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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女貞 女貞葉落盡,當秋必主淋

    六月裡,滿城花放。
    一周,又一周,差不多又是一周。
    這花勢還沒有稍稍減弱的意思。
    開花的是這座城中最多的常綠行道樹。這些樹,從春到冬,就那麼濃郁地綠著。當天氣開始變得炎熱,這座城中這些數量最為眾多的樹就高擎起一穗穗細碎密集的小花構成的圓錐狀花序。天氣熱得日甚一日。車流滾滾,人群匆忙。更是增加了城市的熱度。也許是這花開得太觸目可及,太普遍。都沒有人願意抬眼看看它們。直到黃昏,城市累了,喧囂聲漸漸消褪。
    穿上寬鬆的衣服,穿行在這些濃蔭匝地的高大的樹下,感到白晝時被熱浪與喧囂所淹沒的花香開始在空氣中浮動。落日彤紅,從街道盡頭那些參差的樓群後慢慢下墜,下墜,然後消失,只剩下灰藍的天空中淡紅的晚霞。當那些晚霞因為自身的燃燒變成了灰黑色,路燈便一盞盞亮起來。投射下來的樹影和那隱約浮動的花香就把人淹沒了。這時候,行在道上的人們表情與身體才都鬆弛下來,都似乎意識到了人和人群之外的別物之存在。
    不由得想起古印度吠陀《創世頌》中的詩句:
    幼芽的基座為激動之力,自我栽種在下,竭盡之力在上。
    然而,誰能成功地探出?
    現在我會輕易給出答案:「成功探出」的頭頂上滿樹的花朵。沿著南二環路寬闊的人行道漫步,經過一棵樹又一棵樹。一棵棵樹上開滿了花朵。那些和丁香非常相像的細密的簇生的花朵組成花序在樹頂挺立向上,而另外的一些,隨著平伸並略微下墜的枝條輕拂過肩頭,簌簌有聲,那些丁香般大小,且有著桂花般淺黃的小花便離開枝頭,落在身後和身前。按古印度人的想法,花開是創世之神的激情集中綻放,那些,這些花朵的墜落呢?我想,是樹的生命激情的迸射——香氣四溢的激情迸射。
    還讀過一首外國詩《邀至野外》:
    研究櫻桃樹。
    路旁的白色接骨木:
    五根莖,五個花瓣。
    五個雄蕊。
    好精確,妹妹——我摟住你。
    一日一次直正地看。
    粗略地看,這就足矣。
    這首詩,說明另外一種文化對於自然深究的態度。而所以如此觀察與深究,端是因為觀察對像所飽含的生命奇跡般的美麗與激情。而現在,樹也一行行,一片片長在城裡。在窗前,在街角,在廣場,在水邊。散步回來,躺在床上看書,鼻端還似乎有隱約的香氣繚繞。那些美麗深致的文字也就更加餘韻悠長。是的,我在讀那些關於剛剛經過的那些花樹的文字。
    那些花樹的名字叫做女貞。
    上床前,我在微博上發了一張女貞開花的照片。有朋友馬上告訴我,在他們的地方,這開花的喬木叫冬青。冬青是女貞的又一個名字,因為其常綠,冬日裡,那綠色的稍帶蠟質的葉片總是淡淡發光。想必因為這緣故,它得到冬青這個名字。女貞葉片所以閃閃發光,因為含有較多油脂,用蒸餾法可以提取。而女貞這個中文中的正式名字,卻有著道德的訴求。古書上說:「負霜蔥翠,振柯凌風,而貞女慕其名,或樹之於雲堂,或植之於階庭。」傳統的男權社會,用這種尋找象徵意義的方法,為一種樹總結出一種品德,並將其與女子追求貞節聯繫在一起——不是女子們自動追求,而是男人們祈使他們追求。
    看到過一則史料:明代,杭州城某官員令城中人家必須栽植女貞。我卻想,這個官員到底是一個真正的道德家還是一個虛偽的道德家?虛偽的道德家我們幾乎天天見到,可以略過不提。如果這位官員是個真正的道德家,那才有些意思。以我們日常得到的官員印象,能以道德求諸人的,普遍;而以之律於已者,稀罕。當然還會想到,為什麼宋明以來,中國男人突然會把女子的貞節視為理想社會的命門?就像今天,也時時有人把社會良心與道德的建設繫於一些可笑的說法上一樣。這種古今一致,沒有建立系統的植物學體系,卻弄出來一套樹木社會學或樹木道德學。弄得人一會兒要向松樹學習,一會兒又要向荷花學習。某天,也是在女貞樹影中散步時,就聽見公園裡唱紅歌的人們在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但我知道,那是退休老人們鬧著玩的,就又恢復到鬆弛的心態。
    就像今天,更多的人看見這樹,還不至於立即就產生禁錮女性的想法。他們走近這些樹開出滿樹繁花時,看見的還是詩情畫意。
    去某大學聽個講座,在校園裡散步時,突然想到前兩年,就是這所大學幾個女學生,在報紙上高調宣稱,要保持處女之身到新婚之夜。此事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今天,炒作這種事件的媒體同時也把「炒作」這個詞教給了我們。所以,我們並不追問這件事的真偽,更不會要求媒體把這幾個女同學發佈宣言後實行的結果如何告訴我們。這件事,我也只是等待講座開始前偶然想起。當然又想到了好玩的樹木命名的政治學。想這事時,正好有這所大學的女博士在旁邊,便有意問她認不認識頭頂上正在開花的樹。說不認識。我告訴她這株樹的名字,但人家並沒有想到這樹的道德意義,只是淡淡說,好像有味中藥也叫這名字。對,女貞子,就是這樹開花後結的籽。今天是科學時代,所以,當我們的女人看到一種植物,聯想到有關植物的藥理學,而不是樹木道德學,也說明男人對女人樹立起的權威是多麼快就喪失殆盡了。
    今天中國女人腦子裡如果塞了一些花的知識,也是來自於西方習俗系統中的所謂「花語」。
    但我在開寫這組物候記時,就嚴戒自己,不去中醫學中開掘植物的藥理學內容。中國的植物知識,一個缺點是太關乎道德;再一個缺點,就是過於實用,或是可以吃,或者是因為有什麼藥用價值,否則,這些植物就會被排除在我們視野之外。道德主義與實用主義,首鼠兩端,正是我們身處其中的文化的病灶所在。
    打住吧,我要自己記得,寫這些文字的惟一原因,是「多識花鳥草木之名」,從身邊的草木學習一點植物學。像惠特曼詩中所說:「學習欣賞事物美感」。
    女貞的確是一種美麗的植物。如果不是樹姿如此優美,它們不會成列成行,如此廣泛地站立於這個城市的街角道旁,在台灣人稱為「石屎」的水泥堆砌的堅硬建築中灑下溫情的蔭涼。在人群過於聚集時必然會散發污濁氣味時,用它的香氣使我們心清目明。女貞是木犀科植物。和同科的丁香相比,女貞的香氣不是那麼濃烈。和也是同科的桂花相比,它又不是那樣的「暗香浮動」。感謝木犀科的植物:丁香、女貞、桂花,用綠葉消化著我們製造的廢氣的同時,還提供著那麼的蔭涼;更要感謝女貞、丁香和桂花,向我們播撒著如此的芬芳,因為這樣的香氣,至少讓我們有了清淨的情感追求。
    夏至已到,丁香已經開過。桂花要等到秋天。而女貞也已經開到了尾聲。這時走在街上的女貞樹下,腳下會有一地細密的落花。我們看到樹上的一簇簇的花其實是這些細密小花的集合。現在,它們分散開來,一朵朵顧自墜落到地面,色彩漸漸黯淡,香氣也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