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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六道輪迴,眾生之中,唯人最苦。

※※※

第二日,雲開雪雯,是崑崙絕頂上難得一見的晴天。

「真是大好天氣啊!」

「是呀,難得天晴呢——終於可以去園子裡走一走了。」

薛紫夜起來的時候,聽到有侍女在外頭歡喜地私語。她有些發怔,彷彿尚未睡醒,只是擁著狐裘在榻上坐著——該起身了。該起身了。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催促著,冷醒而嚴厲。

然而她卻有些不想起來,如賴床的孩子一樣,留戀於溫熱的被褥之間。

——今天之後,恐怕就再也感覺不到這種溫暖了吧?

身體裡的毒素在一步步的侵蝕,不知道到了今天的夜裡,她的屍體又將會躺在何處的冰冷雪裡。

那一瞬間,她躲在榻上柔軟的被褥裡,抱著自己的雙肩,感覺自己的身子微微發抖——原來,即便是在明介和妙水面前這樣鎮定絕決,自己的心裡,畢竟並不是完全不害怕的啊…

牆上金質的西洋自鳴鐘敲了六下,有侍女準時捧著金盆入內,請她盥洗梳妝。

該起來了。無論接下去何等險惡激烈,她都必須強迫自己堅強面對,因為早已無路可退。

她咬牙撐起身子,換上衣服,開始梳洗。侍女上前捲起了珠簾,雪光日色一起射入,照得人眼花。薛紫夜乍然一見,只覺那種光實在無法忍受,脫口低呼了一聲,用手巾掩住眼睛。

「還不快拉下簾子!」門外有人低叱。

「妙風使!」侍女吃了一驚,連忙刷的拉下了簾子,室內的光線重又柔和。

雖然時辰尚未到,白衣的妙風已然提前站在了門外等候,靜靜的看著她忙碌準備,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眼簾:「薛谷主,教王吩咐屬下前來接谷主前去大殿。」

「好,東西都已帶齊了。」她平靜地回答,「我們走吧。」

然而他卻站著沒動:「屬下斗膽,請薛谷主拿出所有藥材器具,過目點數。」

薛紫夜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下了怒意:「你們要檢查我的藥囊?」

「屬下只是怕薛谷主身側,還有暴雨梨花針這樣的東西。」妙風也不隱晦,漠然的回答,彷彿完全忘了昨天夜裡他曾在她面前那樣失態,「在谷主走到教王病榻之前,屬下必須保證一切。」

「你是怕我趁機刺殺教王?」薛紫夜憤然而笑,冷嘲,「明介還在你們手裡,我怎麼敢啊,妙風使!」

「只怕萬一。」妙風依舊聲色不動。

「如果我拒絕呢?」藥師谷眼裡有了怒意。

「那樣,就不太好了。」妙風言辭平靜,不見絲毫威脅意味,卻字字見血,「瞳會死得很慘,教王病情會繼續惡化——而谷主你,恐怕也下不了這座崑崙山。甚至,藥師谷的子弟,也未必能見得平安。」

「你!」薛紫夜猛然站起。

妙風只是靜默的看著她,並不避讓,眼神平靜,面上卻無笑容。

片刻的僵持後,她冷冷地扯過藥囊,扔向他。妙風一抬手穩穩接過,對著她一頷首:「冒犯。」

他迅速地解開了藥囊,檢視著裡面的重重藥物和器具,神態慎重,不時將一些藥草放到鼻下嗅,不能確定的就轉交給門外教中懂醫藥的弟子,令他們一一品嚐,鑒定是否有毒。

薛紫夜冷眼看著,冷笑:「這也太拙劣了——如果我真的用毒,也定會用七星海棠那種級別的。」

七星海棠?妙風微微一驚,然而時間緊迫,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檢查了個底朝天,然後將確定安全的藥物拼攏來,重新打包,交給門外的屬下,吩咐他們保管。

「薛谷主,請上轎。」

他挽起了簾子,微微躬身,看著她坐了進去,眼角瞥處,忽然注意到那雙纖細的手竟有略微的顫抖,瞬間默然的臉上也略微動容——原來,這般冷定堅強的女子面對著這樣的事情、內心裡終究也是緊張的。

妙風看了她一眼,輕輕放下轎簾,同時輕輕放下了一句話:

「放心。我要保證教王的安全,但是,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平安。」

※※※

太陽從冰峰那一邊升起的時候,軟轎穩穩地停在了大光明殿下的玉階下,殿前當值的一個弟子一眼看見,便飛速退了進去稟告。

「教王有請薛谷主。」片刻便有回話,一重重穿過殿中飄飛的經幔透出。

薛紫夜坐在轎中,身子微微一震,眼底掠過一絲光,手指絞緊。

那一刻,身體裡被她用碧靈丹暫時壓下去的毒性似乎霍然抬頭,那種天下無比的劇毒讓她渾身顫抖。

「薛谷主。」轎簾被從外挑起,妙風在轎前躬身,面容沉靜。

她平復了情緒,緩緩起身出轎,踏上了玉階。妙風緩步隨行,旁邊迅速有隨從跟上,手裡捧著她的藥囊和諸多器具,浩浩蕩蕩,竟似要做一場盛大法事一般。

薛紫夜一步一步朝著那座莊嚴森然的大殿走去,眼神也逐漸變得凝定而從容。

是的,到如今,已然不能再退哪怕一步。

她本是一個醫者,救死扶傷是她的天職。然而今日,她卻要獨闖龍潭虎穴,去做一件違背醫者之道的事。那樣森冷的大殿裡,虎狼環伺,殺機四伏,任何人想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她、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她卻要不惜任何代價、將那個高高玉座上的魔鬼拉下地獄去!

妙風跟在她後面,輕得聽不到腳步。

她低頭走進了大殿,從隨從手裡接過了藥囊。

「薛谷主。」大殿最深處傳來的低沉聲音,攝回了她游離的魂魄,「你可算來了…」

抬起頭,只看到大殿內無數鮮紅的經幔飄飛,居中的玉座上,一席華麗的金色長袍如飛瀑一樣垂落下來——白髮蒼蒼的老者擁著嬌媚紅顏,靠著椅背對她伸出手來。青白色的五指微微顫抖,血脈在羊皮紙一樣薄脆的皮膚下不停扭動,宛如鑽入了一條看不見的蛇。

薛紫夜剎那間便是一驚:那、那竟是教王?

——只不過一夜不見,竟然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等下看診之時,站在我身側。」教王側頭,低聲在妙風耳邊叮囑,聲音已然衰弱到模糊不清,「我現在只相信你了。風。」

「…」他在這樣的話語之下震了一震,隨即低聲:「是。」

「風。」教王抬起手,微微示意。妙風俯身扶住他的手臂,一步步走下玉階——那一剎,感覺出那個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這樣衰弱,他眼裡不由閃過一絲驚駭。妙水沒有過來,只是攏了袖子,遠遠站在大殿帷幕邊上,似乎在把風。

薛紫夜將桌上的藥枕推了過去:「先診脈。」

教王不發一詞地將手腕放上。妙風站在身側,眼神微微一閃——脈門為人全身上下最為緊要處之一。若是她有什麼二心,那麼…

然而不等他的手移向腰畔劍柄,薛紫夜已然鬆開了教王的腕脈。

「大人的病是走火入魔引起,至今已然一個月又十七天。」只是搭了一會脈,她便垂下眼睛,迅速書寫著醫案,神色從容地侃侃而談,「氣海內氣息失控外瀉,經脈混亂,三焦經已然癱瘓。全身穴道鼓脹,每到子夜時分便如萬針齊刺,痛不欲生——是也不是?」

教王眼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著這個年輕的女醫者,點了點頭:「完全正確。」

「呵…」薛紫夜抬頭看了一眼教王的臉色,點頭:「病發後,應該採取過多種治療措施——可惜均不得法,反而越來越糟。」

教王眼神已然隱隱焦急,截口:「那麼,多久能好?」

薛紫夜停筆笑了起來:「教王應該先問『能不能治好?』吧?」

教王也笑,然而眼神逐步陰沉下去:「這不用問吧?若連藥師谷主也說不能治,那麼本座真是命當該絕了…」

「是啊,」薛紫夜似完全沒察覺教王累積的殺氣,笑,「教王已然是陸地神仙級的人物,這世間的普通方法已然不能令你受傷——若不是此番走火入魔,似乎還真沒有什麼能奈何得了教王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