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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魯迅先生在小說《祝福》的開篇寫下這一行文字時,距今八十餘載矣。
    對於中國人,舊歷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於陽曆的元旦,許多方面,還簡直是更像年底了。卻也有另外的許多方面,逐漸喪失著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來,於是千方百計在年底(當然是舊歷的)前策劃出種種懷舊的事情;而有些人卻根本不計較它的存無,僅在乎假期的長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於是去旅遊。或舉家,或約友,甚或,隻身。去到最沒有舊歷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現實中過清靜的虛擬的年,或在虛擬中過超現實的網絡之年……
    「魯四爺」們,竟還是有的。無論城市裡,小鎮上,或是鄉下。未必全姓魯,也未必會被尊稱為「爺」。他們過年的興致,一般而言,是不如從前的「魯四爺」們高了。他們通常是將過年這一樁事情當成「公關」的機會來抓住的。一經按既定方針辦了,那陣勢,那排場,那鋪張,那豪奢,絕非八十餘年前的小小一個魯鎮上的什麼「魯四爺」可以相提並論的了。而且,都是一點兒也不講理學的。他們講謀略,講手段,講關係,講靠山,講背景,講明明無誠信而又似乎很誠信的智慧。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講「厚黑學」。所以他們的智商絕對高於「魯四爺」們,但德性,則比「魯四爺」們差多了……
    祥林嫂,也還是有的。
    她們已斷不會攔住一個知識分子(縱使對方如同一位八十餘年後的魯迅),神經兮兮地問什麼——「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靈魂的?」——這一類瘋話了。
    她們要麼說著可憐的話伸手乞討。
    要麼,什麼話也不說。還是伸手乞討。
    她們已誰的話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識分子們的種種鳥話。
    至於「阿Q」麼,委實地不大好說了。大多數中國人早已不修習「精神勝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魯四爺」們早已不講理學。現而今的中國,是一個「物質勝利法」放之四海皆准的時代。據信,「阿Q」的子孫們鑽研此法的也不少,且產生了一些鑽研到高層次的榜樣。因為「假洋鬼子」們還在,又大抵是「物質勝利法」的推廣和倡導者,迫使阿Q的子孫們只得捨棄舊法,追隨新學,所謂惑敵之計。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勝。
    然而年底終究是年底,何況還是舊歷的。芸芸眾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貧民,公僕百姓,不管怎麼個過法,誰都得過大年三十兒這一天的。哪一個中國人企圖繞過去,道行再高也是沒門兒的。
    天空還是八十餘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沒什麼兩樣。
    夜幕已經降臨,卻遲遲沒有「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未見爆竹的「閃光」和「鈍響」,更沒誰聽到什麼「震耳的大音」。空氣裡嘛,自然也是嗅不到「幽微的火藥香」的。
    也許,現在的魯鎮仍一如從前。
    假如它還在,並且還叫魯鎮的話。
    但是這一座北方的省會城市卻是出奇的靜謐,從天上到地上。
    因為這一座城市幾年前就頒布了禁放煙花爆竹的嚴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氣象,人們就在地上來加倍努力地營造。某些人士認為自己最有責任和使命使舊歷的年底最像年底,於是紛紛聚往大大小小的飯店去犒勞腸胃。
    話說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記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聲,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們都能前往金鼎休閒度假村去玩樂個通宵,那這三十兒過得才算來勁兒!」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聽說今天夜晚,那兒歡度新年的盛況空前!」
    於是眾人一時沉默,面面相覷,都顯出明知沒資格前往因而心情大為索然的模樣。
    四個女記者中的一個,三十幾歲了年齡最長也喝酒喝得最多的一個胸有成竹地說:「這有何難?」
    眾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說:「只消我一個電話打過去,王啟兆他肯定會親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門外邊歡迎咱們。」
    眾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啟兆是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
    那女記者泛著酒暈的一無長項的臉於是得意洋洋。
    她當著眾人的面打起手機來。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個小妹?聽不出來啦?我是王瑤呀!我在和些記者朋友吃飯。哎大哥,一會兒我們都去啊!去哪兒?去你那兒唄,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別處?鄭嵐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個電話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漸漸地就變了。變著變著,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眾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視地轉向別處了。
    而她拿手機的手也緩緩放下了。
    顯然,王啟兆單方面結束了談話。
    忽然她破口大罵:「王八蛋!他撒謊!想不到他跟我也來這套!我非報復他不可!……」
    她那張本就不耐看的臉,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變得醜陋極了……
    斯時,一架客機從城市上空掠過。
    這是一架在本市離港飛往南方某市的客機。由於是大年三十兒這個日子,半數左右的座位空著。頭等艙裡,只有兩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書記劉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書小莫。頭等艙的空姐預先已得知省委書記將乘此架班機,服務自是更加慇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書記的光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頭等艙。
    幾分鐘後,劉思毅望著地面問小莫:「那是什麼?」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說:「一片燈光。」
    劉思毅說:「我當然知道那是一片燈光。我指的是燈光之間那些忽高忽低、不斷變幻著形狀的東西。」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說:「也包括那些東西。除了是燈光,不可能再是別的。」
    劉思毅批評道:「你別動不動就這麼武斷好不好?我雖然懷疑那根本不是燈光,但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說那並不是一片燈光。我記得有位名人為自己寫過兩句座右銘——輕易不要懷疑別人的懷疑是不正確的;輕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確的……」
    他邊說邊掏出眼鏡戴上了。
    小莫則嘟噥:「如果我記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說過或寫過什麼話,我就不會動不動說有位名人怎麼說怎麼寫的。」
    他隨手拿起一冊航空雜誌,不再理劉思毅了。
    專為頭等艙服務的空姐正在機艙前門那兒準備飲料。當秘書的居然敢跟省委書記鬥嘴,這超乎她的常識,聽了覺得怪好笑的。
    她輕輕走入頭等艙,一邊向二人遞送飲料一邊以仲裁的口吻說:「那確實不是燈光。」
    劉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著臉問:「聽到了嗎?」
    「愛是什麼是什麼。是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說:「那是噴泉。」
    聞聽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時望向了空姐秀麗的臉,全都不勝驚訝。
    「不會吧?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劉思毅又變成了否定論之否定論者。
    空姐微微笑道:「確實是噴泉。我們正從金鼎休閒度假村上空飛過。它的地下有溫泉。冬季裡的噴泉,是它獨一無二的景觀。」
    是什麼都不會覺得奇怪而又大為奇怪起來的小莫忍不住問:「它的老闆叫王啟兆是吧?」
    空姐說:「是的。他是我們省最具儒商氣質的儒商。一個人就構成了我們省商企界的一種儒商現象。」
    她引以為榮。
    劉思毅忽然憶起,省委副書記趙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議他,要安排時間去金鼎休閒度假村視察一番,聽聽它的主人的匯報,對本省的民營企業家體現體現關懷……
    空姐離開後,劉思毅低語:「記著,咱們過完春節回來以後,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認識認識那位王……王什麼來著?」
    小莫說:「王啟兆。放心,慧芝書記也叮囑過我同樣的話了。」
    小莫說完,掏出筆,在雜誌的白邊上寫下了「王啟兆」三個字。
    劉思毅默記著,引頸回瞰,卻已看不到那些絢麗的燈光和那些被燈光照射得同樣絢麗的噴泉了……
    然而滿夜空開放著五彩繽紛的簇簇禮花了。
    在那一片沒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終於「也顯現出了將到新年的氣象」。禮花無聲地繪畫著夢幻般的天空,與魯迅筆下那八十餘年前的小小魯鎮的天空相比,等於是將美術大師的傑作與兒童在紙片上的胡亂塗鴉同日而語……
    從近代到當代的八十餘年的時間在中國地面上造成的變化,其巨大遠遠超出從一個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個一千年的古代的變遷。
    「滄海桑田」一詞,其實用以形容現代了的中國的發展進程才尤為恰當。
    而飛機轉眼間高昇於萬米,穿過了夜的雲層——什麼度假村,什麼燈光,什麼溫泉也罷噴泉也罷是溫泉的噴泉也罷,以及禮花,以及什麼舊歷的年底的跡象,如過眼煙雲,皆不可見了。
    劉思毅將身子坐正,往後一靠,陷入沉思……
    當金鼎休閒度假村的上空綻放著絢麗多彩的簇簇禮花時,八里以外的縣城裡,市公安局的慶功會和春節聯歡會剛剛結束。慶功會原本是要在陽曆年的年底召開的。由於年底會議多,一拖再拖,就沒能趕在年底開成,於是決定和春節聯歡會一併開了。春節聯歡會,公安局每年照例是開的,本著節儉的精神,也不請歌星演員助興捧場,僅自己的同志們唱唱歌,出幾個節目,集體熱鬧一二小時而已。也是加強幹群關係的方式,成為傳統了。
    受獎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員。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局長秘書小魏、小劉小孫兩名年輕的警員。張副隊長四十來歲了,在局裡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則是女性,二十幾歲,正與小劉戀愛著。而小孫,在工作中和小劉是搭檔,關係特好。二人在張副隊長的領導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樁案子,所以獲獎。也不是什麼大案要案,但卻是一樁與金鼎休閒度假村有關的案子。王啟兆和他的女秘書鄭嵐在歐洲旅遊那半個月裡,度假村被盜了一次。沒造成什麼直接的錢款損失,被盜走了十幾幅畫,還有些玉雕的工藝品。畫也非是什麼名家筆墨,是本省幾位畫家畫的,一幅幅鑲在或裱在框子裡,懸掛於廳堂、走廊、高級的客房。當然,若在本省畫界論起來,那幾位畫家確實也稱得上是名家了。至於那幾件工藝品,不過就是從玉石廠定購的。美觀,卻非什麼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點兒特別的價值,是金鼎休閒度假村的「總設計師」、老雕塑家、省美協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愛神丘比特向他的母親阿佛洛狄亞撒嬌的情形。那些畫全都被從框中抽去,或用刀沿著四邊切割下來。而那些工藝品,大約是塞進麻袋裡背走的。顯然不是一個人幹的。度假村的圍牆很高,幾個人甚或一夥人居然成功地實行了一番盜竊,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驚。這要是傳揚開來,肯定會影響入住率。幾位臨時負責人一商議,覺得還是先不急於打越洋電話向王啟兆和鄭嵐匯報為上,怕干擾了二人旅遊的好心情;卻也不敢怠慢,立即向縣公安局報案了。
    離縣城僅僅八里,肯定是縣城裡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縣境內,剛開業沒幾個月,倘若經濟收入受到嚴重損失,保障一方治安的縣公安局是有連帶責任的!……
    度假村前去報案的一個副經理身份的人,話裡話外有那麼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立案科的對方,知道金鼎休閒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闆王啟兆非是平頭百姓,而是省政協委員、省民營企業家協會副主席、省工商聯副主席什麼什麼的;還知道王啟兆曾一一拜訪過包括公安局局長、書記在內的縣委一干領導,極受禮遇——他既然知道這些情況,自然也不敢怠慢,諾諾連聲,當即就向局長和書記匯報了。
    局長和書記一聽,就雙雙地親自出面,將度假村的「副經理」請入會議室,細問案情。
    其實那男人也不是什麼副經理,只不過是負責管理保安隊的一個小頭目罷了。他惟恐引起的重視還不夠,誇大其詞,說那些畫和那些藝術品,總價值一百多萬呢!
    局長和書記對視一眼,局長說:「一百多萬,在本縣,絕對夠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縣還沒發生過價值一百多萬的盜竊案呢!」——說罷,向書記暗丟眼色。
    書記心領神會,緊接著說:「是啊是啊,那麼現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責任得分明白。度假村並不是在我們縣境內,而是在縣境邊兒上,靠縣境外邊的邊兒上。也就是說,雖然離我們縣城近,但實際上是在我們縣公安局的治安轄區範圍以外。在外邊就是以外嘛。雖然離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離縣城遠多了,但卻是在省市兩級公安局的治安轄區範圍以內。所以呢,從治安分工上講,破這一樁案子應該是省公安廳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們縣公安局,畢竟也在省市公安局的垂直領導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們縣公安局報案了,而我們局長剛才也表態了,要當成一樁大要案來立案,那麼我們將一定指派骨幹警力,從速偵破。能為省市兩級公安局分擔一樁案子,也是我們責無旁貸的嘛!」
    到底是當書記的,說起話來,方圓有度,客客氣氣的滴水不漏。
    「副經理」興師問罪的來勢,頓時被挫盡了,末了只有連連稱謝不已。
    局長和書記,卻並不是相互配合得多麼良好的兩位公安領導同志,甚至也可以說,多年以來權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與縣裡的一干頭頭腦腦被王老闆隆重宴請過,既然當時都給過王老闆名片,他們在對待那麼一樁大要案的態度上,也就難得地較為一致。
    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和小劉小孫接受任務後,晝夜偵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沒什麼難度的案件,現場所遺案跡多多。一干盜犯,無一漏網,悉數捉拿,移交司法部門。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個都是縣裡的人,卻並非縣裡一貫的不法分子。縣裡的治安情況近年挺好,沒有什麼一貫的不法分子。他們都是些曾在縣裡經營過私家洗浴場所的人。溫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數幾個和縣裡的頭頭腦腦關係熱乎或沾親帶故的人,還能繼續沾點兒地下溫泉的光,依舊營業。其他利用溫泉所開的私家洗浴場所,一概被以這樣或那樣的法律理由勒令停業了。有人經營得正來勁兒,有人則剛剛貸了筆款,狠狠地投了一筆資金裝修完畢。他們看著金鼎休閒度假村那裡終日車水馬龍,紅紅火火,而自己或斷了奔小康的途徑,或賠了個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處來。於是某夜聚集在一起罵爹罵娘發洩了一通,光罵罵還不解氣,便仗著幾分醉膽,犯下了那樁一個個悔之晚矣的盜案。畫是一幅也沒銷贓出去,工藝品也都保存完好,沒磕破沒缺角的。正所謂人贓俱獲,一個個也供認不諱。做都做下了,就那麼一樁事,就那麼一種解解恨假以顏色的動機,有什麼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時王啟兆和鄭嵐已雙雙從國外回來了,二人聽了匯報,沒表現得多麼惱火。他們心情都很愉快嘛,覺得大可不必因為那麼一樁事就破壞了從國外帶回來的好心情。非但沒表現得多麼惱火,還誇獎了幾個屬下。認為他們處理得及時、得當。當時沒打越洋電話向他倆匯報的想法,實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種考慮。
    王啟兆又讓鄭嵐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體寫了兩封感謝信。一封是寫給公安局的,一封是寫給法院的。備了兩份錢,每份五萬元,連同兩封感謝信,隔日派人給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在王啟兆和鄭嵐二人,沒什麼別的意思。感謝信嘛,左不過就是充滿了感激之詞的一封信。當下年月,不似以往時代。從前,心裡感激,一封信就足以表達了。那種感謝之信,若是小百姓寫去,自然還是能夠被視為真情流露的。但對於一位私企大老闆,則往往適得其反。也許被認為虛頭巴腦,是鐵公雞、瓷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毛不拔企圖僅用幾句好話哄人的主。現而今,就是「打的」將什麼值錢的東西落出租車上了,要尋找回去,那除了感謝之詞外,還得許下幾百幾千的吧?而你度假村被盜的是價值一百幾十萬的東西啊!你王啟兆是腰纏萬貫財大氣粗就在本縣縣城邊上擁有一座整個東三省獨一無二的度假村的私企大老闆啊!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呀!你光派人送來一封感謝信,未免太那個點兒了吧!王啟兆和鄭嵐當然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正因為都不是小孩子,所以很懂他們那種大人理應都多少應該懂點兒的人情事理。所以讓送兩封感謝信的人,也帶上了兩份錢。為什麼還要給法院也送去一封感謝信一份錢呢?因為他們考慮不能偏向一方啊!怎麼,公安局破案辛苦,該受到感謝該獲得一筆錢來犒勞一下弟兄們;法院審案、定案、宣判就是玩兒似的一件事了嗎?怕法院那邊挑理,所以一視同仁。他們並沒認為那是行賄。破案了;人贓俱獲了;招供了;簽字畫押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吧。行的哪門子賄呢?根本犯不著嘛!除了一視同仁的考慮,還有藉著這一件事的機會進一步和縣裡兩大司法部門搞好關係的想法。度假村雖然不在縣境之內,卻畢竟在縣境邊兒上;自己雖然在省裡市裡公開或暗地裡認得大小不少官員,但若也能和縣裡的公僕們搞好關係,不是好上加好嗎?不是遠有所交近有所依遠則無慮近則無憂了麼?那般考慮,如此想法,以平常心論,亦屬正常。然公安局和法院兩方面,是否便像他們所想的那麼計較禮數,倒是未必的。只不過面對他們的一片真情實感,惟恐卻之不恭罷了。王老闆不但是商人,而且是很儒的商人啊。很儒的商人,從大的人民概念上來講,那也是比良民還良的民啊!面對比良民還良的民的真情表白,更不好推三拒四的呀。所以公安局方面客氣了幾句,也就收下了他們那份比良民還良的民情。局長並不覺得那是一種賄,書記也不覺得。迅速地破了案,全部追回了贓物,比良民還良的民真情表白一份感謝,這又能算是什麼賄呢?既然表彰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感謝當然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囉。
    法院方面卻有點兒意外。雖然審了,還沒判啊,怎麼就既送感謝信,又送錢來了呢?待「信使」替王老闆作了真情表白,人家也就理解了。「信使」是由鄭嵐指派的。鄭嵐指派的「信使」,那能是口拙舌笨,說不清道不白,完不成使命的「信使」嗎?當然不會。法院方面起初說,感謝信我們收下,五萬元錢就免了吧。「信使」卻說,信倒可以不收,紙上寫的字,不過就是種感謝的形式;但錢卻一定得收下。錢代表的是真感謝。縣級的法院,編製少,工作量重,一年到頭,每位法官每天要為人民大眾多次開庭,辛苦啦。我們王老闆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他也是趁這個機會,代表人民大眾對人民法官一年到頭的辛苦作出感謝啊!信是就事論事,只能代表金鼎休閒度假村的。錢所代表的心意,卻是超出信外,最能代表人民大眾的呀。人家聽了,覺得倒也言之有理。進一步一問,知道公安局那邊已經連精神的感謝帶物質的感謝一併全收,就不讓「信使」為難了。
    然而事情在法院這邊兒卻起了點兒微妙的變化。
    領導跟法官鄭重地打招呼,叮囑道:「判決可不要受影響啊!該怎麼判,還怎麼判。歸根到底,法律公正體現在量刑方面,須認真對待。」
    問題就出在「須認真對待」五個字上。
    那法官很年輕,上進心也很迫切。
    年輕人上進心太過迫切了,往往便有種普遍的現象,或曰普遍的毛病也未嘗不可。那就是——對領導照例囑咐的某些話,不能照例來聽,總是煞費苦心地進行琢磨。而那麼一琢磨,領會上就出偏差了。
    他想——領導囑咐我「須認真對待」是什麼意思呢?
    想啊想的,就想出暗示的意味了。
    這樁案子是我審的,當然也得由我來判。在我將判未判之前,金鼎休閒度假村的王老闆那邊,派人送來了精神的感謝加物質的感謝,而領導接著囑咐我「須認真對待」……
    我明白了。
    他自作聰明,結果就判得特重。
    莫須有的「暗示」,如此這般,對年輕法官的量刑起了影響。
    幾乎全縣的民眾,都很關注這一樁案子的判決呢。
    金鼎休閒度假村依仗權力背景,輕而易舉地壟斷了地下溫泉這一種公共資源的開發和受益,早已成為這個縣廣大民眾的公敵了。溫泉是本縣人首先發現的嘛;發現在本縣的地表下嘛;那麼作為公共資源,首先是本縣的公共資源嘛;既然如此,王老闆憑什麼大動其工,一條又粗又長的管子,將本縣的溫泉從源頭上接到了本縣以外去?接到了縣境邊兒上他的度假村去?雖然也留了一個小小的泉眼給本縣的人受益,但粥少僧多,那能攤到尋常百姓的頭上麼?以前,全縣的「小旅遊」進行得何等之好哇!現在呢,好景一去不復返了。凡是一個本縣的百姓,誰不恨金鼎休閒度假村的王老闆呢?於是聯了名四處投寄上告信,卻封封信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反見那王老闆本人,一天比一天更紅起來了。他們意識到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只有沉默。但沉默並不是屈服於現實,它更像是沉思。而老百姓一集體地沉思,往往就該出麻煩了。及至度假村被盜了,他們集體地解恨,集體地快感。上告信不起作用,他們都希望有人採取另外的行動。他們都覺得那一種行動也是替他們許多人出了口氣的行動。他們都猜到了那幾個行動者是哪些人,卻不揭發,不檢舉,反而視那幾個行動者為英雄豪傑似的。
    都沒想到案子那麼快就破了,那麼快就審了;而且是由本縣公安局破的,由本縣法院審的。
    於是都期待著旁聽宣判的結果。
    卻沒公開宣判。
    法院估計到了那一天旁聽的人會很多很多,所以明智地不公開宣判。
    都沒想到會判得那麼重,於是大嘩。不是聚眾大嘩,是街談巷議的那一種大嘩。
    大嘩而又不公開地嘩,有時候就可以用「地火在運行」來形容。
    那年輕的法官自然清楚自己判得太重了,但按照領導的「暗示」來判,太重了也不為錯。何為重?何為不重?又何為太重呢?這原本是很難評說的嘛。法律條文上並沒寫明只能判幾年啊,寫的是「一年到幾年」啊!這在本縣是大案要案,以最高刑期量刑當然沒錯。
    他所作出的判決明明是由於受到了領導莫須有的「暗示」的影響,卻揣著明白裝糊塗,聽到了街談巷議不進行反省,反而越發覺得自己判得正確有理了。
    也不止他自己聽到了些街談巷議,法院裡不少人都聽到了。縣法院的法官們也都是本縣人啊。對老百姓此案之前此案之後的種種街談巷議,他們有時候也是頗覺共鳴的呀。
    於是街談巷議引起了法院內部的議論紛紛。
    終於領導們不得不出面在一次會上點評點評這樁案子了。
    院長和書記相互謙讓實則推諉地打了一套太極拳後,最終由院長來點評。業務方面的事,自然由院長來點評比較合適。
    院長說:「關於盜竊金鼎休閒度假村那一樁案子的審判嘛,最近我聽到了不少議論。有老百姓的議論,也有我們法院內部同志的議論。我們領導們認為,判得不重。大案要案嘛,理應重判。所以,我們的同志,不應受老百姓街談巷議的影響。我們不是老百姓,我們代表法。我們在執法過程中,不應受地方觀念的左右,更不能懷有地方保護主義的心理。以後,我們的同志自己不要再議論了。」
    他也明明認為判重了。
    之前他曾問那年輕的法官,為什麼判得那麼重?
    年輕的法官回答——他以為院長叮囑他「須認真對待」,就是「暗示」他要往重裡判的意思。
    院長又問:「你聽出我的話有什麼暗示的意思了嗎?」
    年輕的法官回答:「是啊院長同志。」
    「原來你是這麼領會我的話的。」
    院長自言自語了一句,也就不好再問什麼了。
    不點評一下不行了。
    指責年輕的部下將自己的話領會錯了,又太失院長的風範。
    所以,也只有揣著明白裝糊塗,將此案的判決維護成一次公正無誤的判決。
    書記接著補充道:「還有件事,我也捎帶說說。金鼎休閒度假村送來了一封感謝信,五萬元錢。不是送給某位法官的,更不是送給某位領導的,而是送給我們縣法院的。人家是代表全縣人民的一片心意。這一份心意,和此案的判決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所以呢,正常的心意也要以正常之心去對待,去理解,去接受。偏不接受,那其實也就談不上正常的對待正常的理解了。對於這一件挺正常的事,大家更不要不正常地去議論,尤其不要議論到外邊去。現在老百姓的心是很浮躁的。對有些事,往往還不能正常地對待,正常地理解。所以,誰要是口無遮攔傳出去了,引起了什麼不良的誤解,甚至不良的後果,那麼,誰是要負責任的!……」
    法官們自然都比老百姓覺悟高,從此就不再竊竊私議了。不議論案子判的輕重,也不議論那五萬元錢了。「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的」兩件事,哪一件也不議論了。五萬元的事書記公開提到了,那就意味著年終人人都多份兒獎金了。還議論它幹嗎呢?等著年終分錢就是了嘛……
    一個多月以後,縣城裡老百姓的街談巷議,逐漸平息了。似乎……
    然而王啟兆和鄭嵐二人,卻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們的真情表白所引起的初衷之外的情節。他們的眼從不屑於望向距度假村僅僅八里的縣城,心裡也從不尋思縣城裡的人們究竟怎麼看他們以及他們所做的事情和他們的度假村。即使縣城裡那些有官職有權力的人,在他們心目中,也不過是些似官非官似有權非有權的人罷了。依他們想來,無論什麼情況之下,縣城裡的人從官到民,那都是奈何不到他們頭上也奈何不了他們的。他們挺願與縣城的人們保持一種互不相擾的也就是和諧的關係,所以他們認為他們送出去的那點兒小錢,是有積極作用的。他們倒是經常雙雙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度假村裡既有菊,也有籬,雙雙「采菊東籬下」的閒逸情形,確乎是現實的情形,絕非超現實的。自然,那情形在度假村裡是很浪漫的。度假村的南邊沒有山,但省城在度假村的南邊。與他們根本不把八里外縣城的人們放在眼裡相反,他們是太在乎一百幾十里外的省城的人們對他們的一舉一動的反應了,在乎到了不放過蛛絲馬跡秋毫之末的程度……
    在省城裡他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口碑。由於傳媒的宣傳作用,老百姓以崇敬的心情談論他們;由於老百姓那樣,他們在方方面面的官員那裡也獲得了越來越良好的口碑。連以前對他們心存疑問的官員,見到他們也都熱情多了。
    悠然望省城時,他們往往是格外欣慰的。隨之悠然西望,望向在地球另半邊的歐洲,則欣慰加感奮。
    他們就快要成為歐洲移民了呀!
    在歐洲,在英國的鄉間,正有一處莊園等待著他們去做它的主人呢!
    在那莊園四周,草地是那麼的綠,河水是那麼的清,森林是那麼的神秘,四季是那麼的富有詩意,能不亢奮嗎?
    在這一個除夕夜晚之前,省城裡傳來的都是令他們愉快的信息。
    而縣公安局的張副隊長以及小魏、小劉和小孫三個年輕人,在聯歡會結束後,各自衣袋裡揣著裝在紅紙信封裡的兩千元獎金一起走到外邊時,都有那麼點兒意猶未盡,都沒娛樂夠。
    小魏獲獎與金鼎休閒度假村的案件無關,她是因為在「三講」答題比賽中分數最高而獲獎的。自然,包括他們四個人在內的所有獲獎同志的獎金,都出在王啟兆派「信使」送去的那五萬元裡。
    小魏說:「我沾你們三位的光了。」
    張副隊長反問:「什麼意思啊小魏?」
    小魏又說:「感謝唄!沒有你們三個破了案,我兜裡哪能有兩千元揣著?別人也是的呀!咱們縣公安局什麼時候一次發過這麼高的獎金?這次或多或少,人人有份,所以人人都應該感謝你們三個。」
    小孫笑道:「要是照這個邏輯推論下去,最終得感謝『金鼎』的王老闆囉!人家不慷慨大方地送一份心意來,咱們也不能派人去要啊是不是?」
    小劉接著說:「再推論下去,不是又得感謝那幾個被逮著的傢伙了嗎?他們不犯下案,人家『金鼎』的王老闆也不會忽然地心血來潮,想到要對我們縣公安局表示表示啊!」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喜歡抬槓,覺得好玩兒。
    我們正處在一個流行抬槓的時代,也正處在一個可將許多事弄好玩兒了的時代。
    而張副隊長剛才問了小魏一句之後,心思走神兒想別的事去了,根本沒聽他們三個的話。
    他忽然又說:「哎,小魏,咱倆還是換換吧!你那幅黑不溜秋的有什麼看頭呀?」
    他指的是小魏的精神獎品。
    夜幕中,四人兜裡不但揣著獎金,腋下還都各夾著一卷畫。
    「金鼎」的老闆王啟兆信上既然寫明,那些畫那些工藝品全都不要了,公安局可以自行處理;那麼局長和書記預先各選了一幅,其他的也就當精神獎品頒發了。剩下一幅,配了框子,掛在會議室了。至於那些工藝品,有的被喜歡的科長處長們捧到個人辦公室保管去了,有的擺在會議室了。而那尊小愛神丘比特和他媽媽阿佛洛狄亞的合雕,被書記認領了。他當時說:「最小的那個,我辦公室裡有處地方擺著合適。」——別人包括局長,就不便再打什麼主意了……
    頒發給張副隊長的是一幅唐代的仕女浣紗圖。畫上的三個女子,每個都很豐腴,很性感,半裸不裸的,應該說是一幅張副隊長那種年齡的男人特別愛欣賞的畫。可他卻不喜歡,而偏偏喜歡小魏得到的一幅純墨山水圖。小魏原本對國畫沒什麼鑒賞力,但覺得張副隊長喜歡的,定是上品。任張副隊長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換。那批贓物不是價值一百多萬的麼?那麼每幅畫肯定也挺值錢吧?萬一自己換了,多少年後兩幅畫一比拍賣的價,自己換虧了好幾萬,那多後悔啊!
    她哄小孩兒似地說:「張副隊長,別老惦著跟我換了,啊?你那幅,多好哇,讓人看著心裡邊怪涼快的!」
    小劉也接著說:「是的是的。張頭兒,可不是我不幫著成全你啊,連我看著,也覺得還是你那幅好!你要是實在不喜歡自己那一幅,跟我換吧。」
    他那一幅畫的是一隻怒目而視的雄雞,彷彿要從畫上飛下,撲向誰啄誰的眼。他那麼說,意在維護他對象的既得利益。
    張副隊長不愛聽他那種言不由衷兩面光的話,不耐煩地嘟噥:「算了算了,都別囉嗦了!小魏,我再也不會跟你提一個換字了!……」
    他還真覺得她太不給他面子,不高興了。言罷,一轉身大步向他的「切諾基」走去……
    就在這時,一片五彩光芒炫上夜空,將他們夜幕中的臉,映照得全都上了顏色。四人不禁仰望……
    半天插不上嘴想再說句什麼話的小孫,奇怪地問小劉:「肯定是度假村那邊在放禮花,可是怎麼會離得這麼近啊?」
    小劉說:「他們那邊有人上山了。這個季節在山上放禮花,是違反封山法令的。」
    而小魏,卻一邊仰望著一邊對張副隊長說:「張哥,你要是能帶我們進到度假村裡去玩玩,我就和你換我的畫!」
    她是故意提個既為難張副隊長,又表達轉變態度的條件。
    不料張副隊長聞聽此言,認真了,緊逼一句道:「一言為定?」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小魏想收也收不回來了,只好指著小劉和小孫起誓:「他倆作證,我要反悔變癩皮狗!」
    小劉瞪著她以訓斥的口吻說:「你這是圖的什麼嘛你?」
    小魏卻說:「什麼也不圖。就圖到『金鼎』裡逛一圈兒,見識見識,開開眼!」
    「上車!上車!」
    張副隊長哪裡還容他們再說,開了車門,將他們一個個推向他的車……
    八里路,轉眼就快到了,已見度假村內外輝煌燦爛的燈光;而度假村的上空,禮花綻放得更加絢麗了,將大片夜空裝點得詩情畫意。
    張副隊長對坐在旁邊的小孫吩咐道:「把警燈放車頂上。」
    他那是輛剛買不久的私車,按紀律是不許配警燈的,他卻自己接了一盞警燈,平時倒也不用。想讓它響時,伸出手去往車頂一放,吸在車頂一角,就等於是輛警車了。這一點局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局長和書記也是知道的。有次書記對他說:「哎,你那麼做可是違紀的啊!」他說:「那違的什麼紀?車是私車不假,可我還常開著它執行公務呢!沒向局裡要過一次油票,我風格夠高的了!」因為他是名老公安了,局長書記不好太過認真,睜隻眼閉只眼的,網開一面算了。
    但現在四人可不是去執行什麼公務,所以小孫有點兒猶豫。相比較而言,年輕些的同志,對明擺著違紀的事兒,心裡反而打鼓。
    他問:「可以嗎?」
    張副隊長說:「別囉嗦,叫你放上,你就放上。」
    於是小孫伸手窗外,將警燈放車頂角了。
    張副隊長輕動一指,接著就弄亮了它,弄響了它。
    而那輛「切諾基」,警燈閃轉,警笛長鳴,向金鼎休閒度假村疾駛而去……
    四人竟都有那麼點兒激動。尤其三個年輕人,一個個都興奮起來,彷彿第一次跟著老師去參觀太空城的小學生,全部的好奇心都被調動著了。到度假村裡去逛一遭,是他們的共同夙願。
    小孫忍不住又問:「老張,你進去過嗎?」
    張副隊長說:「以前也沒那閒工夫。」
    聽他的語氣,彷彿他擁有特權,只要有閒工夫了,想什麼時候進去,什麼時候就可以長驅直入似的。
    「那,要是不許咱們進呢?」
    「這話問的,你們跟的是誰呀?!」
    張副隊長笑了笑。其實他也清楚金鼎休閒度假村的大門,並不是誰開輛車都很容易通過的。雖然他們是公安人員,可畢竟沒有特殊的理由。度假村是住宿休閒之處,不是公園。沒有特殊理由,公安人員進公園那也照樣得買門票啊!何況他已經聽說了,今天晚上誰要開著車通過度假村的大門,那得憑貴賓卡。他又哪兒有什麼貴賓卡呢?他之所以比較有把握,主要因為他認識度假村的保安隊長。破那樁盜竊案時認識的。
    他一邊開車,一邊在心裡暗暗組織著他們一行四人要求順利進去的正當理由。用上警燈,純粹為了自己給自己一點兒心理支持……
    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又從省城開來了幾輛車,緩緩駛下公路,拐上便道,魚貫通過攔路橫桿……
    大門那兒增加了兩名保安,共有四名。一名在公路邊兒上站著,指揮車輛開下公路,開上便道;一名控制攔路橫桿;一名驗看貴賓卡;還有一名手拿步話機,在橫桿內來回走動,不時小聲將身份特殊的貴賓業已到達的訊息通告給裡邊負責特殊接待的人員。
    大冬天的,門裡邊卻站了兩列很經得起冷的迎賓小姐。有穿紅旗袍的,有穿綠旗袍的。紅綠間隔,垂臂侍立。旗袍的領口、袖口、開衿和袍邊,翻現著雪白的小羊羔皮毛,特漂亮。凡有車入,她們便優美地深鞠其躬,齊道「歡迎」……
    站在公路邊兒上那名保安,聽到警笛聲,扭頭看了一眼。但也就是扭頭看了一眼,沒當回事兒。以為是路過的一輛警車,根本沒想到也是到度假村來的。
    不料警車往便道上拐了。
    它一往便道上拐,迎面的一輛「奧迪」停住了,禮讓於它。
    那名保安卻不高興了,朝警車一指,大喝:「退後!退後!」
    儘管是輛警車,保安卻沒太將它放在眼裡。他已經習慣了以車的檔次來識別人的身份。從公路上開下便道的,那都是「奔馳」、「寶馬」、「奧迪」什麼的,一輛「切諾基」,裡邊能坐著什麼高級的人物呢?警車也得先給「奧迪」讓道!他已看清,那輛「奧迪」的前車牌上是公安廳的編號……
    張副隊長也看清了這一點。「切諾基」的前輪,已駛下公路了,已在便道上了。但他還是識趣地將他的車倒上了公路,往後避開了兩米……
    眼睜睜地看著「奧迪」在那名保安的指揮之下拐上了便道。
    「奧迪」後邊是一輛「寶馬」……
    「寶馬」後邊是一輛「奔馳」……
    「奔馳」後邊還是一輛「奔馳」……
    接著又是一輛「奧迪」……
    等公路上的五輛車依次都通過了橫桿,那名保安才開始理睬「切諾基」——他看了一眼它的牌號,知道是輛縣公安局的車了。他不但早已習慣了以車取人,還早已習慣了以車牌取人。車的檔次加車牌編號,是這名保安決定自己以何種態度對待客人的綜合依據。他自認為在這方面逐漸積累起來的經驗培養起來的能力,能保證他在保安的位置上絕對稱職。
    張副隊長按下車窗,伸出拿煙盒的手,主動說:「兄弟,吸一支不?」
    保安看都不看他的手,盯著他臉冷冷地問:「你到底有事兒沒事兒?」
    張副隊長只得自己訕訕地叼上了一支煙,故意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啪地按著打火機吸了一口。吐出之後,不卑不亢地反問:「有事兒怎麼樣?沒事兒又怎麼樣?」
    對方目中無人的架勢,令他十分惱火。不就是一名受雇的保安嘛,在公安人員面前牛的什麼啊!
    對方偏偏正是一名很牛的保安。能成為金鼎休閒度假村的保安,他覺得雖是保安,卻不是一般地方的保安,故而牛。由於是金鼎休閒度假村的保安,方方面面形形色色或官或商,什麼樣的人物都見過了,「指揮」過了,更覺得牛。
    張副隊長的話也讓他惱火了。
    他更加不客氣地說:「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趕快開走!」
    「不開走,就停在這兒不行嗎?」
    張副隊長抬起槓來了。抬槓是為了找回點兒面子。車裡坐著自己的三個年輕同志呢,面子丟不起呀。
    「當然不行!大年三十兒晚上的,這裡來的都是貴賓,你把輛警車停這兒算怎麼回事兒?」
    保安振振有詞。
    「我交養路費了!我停在公路邊上,你管得著嗎?」
    張副隊長理直氣壯。
    而車裡,小魏、小劉和小孫三個,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有心幫著張副隊長說幾句,也就是幫著他爭回點兒面子,又怕說得不得體,反而弄巧成拙。非但不能幫張副隊長下台階,還使事情變得更僵了。這會兒他們既不激動更不興奮了。不就是一處度假村嘛,不就是一處專供有錢或有權的人們休閒享受的地方嘛,有什麼值得好奇的啊?大年三十兒的,回家去和家人一道看電視不是更好嗎?
    他們都暗自地有些後悔了。又後悔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一個個緘默著。
    小魏尤其後悔了。
    她在車後小聲說:「要不,咱們回去吧。我的畫,照樣跟你換……」
    小魏此話未說猶可,一說,簡直等於火上澆油。
    張副隊長悻悻地嘟噥:「老子他媽的還不跟你瞎耽誤工夫了呢!」
    他一給油,一打方向盤,「切諾基」呼地又牛衝到便道上,直朝度假村大門駛去……
    那名保安往後一閃,站不穩,失足跌下路溝去了……
    門首那兒的三名保安,斯時正朝公路這裡望著。也就是暫時無事,望著並閒聊著而已。起初都以為是警車打聽路,而他們的一個人在詳細回答。後見情況突變,皆大為緊張起來。控制橫桿的趕緊降下橫桿;拿步話機的立即向保安隊報告;另一個則迎車奔來,蠻英勇地伸出一支手臂作奮不顧身予以禁止狀;跌下路溝那個,也大呼小叫地從後追了上來……
    便道是一條坡道,張副隊長惱火之下,沒踩剎車;「切諾基」一直衝到橫桿前才停住,車頭距橫桿已僅尺餘;四名保安前後左右將車圍住,如臨大敵。
    張副隊長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透過車窗望著橫桿愣了一下,馬上做出積極的反應,跳下車打算對自己一行四人的願望進行友好的解釋。
    不待他開口,從後追上來的那名保安一步跨到他對面,指著他的臉大聲向自己人指控:「他罵人!他張嘴就罵我!……」
    另外三名保安不圍著車了,一下子將張副隊長圍住了。
    張副隊長見自己的車並沒撞斷橫桿,一顆心鎮定了,強作一笑,訕訕地說:「別誤會,你們別誤會……」
    「誰他媽誤會了?你他媽的究竟想幹什麼?你穿身警服開輛警車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對方氣勢洶洶,出口侮人了。
    車上小劉等三人,怕張副隊長吃虧,也趕緊跳下了車……
    而這時,又一隊保安,大約有一個班十幾個,排成兩列從度假村深處跑到了門口。他們由兩列而變為一橫列,肩並肩嚴陣以待地防守著。門內的兩列迎賓小姐們,卻沒有一個擅離位置的,只不過齊刷刷地扭頭望著那一幕……
    事情鬧到這般田地,張副隊長張張嘴,失語了。
    小劉指著那名出口不遜的保安斥道:「你嘴裡乾淨點啊,這可是我們隊長!……」
    而小孫,將一隻手反伸到了屁股後;他的證件裝在褲子後兜內,想主動掏出來給保安們看,藉以緩解氣氛;不料他那一動作頓時引起了保安們神經過敏的警惕。
    保安班長大喊一聲:「正當防衛!」
    那是只有度假村的保安們一聽就明白的內部口令。於是他們一個個從腰間取下了橡皮警棍,誓不兩立地拿在手中……
    張副隊長見他們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話來,最終嘟噥了一句:「演給誰看呀!」——不屑於再看著,原地背轉過身了。
    「絕對是場誤會!……」
    小孫及時將證件遞給了保安班長。
    保安班長擎舉手電看時,小魏趁機上前說明他們的來意。
    保安班長將證件還給小孫,態度緩和了,問小魏:「有卡嗎?」
    小魏被問得一怔。
    保安班長又說:「就是貴賓卡。四種卡哪一種都行。」
    保安班長的語氣變得更平和了。顯然,他希望自己能給小魏這一名秀氣的女公安一種良好的印象。
    小魏只得承認他們誰也沒有卡,哪一種卡都沒有;但是……她說他們四名公安可都是剛剛受了獎勵的公安,是由於破了那樁盜竊度假村的案件受到獎勵的;她說他們每人兜裡還揣著獎金呢!說車上還放著獎給他們各自的畫呢!……
    小魏進行「公關」娓娓地說時,小孫從車上取來了自己那幅畫,展開給保安班長看……
    另外四名保安便也圍上來看。
    小孫將畫捲起時,小魏賠著笑臉問保安班長:「相信我的話了吧?」
    她看出對方希望能給她一種良好的印象;而她自然也希望能給對方同樣良好的印象,以便張副隊長的「切諾基」被允許開入度假村去……
    證件也看過了,畫也看過了,話也相信了,可保安班長卻還是說:「你們哪種卡都沒有,我難辦啊!我上邊還有隊長,隊長上邊還有專管我們保安隊的一位副經理,要是一級級追究下來,我承擔不起呀!」
    張副隊長和小劉、小孫,見保安班長對小魏態度挺和氣的,就索性都不開口了,任憑小魏自己進行交涉。對於他們三個,此番三十兒晚上能否進入度假村,已經成為男人的和公安人員的尊嚴問題了。不惟張副隊長,連小劉和小孫都暗覺太丟面子了!以前他們在縣城裡可從沒被如此這般地阻攔過啊!
    「我們的車不開進去,只人進去行不行?」
    小魏已不是在陳述願望,而是在進行請求了。
    「那我也沒權力放你們進去。實話告訴你們吧,今天晚上這裡頂不歡迎的就是你們公安。來的都是貴賓,都是有卡的,都是到這兒來想怎麼娛樂想怎麼享受就怎麼娛樂怎麼享受的,出現了你們四個穿警服的,多那個呀?我怎麼交代呢?……」
    保安班長大搖其頭,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張副隊長忽然開口道:「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了,我認識你們保安隊長,是朋友!你現在立刻通知他,就說縣公安局的張副隊長在門口……」
    於是他說出了一個名字。
    保安班長想了想,說是有這麼一個人。不過不是隊長;和他一樣,是班長。因為經常放些熟人進入,在度假村裡逛公園似地四處閒逛,已經被開除了……
    張副隊長就又張張嘴不知說什麼好了……「請你們也給我個面子,快離開吧!要是往常,憑你們是公安局的這一點,你們找個借口,我給行個方便,讓你們進去也就讓你們進去了。但今天晚上可不行,真的不行。我不敢擅自做主。春節這幾天都不行。你們快離開吧,萬一又來貴賓了,見門口停輛警車,那對度假村就有不好的影響了……」
    保安班長也等於是在請求了。
    四名縣公安局的幹警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兒了。
    保安班長悄聲對小魏說:「過了春節這幾天特殊的日子你們再來,那時我一定放你們進去……」
    而張副隊長仍像來時似地大聲說出兩個字:「上車!……」
    四名縣公安局的幹警,一個個再也無計可施;情知繼續爭取下去,不但徒勞無益,還將更丟自己的面子。於是在眾保安和迎賓小姐的注視之下,一個個默默轉身,內心別彆扭扭地上了「切諾基」……
    張副隊長也沒好情緒開車了,坐到右前座去了。那是小孫來時坐的座位。小孫只得自己坐到駕駛座上,替張副隊長開車。
    度假村門口沒有「切諾基」調頭的餘地。換種說法就是,在這個三十兒晚上以前,還沒有一輛車已經開到了度假村門口卻被阻攔住並勒令回轉的情形發生。那位設計度假村的老雕塑家當初設計大門這裡時,根本沒為不許開車進去的司機著想過。
    在眾保安和眾迎賓小姐的目光中,「切諾基」緩緩地順著便道往公路上退,退,退;駛下來時是下坡道,帶著一股子牛沖的勢頭;退回去時下坡道變上坡道了,再加上小孫駕技不熟,就退得極慢……
    小孫透過前窗,看到迎賓小姐們亂了隊列,和保安們跑到一起,一個個笑望著他們坐的車;保安們也一個個在笑……
    他覺得無論是迎賓小姐們的笑,還是保安們的笑,都分明地是嘲笑。要不她們和他們笑什麼呢?在這個三十兒的夜晚,金鼎休閒度假村不許縣公安局的警車和幹警進入,這,這又究竟有什麼好笑的呢?
    然而他們和她們,分明地,都在笑……
    張副隊長也將那情形看在眼裡,他有火沒處撒,訓斥了小孫一句:「你慢慢騰騰地幹什麼呢?!」
    小孫一急,亂了方寸,車尾咚地撞在公路拐口那兒的一棵大樹上。
    小劉回頭看一眼,替張副隊長心疼地說:「一隻後尾燈不亮了,大概撞碎了。」
    小孫說:「我不開了。」
    張副隊長沒好氣地說:「接著開!你不開誰開?來時我開的,回去還我開啊?我是你們的司機嗎?」
    小孫只得一聲不吭地接著開……
    車入縣城後,小魏說:「小孫,開到『紅樓』去,我請你們撮一頓!」
    小孫扭頭看張副隊長,張副隊長冷著臉沒言語。
    張副隊長忽然很想喝個痛快,藉以忘掉剛才那一場奇恥大辱。而且,最好是有人陪著喝。否則一醉方休也還是個不痛快。是的,對於他,剛才之事的確是一場奇恥大辱。在縣城,他也是個一跺腳許多人腿軟肝顫的人物啊!他何曾被那麼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留地對待過呢?
    小孫看出他是不反對的,遂將車開向了「紅樓」。
    所謂「紅樓」,是縣城裡檔次最高的一家飯店。因門面、門樓、幾根柱子乃至門兩旁的一對大石獅子全都漆成了紅色的而得其名。縣裡的頭頭腦腦無論設公宴還是私宴,往往首選「紅樓」。
    因為是除夕夜,「紅樓」熱鬧異常,一層的大廳桌桌圍客。小魏一心做東,故搶先走在前邊;小劉小孫兩個居中;張副隊長在外邊吸著一支煙,叼著隨入。
    服務小姐見快十點了,忽有四位公安現身,又見他們的臉色都不大好,不知他們是來吃飯的,還是來幹什麼的,一個個竟不敢趨前了。
    食客中也有不少人發現了他們,便都將猜測的目光投過去。後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們了。
    大廳裡霎時一片肅靜。連兩個跑來跑去的孩子,也小耗子似地溜回大人們的桌邊,怯怯地望著他們。
    在除夕之夜,四名身著警服的公安來到這裡,使這裡的氣氛為之一變。
    小魏環視一遭,看出大廳裡沒有什麼縣城裡的人物,儘是些舉家來吃團圓飯的,心情放鬆了。她和望著他們的人一樣,一步邁進來,也很意外。都快十點了,想不到這裡依然客滿。但由於是自己提議到這裡來的,已經進了門,就不好再往外退了。局裡有一條紀律,那就是下了班以後,不得再著警服出現在任何消費場所。剛才她忘了這條紀律了。小劉他們三個,顯然也忘了。現在她又想到了這一條紀律,意識到自己和他們都已違紀了。看來小劉和小孫兩個,卻仍沒意識到。至於張副隊長,他嘛,老公安了,紀律不紀律的,平常總是不太往心裡記的。即使違紀了,往往也容易隨便找條理由自我辯解過去。但小魏不同的。她是名新黨員,還是踐行「三個代表」的優秀分子,不敢明知故犯……
    她正猶猶豫豫的拿不定主意,小劉開口了。
    他替她問一名服務員小姐樓上還有沒有包間了。
    那小姐搖頭說包間裡也都有客人了,幾天前就訂出去了。其中兩間,還是老闆在設宴招待自己的客人……於是小魏、小劉、小孫三個,你看我,我看他,之後一齊無奈地看張副隊長;而張副隊長,那會兒卻正背對著他們,在看門旁一排大魚缸裡的觀賞魚……
    小孫只得又對那小姐說:「快去告訴你們老闆,讓他怎麼也得給我們臨時騰出一個包間來。這麼晚了,我們不想再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小姐不敢怠慢,轉身急急地去了。
    這世上之事,有時彷彿是有定數的。某人或某些人,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注定了要攤上什麼事兒的話,那事兒彷彿就會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必然發生。彷彿它踡伏在那個日子裡,專等著人去遭遇它,並挑起它對人的突襲。彷彿人怎麼躲都是躲不開的。有時那個日子再過幾個小時眼看就要過去了,而那事兒還是會在那個日子的最後一小時甚至最後十分鐘幾分鐘裡發生,一下子使人成為它爪下的獵物……
    如果「紅樓」的老闆聽了服務員小姐的匯報,並不太重視,那麼四名縣城裡的公安幹警也就只有離去了,那麼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件也就不會發生了。
    然而在這個除夕之夜,「紅樓」的老闆情緒特好。他和他的朋友們早已吃飽喝足,餐桌也換了檯布,兩個包間裡兩伙男女都在打麻將。
    他聽了小姐的匯報,尋思一下,就跟他的朋友們商量。他說哥們兒,有四名公安忽然光臨了。大夥兒能不能包涵我一下,咱們將兩桌麻將並到一個包間裡來,為人家騰出一個包間,啊?這麼晚了,咱別讓人家高興而來,掃興而去啊!……
    他的朋友們就都通情達理地說:行啊,怎麼不行?公安那都是咱們以後不定什麼時候求得著的人。大年三十兒的,「紅樓」應該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於是兩伙打麻將的人就並到一個包間裡去了……
    「紅樓」老闆還吩咐小姐,將騰出來的房間的窗子敞一會兒,免得煙味酒味的,讓人家四名公安嫌惡。
    六七分鐘以後,小姐匆匆奔下一層,禮貌地說騰出了一個包間,恭請縣城裡的四名公安上樓去……
    六七分鐘,小姐覺得,難題已經解決得夠快了。可設身處地,替四名公安想一想,那可是挺長挺長的一段時間了。在這個縣城裡,他們何曾因為想要吃頓夜宵,扎堆兒站在什麼飯店的門內等過六七分鐘之久呢?等的過程中,反倒是張副隊長顯得特別有耐心了。他想他千萬不能沒有耐心啊,更不能說算了吧走吧之類的話啊!他若那麼一說,小魏心裡不是更加彆扭了嗎?他這一位公安局的副隊長在度假村門前大丟面子,那還不是由於小魏的一個念頭所致麼?小魏心裡彆扭,小劉是她對象,心裡能不彆扭麼?小魏小劉兩個都心裡彆扭,小孫也高興不起來呀。本來,大年三十兒的,四個人都受到了獎勵,都很高興的嘛。作為四人中年齡最長的一個,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使三個年輕的同志重新高興起來。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
    然而正是這一個良好的願望,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牽著他們四個公安,更加接近踡伏著的那一個惡性事件了。他們都沒有預感到,正有什麼惡性的事件在伺機侵襲他們。儘管他們是公安人員,預感的本能是很強的。
    四人都覺得等了很久,也就一個謝字也沒說,跟隨服務員小姐上樓去了。
    為他們騰出的包間,敞了會兒窗子,煙味酒味倒是散盡了,但也放入了外邊的冷空氣,不溫暖了。
    小魏說:「這包間怎麼這麼冷啊?」
    小姐就恭敬地解釋,為了換換空氣,敞了會兒窗子。
    小劉說:「那你快開空調嘛!」
    小姐說:「是開著的呀!」——仔細一看,又不是開著的了。拿起遙控器按來按去,還是啟動不了。
    已然坐下了,一直表現得很有耐心的張副隊長,有點兒失去耐心了。
    他說:「小姐,你現在聽我的指示——第一,趕快上菜。我們也不自己點了。只管揀你們的特色菜和家常菜,上那麼幾道就行。第二,來條『中華』,要那種軟包裝的。第三,來一瓶『水井坊』,但可不許用瓶假的來糊弄我們。第四,通知你們的人,立刻把空調搞好。這麼冷的包間,不開空調怎麼行?……」
    小姐諾諾連聲,轉身便去落實。
    張副隊長又說:「『中華』煙我掏錢。『水井坊』小孫你掏錢。小劉,你和小魏兩個一塊兒來結菜單!咱們不能讓小魏一個人破費是不是?」
    小魏連說:「破費什麼呀,都別亂摻和,都別亂摻和!」
    小劉小孫兩個,連連點頭稱是。
    維修工先來了,轉眼將空調啟動了。
    菜一道接一道陸續上來了。
    酒開蓋兒了。
    煙拆包了。
    然而菜的口味不佳,或鹹或淡,或火大了或火小了……
    酒是冒牌貨……
    煙是假「中華」……
    張副隊長那是什麼人?對好煙好酒極有品味的一個人啊!只吸一口就吸出是假的了,只飲一口就斷定是冒牌貨了。
    確實就是他說的那麼一回事兒。
    飯店裡有真假兩種「中華」,有正道進的和歪道進的兩類「水井坊」。那服務員小姐也不是成心要用假的冒牌的蒙他們。他們畢竟是四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家小姐誠惶誠恐地招待他們還惟恐不周呢!她是匆匆忙忙之際暈了頭,拿錯了。既然已經拿錯了,那也不能承認是拿錯了呀。所以她只得言之鑿鑿地反駁,一口咬定「中華」絕對是真的「中華」,「水井坊」絕對不是冒牌兒的……
    而那空調呢,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壞了那維修工就又來搗鼓搗鼓。一搗鼓,馬上好了。剛一走,又壞了。
    總之包間裡一直沒有溫暖起來。
    而陸續上齊的一道道菜,轉眼間全都涼了。
    這一頓三十兒的夜宵還怎麼吃呢?
    張副隊長一忍再忍到底沒能夠繼續忍住,他猛一拍桌子,大聲說:「咱們走!不吃了!」
    小魏、小劉、小孫三個,也都覺得這一頓三十兒的夜宵是沒法兒在良好的氣氛之下吃完了,就一齊站了起來……
    小姐擋住了門,說幾位還沒買單啊?
    小魏說,那你快去結賬!
    敢情人家小姐已經預先把賬單結清了。快半夜了,大廚早已忙活煩了,哪裡還會為他們精炒細做呢?只等他們這最後一撥光臨的特殊客人一離去,就熄火了。不是因為他們身份特殊,那也不會為他們臨時騰出一個包間啊!
    小魏就一手接賬單,一手掏自己的錢包。掏出錢包細看賬單,有點兒傻眼了。
    張副隊長猜到了幾分,一把掠過賬單,也細看。看清之後,不禁火冒三丈。
    「你們這他媽的是一桌什麼飯菜?煙還是假的,酒還是冒牌兒的,還敢要一千多元?!……」
    公安嘛,一生氣,「他媽的」三個字脫口而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兒。中國的男人,誰還沒說過幾次「他媽的」呢?
    但那一位服務員小姐可就受不了啦。偏偏她不但是長得頂有姿色的一個,而且是最受老闆寵愛的一個。明鋪暗蓋的,已被老闆籠絡成床上服務員了。所以就認為自己在飯店裡也是地位很特殊的,事實上也是那麼一回子事兒。她以自己地位很特殊的一個服務員的身份,親自招待身份很特殊的四位客人,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夠特殊情況,特殊人物,特殊對待的了。不成想還特殊出麻煩來了,當然委屈,當然受不了。愣了愣,雙手將一張頗有姿色的小臉兒一捂,彷彿受了什麼凌辱似的,哇的一聲大哭著扭身跑了……
    結果,接下來的局面可就嚴峻了!
    轉瞬之間,老闆和他的朋友們,六七個男的三四個女的,一齊從他們正打麻將的包間裡擁出,衝到這一個包間的門口,將四名縣城裡的公安堵在了包間裡!
    「怎麼?給臉不要臉啊?警司警監們我見得多了,你們算些個什麼東西?穿身警服就可以吃白食呀?就可以欺負女服務員呀?……」
    那和張副隊長年齡不分上下的老闆,滿嘴噴著酒氣。顯然,一旦惱火起來了,那就根本不將四名縣城裡的公安放在眼裡了。那種輕蔑的表情,那些輕蔑的話語,首先是衝著張副隊長去的。
    「你混蛋!」
    張副隊長立指對方回罵了一句。
    「你才混蛋呢!」
    老闆一個朋友,欲替老闆長威風,滅張副隊長的志氣,將張副隊長伸指著的手臂一撥拉,一步跨到了張副隊長跟前。那傢伙膀壯腰圓,個頭比張副隊長高,雙手一叉腰,一副俯視挑釁的樣子。
    還沒等張副隊長有反應呢,小孫那兒的火早被煽起來了。他在警校是擒拿冠軍,會祖傳武功的。他也沒將那膀壯腰圓的傢伙放在眼裡。
    他把張副隊長往旁邊一推,自己直面著對方,冷冷地說:「如果你們的飯店這麼個開法,那可明擺著是不打算再開下去了!」
    老闆也不示弱地說:「如果你們不乖乖地把一千多元拍在桌上,那可明擺著是不打算好好兒地過年了!」
    於是雙方理論起來。男的對男的,女的對女的。只張副隊長閃在一旁沒參與理論,他已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忽然,啪的一聲脆響……
    之後張副隊長發現小魏捂著自己的一邊臉。分明地,在雙方一片吵嚷聲中,她挨了一耳光……小劉小孫二人,目光就一齊望向著張副隊長了……
    張副隊長的臉頓時紅得發紫。
    「還反了你們了!」
    他雙目圓睜,大喊一聲,將餐桌掀翻了。
    於是雙方大打出手……
    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張副隊長他們漸漸不敵;小魏被逼在一個角落,成了人質;他們三個男的,與對方從樓上打到了樓下;一層大廳裡還有沒有離去的食客,他們紛紛驚叫,一片混亂……
    雙方從大廳裡打到了街上……
    那個膀壯腰圓的傢伙,不知何時操了一桿雙筒獵槍在手,將小劉逼在一棵大樹前,無路可退……
    「跪下!你他媽跪不跪?!」
    「你私藏槍支可是犯法的!你們麻煩大了!」
    「去你媽的!」
    不知是獵槍走火了,還是對方喝多了——張副隊長聽到砰的一聲槍響,只見槍筒裡噴出一道紅光,大樹上同時落下了一片雪……
    緊接著,他看到小劉雙手抱頭,雙腿緩緩彎曲,無疑地,是給對方跪下了……
    小孫卻不知打到哪兒去了……
    張副隊長拳打腳踢地擺脫了幾個對手的包圍,跑到他的「切諾基」那兒,躍上車,疾馳而去……
    斯時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漸入高xdx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