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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資過人,年紀輕輕便成為武林中有數的頂尖好手,被鼎劍閣南宮老閣主欽點入閣,成為鼎劍閣八大名劍之一。十五歲起,他就單戀同門師妹秋水音,十幾年來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卻嫁給了鼎劍閣八大名劍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華。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雖然傷心欲絕,卻依然對她予取予求,甚至為她而辭去了鼎劍閣主的位置,不肯與她的夫婿爭奪。

然而被長老們阻攔,徐重華最終未能如願入主鼎劍閣,性格偏狹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殺傷多名提出異議的長老,叛離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宮。

他奉命追捕,於西崑崙星宿海旁將其斬殺。

從此後,更得重用。南宮老閣主幾度力邀這個年輕劍客入主鼎劍閣,卻均被婉拒。

「為什麼當初…你要主動請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時,那個女人還有這樣靈敏的頭腦,醉醺醺地問,「那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著,剛想開口說什麼,充滿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秋水求我去的…」最終,他低下頭去握著酒杯,說出了這樣的答案,「因為換了別人去的話…可能、可能就不會把他活著帶回來了。他口碑太壞。」

「可是…你也沒有把他帶回來啊…」她醉了,喃喃,「你還不是殺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雖然已經是酒酣耳熱,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臉色還是漸漸蒼白——他永遠無法忘記西崑崙上那一場決鬥,那是他一生裡做出的最艱難的取捨。

最終,他孤身返回中原,將徐重華的佩劍帶回,作為遺物交給了秋水音。

秋水音聽聞丈夫噩耗而早產,從此纏綿病榻,對他深恨入骨。

「嘻嘻…聽下來,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你什麼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孩子…從頭到尾,你算什麼呀!幹嗎那麼拚命…」問完了所有問題後,薛紫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著他吃吃的笑,那樣不客氣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霍展白,你是一個…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時更重,痛得他叫了一聲。

然而笑著笑著,她卻落下了淚來。

他驚訝地看到一貫冷靜的她滾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時哭時笑,喃喃自語,然而他卻什麼也聽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終說出的卻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聰明的,即便是方才偶爾的划拳輸了,被他提問的時候,她都以各種方法巧妙的避了開去。

他只勉強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況:比如她來到藥師谷之前,曾在一個叫摩迦的村子裡生活過;比如那個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離開時死去的…然而,究竟發生了什麼導致她的離開,他的死去,她卻沒有提過。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卻依然不肯釋放自己內心的壓力,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最後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地、反覆地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終,她醉了,不再說話。而他也不勝酒力的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月亮很亮,而夜空裡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紛飛而落。雪鷂還用爪子倒掛在架子上打擺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嘀咕,空氣中浮動著白梅的清香,紅泥火爐裡的火舌靜靜地跳躍,映照著他們的臉——天地間的一切忽然間顯得從未有過的靜謐。

他靜靜地躺著,心裡充滿了長久未曾有過的安寧。

——那是八年來一直奔波於各地,風塵僕僕血戰前行的他幾乎忘卻了的平和與充實。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飄落,可他居然從留意過。生命本來應該是如此的寧靜和美麗,可是,到底他是為了什麼還在沉溺於遙遠的往事中不可自拔?從頭到尾,其實都沒有他的什麼事。

自己…難道真是一個傻瓜麼?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動了動,嘀咕了一句,將身子蜷起。

沉浸於這一刻寧靜的他驚醒過來,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歎著氣搖了搖頭:這個女人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一點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樣冷的夜,居然就這樣趴在案上睡著了。

他把她從桌上扶起,想讓她搬到榻上。然而她頭一歪,順勢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繼續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著,一邊用腳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熟睡人的身上,將她裹緊。

「雪懷…」忽然間,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將身體縮緊,「冷…好冷啊…」

她微微顫抖著,向著他懷裡蜷縮,彷彿一隻怕冷的貓。沉睡中,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依賴,彷彿尋求溫暖和安慰一樣的一直靠過來。他不敢動,只任她將頭靠上他的胸口,蹭了蹭,然後滿足地歎息了一聲繼續睡去。

他覺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幾拍,然後立刻心虛的低下頭,想知道那個習慣耍弄他的女人是否在裝睡——然而她睡的那樣安靜,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酒暈。

於是他長長鬆了一口氣,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來,然後看著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時間顯得如此空曠,卻又如此的充盈,連落下來的雪彷彿都是溫暖的。

他望著身邊睡去的女子,心裡卻忽然也湧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生命是一場負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經疲憊不堪,那為什麼不停下片刻,就這樣對飲一夜?這一場浮生裡,一切都是虛妄和不長久的,什麼都靠不住,什麼都終將會改變,哪怕是生命中曾經最深切的愛戀、也抵不過時間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邊人平穩的呼吸才是真實的,唯有這相擁取暖的夜才是真實的。

這種感覺…便是相依為命罷?

四、雪·第三夜

風綠和霜紅一大早趕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小姐居然裹著毯子,在霍展白懷裡安靜地睡去了!霍展白將下頷支在紫衣麗人的頭頂上,雙臂環著她的腰,倚著梅樹打著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兩人一身。雪鷂早已醒來,卻反常地乖乖的站在架子上,側頭看著梅樹下的兩個人,發出溫柔的咕咕聲。

「我的天啊,怎麼回事?」綠兒看到小姐身邊的正是那個自己最討厭的傢伙,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這——嗚!」

一旁的霜紅及時的摀住了她的嘴,將她拉了出去。

「從來沒見過小姐睡的這樣安靜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紅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總是嚷著冷,半夜三更的睡不著,起來不停走來走去——現在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可是…秋之苑那邊的病人…」綠兒皺了皺眉,有些不放心。

那個病人昨天折騰了一夜,不停的抱著腦袋厲呼,聽得她們都以為他會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的跑過來想問問小姐,結果就看到了這樣尷尬的一幕。

「啊?!」正在幾個侍女商量進退的時候,庭院裡卻傳來了一聲驚呼,震動內外,「這、這是幹嗎?」

「小姐醒了!」綠兒驚喜道。隨即卻聽到了砰的一聲,一物破門從院外飛了進來。

「霍展白!你佔我便宜!」

還沒睡醒的人來不及應變,就這樣四腳朝天的狼狽落地,一下子痛醒了過來。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時間還沒回憶起昨天到底做了什麼讓這個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識地躲避著如雨般飛來的杯盞,在一隻酒杯砸中額頭之時,他終於回憶起來了,大叫,「不許亂打!是你自己投懷送抱的!不關我事…對,是你佔了我便宜!」

「胡說!你這個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衝出來,惡狠狠指著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這裡可沒你的柳花魁!給我把他關起來,弄好了藥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綠兒歡喜地答應著,完全沒看到霜紅在一邊皺眉頭。

薛紫夜拉下了臉,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聲掉頭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後,霍展白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打破的額頭——這算是醫者對病人的態度麼?這樣氣勢洶洶的惡女人,完全和昨夜那個貓一樣安靜乖巧的女子兩樣啊…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可是,等一下!剛才她說什麼?「柳花魁」?

她、她怎麼知道自己認識揚州玲瓏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來。完了,難道是昨夜喝多了,連這等事都被套了出來?他洩氣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著自己的腦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個洞。

薛紫夜帶著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齒。

居然敢佔她的便宜!看回頭怎麼收拾那傢伙!…她氣沖沖地往前走,旁邊綠兒送上了一襲翠雲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麼?可昨夜的夢裡,為什麼一直是那樣的溫暖?

她拿著翠雲裘,站在藥圃裡出神。

※※※

來到秋之苑的時候,打開門就被滿室的濃香熏住。

「一群蠢丫頭,想熏死病人麼?」她怒罵著值夜的丫頭,一邊動手捲起四面的簾子,推開窗,「一句話吩咐不到就成這樣,你們長點腦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