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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看來,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來了。

她安頓好了病人,準備去赴那個賭酒之約。

※※※

極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總是灰濛濛,太陽蒼白而疲倦地掛在天際。

薛紫夜指揮侍女們從梅樹底下的雪裡,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甕「笑紅塵」。冬之館的水邊庭園裡,紅泥小火爐暖暖的升騰著,熱著一壺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饞得架子上的雪鷂不停的嘀咕,爪子悉索地抓撓不休。

「讓它先來一口吧。」薛紫夜側頭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來,隨手便是一甩。杯子劃了一道弧線飛出,雪鷂噗拉拉一聲撲下,叼了一個正著,心滿意足地飛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嚕喝了下去,發出了歡樂的咕咕聲。

「真厲害,」雖然見過幾次了,她還是忍不住驚歎,「你養的什麼鳥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鳥嘛。」霍展白趁機自誇一句。

話音未落,只聽那只杯子啪的一聲掉到雪地裡,雪鷂醉醺醺地搖晃了幾下,一個倒栽蔥掉了下來,快落下架子時右腳及時地抓了一下,就如一隻西洋自鳴鐘一樣打起了擺子。

「當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連忙補充。

兩人就這樣躺在梅樹下的兩架胡榻上,開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藥師谷裡自釀的「笑紅塵」又是外頭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來,每一次他傷勢好轉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於是作為主人的她也會欣然捧出佳釀相陪。

——當然,是說好了每甕五十兩的高價。

「你的酒量真不錯,」想起前兩次拚酒居然不分勝負,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讚歎,「沒想到你也好這一口。」

「十四歲的時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氣,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飲了一杯,「谷裡的酒都是用藥材釀出來的,師傅要我日飲一壺,活血養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湖面,似是無意,「怎麼掉進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無奈地歎了口氣,悶聲喝了幾杯,只好轉了一個話題:「你沒有出過谷吧?等我了了手頭這件事,帶你去中原開開眼界,免得你老是懷疑我的實力。」

「呵,」她飲了第二杯,面頰微微泛紅,「我本來就是從中原來的。」

霍展白微微一驚,口裡卻刻薄:「中原居然還能出姑娘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來是長安人氏,七歲時和母親一起被發配北疆,」彷彿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樣嚴實,晃著酒杯,眼睛望著天空,「長安薛家——你聽說過麼?」

霍展白手指握緊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氣,嗯了一聲,免得讓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驚。

怎麼會沒有聽說過!

長安的國手薛家,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杏林名門,居於帝都,向來為皇室的御用醫生,族裡的當家人世代官居太醫院首席。然而和鼎劍閣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視甚高,一貫很少和江湖人士來往,唯一的前例,只聽說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聽雪樓主診過病。

「那年,十歲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當場庭杖至死,抄家滅門。男丁斬首,女眷流放三千里與披甲人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彷彿看到了極遠的地方,「真可笑啊…宮廷陰謀,卻對外號稱太醫用藥有誤。伴君如伴虎,百年榮寵,一朝斷送。」

她晃著杯裡的酒,望著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時候,真羨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藥師谷谷主麼?」他問,按捺著心裡的驚訝。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著天,「我和母親被押解,路過了一個叫摩迦的荒僻村寨,後來…」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發現了什麼似的側過頭,直直望著霍展白:「怎麼,想套我的話?」

他被問住了,悶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幫你什麼。」

「嗯?」薛紫夜似乎有點意外,支起下巴看著他,眼色變了變,忽地瞇起了眼睛笑,「好吧,那你趕快多多掙錢,還了這六十萬的診金。我谷裡有一群人等米下鍋呢!」

這個問題難倒了他,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這個…你其實只要多看幾個病人就可以補回來了啊!那麼斤斤計較的愛財,為什麼一年不肯多看幾個?」

「那個,」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裡,「身體吃不消。」

他有點意外的沉默下去:直以來,印象中這個女人都是強悍而活躍的,可以連夜不睡的看護病人,可以比一流劍客還敏捷穩定的處理傷口,叱喝支配身邊的一大群丫頭,連鼎劍閣主、少林方丈到了她這裡都得乖乖聽話。

——沒人看得出,其實這個醫生本身,竟也是一個病人。

「而且,我不喜歡這些江湖人,」她繼續喃喃,完全不顧身邊就躺著一個,「這種耗費自己生命於無意義爭奪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多替周圍村子裡的人看看風寒高熱呢!」

霍展白有些受寵若驚:「那…為什麼又肯救我?」

「這個嘛…」薛紫夜捏著酒杯仰起頭,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彎了腰,伸過手刮了刮他的臉,「因為你這張臉還算賞心悅目呀!谷裡都是女人,多無聊啊!」

他無奈地看著她酒紅色的臉頰,知道這個女子一直都在聰明地閃避著話題。

他從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側的墨魂劍發出嗆然長響,從鞘中一躍而出落入了他手裡。他足尖一點,整個人化為一道光掠了出去。

風在剎那間凝定。

等風再度流動的時候,院子裡那一樹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個轉身後輕輕落回了榻上,對著她微微躬身致意,伸過了劍尖:劍身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十二朵盛開的梅花,清香襲人。

「紫夜,」他望著她,決定不再繞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請務必告訴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來:「好好的一樹梅花…真是焚琴煮鶴。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其實真的很厲害?」

他撇了撇嘴:「本來就是。」

「好。」她乾脆的答應,「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會告訴你,不會客氣。」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為知道這個女子一向心思複雜。

「一定。」她卻笑得有些沒心沒肺,彷彿是喝得高興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姓霍的,你剛才不是要套我的話麼?想知道什麼啊?怎麼樣,我們來這個——」她伸出雙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只要你贏了我,贏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來不及多想,他就脫口答應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腸子,因為想起一則江湖上一度盛傳的笑話:號稱賭王的軒轅三光在就醫於藥師谷時,曾和谷主比過划拳,結果大戰三天後只穿著一條褲衩被趕出了谷,據說除了十萬的診金外,還輸光了多年贏來的上百萬身家。

「那好,來!」見他上當,薛紫夜眼睛貓一樣的瞇了起來,中氣十足地伸出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輸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問!」

……

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經記不得了。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風轉冷,天轉黯,庭裡依稀有雪花落下。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可酒壺裡卻已無酒。桌面上杯盞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同側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著學劍出來的耳目聰敏,他好歹也贏了她十數杯,看來這個丫頭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腦袋,在冷風裡搖了搖,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麼。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個接一個的問了許多問題。那些問題…那些問題,似乎都是平日裡不會說出來的。

「為什麼不肯接任鼎劍閣主的位置?墨魂劍不是都已經傳給你了麼?」

「因為…那時候徐重華他也想入主鼎劍閣啊…秋水來求我,我就…」

「原來是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後老閣主也沒把位置傳給那個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個問題了。先划拳!」

「九連環啊…滿堂紅!我又贏了!你快回答嘛。」

「呃…因為…閣裡的元老都不答應。說他為人不夠磊落寬容,武學上的造詣也不夠。所以…老閣主還是沒傳位給他。」

「哦…來來來,再劃!」

她問得很直接很不客氣,仗著酒勁,他也沒有再隱瞞。

何況,沫兒的藥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終究都要過去了…也不用再隱瞞。

他的生平故事,其實在中原武林裡幾乎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