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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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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絕頂上,最高處的天國樂園裡繁花盛開,金壁輝煌。

這個樂園是大光明宮裡最奢華銷魂的所在,令所有去過的人都流連忘返。即便是修羅場裡的頂尖殺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後才能進來獲取片刻的消魂。

那是一個琉璃寶石鑄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絕大多數人的想像:黃金八寶樹,翡翠碧玉泉,到處流淌著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間有永不凋謝的寶石花朵,在泉水樹林之間,無數珍奇鳥兒歌唱、見所未見的異獸徜徉。泉邊、林間、迷樓裡,來往的都是美麗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個來客微笑,溫柔地滿足他們每一個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習慣?」瓊玉樓閣中,白衣男子悄無聲息地降臨,詢問出神的貴客。

室內火爐熊熊,溫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覺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朦朧欲睡,聽得聲音,霍然睜開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

妙風無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種種情緒,而其中有一種是憤怒和鄙夷。看來,昨日以來他一連串的惡行,已然完全破壞了她心中對於自己的印象吧?

對於醫者而言,兇手和屠戮者是永遠不受歡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屬下將前來接谷主前去密室為教王診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問,站了起來,「我要見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見瞳。」妙風淡然回答,回身準備出門,然而走到門口忽然一個踉蹌,身子一傾,幸虧及時伸手抓住了門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頭的瞬間,她看到了門檻上滴落的連串殷紅色血跡。

「妙風!」她脫口驚呼起來,一個箭步衝過去,扳住了他的肩頭,「讓我看看!」

他卻沒有回頭,只是微微笑了笑:「沒事,薛谷主不必費神。」

「胡說!」一搭脈搏,她不由驚怒交集,「你舊傷沒好,怎麼又新受了傷?快過來讓我看看!」

妙風站著沒有動,卻也沒有掙開她的手。

兩人就這樣僵持,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彷彿都有各自的堅持。

雪在一片一片的飄落,落滿他的肩頭。肩上那隻手卻溫暖而執著,從來都不肯放棄任何一條性命。他站在門口,仰望著崑崙絕頂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裡的寒意和肩頭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鑄下當年血案兇手的便是他,會不會鬆開這隻手呢?

「咳咳,咳咳!」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後卻傳來薛紫夜劇烈的咳嗽聲。

崑崙山頂的寒氣侵入,站在門口只是片刻,她身體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裡去!」他脫口驚呼,回身抓住了肩膀那只上發抖的手。

「好啊。」她卻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裡拖,彷彿詭計得逞,「不過,你也得進來。」

室內藥香馥郁,溫暖和煦,薛紫夜的臉色卻沉了下去。

「誰下的手?」看著外袍下的傷,喃喃,「是誰下的手!這麼狠!」

妙風的背上佈滿了淤傷,色做暗紅,縱橫交錯,每一條都有一寸寬、一尺許長。雖然沒有腫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極厲害的:雖然表皮不破損,可內腑卻已然受傷。

她輕輕移動手指,妙風沒有出聲,肩背肌肉卻止不住地顫動。

「這是金杖的傷!」她驀然認了出來,「是教王那個混帳打了你?」

妙風微微一震,沒有說話。

「他憑什麼打你!」薛紫夜氣憤不已,一邊找藥,一邊痛罵,「你那麼聽話,把他當成神來膜拜,他憑什麼打你!簡直是條瘋狗——」

話音未落,一隻手指忽然點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貴客,也不能對教王無禮。」妙風閃轉過身,靜靜開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頭。

「你…」她愕然望著他,不可思議地喃喃,「居然還替他說話。」

頓了頓,女醫者眼裡忽然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麼總是這樣?」

他的手指停在那裡,感覺到她肌膚的溫度和聲帶微微的震動,心裡忽然有一種隱秘的留戀,竟不捨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開了手指:「教王懲罰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然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藥塗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說過了,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費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著他站起,扯過外袍覆上,逕自走出門外。

「雅彌!」她踉蹌著追到了門邊,喚著他的名字,「雅彌!」

然而大光明宮的妙風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彷彿,那並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靈一樣撲落到肩頭,頑皮而輕巧,冰冷地吻著他的額頭。妙風低頭走著,壓制著體內不停翻湧的血氣,唇角忽然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是的,也該結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見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該早早的送她下山離去,免得多生枝節。

他既不想讓她知道過去的一切,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曾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離開,重新回到藥師谷過平靜的生活——

她這樣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屬於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話語還在耳畔迴響,如此的悲哀而無奈,蘊含著他生命中從未遇到過的溫暖。她對他伸出了手,試圖將他從血池裡拉上來。但他卻永遠無法接觸到那只純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將他徹底淹沒。

※※※

暮色籠罩了雪域絕頂,無數的玉樹瓊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漸隱沒。

薛紫夜獨自一人坐在溫暖馥郁的室內,垂頭望著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給那個教王看診了…將要用這一雙手,把那個惡魔的性命挽救回來。然後,他便可以再度稱霸西域,將一個又一個少年培養為冷血殺手,將一個又一個敵手的頭顱摘下。

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極自私懦弱的人吧?

為了保住唯一親人,竟救一個惡魔的性命,令其荼毒更多的無辜者!

她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望著自己的手心,據說那裡蘊含了人一生的命運。——她的掌紋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渦紋,掌心的紋路深而亂,三條線合攏在一起,狠狠地劃過整個手掌。

她沉迷於那些象徵命運的渦流中,看得出神,沒有覺察門口一個人已然悄然出現。

「薛谷主。」藍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終於盈盈開口,「想看手相麼?」

「妙水使?」薛紫夜一驚,看到門口抱劍而立的女子。

這個妙水,雖然只在橋上見過一面,卻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靡靡氣息,散發著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裡明白,這個女人,多半是修習過媚術。

「我看薛谷主這手相,可是大為難解。」妙水逕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你看,這是『斷掌』——有這樣手相的人雖然聰明絕倫,但脾氣過於倔強,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個女子想說什麼,於是沉默。

她目光落到妙水懷裡的劍上,猛地一震: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劍瀝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線不錯,雖然中途斷裂,但旁有細支接上,可見曾死裡逃生。」這個來自西域的樓蘭女人彷彿忽然成了一個女巫,微笑著,吐出一句句預言,「智慧線也非常好,敏銳而堅強,凡事有主見。但是,即便是聰明絕倫,卻難以成為賢妻良母呢。」

妙水細細端詳她的手,唇角噙著笑意,輕聲曼語:「可惜,姻緣線卻不好。如此糾纏難解,必然要屢次面臨艱難選擇——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將遇到諸多不錯的男子。只不過…」

她抬起頭來,對著薛紫夜笑了一笑,輕聲:「只不過橫紋太多,險象環生,所求多半終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頭,驀然抽回了手。

「妙風使,何必交淺言深。」她站起了身,隱隱不悅,「時間不早,我要休息了。」

聽得這樣的逐客令,妙水卻沒有動,低了頭,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為了養足精神明日好為教王看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