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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在下午三點整,省委機關大樓的小會議室,也就是常委們每次開常委會的那一間小會議室裡,常委們都準時到齊了,只等著劉思毅的出現。
    人人面前一杯茶,滿室飄散著淡淡的茶香。儘管室外冰天雪地,而且受一股凜冽的西伯利亞寒流的影響,隔夜間氣溫驟降到了零下三十一二度,室內卻溫暖如春。窗台上,一盆君子蘭和一盆水仙,花兒初開乍放。橘黃的潔白的花色,彼此襯托,賞心悅目。
    常委們都知道,陰曆年最後一天的這一次常委會,其實沒什麼實際的內容,只不過省委書記劉思毅想跟大家閒聊上那麼一個來小時,相互增進點兒感情,也算是作為省委班子第一把手的人,給自己班子裡的所有人同時拜個年了。
    小莫預先已在電話裡將劉思毅的這個意思表達給常委們聽了。還一一向常委們強調——劉書記一再說,既然沒什麼實際內容,哪位常委有事不能來那也沒關係。省委領導們也是人啊,一位位皆為分內的工作忙了一年,都三十兒了,誰還沒有點兒自家的私事要辦啊!可以理解的……
    常委們無一缺席。看來,他們也都高興有機會和從南方調到這一個北方省份做省委書記的劉思毅發生透明而又親密的接觸,以加強瞭解。沒有什麼實際的會議內容,又體現著第一把手很主動的良好願望,說常委們的心情多麼愉悅有點兒誇張,說很輕鬆卻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能在仕途上榮升到今天這個高位,誰都不容易,一個個都是如履薄冰走過來的。僅憑時來運轉就有資格坐在這個會議室裡開省委常委會的人,在他們中間一個都沒。像所有的省市級領導班子一樣,常委中也有一位女性,而且是權力位置僅次於劉思毅的女性。她,便是擔任過省委組織部長的趙慧芝。現在趙慧芝已是常務副書記,分管的工作最多。但即使是她,也根本沒有什麼特殊的背景,只不過在仕途的關鍵階段,多少佔了點兒年齡和性別的優勢而已。她突出的工作能力表現在當上省委副書記以後。一種女性特有的親和力,讓她在老百姓中口碑極佳,在省委省政府兩大機關的一般幹部中也深受擁戴。總而言之,多年的幹部考核和民意調查的結果表明,她幾乎成了這個省兩套領導班子的形象代言人。於是由副書記而常務副書記順理成章,頗服眾望。
    相對而言,仕途是一種很容易使人身心疲憊的人生選擇,古今中外都是這樣。與人生浮名相比,權力是實在的,因而也往往須人付出實在的代價。其代價便是——愉快。職位越高,真愉快越少;權力越大,真性情越少。權力是一種魔異的花,誰喜歡它,誰就必須小心謹慎地侍弄它。人得將自己的愉快當成養料天天提供給它。它開得越美艷,人自己的愉快越是所剩無幾。
    那時,這些省委常委們,這些缺少真愉快的人們,都在耐心地等待劉思毅到來。愉快既少,輕鬆的時刻就彷彿具有值得品享的意味了。在這個會議室裡,氣氛一向是嚴肅的,甚至是凝重的。輕鬆的氣氛因而顯得稀罕,顯得寶貴。說他們心情輕鬆其實也是姑妄言之。他們的心情並非徹底地完全地輕鬆。現而今,連普通人之心情徹底地完全地輕鬆著的好時刻都越來越少了,何況他們這樣一些終日小心翼翼地在仕途上如履薄冰的人呢?據說,劉思毅這一位省委書記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的一句話,他對他們之中每一個人如何評價,很可能直接影響他們每一個人在仕途上的句號畫得圓或不圓。尤其幾位按年齡來說就要到達仕途終點的常委,誰不希望離開現在的職位以後,順利地轉到省人大或省政協去,再掛幾年不負什麼具體責任的閒職呢?果真如此,是謂功德圓滿,不枉宦海半生。否則,哪一位都同樣會感到鬱悶無比,大大地失落。在以後的幾年裡,自己究竟和新來的省委書記關係磨合得怎樣?會是一種配合默契的關係,還是一種令雙方都覺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這是他們每一個人的頭腦之中此時此刻都在沉思默想的問題。身在常委會議室這一具體的空間內,誰想要不想都不可能。他們偶爾彼此交談幾句,說說來自西伯利亞的這一股驟至的寒流,或發發牢騷,說說自己獨當一面的諸項工作怎樣的困難重重,多麼的舉步維艱……都是些一問一答的短句式的話。凡涉及對方工作也就是職權範圍的事,答者絕不會一被問就喋喋不休說起來沒完,問者即使不得要領也不會一問再問,刨根問底,顯出很關心或很感興趣很想趁機知道得多一點兒的樣子。凡此種種表現,在他們之間是忌諱的,是不適當的,某時甚或是會引起戒備之心乃至反感的。
    有人問:「小莫,你為我們沏的什麼茶呀?聞起來很高級嘛!」
    小莫說:「是很高級,一千多元一盒呢!不久前有人從我們那邊來看劉書記,給他帶了一盒。」
    於是有人「噢」了一聲。
    那是很尋常的一聲「噢」,純粹無意識的一種發音現象。
    但是不知為什麼,小莫卻似乎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他不由得循聲望去,卻發現坐在那個方向的幾位常委都在瞧看牆上的掛鐘。他一時判斷不出來究竟是誰「噢」了一聲,想了想,自言自語似地又說:「也許並不那麼貴,是我自己把價格估計得太高了。」
    沒有誰對他的話作出什麼反應。
    小莫心裡頗覺不安。他認為自己話多了,失言了。幹嗎非說多少錢一盒呢?
    兩個星期前,省報上發出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公僕與茶葉》——批評省委常委們多少年以來,每次開常委會喝的都是公茶。結束語是一句印成黑體字的問話——「大公僕們,你們還買不起點茶葉嗎?」
    常委們皆很惱火,說省報如果都這麼幹,那麼大家還有法子再繼續當公僕麼?這不是成心出省級領導幹部們的醜嗎?於是有人堅決要求宣傳部長作檢討,還有人主張乾脆將省報主編撤了……
    在「茶葉事件」之後的一次常委會上,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坦言——責任不能由宣傳部長來負。那篇文章發表前她看過,是她點頭同意省報才敢發的。
    她嚴肅地說:「一盒茶葉幾十元,我們常委三天兩頭開會,喝公茶習以為常。上行下效,省委機關廳處科室,幾乎沒人不喝公茶了。連司機班和食堂,也經常以開會為由到後勤管理處去領茶葉。這成何道理?這個問題我委婉地談過多次了,遺憾的是同志們從不予以重視。省報也有責任對省委領導從大節到小節進行監督和批評。現在我鄭重地將這一問題再次提出來,請我們的省委書記來作決定。因為我作為常務副書記,似乎還不夠有權威作出什麼決定……」
    趙慧芝說時,劉思毅的一隻手舉在臉頰旁,用食指撓了撓腮幫子。
    她的話說完以後,常委們都默默將臉轉向了劉思毅。最具有親和力的女性一嚴肅,男人們全體不好意思了。
    剛剛討論過的是一個國營大商場股份制以後仍然效益惡化終於不得不宣佈倒閉的善後事宜,話題很沉重的。而且一時討論不出什麼良方,只得留待下次再議。劉思毅的思緒一時難以轉移到茶葉問題上來。
    在大家的注視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聲說:「諸位,休息十分鐘。高級煙民們,咱們可以出去吸支煙,啊?包括茶葉問題在內的幾件事,今天上午,咱們接下來都初步議一遍,大家看怎麼樣?」
    見大家頻頻點頭,他首先站了起來,一邊從兜裡往外掏煙盒一邊邁步向會議室的門那兒走。
    在會議室門內,劉思毅和趙慧芝走了個對面。
    劉思毅禮讓著說:「你先。」
    趙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劉思毅也笑道:「哎,還是女士優先嘛!」——他挺紳士地從門前退開了一步。
    「那我不客氣了。」
    趙慧芝又一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趙慧芝回辦公室去打了一次電話,回來時,走廊裡只有劉思毅一個人了。
    趙慧芝看了一眼手錶,以慶幸般的口吻說:「才過去七分鐘,我可不想給你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劉思毅問:「你會給我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呢?」
    趙慧芝說:「你每次開常委會都提前坐在會議室,我們當副手的如果還遲到的話,那能給你留下好印象嗎?」
    劉思毅說:「我怎麼會那麼雞毛蒜皮呢!都是整天開會的人,誰還沒遲到過幾次呢?」——他示意趙慧芝跟他從會議室的門旁走開幾步,又對她說:「哎,慧芝同志,你談的那個茶葉問題,我完全贊同。關於我們常委們應該帶頭的意義,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今天上午議的內容多,茶葉問題就放在最後來議吧。到時候,我第一個表態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計,別人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看法的。」
    趙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說:「行啊,怎麼不行?你剛才說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你這麼鄭重其事的,不是也等於把我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嗎?」
    劉思毅剛欲辯解,趙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錶,扯他一下快言快語地說:「得啦得啦,別解釋了。你有什麼可解釋的呀?到點了,你這個主持會議的人讓大家等著可不好!……」
    「是啊是啊……」
    劉思毅向會議室大步走時,趙慧芝在他後肩上輕輕擂了一拳。在他們那麼高職務的官員之間,其舉動是很少見的。
    這兩位「公僕」早在十年前就認識了。他們是同一屆中央黨校高級班的學員。劉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傳部長,趙慧芝是這一個北方省份的組織部副部長。當年他是她的班長。
    兩個星期前那一次常委會開到十二點半才結束。最後作總結性發言的,自是非劉思毅莫屬。劉思毅望著大家,對諸項內容都談了談自己的看法。他覺得似乎還遺漏了什麼內容沒有談到,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於是將目光停留在趙慧芝臉上。那是一種習慣,不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黨校他是高級學員班班長,動輒需要作總結性發言。那一屆高級學員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學員們對趙慧芝的看法最為良好。劉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學員中入黨最早、職務最高的人,還是年齡最大的人。其實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但他這一位班長卻極願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裡開討論會,劉思毅總是讓趙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請求。趙慧芝記性之好,在學員中是公認的。劉思毅作總結性發言時,一旦覺得有所遺漏,或者一時叫不出哪一位學員的名字,只消扭頭看一眼趙慧芝,她就會及時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後來學員們就調侃他,說他這一位班長是不稱職的「司儀」,說趙慧芝是絕對稱職的「司儀助理」。劉思毅對大家的調侃備覺愉快,甚至備感欣慰。他這人明白某些官場之人有時候不明白乃至一輩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樣的一些道理連智商正常的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場之人卻乾脆拒絕明白。比如劉思毅早就懂得——誰如果連一句別人對自己的調侃都聽不到了,意味著這一個人已經完全沒有什麼魅力或親和力可言了,人氣太差了,呈現危機了。而所謂人氣之對於這一個人,已僅僅是一種自己一廂情願地臆想出來的,僅僅圍著自己繚繞的,被從現實生活的大氣象上剪斷下來的一縷什麼氣罷了。到了這般田地,如果這個人還多少有一點點聰明勁兒,那麼他仍有救。惟一的方法是,盡量尋找機會自己調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調侃並不引起反感,漸漸成為容易被別人愉快接受的現象,那麼他在人氣方面就得救了。反之,還是個沒救。劉思毅這個人早就明白這種道理,證明他這個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碼是不低於販夫走卒的。與某些一輩子都不曾明白過這種簡單的道理的官員相比,簡直可以認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當年那一屆學員班中的另五位女學員,曾集體到他的宿舍裡與他辯論過。她們批判他自認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駁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內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輔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領悟真理。她們又批判他的所謂道理沒有普遍性,而他反駁道,等有普遍性的時候,不就是正理了麼?她們五個人都辯不過他一個人,她們中的一個就急了,脫口質問出一句話——「那你這位省委宣傳部部長,敢把你這一種關於真理的思想寫成文章發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機關報上嗎?」劉思毅瞇起眼注視了那位女學員片刻,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們連為黨宣傳正理都還宣傳得不夠好,怎麼可以在黨的機關報上率先販賣歪理呢?可是如果我們還不從現在起善於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們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傳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們正確認識和領悟真理的水平呢?」五位女學員聽得張口結舌,個個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發地糊塗了。他卻接著慢條斯理地說:「什麼叫真理?我們中國人把真理一詞濫用了啊?!真理一詞原本是宗教詞典中的一個詞,非是政治詞典中的一個詞,更非是人文詞典中的一個詞嘛。真理一詞,在宗教教義中的意思那就是——別問為什麼,只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還要虔誠地相信。而政治的要義卻是,凡事要不厭其煩地反覆地解釋清楚為什麼一定這樣而不那樣。因為政治不可能最終成為一種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許人問為什麼;越不許問,人越要在頭腦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義卻是,既要解釋清楚為什麼,還要致力於研究不肯相信的人們何以不肯相信並提倡尊重他們不肯相信的權力。從這一點上來說,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張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謂之合。竊以為,我們這樣一些從政的人,以後要少談一點真理,多思考思考什麼叫合理?……」
    劉思毅平時並不喜歡與人辯論,也不喜歡侃侃而談。他主持班上的會議或討論,那是由於他身為班長,沒法兒推的。作為主持人,他養成了喜歡注意傾聽的習慣,而且樂此不疲。即使在別人聽來索然無味的發言,他也會聽得極有耐心。他做總結性發言時,話也不多,從未長篇大論過。也許是因為五位女學員打上門來,分明有通力圍剿的架勢,才迫使他動了一次真格的。
    那五位女學員,也都非等閒女輩。兩位中等城市的副市長、一位省教育廳的副廳長、一位省會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還有一位是省委統戰部的副部長。她們其實並不是專門找他進行辯論的,人家是請他這位班長去看電影的。她們都聽說他將許多書帶到了黨校,也是打算各自向他借幾本書看的,不成想他一動真格的,就都聽了他一大番諄諄教導。和五位女學員走在去往電影院的路上,劉思毅問趙慧芝怎麼沒和他們一道來。她們說趙慧芝在宿舍裡整理筆記。那天上午,某名校的一位經濟學教授,來給大家講了一堂宏觀經濟與微觀經濟的關係。劉思毅說,聽聽也就罷了,那不值得記什麼,更不值得記了還認真整理。因為只講了些皮毛的常識概念,沒講出什麼個人觀點。她們都同意他對那一堂課的評價,還都一致稱讚她們親愛的趙慧芝同學勤奮的學習精神,個個由衷地表示以後要以她為榜樣。其實,即使她們並不一致稱讚,對於趙慧芝勤奮的學習精神,包括劉思毅在內的所有男學員,也是早已看在眼裡了的。不論聽報告還是聽課,主講者一開口,她便埋下頭去起筆記錄。主講者的話不停止,她的頭往往不會抬起來。哪怕主講者講得口吐蓮花,妙語如珠,她的頭也不會在掌聲和笑聲中抬起。仍記。彷彿掌聲也罷,笑聲也罷,陣陣質疑的議論也罷,都不入耳。彷彿她不是一位高級班的學員,更像是一名現場速記員,一名試用期的現場速記員。倘若記得不夠快不夠全,可能隨時會被辭退似的。事實上她年輕時的確很下工夫地學過速記,還獲過一次市裡舉辦的速記比賽的二等獎。曾有學員問她:「凡是精彩的報告重要的講課內容,過後都會發文字材料的,你幹嗎非記不可呢?」她一笑,說那不一樣,究竟怎麼不一樣,沒再說。她是個比較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一問再問,她絕不會問一答十。也曾有學員問她:「我們笑我們鼓掌,你沒聽到啊?」——她有點兒奇怪地看著人家,簡短地回答:「聽到了呀。」就回答四個字。彷彿奇怪於人家為什麼問她那樣的話。人家又問:「那你怎麼連頭都不抬一下呢?」她卻說:「我不是在記錄嘛!」結果問題就又回到了原點。她給人這麼一種深刻的印象——彷彿一進入中央黨校,就變成了一塊水中炭,或海綿,方方面面的知識都相當貪婪地吸收。即使每一個泡隙都吸收滿了,也還是寧願泡在知識的水池裡。她是學員中輕易不會邁出黨校大門的一個。不像劉思毅,該請假就請假,想溜出黨校去會晤什麼朋友,哪怕不准假,最終也還是能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將出去。而如果聽那種滿嘴空話套話的報告聽得心煩意亂,劉思毅每每起身便走,還發牢騷:「我當省委宣傳部長的人,自己已不知說過多少空話套話了,說夠了。再聽別人說,夠上加夠,只有不聽。」當然,他也明智得很,區分作報告的或講課的是什麼人。倘是要人,那他是不敢開溜的。非但不敢,還像趙慧芝一樣,時不時地煞有介事地記上幾筆……
    那一天晚上,班長劉思毅邊走邊自愧弗如地對五位女學員說:「咱們的慧芝同志,是位有一等定力的女性啊!從政的人,有一等之定力,必有一等之前途。」
    走到電影院門口時,他又說:「請你們轉告她,如果她以後也能積極踴躍地參加討論,那就更是我們大家要學習的榜樣了。」
    下一次開討論會的時候,照例主動坐在劉思毅身旁的趙慧芝,果然作了一次發言,是不時看一眼小本上的提綱發言的。討論的是中國的環境污染與可持續發展問題。她列舉了不少國內外因環境污染所造成的嚴重而又巨大的公害事件。別人包括劉思毅在內,討論前都沒翻閱過什麼相關資料,發言時舉不出多少實例來。有人雖然也舉了例子,但舉的都是語焉不詳的例子。不像趙慧芝舉的例子,時間、地點、生命傷亡、經濟損失,言之鑿鑿,很具有說服力。於是大家對她刮目相看。最後她以她那一種女性特有的溫良綿軟的語調說:「我理解可持續發展的提出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前提之下的——法乎其上,守乎其中。再可持續,也必然還是階段性的。一直持續、永遠持續的發展,是人類歷史上根本不曾有過的現象。以後也不可能有。我們力求可持續發展,無非是要通過科學的發展觀的正確指導,使中國目前非常難得的、良好的發展時期延長些,再延長些。因而可持續發展包含有兩方面的意思:第一還是要緊緊抓住發展機遇;第二絕不能以從前大躍進式的、粗暴的、企圖一蹴而就的心理肆意利用機遇。中國的民工潮,數量上如同一個由幾億人組成的大國家,是中國的國中之國,是一個巨大的候鳥群般每年數次遷徙的國中之國,是世界上生存狀態接近赤貧的國中之國。它每年數次的遷徙不可持續,也不可任由其持續。這個一直處在遷徙狀態的國中之國,對於中國既有遠慮,也有近憂。它年復一年的持續現象,對於我們力求的可持續發展顯然是一種反作用力。當我們談到經濟發展問題時,有一種經常的說法叫軟著陸。我想,中國也要特別認真地思考一下,如何使民工潮,使中國的這一個由幾億人組成的國中之國軟著陸的問題。好比對於候鳥群,我們總得替它們創造幾處適合它們降落下來得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不能眼看著它們總在天空飛,而要降落就只能降落在生存條件惡劣的地方……」
    趙慧芝發言時,劉思毅一直側身注視著她。她鬢角、耳根漸漸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了。他想那五位女學員,肯定將他的話當天晚上就轉告給她了。他想她為了在這一次尋常的班級討論會上發一次言,顯然做了紮實充分的準備啊!某些話那是思考的結晶啊,為在一次尋常的又是小範圍的討論會上發一次言而認真準備的中國人,現而今不多了呀。
    那時刻劉思毅不禁生出一種大的感動來。
    趙慧芝結束了她的發言,首先抬起頭來轉臉看著劉思毅,有點兒惴惴不安的樣子。似乎明知自己的發言水平幼稚,因而不敢將目光望向大家。
    劉思毅內心又是一番大的感動。
    而今,在中國,大小是個公僕的人,還能保持有一種慚愧心理,自認為思想水平有限者也不多了啊。不,不是也不多了,是快絕跡了呀!何況她已經是一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了呀!現而今的中國大小公僕們,還有誰不認為自己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論家的呢?還有誰不是一有表現的機會就當仁不讓,爭先恐後的呢?還有誰不是一旦領導在場要員在場,搶個機會就趕緊證明自己是天生精英,滿腹雄才大略,一頭腦遠見卓識的呢?所以在小範圍的、沒有領導和要員在場的、尋常的司空見慣的討論會上,越來越難得聽到一次既做了充分的準備又比較有實際內容比較有個人見解的發言了。有發言經驗的人才不白白浪費精力呢!
    劉思毅不但心生感動,而且不無反省了。
    他拿起桌上的筆,在面前的白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字——好。
    接著他帶頭鼓掌。
    於是大家都鼓掌。
    那一天,大家不但開始對趙慧芝刮目相看,簡直還可以說敬意有加了。
    後來劉思毅囑咐她將發言整理成一篇文字稿,他替她修改了一番,定下來作為幾天後代表高級班在全校大會上的發言稿,而且是惟一的一篇。趙慧芝卻不願親自發言,她希望由別人代替她上台發言。
    劉思毅堅定不移地說:「那不行,非你親自上台發言不可!別忘了我們可是高級學員班,一位學員寫的稿子,卻由另一位學員上台去讀,那不好。」
    趙慧芝卻還是一臉為難了她的樣子。
    劉思毅又說:「我就不信,你這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以前沒上台發過言。」
    她說:「我和你區別大了呀!你是宣傳部正部長,好多時候你不願親自登台發言那都不行,是不是?可我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算上我四位副部長呢!各管一攤。我是名次排在最後、默默無聞干實事的那一個,跑外調才是我經常帶著人下去的事。至於登台發言,在省裡怎麼會輪到我呢?我怕我站在麥克風前的時候嗓子都會發緊。」
    劉思毅看出她說的是真話,但仍堅持道:「那你更應該在中央黨校受到鍛煉。」
    結果是,她代表高級學員班作大會發言時嗓子並沒發緊。有些段落,幾乎是不看稿子,眼望台下從容不迫地背出來的。
    那一次台上端坐著一位中央要員。
    據主持會議的黨校領導說——她發言後,那位中央要員曾低聲問他,她是來自哪一個省的學員?什麼職務?姓甚名誰?並且一一記在小本上了。那一位黨中央的要員那天只作了幾分鐘的講話,對各級學員的研討成果表示滿意和欣慰。他在講話中說,有位女學員的發言,尤其體現出了辯證的思想,前瞻的思想,觀點較有個性。中央黨校並不是一個一味削掉人的思想個性的地方。恰恰相反,既體現科學發展觀又體現憂國憂民之意識的思想個性,在中央黨校是應該受到鼓勵的……
    會後,高級學員班的不少學員,都到趙慧芝的宿舍去向她表示祝賀。如果代表高級學員班作大會發言的不是她,而是一個很喜歡充當發言代表角色的人,大家就不會去祝什麼賀了。誰去了誰的行為反而會被認為多此一舉。但代表大家發言的是趙慧芝啊,情況不同了嘛。
    偏巧劉思毅約的一位朋友來看他,就沒去向她祝賀。事後他聽去了的同學說,在大家的祝賀話語中,趙慧芝像容易羞澀的少女般紅了臉,一再聲明功勞不在她,歸於班長,因為是班長劉思毅將發言稿改得很有思想了。以她自己的思想水平,才不能將發言稿改得那麼好呢。大家說那發言稿畢竟是根據你在討論會上的發言整理的呀,主要內容畢竟還是你的呀,思想框架畢竟還是你的呀!她卻說,連自己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也吸收了不少劉思毅的思想。因為前一天晚上,她就自己的發言內容和思路,到劉思毅的宿舍去向劉思毅請教過,劉思毅陪她展開性地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思想漫談,使她受益匪淺……
    劉思毅聽說了以上一些話,對他的「司儀助理」的印象好上加好。他覺得在仕途上,像趙慧芝這麼毫無虛榮心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的。過了幾天,黨校校報派人將那篇發言稿要去了,決定發表。趙慧芝在電話裡告訴劉思毅,她已經自作主張,將他的名字加上了,而且加在她自己名字前面了。劉思毅一聽就急了,當即匆匆去往編輯部,將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以後的十年中,二人各在南北一省發展自己的人生,實現著自己的價值,但感情聯繫始終沒間斷過,可以說是有增無減。倘言官場上也有真友誼,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便當之無愧了。劉思毅在南方當上省委書記以後,趙慧芝去南方考察,還應劉思毅的妻子郝淑敏的誠摯邀請在劉思毅家裡住過一夜。而趙慧芝當上省委副書記後,也曾盛情邀請郝淑敏到北方來賞冰觀雪,並留郝淑敏在她家裡連住數日。
    劉思毅怎麼也沒想到,現在他會被從南方調來,成為這一個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中組部的同志和他談話時,他毫無心理準備。
    這個北方省份的省長,由於國家外交工作的迫切需要,被調往外交部去了。而省委書記,體檢時被診斷為癌症晚期……
    「你不但要去任省委書記,還要暫時兼著省長。我們會盡快為這個北方省任命一位能力很強的省長。但眼下,你必得去一肩雙挑。思毅同志,將你調往北方,其實中央早有考慮。現在,顧不得你個人有什麼願望了,個人要服從組織……」
    劉思毅明白那番話的含意,當即表示無條件從命……
    一個月前當上了這一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的劉思毅,當他在常委會上將目光望向十年前是自己的黨校高級學員班同學的省委常務副書記趙慧芝時,他自己也許並沒有意識到,那證明十年前他是黨校高級學員班班長時的一種習慣,又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恢復了。就像我們和十年前曾很熟悉的朋友,分開了十年又忽然相聚在一起時,會自然而然地恢復某些雙方都能心領神會的習慣一樣。只不過十年後的今天,劉思毅不能再像當年似的半真半假地命令趙慧芝開常委會時一定得坐在他旁邊了,更不能再將她視為「思毅助理」或「司儀助理」了。趙慧芝則每次開常委會時都坐在他對面。坐在他對面離他最遠,但目光卻離他最近……
    趙慧芝見劉思毅在望她,立刻就明白是為什麼了。女人果然天生比男人敏感。劉思毅自己並沒意識到的,她本能地意識到了。
    她向他舉了舉自己手中的杯。
    常委中,只有趙慧芝一人是將自己在辦公室用的保溫杯帶到會議室來的。
    劉思毅忽然想起似地說:「哦,差點兒忘了。最後我要談幾句那個……關於茶葉的問題。這個問題嘛,我是這樣看的——如果我和諸位以後能將省委省政府兩方面的工作都做得令老百姓滿意,不必十分滿意,比較滿意就行;不必處處滿意,大體上滿意就行。那麼,這個這個,啊,關於茶葉的問題,即使登在報上,發動老百姓來討論,我相信,大多數老百姓也會很通情達理地認為,不就是開會時喝了點兒茶嘛!開會時喝了點兒茶,總不至於被誇張成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吧?開會時喝白開水,哪怕連杯白開水也不喝,GDP不會提高上去;開會時喝點兒招待處的公茶,那GDP也不會因而降下來一個百分點。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令老百姓比較滿意。就業的機會還很少,失業的人數還很多,失業救濟金還很低,某些企業和某些百姓的生存還很艱難……總而言之吧,老百姓的抱怨之聲還終日不絕於耳。在這麼一種情況之下,報上又對我們常委開會喝公茶的問題提出了批評,那我們就不能不改一改這個慣例了。我完全同意趙慧芝副書記的看法,報社主編不能撤,已經宣佈處分了的記者,立即取消決定。我們執政的共產黨人,何必因為些許小事,就給老百姓那麼一種小肚雞腸的印象呢?大家請看我們趙副書記的杯子……」
    於是眾常委將目光望向趙慧芝手中的保溫杯。
    劉思毅又說:「我請大家看的其實不是她的杯子。我指的是她杯中的茶。我們誰也看不見她杯中的茶,所以我也只能請大家注意她的杯。據我所知,她一向飲的就是從家裡帶來的茶。我們這些個人,誰家裡缺茶呢?誰在家裡飲的不是好茶呢?誰又自己家裡花錢買過次茶呢?我承認,反正我從當局長的時候起就沒飲過自己花錢買的茶了,也沒買過煙了,也沒買過酒了。而且,吸的還都是好煙,喝的還都是好酒。誰還沒幾個親朋摯友呢?一個幹部廉潔不廉潔,現在已經根本不體現於收沒收過茶煙酒。我們的幹部一個個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為收過那些。那些都是原始腐蝕階段拉攏幹部的初級伎倆。而現在已經是拉攏幹部的高級階段了。不靠金錢美女,豈能打倒一名國家幹部?扯遠了扯遠了,我的意思是,從我做起,咱們把親朋摯友送咱們的茶,輪流帶來一盒。那樣,我和諸位也能經常飲到不同的茶。大家看這個辦法怎麼樣?……」
    常委們便都笑起來。
    笑聲一停,列席的宣傳部長低聲問:「那,要不要將常委會的這個決定在報上公佈一下呢?也可以挽回一點兒不良影響……」
    於是眾人又將目光望向劉思毅。
    省委書記低頭沉思片刻,復抬起頭環視著常委們問:「大家的意見呢?」
    沒誰開口說什麼,似乎一時都缺少正確表態的把握。
    劉思毅的目光又停留在趙慧芝臉上,趙慧芝微微搖頭。
    劉思毅就說:「快中午了,咱們不浪費時間了,我獨斷專行了。不那樣。何必那樣?那樣反而不好。有些事,我們改正了,那一定得向老百姓宣傳一下。而有些事,無論我們改或沒改,都不是老百姓太關注的。既然如此,我們默默地改了,也就算了。」
    那天晚上七點多鐘,劉思毅估計趙慧芝到家了,往她家撥了一次電話。接電話的是她家保姆,說她還沒回去,還在辦公室。
    劉思毅就又往趙慧芝的辦公室撥電話,她果然在辦公室。
    劉思毅問:「你怎麼還不回家?」
    趙慧芝說:「我在看幾份下邊送上來的幹部鑒定。有事嗎?」
    劉思毅回答:「沒事。」停頓了一下,他語氣鄭重地說:「慧芝同志,謝謝你啊。」
    趙慧芝反問:「為什麼謝我啊?」
    劉思毅說:「多虧有你暗中配合,茶葉事件才順順利利地解決了啊!」
    他聽到趙慧芝在電話那一端輕輕笑了。
    她帶著笑聲說:「你是第一把手哎,我配合你一下還不是應該的?你這位省委書記大概忘了吧,十年前我可就是『思毅助理』了啊!」
    劉思毅也朗朗地笑起來了。
    他說:「同志,現在我不能再把你看成『司儀助理』了。儘管我覺得當這個省的大『司儀』壓力實在是不小。」
    趙慧芝說:「我覺得你講話的風格一點兒都沒變。亦莊亦諧的,在別人的笑聲中,就將對某些問題的看法都統一到一起了。」
    劉思毅說:「有時候連我自己也奇怪,像我這麼講話的人,怎麼居然還能做到省委書記呢?」
    趙慧芝說:「是啊,是啊,在全中國的省委書記中,像你這麼講話的人肯定是不多的呀。是你的綜合能力獲得了黨對你的充分信任唄!」
    劉思毅放下電話後,心情分外愉快。他想自己做官做到省委書記這麼高的份兒上,居然還可以和班子裡的一位常務副書記如此口無遮攔地說說話,簡直算是一種幸運了!
    ……
    而今天,常委們都在等著,劉思毅卻被家裡的一個電話耽誤住了。
    小莫又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已經三點十分了。
    他說:「請領導們再耐心等會兒,劉書記馬上就會來的。」
    大家都說沒什麼,又不是一次正式的常委會,不急。
    儘管大家那麼說了,趙慧芝還是忍不住問小莫:「思毅書記在幹什麼?」
    她對劉思毅的姍姍來遲感到奇怪。
    小莫說:「在接一個電話。我去催催他。」
    趙慧芝點了一下頭。
    她又想到了十年前自己曾是「思毅助理」,覺得有義務同意小莫去催催劉思毅。
    小莫離開會議室,走到劉思毅辦公室門前,舉起手剛要敲門,緩緩地又將手放下了。
    他有點兒不敢催促劉思毅。
    因為常委們到來之前,他受到了劉思毅的批評,心中一直有點兒惴惴不安。
    劉思毅問他都通知到了沒有?
    他說都通知到了。
    如果他只那麼回答了,他也就不至於受到批評了。
    但他卻多說了一句話。
    他說:「他們一聽,個個都挺高興的。」
    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然而劉思毅卻作出了難以理解的反應。他正往一份材料上寫批語,「噢」了一聲之後,放下筆,抬頭盯著小莫的臉鄭重其事地又問:「那麼說說,你是怎麼通知的?」
    小莫說:「我說——思毅書記有意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們聚一下,不作為一次正式的常委會,只不過隨便聊聊,以利於增強感情,促進團結。」
    劉思毅就站了起來,踱到窗口,背著手沉思。
    小莫看著他背影,一時大為困惑,小聲問:「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劉思毅說:「是的,你說錯了三句話。一句是剛才對我說的話,兩句是通知時說的話。」
    小莫低下頭想了想,不明白自己的話錯在什麼地方,嘟噥道:「我說的,差不多就是您的原話。」
    劉思毅轉過身,嚴肅地問:「我說了『要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們』這樣的話了麼?我原話說的是『要和常委們』對吧?為什麼要篡改我的話?」
    小莫分辯:「現在流行像我那麼說,像我那麼說顯得更具有親和力嘛!」
    劉思毅表情和語氣都更加嚴肅地說:「流行?我怎麼沒聽說過?」
    小莫說:「那是因為你不常看電視。昨天的電視新聞還這麼報道過——布什總統和他新班子裡的一干政要……」
    不料劉思毅光火了,他揮了一下手,語氣嚴厲地打斷了小莫的話:「那是講的美國!講的布什!不許你以後再學國際新聞的報道用語,沒必要在這方面和世界接軌!你要非學不可,那也要學中央電視台政治新聞的報道用語!那才是規範的政治機關的用語!……」
    小莫是劉思毅帶到北方來的秘書,從他是省委宣傳部長時就做他的秘書了。十餘年來劉思毅從沒對小莫發過火,小莫一時有點兒接受不了,也挺激動地說:「要是照您這麼挑剔字眼,那我以後沒法兒開口說話了,也不知道再該怎麼做您的秘書了。」
    劉思毅愣了愣,繞到辦公桌後,復又坐了下去。
    他說:「同志,你也請坐。」
    已經三十四歲、做了他十餘年秘書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還是順從地坐在他側面的沙發上。
    劉思毅雙臂往桌上一架,二手交叉,緩和了語氣說:「你不要覺得委屈。你給我好好聽著,讓我來告訴你,你的話都錯在什麼地方。第一句話,就是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一句話——我是省委宣傳部長,我是省委副書記時,包括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時,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領導,從沒說過『他』如何如何,『他們』怎樣怎樣,而一向說某某書記、某某省長副省長,或者一向說『領導』們。現在,我是省委書記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說法,無論當面還是背後,都要叫某某書記,某某省長,他們職務上那個副字,可以省略不叫。但不許再『他、他』的,『他們、他們』的……」
    小莫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搶白道:「你自己現在又是怎麼說的呢?」
    劉思毅將臉一板:「我是我,你是你。還有,你以後對其他領導提到我,只稱『思毅同志』,不必非說『思毅書記』。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錯話,第二句卻是一句原則性的錯話。反映出的是你頭腦裡的一種極其嚴重的、日後也會極其有害的錯誤的思想意識。什麼叫『思毅書記要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這是什麼鬼話?一級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個人的所謂『班子』,它是由黨中央來組建的最高的地方政治領導機構!只能特別規範地說是『省委領導班子』,說成是誰誰誰的『班子』,那純係胡說八道。你那麼說慣了,別人還會以為是我頭腦裡那麼思想慣了呢,明白嗎?」
    小莫終於不吭聲了,明白地點了一下頭。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暗自覺得,他自認為瞭解得不能再瞭解的劉思毅,一下子變得陌生極了,如同是一位剛剛開始第一次接觸的領導了。
    「下面批評你的第三句錯話——我什麼時候對你說的『促進團結』四個字了?我根本沒說過嘛,我只說『增強感情』的嘛!是你自己加了一句話嘛!其他領導聽了會怎麼想?他們會認為是我的原話。也許還會認為,在我看來,省委常委之間已經不太團結了,需要由我來促進促進了!而我並不是這麼看的,起碼現在還沒有任何根據這麼看……」
    劉思毅本已緩和了的口吻,漸漸又變得嚴肅了。
    而三十四歲的、已跟他做了十餘年秘書的小莫,一忍再忍沒能忍住,到底還是流出了眼淚。
    ……
    小莫聽到在辦公室裡接電話的劉思毅不停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
    他猜測一定是有人在電話裡告訴了省委書記一件意外之事。
    小莫不知如何是好地在辦公室門外站了一會兒,默默轉過身,又走向會議室去了。然而他在會議室門外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進去了應該對常委們說什麼。他真的有點兒感到,自己從一個省份調到另一個省份,自己已經做了十餘年的秘書,自己瞭解的人做官已經做到省委書記了,自己已經不知替那個人說過多少連他自己都不便說、不願說、懶得說,而那個人也認為自己說得很好、很有水平、甚至很智慧的話了,現在卻分明地不會說話了!
    這一種感受使他沮喪極了,心裡產生了一種空前的挫敗感,甚至連自己以後究竟還能否繼續做一名好秘書都缺乏信心了。
    他閃在門旁,往室內望了一眼。牆上的鐘,分針已經指在三點十二分了。將全體常委都約來了,自己卻讓大家等了十二分鐘還沒從辦公室出來,這對於那個調到此地來當省委書記的人是從沒有過的事啊!
    小莫正覺尷尬,忽然聽到了腳步聲。扭頭一看,劉思毅已快步朝這裡走過來了。
    小莫頓覺獲救,立即進入會議室通報。急切之下,他脫口說出的一句話居然是:「劉思毅來了!」
    三三兩兩交談著的常委們,隨聲都將目光望向了小莫。
    小莫卻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多麼不得體,在眾目睽睽之下竟又說:「事先還說,不管多麼重要的電話都不接!」
    趙慧芝聽了他的牢騷,笑了。
    她知道小莫跟了劉思毅十餘年了。對小莫她也是很熟悉的。十餘年中她與劉思毅間逢年過節的相互問候,有時候是由小莫轉達的。
    她說:「小莫,可小心有哪位領導將你的牢騷告訴給思毅同志聽啊!」
    小莫說:「隨便!」
    他發了兩句牢騷,覺得心裡痛快多了,似乎也漸漸恢復了點兒怎麼說話的自信。
    就在這時,劉思毅大步進入會議室了。他雙手抱拳,當胸連拱,歉意地大聲說:「諸位,讓大家久等了,失禮,失禮!」——那樣子,與其說是一位省委書記在跟省委常委們說話,倒莫如說更像是一位江湖義士在跟綠林好漢們打招呼。再加上他一反往日著裝,沒穿西服,沒系領帶,而是穿了件淺灰色的中式襖,更顯得連整個人的氣質都與往日不同了。
    有人笑了。
    趙慧芝笑道:「思毅,小莫剛才可發你的牢騷了啊!」
    於是有幾位正望著劉思毅的常委一齊將目光轉向了趙慧芝。關於她十年前和劉思毅是中央黨校高級班同學這一點,她從沒對任何一位常委說起過,劉思毅調來以後自己也沒說過,因而在常委之中還無人知曉。將目光望向趙慧芝的人都有幾分奇怪——在她之前,還沒有一位常委特別隨意地直呼過劉思毅的名字。畢竟他這一位省委書記才上任三個多月,大家和他的關係並沒磨合到那麼一種程度。
    劉思毅也頗感意外。他沒想到趙慧芝會當著全體常委的面叫他「思毅」。那種叫法似乎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是嗎?我遲到了,害他著急,他有理由發發牢騷嘛!」——劉思毅說著坐下了,覺得氣氛還是有點兒不夠輕鬆,又說:「我劉某人是越來越不敢發牢騷了,我的秘書小莫同志是越來越不甘不發牢騷了。所以,我活得是越來越不如我的秘書瀟灑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嗎?」
    於是眾人又都笑將起來。
    小莫在大家的笑聲中紅著臉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離開會議室,將門從外關上了。
    而望著趙慧芝的人,便又將目光集中在劉思毅身上了。
    這正是劉思毅所要達到的目的。
    他覺得那些望著趙慧芝的人的目光中,顯然具有某種研究的意味,他怕趙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來。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長的時候,也每每一廂情願地替她著想多多。
    接著他鄭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說他是被家中打來的長途電話拖了十幾分鐘。說夫人也在電話裡向他發了一大通牢騷,抱怨女兒不懂事,抱怨他這個當父親的只顧自己一門心思往上爬,對女兒的人生缺乏責任感,等等,等等……
    他從政多年以來,第一次面對著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說謊。謊話內容是從辦公室往會議室走來時迅速編織的。很尋常的謊話內容,沒有創意可言,缺乏引人入勝的情節。然而也正因為尋常,聽來那麼的樸素,那麼的可信。是那類使人倍生同情的謊言。
    劉思毅說時,常委們頻頻點頭,有人還發出輕微的歎息。
    只有一個人沒信。
    便是趙慧芝。
    她看出劉思毅的好心情是竭力裝出來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願面對更不肯接受的事糾纏著。
    「剛才說到了牢騷,我想我們今天這個會,權且就叫作牢騷會吧。牢騷會是神仙會的一種。我理解神仙會是無拘無束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首創的說法,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發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從政的人,沒有不開神仙會的。丘吉爾就特別愛開神仙會,在二戰那麼局面嚴峻的時期還開過神仙會呢!壓力之下的人一年到頭沒機會發幾次牢騷是不行的。魯迅先生的小說中寫到過的,舊歷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舊歷年底的最後一天了,咱們這些公僕何不聚在一起一塊兒發發牢騷呢?家事方面的牢騷,工作方面的牢騷,都可以發發。發牢騷也是一種心理方面的吐故納新嘛!不善於吐故納新,何言與時俱進呢!我帶個頭兒。我這個人的牢騷多著吶。發在平時,秘書聽到了影響不好。你們諸位聽到了,對我也會產生不良的印象。一總兒發在舊歷年底的最後一天,而且發在這麼一次神仙會上,我就不怕萬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報告了。我有一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當面請教於諸位,為什麼——從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會就認為他是一個有遠大目標的人;從文的人由小文人成為大文豪,社會就對他敬意有加;從藝的人孜孜以求,社會說他是具有藝術獻身精神的人;偏偏對我們這種從政的人,社會的評價始終不那麼厚道?如果我們是小官,從前在中國叫我們吏。吏是一種很輕蔑的叫法,古書古戲中吏的形象沒幾個是可愛的,好的。如果我們是現在這麼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們政客。也是挺輕蔑的一種叫法。和我們中國古代『俠客』一詞中的『客』字含意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太熱衷於政治這一種工作,那很可能被視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視為有野心。我們求上進,又往往被叫作往上爬。別人這麼看我們還罷了,有時還要聽自己老婆也這麼說。但如果我們幾十年如一日始終是個默默無聞人微言輕的小小芝麻官呢,我們的夫人們先就瞧不大起我們了,將認為她們錯誤地嫁給了一個毫無出息的男人……」
    劉思毅說著說著,居然還對牆上「禁止吸煙」的告示牌視而不見似地大模大樣地吸起煙來。於是吸煙的幾位公僕們,也都掏出煙盒,隨之無所顧忌地吞雲吐霧。
    門外的小莫,並沒走開。他要聽聽劉思毅究竟會說些什麼,更主要是想聽聽劉思毅是如何當著全體常委們的面批評自己的秘書的。他以為劉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們開會時說的那些所謂「錯話」無疑。聽了良久劉思毅卻隻字未提,這使他稍微感覺到了世事應有的公平。他站立門外沒走,傾聽,當然時間對於他來說就慢了,實際上劉思毅只不過作了個五六分鐘的開場白。聽著劉思毅不但自己談笑風生,也引得別人一陣陣笑起來,小莫不由得又一陣陣來氣。他想這個世上真是太沒什麼道理可講的了,怎麼你省委書記想講什麼就可以講什麼,想怎麼講就可以怎麼講,我僅僅遵照你的意思說了幾句通知開會的話,你就雞蛋裡挑骨頭地從中挑出了三句錯的來了呢?還分成了一般性的錯話、嚴重的錯話、原則性的錯話三等!而且還指責你的秘書篡改了你的話!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他想劉思毅呀劉思毅,要說別人不瞭解你是一位什麼樣的官員,我莫秘書還不瞭解你嗎?我跟隨了你十餘年呀!你以前也不這樣啊!怎麼一換了個地方當省委書記就開始如此這般地犯矯情難侍候了呢?難道說當官當到一定級別的男人,都必然會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一樣發生「級別更年期」麼?
    他一來氣,不稀罕再聽下去了。晚上八點半,他將和劉思毅一塊兒搭機回南方過春節,行前還有好幾件事得做穩妥呢!……
    劉思毅在會議室內作開場白時,只有一個人始終沒笑出聲,此人便是趙慧芝。但她也並沒一臉嚴肅來著,她也笑,不過笑得與滿室男人們大為不同,是不露齒的很矜持很優雅的那一種抿唇微笑。一切女人那麼笑時樣子都特女人味兒,她也是。只有女人才善於那麼笑,也只有女人那麼笑時才有美感。那種無聲的,純粹表情式的微笑,對男人們往往有巨大的感染力。望著她們那樣式的微笑,男人們心情不愉快也愉快了,不真愉快也真愉快了,正愉快著那就更愉快了。坐在劉思毅對面的趙慧芝,用她的微笑,用她的目光默默地告訴劉思毅,她很欣賞他那麼談笑風生而又收放自如的狀態。劉思毅感受到了她的支持,話也就說得更加隨意。他發現只要趙慧芝將目光望向誰,誰便會受到她那一種微笑的鼓勵,自己也隨即微笑了。
    但有一點劉思毅是怎麼也想不到的,那就是——趙慧芝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有事;一眼就看出了那分明是一件很使他心煩意亂的事。他在心煩意亂的情況之下還那麼不遺餘力地要使氣氛輕鬆愉快起來,使她竟對他產生同情了。她也是在有意識地用她的微笑來烘托他的談笑風生,助他一臂之力……
    劉思毅作完了他的開場白後,趙慧芝接著發言了。她憶起了她當組織部副部長時,父親患絕症住院,命在旦夕,而工作又需要她必須親自到遠省去搞一次外調……等她幾天後回到家裡,父親已不在人世了……
    她的講述使些個身為正副四品公僕的男人們,對女性從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說了些崇敬之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