒人對我講過一個字……」
    不知不覺中,「戴小生」自己的臉上,也早有兩行淚在綿綿地流淌著了……
    她手攥著細長的竹竿連連搗地,口中悲憤交加地重複著他的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一概的不知道……從沒人對你講過一個字……」
    她直將那竹竿的末端搗得劈了開來。她仰面向天,繼續用竹竿搗地,並哀哀地自言自語:「天啊,天啊,老天啊,你聽清了嗎?這個吉星高照了的男人,卻只會說這麼幾句話!」
    「老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從沒人對我講過一個字!……芊子她……她如今身在何處?」
    「我哪裡又會知道!我若知道,也就不攔你車,將你領到這兒,對你講這些沒用的往事了!」
    「那麼,這村裡,究竟誰會知道呢?……」
    「沒人知道的啊!她爹娘知道,可她爹娘先後死了!她哥哥知道,可她哥也死了。我那作孽的丈夫,是他出的主意,將自己親妹妹嫁賣了……他臨死前,好像覺得後悔了,好像要告訴我芊子的下落了……可沒等說出來,就一口痰堵胸,嚥了氣了……『戴小生』啊『戴小生』啊,我求你,替我找找我那可憐的小姑吧!我這雙眼,就是因為想她哭瞎的呀!求求你了,活要知道她人在哪兒,死要知道她墳在哪兒。她若還活著,我要趁自己還沒死,不遠萬里也要去與她就伴兒再活一陣子。她若已經死了,我沿路討飯,也要去給她上墳去,使她那離鄉背井的可憐孤魂,在他鄉遠地能得份兒親情的慰藉……」
    那當嫂子的鄉下女人,眼淚和著人聽了心碎的話語說至此處,棄了竹竿,彎下腰雙手按地,就要跪下磕頭……
    「老姐,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老天在上,我答應你,踏破鐵鞋,找遍中國,我也要替你找到芊子!」
    頹坐於地的「戴小生」,慌得身子朝前一撲,倒先給芊子的嫂子跪下了。他最後一句話,原本想說的是——「我也要替我找到芊子!」可將要出口的話,在舌尖上一滾,「我」字變成了「你」字。儘管說出的是「替你」,內心裡繼續對自己說的話卻是——「戴文祺啊戴文祺,你若是不尋找到那個芊子,你若不當面對她三叩九拜,你若銜恩不報,你就枉為一個還配別人正眼瞧看的男人了!而且,你今生今世若不與她結為夫婦,你又怎麼能算報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他及時扶起了她,沒容她真的跪將下去。他替她撿起竹竿,歸還於她手中。但是他自己卻仍頹坐在地上,彷彿雙腿被弄殘了,站立不起來了似的。他覺得頭上彷彿有一隻巨大的獨眼,老天的巨大的獨眼,正默默地,目光冷峻地俯視著自己,已將自己內心裡的真實想法看透得一清二楚。並分明的,是很贊同他那麼想……
    「『戴小生』,你的話,可算數?」
    「老姐,我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那麼,你敢對天發誓嗎?」
    「老姐,我敢……」
    於是他就仰起了他的臉——那時刻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夏日的太陽,不知為什麼,那一天,那一時刻,陽光卻依然那麼熾亮,照耀得他閉上了雙眼。他暗想,這是老天在暗示我,他正瞑聽著我發誓啊!……
    「縱然踏破鐵鞋,找遍中國,我戴文祺也非尋找到芊子不可!活要見人,死要見墳!如果我說了沒做,讓老天懲罰我瞎了雙眼!」
    而他心裡卻在說——芊子,芊子,你這癡情的純情的鄉下小女子,我不尋找到你娶你為妻,圓了我倆命該如此的感世悲緣,我誓不為人!
    不知憑什麼,他認定芊子正在受苦受難,正在期待著他前去拯救她。如她當年曾捨身自投虎穴拯救過他那樣。而且,以他現今的身份和地位,他自信完全能夠拯救她,並沒有什麼格外強大的勢力阻止得了他。
    在他那一時那一刻的思維中,歲月彷彿仍駐留在當年,並沒朝前流逝似的。芊子也彷彿仍是當年他只見過一眼,不久前由他的畫家朋友按照他的深刻記憶一筆不苟地畫在畫布上那個芊子——紅襖,紅棉褲,紅繡鞋,雙腿偏坐在一匹棗紅老馬背上,一手揭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娥眉鳳眼呈現著萬分驚愕的眼神兒……
    以後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其實他所要尋找到的,更是那一時那一刻又顯形並且隨即定影在他頭腦中的芊子——大約二十六七年前自己只見過一眼二十六七年間印象清晰難忘的一個妖嬈又嫵媚的少小新娘。而不是一個按時間推算,怎麼也該有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
    待他睜開眼睛,芊子的嫂子已不在他眼前了。她那一手拄著細長竹竿兒,分明的已變得有些佝僂的背影,在他的視線內正蹣蹣跚跚地遠去。他看得出來,她一邊踽踽而行,一邊不時的抬起另一支手臂,以手背或袖角兒揩她臉上的淚……
    他往起站了站,竟還是站不起來。雙腿還是如殘廢了似的不聽使喚。芊子的命運,一個自己此前僅見過一眼,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鄉下小女子為他步步淪於悲慘之境的命運,像一本以他自己的命運為主線敘述因果的書,使他剛剛讀了「內容提要」就沒法兒放下去了。這書中的某些「情節」,既跟他的關係太密切,對他足以產生多麼巨大的衝擊力和震撼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首先便是心靈在那種衝擊力和震撼力的交替作用之下麻木了似的,然後是神經麻木了似的,最後才是雙腿頹癱了……
    車上他的那些隨行者們,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縣委宣傳部幹事,已經看過幾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裡嘟噥一次:「哪兒冒出來個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這下兒肯定回去晚了!縣領導們非等急了不可。他們要不批評我才怪了呢!」
    他們也都望見,將他領去那兒的「瞎婆子」,已經離開他了。他們鬧不明白他為什麼自己還坐在那兒?還不起身來上車?因為他說過不許他們跟過去的話,他們也就都有點兒不太敢擅自的走過來,繼續望著他面面相覷而已。
    這時的戴文祺,努力了幾番,雙腿仍像殘了似的站不起來。無奈之下,他只得向車招手,並喊他們過來幫他。
    聽到他的喊聲,縣委宣傳部幹事,才扯著一個小伙子趕緊跳下車,救人似的向他衝來。
    他是被他們輪換著背上車的。車上的人見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愴到極點,彷彿那「瞎婆子」是個老巫女,向他預言了他的死期臨近。誰都不敢貿然問他什麼。他也啞巴了似的,緊閉著雙唇,一路一言不發,默默流淚,後來竟雙手掩面,放聲大哭了一場,哭得隨行者們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儘管縣裡的頭頭腦腦們焦急地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他也並沒強打起精神與他們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讓直接送他回賓館,將自己關在房間,任誰敲門問安都一概的不見……
    第二天他的腿還不聽使喚,縣裡便派了兩個人,將他護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醫生診斷是由於情緒受到意外的強烈刺激而引發的急性腦血栓。已經和他領了結婚證,成為他合法妻子的中學女教師自然是第一個到醫院看望他的人。她請人代課,打算在醫院服侍他,他卻不容商量地謝絕了。而且,以堅定不移的態度告訴她——他必須得和她離婚。
    才領了結婚證一個多月,還沒舉行婚禮,到家鄉縣屬各農村去唱了幾場戲,回來後就要將結婚證變成離婚證,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結果就驚動了他那畫家朋友。作為介紹人,他的畫家朋友到醫院來問罪……
    他在逼問之下,不得不將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種種悲慘,從「盜靴」之事講起,一波三折地講給畫家朋友聽了……
    畫家朋友聽到最後,竟也呆坐椅上許久未動一動,彷彿雙腿也不聽使喚了,站立不起來了似的……
    他離開戴文祺的病床前,只又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山紅葉,儘是離人眼中血。」
    這句話,與其認為是對戴文祺說的,還莫如認為是他對自己說的。說時,表情莊重得近乎肅穆,大有指點古今憾事,憑斷人間悲涼的意味兒。
    戴文祺聽出他說的乃是董解元《西廂記》中的三句。
    而他卻什麼也沒說。
    畫家說的第二句話是:「她的思想,由我來做通。」
    僅這一句,才是又對戴文祺說的。
    而他感激地望著摯友,還是什麼也沒說。
    畫家走後,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憂憂的癡癡的自言自語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畫家朋友便陪著那中學女教師來見。
    他心存內疚萬千,顏帶愧怍NBB3B惶,待她剛剛坐定,便肅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誠懇之至地說:「都是我戴文祺的罪過!今日我任你羞辱責罵,絕不惱怒。」
    那女人眼中霎時淚出,將頭一扭……
    畫家就說:「得啦得啦,我也沒資格惱,她也沒權力罵。喏,這是她特意為你帶來的!你掛起,咱們商議正事!」
    戴文祺從畫家手中接過一卷紙,展開見是一張大幅的中國地圖。
    那女人低聲說:「從現在起,我倆幫你在全國尋找芊子!」
    一句話使戴文祺心頭驟熱,眼中也霎時淚出……
    畫家又說:「戴兄啊,你想過沒有?如果找來找去,終於證實,那個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說:「那我也就從此死心了。」
    畫家緊接著問:「那麼你還打算結婚嗎?」
    他猶豫片刻,注視著那女人,試探地問:「你說呢?」
    那女人就又將頭一扭……
    畫家生氣地說:「這算怎麼回事兒?你若想知道她還願不願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問!」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聲音說:「我是這個意思。」
    那女人緩緩將臉轉向他,也像他剛才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她那般注視著他,微微點了下頭……
    畫家又說:「如果尋找到了那個芊子,她卻生活得比較幸福呢?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說:「那我就與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兒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們的所有親友,便是我們的所有親友!」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眼望著那女人,將「我們」二字,說出格外強調的意味兒。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點了下頭。
    「要尋找那個芊子,說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國的範圍。說難也難,中國太大!」
    「我要先從相鄰幾省,逐縣逐村地找。」
    「這就需很多時間,很多精力。」
    「我已經寫好了辭職報告。」
    「恐怕,還需要錢。路費需要錢。你總不至於指望劇團替你報銷吧?」
    「我沒那麼指望。這幾年,我也多少從工資中攢下了點兒錢……」
    畫家打斷了他:「你攢下那點兒錢,我估計連路費都不夠!如果那個芊子,確在不幸和苦難之中,又難以順利解脫出來,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錢『贖』她了!誰也不肯白白讓你將自己的妻子領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雙唇間擠出一句情急的話是:「那我就為她賣血!賣腎!」
    畫家上下看他一陣後,不屑地說:「就你,瘦得干蝦似的,渾身能抽出多少血可賣?你的腎也不見得是好腎,想賣也不見得有人買!我這個畫家的畫,雖然名氣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賤賣一幅,還是不愁沒人買的。我已經為你準備了十幅畫……」
    戴文祺心頭又是一陣驟熱。他不知如何表達感激才好,結結巴巴地說不成一句話,竟欲給摯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別弄這個景兒!」
    畫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這時要求看畫家畫的芊子。於是三人一起走入他臥室,立於畫前,定睛同視。
    那女人忽然雙手掩面,哭了。
    她哭著說:「世上只有女人愛男人才能這麼個愛法兒,真叫我心疼我們女人!」
    畫家說:「只有那些遠地偏村的鄉下小女子,才能這麼愛她們所愛的男人。也真叫我們男人心疼這樣的女人啊!她值得我們千方百計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著畫上的芊子,只在內心裡對她說:「芊子,芊子,你聽到了嗎?……」
    從此,這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共同開始了他們尋找芊子的行動。
    不久,其事傳播,又有許多熱心的男人和熱心的女人自願加入了他們的行動……
    每天都有許多信從這座城市寄出……
    每天戴文祺也會收到許多信——許多線索曾使他萬分激動。許多次激動到頭來是一場場空歡喜。信中還有自稱便是芊子的。對自己這個「芊子」被嫁賣後的命運,描寫得悲悲慘慘淒淒切切。以某些女人們頂善於調遣的話語,在信中向他發出十萬火急的乞求呼籲和哀號。也有攜兒帶女,找到省城,找上門來,哭哭啼啼吵吵鬧鬧賴著不走,要求住下做妻子或要求命運賠償的……
    可真是一個芊子少,騙子多的時代了!
    戴文祺幾乎被滋擾得居無寧日。然而,他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並且,一點兒也沒後悔。
    一天又有一批不速之客登門入室。是各方各面的記者。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地「採訪」他,用一個又一個或愚蠢或心思曖昧甚至可能動機不良的問題無休止地糾纏他。他們使他感到,他們彷彿與時代的某種惡念達成了默契,要合謀起來將人世間的真愛變作糠料,發酵了去飼更多的人們似的……
    他終於被激怒。拍案而起,大發雷霆,將他們統統趕出了家門……
    轉眼到了一九九六年。
    三年裡,他幾乎尋找遍了與本省鄰界的幾個省的各縣各村。有時是他的畫家朋友陪他。有時是那女教師陪他。更多的日子是他自己在尋找。他性情變了,話更少了,白髮更多了,也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尋找的信念,卻越發的執著了。
    他又獲得到了一條線索,是那女教師教過的一個女學生提供的。她在本省某縣婦聯工作,協助進行過農村人口普查。從各個方面分析,那線索是相當可靠的,意味著芊子也許就在本省境內的農村……
    他毫不遲疑地動身去到了那個縣。縣婦聯熱心地為他安排了一輛車,載他去某村。那是兩省交界處的一個小村,也是一個窮村,隱蔽在深山的褶皺裡。那一天大雨時停時下,幾處公路被水淹了,年輕的司機只得繞行。到了那個村,家家戶戶的農舍上空,已經飄起著裊裊的晚炊的煙縷了。雨儘管小些了,但絲毫也沒有停的意思。
    司機在車裡坐等他。一個小女孩兒將他引到一戶農家的小院外,那小院是用樹枝編圍起來的。顯然的,樹底下生長出了根須,滋發了新的生命。綠葉重疊,被雨淋得青翠欲滴,很是悅目。
    小女孩兒說:「就是這家,你自己進去吧!」一說完扭身就跑,彷彿院裡放著惡狗,跑不及會被追咬似的。
    院內的農舍,很矮,傾斜著。由幾截樹幹支撐。望去使人感到,若抽移了樹幹,立刻便會倒塌。房頂草少說也有十年沒換過了,變黑了,朽結在一起了。吸雨不淌,彷彿更沉了。糯黑的粘糕似的壓著房頂,窗被壓斜了,門被壓歪了。門窗的上一半兒,被低矮的房簷含著。窗框和門框,是舊得不能再舊了。木質被風雨侵蝕得發白了,朽骨似的。門一側掛著一串兒干紅椒,經雨淋洗,紅得搶眼。
    院子不大,掃得很乾淨,並沒有狗。有幾隻雞在窩裡縮頭探腦,還有幾隻鴨在院裡趾高氣揚地踱來踱去,不時對扇雙翅,發出愜意的嘎嘎的歡叫……
    戴文祺的目光被那一串紅椒吸引住了。他在雨中呆望著不動。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對紅色極其敏感的男人。他眼前彷彿又浮現著當年的芊子了——雙腿偏乘著一匹棗紅老馬,紅繡鞋紅棉褲紅襖,一隻手兒掀起著紅蓋頭的一角兒,彷彿在笑瞇瞇地羞意含情地望著他,彷彿想要對他說:「可把你盼來了!我料到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啊!」
    房子裡突然發出一聲嘯叫,聽來很是NFAA3人。那是一種類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嘯叫。起音如象吼,尾音又拖得如鶴唳。嘯叫聲過,一切歸寂。
    「有人嗎?」
    久不聞答。
    又大聲問了一次,房子裡還是沒人回應。
    他推開院門,走入了院子。猶猶豫豫趔趔趄趄的,終於走到了門前……
    「家裡有沒有人啊?……」
    傳出哧哧的嬉笑聲。
    他聽出是孩子的笑聲。於是打消了顧慮,一隻腳邁入門去……
    門內光線幽暗。戴文祺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站了一會兒,定睛之下,才漸次地看清眼前的那一個家況——灶間居中。惟鍋台、水缸、柴堆而已。碗櫥,也算是有的。不過是在土牆上鏟出了幾行凹處,用舊塑料布鋪了底兒。左一扇門,右一扇門。左門掩著,右門敞著。他將另一隻腳也從外邊邁入進來,先輕輕走到右門前朝屋裡看——一張舊床,床頭並擺著兩隻舊木箱,木箱上也鋪了塊花塑料布,看去質地早已變脆,起碼鋪二三年了,上面擺了一面小鏡,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小黑漆匣子,此外別無他物。四壁是用報紙糊了的。連頂棚也糊了。他感覺主人糊得極仔細,黑體的標題錯落有致,分明的是在糊時頗動了番心思,不似他在別的農家見過的樣子,報紙鋪得歪歪斜斜,一行行黑字橫七豎八,看著使人眼暈心亂。他暗想,倘天晴,陽光照進屋裡時,這小屋倒也會顯得清潔,儘管看出日子過得是這麼窮,這麼寒酸。窗台上還放著一隻闊口兒的罐頭瓶,瓶裡插著些掃帚梅,和另幾種他叫不出名的花兒。那些花兒散紫翻紅,開得野趣盎然,看出主人的生活心勁兒卻是那麼充足似的。能於窮困之中泰然度日,這一股執著令戴文祺的心為之怦然一動。床上的被子疊得也齊齊整整,床單補過,是花的,已洗掉色了,看不清花樣兒了……
    他本已轉過身去了,但轉身之際,恍惚覺得牆上,就是床頭所靠的那面牆上,似乎是掛著一面相框,內鑲一幅大照片。他想那必是女主人的照片無疑了。於是又轉過身來,冒著忌諱,進入屋裡,走近細看。這一看之下,戴文祺頓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彷彿匯沖心頭,一顆心被沖得驟然間劇蕩了一下似的,覺得自己全身血液匯沖的速度是那麼急驟,彷彿每一條大小血管兒都在身體裡發燙起來了——那不是別人的形象,乃是他自己的形象。他自己當年扮演許仙的形象!多顏多色的彩線繡在一塊舊布上的形象!白駒過隙,歲月荏苒,三十餘年彈指一揮間,彩線的色澤竟依然保存得那麼鮮艷。使當年的「他」看去神態栩栩,光彩照人!那所謂「相框」,其實是用剝去了皮的細柳梢兒精心編製的。他的彩繡上罩了一層極薄的塑料膜,宛如鑲在玻璃之後。他不禁地又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其上那一朵牡丹。他看出了那些怒放著的花瓣兒,分明的是被染成淺紅色的。但他又怎能想到,那乃是被當年一個癡情又純情的十六歲鄉下少女的初潮經血染紅的啊!
    突然,掩著門的左屋裡,又傳出哧哧的嬉笑聲。
    他慌忙退出右屋,腳步輕輕地走到了左屋門前。此時他已確信,這便是他千辛萬苦要尋找的芊子的家了。身在她家,竟使他心內頓生魂兮歸來般的親切之感……
    他輕敲幾下門,屋內沒人問話。
    他猶豫片刻,進一步打消心中忌諱,緩緩將門推開了……
    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間,也用報紙從四壁直糊到屋頂,糊得也如右屋那麼認真仔細。靠著迎門那面牆,擺著一張雙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舊得本色全非了,床單也自然都是補過的。屋地中央,是一張舊方桌。桌下隱放著四隻舊的高腳圓凳。凳腿間的橫撐,都換過了。有的換過一根,有的換過兩根。都是用剝了皮的樹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兩個孩子。他們都只著短褲。床上有個盆。盆裡有水。水是從屋頂滴落下來積在盆裡的。他們互相往身上撩潑雨水尋開心。他們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單也一片片地濕了。
    他想,這大概便是芊子的兩個兒子了!
    不錯,他們正是芊子的兩個兒子,而且是雙胞胎,但他們早已不再是小孩兒。儘管他們的身軀看去才八九歲的樣子,其實按年齡都已是二十七八歲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賣過來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們是兩個侏儒,而且是一對兒先天的癡傻人,還是——兩個盲人;如果沒有芊子做了小母親之後那一種天高地厚無私無怨的母親的呵護,他們是活不到現在的……
    「孩子們,不要那麼玩水喲,把床單弄濕了,媽媽回來會生氣的。惹媽媽生氣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邊說,一邊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邊。內心裡,對兩個淘氣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種久而久之似的親愛感。沒見到男主人,也就是沒見到芊子的丈夫,甚至連這個家裡有男主人的跡象都一點兒沒看出來——這使他暗自慶幸,竊喜不已。他想,也許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麼真是老天垂憐於我了!那麼我就可以順順利利的將她們母子三人都接走了。從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時有兩個兒子了。從此夫妻恩愛,父子相慰,安享天倫之樂,何等的美好哇!
    兩個「孩子」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停止了互相潑水。但是卻沒立刻向他轉過頭。他們各自的一隻手仍伸在盆裡,臉對著臉,僵而不動了。如同兩個電子玩偶,因遙控器不靈了,姿態定住了似的。
    「媽媽洗一次床單多辛苦呀!你們的媽媽呢?她幹什麼去了?」
    他將一隻手撫摸在其中一個「孩子」頭上。不料那「孩子」將頭一擺,倏地躥到了床裡邊。另一個「孩子」也隨即躥到了床裡邊。他們互相保護地摟抱著,循聲望向他……
    戴文祺這才看出他們原來是倆瞎子。他們的黑眼球兒都那麼小,並且向上翻著,被眼皮所遮,在四隻眼裡形如微縮了的黑色的殘月。他也看出他們不是兩個孩子了。他們臉上的肌膚鬆弛而多皺,像兩隻小沙皮狗的臉。他們都向他齜牙,口中發出怪聲,朝他這個進犯到他們家裡來的陌生人做威脅恐嚇之狀……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數步,腳跟絆在門檻兒,險些仰栽了出去……
    那時刻他又聽到了一聲NFAA3人的嘯叫!
    他毛髮乍起,猛然地發現,一張單人床上也躺著個人——一個軀體虛肥、面目臃腫的男人。禿頭碩大,亂須繞腮。嘯叫正是他發出的。他的臉看去倒並不兇惡,似乎對別人也沒什麼危險性。但他的嘯叫聲的確令人驚恐,將戴文祺著實的嚇了一大跳。他叫過之後,張大嘴,打了個無聲的長長的哈欠,一翻身,將臉朝向了牆……
    芊子的兩個侏儒兒,忽的像兩隻小獸似的從床裡邊一齊躥到了床畔,繼續向他齜牙,口中繼續發出怪聲威脅他恐嚇他,彷彿隨時會一齊撲躥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倉皇地逃到了院子裡。他驚魂甫定,站在院門那兒吸起煙來。自從開始尋找芊子,他也就開始吸煙了。
    雨終於是停了。雨後斜陽遲現在趨晴的西天,望去那麼潔淨,那麼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橫架,絢麗而高拱。
    司機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沒聽見,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煙不止……
    小司機下了車,走過來問他:「戴老師,見到您要找的人了嗎?」
    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對他尋找芊子這件事兒,其實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發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並不問他什麼。只不過暗覺他這個人念頭古怪,想法迂腐罷了。他不說「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說「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說「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於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來不但輕如鴻毛而且可作笑談。這種感覺使戴文祺不喜歡對方。
    戴文祺搖了搖頭。
    小伙子打開院門,將身體閃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說:「那就走吧!」
    戴文祺煙在指間,指在唇邊,聽不懂似的瞪著對方。
    小伙子一笑,啟發弱智兒童思維似的問:「戴老師,您今晚想住在這兒嗎?」
    他仍聽不懂似的瞪著對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麼讓我這麼問您吧,您今晚能住在這種地方嗎?」
    戴文祺終於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
    「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這兒,也不能住在這兒,那咱們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幾年才找到她,見不著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著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兒了,二不知她幾時方能回來,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餓得咕咕亂叫了!這村子這院子明天不會無影無蹤,您要找的人也就不會從此消失,咱們明天再來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說歹說,總算將他請出了院子,哄到了車上。他們互相妥協,在車裡繼續等半個小時……
    他兩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著小院門,惟恐一眨眼之際,芊子歸來了,進家去了,而自己卻沒看見她。對於司機,那半個小時似乎顯得格外漫長。他插放了一盤音帶,於是車內響起一個小女子嬌滴滴甜膩膩軟綿綿異常性感的低歌淺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麗
    少女的情懷最真心
    人生如煙雲它匆匆過呀
    要好好兒的去品嚐……
    對於戴文祺,那半個小時卻似乎只有五分鐘那麼短……
    音帶的反面兒也聽完了,半個小時過去了。小司機回頭看他一眼——雙方有言在先,他再無話可說,逕自喟歎而已……
    於是小司機將車開動了。車駛出村子沒多遠,陷在一片水窪中。小司機一通手忙腳亂,徒勞無益。
    一個背柴人順路而來。柴捆很重,壓得那人低彎著腰。
    小司機下車攔住那人,請求替他找幾個村人來幫忙,還說了些絕不讓村人們白幫忙的話。因為車在水中,下車必濕鞋,戴文祺沒下車。
    那人將柴捆放下時,他才看出是個女人。她的頭髮用一塊舊毛巾包著。她一身打了補丁的舊衫舊褲,已洗得混了色,不藍不黑的。她的臉清瘦,灰黃,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窩裡。眼神兒於遲滯中隱含著幾分憂傷……
    他的頭當時正探在車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轉過了臉。她的眼神兒在那一瞬間爍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過戴文祺沒看出來……
    她的柴捆用塊破塑料布蒙著。她也不說話,背向他,彎腰掀去了塑料布。接著,解開了捆柴的麻繩兒。再接著,一抱抱地將她的柴往水裡鋪,直鋪到車前輪下……當然的,她的鞋襪和褲腿也就全濕了。褲腿一直濕到膝部。小司機樂了,喜出望外地說:「高!好辦法!」她便閃到路旁,背對著車,眼望遠方……汽車沒費什麼勁兒就碾著柴開出了水窪。
    小司機停住車,探出頭朝後揮手喊:「老鄉大嬸兒,多謝了,後會有期!」
    戴文祺也回頭望。隔著車後窗,他望見她正站在水窪中,彎腰撈起她的那些柴。她對小司機的話毫無反應……
    戴文祺說:「你只謝謝人家怎麼行?把人家那麼多柴全弄濕了,一句『後會有期』就算了?」
    小司機說:「那依您怎麼著?咱倆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乾?」
    他不願和小司機斗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鈔,讓小司機給那女人送去。
    小司機說一百元太多了!這個窮村裡的女人,不是常能見到百元大鈔的,別把人家嚇著,給十元就行,沒拾元的只給五元保證她也會挺高興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訓斥:「我願給多少就給多少,你NB023唆什麼?快去!」
    他從車後窗望著小司機追上那女人,望見那女人被浸濕了的柴捆所壓,腰彎得更低了。她只顧一步步往前走,並不伸手接錢。錢拿在小司機手裡,小司機那隻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著伴她走。略前一步,還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對她說什麼。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錢,是連腳步都無須停一下的……
    小司機一臉愧負「使命」的表情回到車上,將錢還給他時悻悻地嘟噥:「她好像又聾又啞。好像根本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
    車駛出十幾里後,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車!」
    車剛靠路邊停住,小司機剛要轉身發問,聽他又大聲說:「調頭!往回開!回那村子!」他意識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機雖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聽他語氣嚴厲,豈敢違抗?
    於是車又往回開……
    在那片水窪前,車停了。小司機說再往前開,必會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說完,已打開車門下了車。他也顧不上擇路,跑過那片水窪,濺起了一陣水花兒……
    他一口氣兒跑入村子,衝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門前才氣喘吁吁地駐足……
    此時,天已黑下來了。
    門,插著。
    窗簾,垂著。
    他從窗簾上的破洞窺向屋內——但見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摟著一個癡傻兒子,右臂摟著另一個癡傻兒子。他們受過了驚嚇似的,尋求庇護地都將頭偎在她懷裡……
    他輕輕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動未動……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諒我剛才沒認出你來!我是戴文祺呀!我是當年演許仙的那個『戴小生』啊!你不能不開門見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顯然,是芊子將燈拉滅了……
    「芊子,芊子,難道你忘了你當年偷過我一隻戲靴嗎?難道你忘了,你當年在曠野雪地用身子暖過我嗎?」
    屋裡肅靜無聲。
    「芊子,芊子!我找遍數省找了你好幾年啊!你跟我走吧!你兩個兒子也可以一塊兒跟我走!我絕不嫌棄他們。我願做他們的父親!你的傻丈夫由我來聯繫送他去福利院,寄養費我承擔!」
    戴文祺淚潸潸下……
    屋裡,卻依然的肅靜無聲……
    「芊子!芊子!」
    屋裡傳出一聲NFAA3人的嘯叫……
    戴文祺渾身一凜,雙膝一軟,跪在窗前的濕地上了……
    那小司機不知探到了另一條什麼樣的路,又將車繞駛到村裡來了……
    他連拖帶拽地將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車……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縣婦聯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幫他勸說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閒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勸他別急,答應安排出時間一定陪他去。後來又對他說,陪他去並不是上策。萬一芊子還是不願見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強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婦聯的名義前去替他試探清楚芊子心裡究竟怎麼想的,然後再作主張……
    隔了兩天,縣婦聯的一位女幹事去了……
    她早去晚歸,回來後轉告他——任憑她磨薄了雙唇,芊子就是心堅如鐵,不肯見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兒去了?她怎麼會恨您呢?您若這麼想,對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為什麼……」
    「她說——她不願拖累您。說當年她就沒存過非你不嫁的想法。現在更不會這麼想了。說她當年暗戀了您,她命運多舛,並不是您的什麼責任。還說……」
    「還說什麼?還說什麼?」
    「還說,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這般年紀了,找個更適合做您妻子的女人,過幾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說就是按八十歲推算,你也只有一萬來個屬於自己的日子了!她絕不忍心再拖累你一個日子……我覺得,她的話,句句都是真話,都是內心裡話。我看出,她可絕不是一個善於作偽的女人……」
    「……」
    「我們以前也沒太注意到那個窮村裡有她這麼一個女人。全縣二百來個村,我們很難對每一個村每一個婦女的情況都瞭如指掌。聽她自己講,她丈夫當年並不像現在這樣兒。當年還能幹些活兒。當年就癡傻到這種程度,她也不會懷孕生下雙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來年才一年比一年變得癡傻的……」
    「……」
    「戴老師,我們婦聯認為,您還是先回省城去吧!我們以後會對她家予以關照的。這也是我們婦聯的責任嘛……至於您和她之間的關係,我們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當然了,我們也會經常去那個村看她。去一次保證代您勸她一次……」
    戴文祺在縣裡住了一個多星期,希望能夠等到更好點兒的結果。他漸感人們對他的態度由最初的同情變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決定繼續等下去。其實人們並沒開始嫌棄他。人們都有各自分內的工作,誰也沒精力和時間奉陪他將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個村的某一個女人身上。儘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間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動過……
    有一天省政協來了兩名機關工作人員,是縣裡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鬱病倒在縣裡而承擔什麼責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後他每月都按時往那縣的婦聯匯款。婦聯以「慈善救濟金」的說法,派人轉送給芊子。
    但芊子彷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強調——自己靠自己的勞動,是能養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給縣婦聯寫過一封信,是用毛筆寫的。蠅頭小楷,工整娟秀,措辭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遭命運拋擲,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當濟急。捨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癡子,侍一廢夫,實天意耳!芊子甘順定數,不以為劫。望勿復以慈相擾,以濟相羞……
    婦聯的女人們,傳閱此信,無不肅然,無不扼腕而歎。都道是這麼漂亮的字,這麼有文化的一封信,全縣也找不出幾個能寫得出來的女人啊!
    她們沒將這封信轉給戴文祺,不願再傷他的心。
    其實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筆寫的。信曰:花開花謝尋常事,緣生緣滅豈奈何?君意之誠,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癡情,而獲君之誠意,以當初之暗戀,而獲現在之真心,芊子無悔矣。無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華已逝,非忍心拒見,實慚對君耳!相與為妻,強所難也。況二子雖癡,尤賴母愛。棄之我悲,隨之君累。君意可誠不可堅。君心可真不可遷。還望三思而後,還芊子往昔清寧……
    他的心念,又哪裡是芊子的信所動搖得了的呢?日日反覆閱讀,月月照常匯款。縣婦聯那一邊,就只得替芊子先存著……
    半年後,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無悔無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發堅定了。他彷彿於渺渺無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縣裡來電話,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況怎麼樣?……」
    「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兒?……」
    「……」
    「快說呀!」
    「很不好!你及時趕來,興許還能和她說上句話。」
    凌晨,他的畫家朋友,和那位中學女教師,陪他登上了火車。
    ……
    他隨身拎著留作紀念的戲服箱子,內有全套扮演許仙的戲裝和化妝盒……
    他們趕到芊子家時,芊子已奄奄於垂危之際了。她並沒什麼特別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殯喪了丈夫,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終於握在一起。
    芊子氣息微弱地吐出五個字是——「謝謝你來了……」
    戴文祺淚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說:「芊子,芊子,與我有愛無緣的芊子啊,我要為你一個人演一次許仙!」
    於是眾人將芊子扶起,使她靠著枕被而坐。她左臂摟著一個癡傻兒子,右臂摟著另一個癡傻兒子……
    於是戴文祺急急換上戲裝,粗略敷粉著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戲冠,忍淚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見無緣
    西子湖依舊當時一樣
    卻見她花憔柳悴斷橋旁
    赴靈山盜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這等救命恩感天動地
    我許仙怎麼能不以情償
    ……
    他唱著唱著,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誰。許仙乎?「戴小生」乎?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還是身在現代了。彷彿既是許仙又是當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對的究竟是誰?「白娘子」乎?芊子乎?彷彿既是「白娘子」,又是當年的芊子。他目中已無在場的別人,只有一個奄奄垂危著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著她唱。泗淚滂沱,在臉上滌粉蕩朱。捶胸頓足,使在場的別人耳不忍聽,眼不忍看……
    芊子的雙眸忽然爍亮起來。
    人們聽到她清清楚楚地說出三個字乃是——「我、愛、過……」
    這是她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完此話,頭向旁一歪,隨即垂於胸前……
    畫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脈停搏,魂魄棄身而去了……
    畫家低聲對戴文祺說:「你別唱了,她嚥氣了……」戴文祺卻像聽不明白畫家的話,仍唱:
    你縱是蛇類我也愛
    愛定情堅續殘緣
    許仙今世若反悔
    青鋒劍下屍不全
    ……
    人們想將芊子的兩個兒子從她身邊拉開。她的雙臂,卻將他們摟得那麼緊那麼緊,一時難以與兩個癡傻兒子分開。彷彿全身最後的命力,在嚥氣之前,全集中於自己雙臂了似的。他們也不容人們將他們與母親分開。他們一左一右偎俯在母親胸上,誰拉他們,他們就激怒起來,張口咬誰……
    戴文祺直唱得噴出了一口鮮血,癱倒在地……
    畫家和中學女教師相幫著人們,將戴文祺的繡像和芊子一起殯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墳前盤腿癡坐了幾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大群鵲雀,遍村棲落,久不逸去。卻一隻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歲。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數月後故世了。五十七歲不到。
    彌留之際,他的畫家朋友問他:「戴兄,我想,你一定願葬在芊子墳旁吧?」
    他搖頭道:「不必。我二人之事,僅她為我,我為她而已。超常料理,難免又惹世人緋議紛紛,使我倆地下不得安寧。她有我的繡像隨葬,我有她的畫像同焚,也就算冥間為伴了……」
    他的遺囑只一條——傢俱皆賣,錢款集中,三分之一,贍養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師代為執行。另三分之二,盡作安置芊子兩個癡傻兒的費用,由畫家朋友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