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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在每次他離開後,她都會吩咐侍女們在雪裡埋下新的酒罈,等待來年的相聚。

但是,這一次,她無法再欺騙下去。

她甚至無法想像,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兒,霍展白會不會衝回來殺了她。

唉…她抬起頭,望了一眼飄雪的夜空,忽然覺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無奈,彷彿漫天都是逃不開的羅網,將所有人的命運籠罩。

路過秋之苑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她封了任督二脈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為身體的問題,已經是兩天沒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離開了主徑,轉向秋之苑。

然而,剛剛轉過身,她忽然間就呆住了。

是做夢麼?大雪裡,結冰的湖面上靜默地佇立著一個人。披著長衣,側著身低頭望著湖水。遠遠望去,那樣熟悉的輪廓,就彷彿是冰下那個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間真的醒來了,在下著雪的夜裡,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懷?」她低低叫了一聲,生怕驚破了這個夢境,躡手躡腳地靠近湖面。

沒有月亮的夜裡,雪在無休止的飄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雪懷!」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飄著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過身來,看到了狂奔而來的提燈女子,忽然歎息了一聲,對著她緩緩伸出了手,發出了一聲低喚,「是你來了麼?」

她狂奔著撲入他的懷抱。那樣堅實而溫暖,夢一樣的不真實。

何時,他已經長得那樣高?居然一隻手便能將她環抱。

「真的是你啊…」那個人喃喃自語,用力將她抱緊,彷彿一鬆手她就會如雪一樣融化,「這是做夢麼?怎麼、怎麼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然而,那樣隱約熟悉的語聲,卻讓她瞬間怔住。

不是——不是!這、這個聲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醒來時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懷,族長,鵠…全都死了…」那個聲音在她頭頂發出低沉的歎息,彷彿呼嘯而過的風,「只有你還在…只有你還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場夢。」

「明介!」她終於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失聲驚呼。

冰雪的光映照著他的臉,蒼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輪廓和雪懷極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憂鬱的淡藍,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你難道已經…」

「是的,都想起來了…」他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落滿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來了…我已經將金針逼了出來。」

「太好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拈著的一根金針,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著他頂心的百匯穴,發現那裡果然已經不再有金針:「太好了!」

「雪懷,是在帶你逃走的時候死了麼?」他俯下身,看著冰下封凍著的少年——那個少年還保持著十五六歲時的模樣,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那一夜,那些人殺了進來。我只看到你們兩個牽著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著你們,你們卻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著厚厚的冰,凝視著兒時最好的夥伴,眼睛裡轉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時候我就再也記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隱隱透出危險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殺了無數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間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無法表達此刻心裡的激動,只是握緊了對方的手,忽然發現他的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誰?」她咬著牙,一字字地問,一貫平和的眼睛裡剎那充滿了憤怒的光,「是誰殺了他們?是誰滅了村子?是誰,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瞳在風裡側過頭,望了冰下的那張臉片刻,眼裡有無數種色彩一閃而過。

「是黑水邊上的馬賊…」他冷冷道,「那群該殺的強盜。」

※※※

風從谷外來,雪從夜裡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凍,一半熱氣升騰,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紗幕冉冉升起。

而他們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對,也不知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當年那些強盜,為了奪取村裡保存的一顆龍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著冰下那張臉,「燒了房子,殺了大人…我和其餘孩子被他們虜走,輾轉被賣到了大光明宮,然後被封了記憶…送去修羅場當殺手。」

她望著雪懷那一張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臉,回憶起那血腥的一夜,錐心刺骨的痛讓她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

那些人,就這樣毀滅了一個村子,奪去了無數人性命,摧毀了他們三個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兒時夥伴的手,顫聲,「村子裡那些被擄走的孩子,都被送去大光明宮了麼?…只有你一個活了下來?」

他沒有做聲,微微點了點頭。

崑崙山大光明宮裡培養出的殺手,百年來一直震懾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聞——但修羅場的三界對那些孩子的訓練是如何之嚴酷,她卻一直無法想像。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決鬥——我格殺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來,」他抬頭望著天空裡飄落的雪,面無表情,「十幾年了,我沒有過去,沒有親友,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只是被當作教王養的狗,活了下來。」

他平靜的敘述,聲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瀾不驚。

然而其中蘊藏的暗流,卻衝擊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漸漸顫抖:「那麼這一次、這一次你和霍展白決鬥,也是因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裡浮出隱約的紫色,頓了頓,才道,「祁連又發現了一顆龍血珠,教王命我前來奪回。」

薛紫夜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拿不回呢?會被殺麼?」

「呵。」他笑了笑,「被殺?那是最輕的處罰。」

「風大了,回去罷。」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將身上的長衣解下,覆上她單薄的肩膀,「聽說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風雪裡。」

那樣的溫暖,瞬間將她包圍。

薛紫夜拉著長衣的衣角,身子卻在慢慢發抖。

「回夏之園吧。」瞳轉過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燈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應著這個陌生的稱呼,感覺到那隻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顫抖,用力得讓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飾住裡面一掠而過的冷光。

一顆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靈氣,幾乎讓飛雪都凝結。

萬年龍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氣,脫口:「這——」

「你拿去!」將珠子納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頭,眼神裡有做出重大決定後的衝動,「但不要告訴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為了必須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戰的。」

瞳有些遲疑地望著她,並沒有立刻明白話裡的意思。他只是握緊了那顆珠子,眼裡流露出狂喜的表情——

在薛紫夜低頭喃喃的時候,他的手抬了起來,無聲無息的捏向她頸後死穴。

然而,內息的凝滯讓他的手猛然一緩。

血封!還不行。現在還不行…還得等機會。

他的手最終只是溫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聲:「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無言點頭,壓抑多日淚水終於忍不住直落下來——這些天來,面對著霍展白和明介,她心裡有過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責、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醫之名,竭盡了全力、卻無法拉住那些從她指尖斷去的生命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