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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握著銀針,俯視著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眼裡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

※※※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的年輕,保持著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是二十多的容顏。

她伏在冰上,對著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知道麼?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

你還記得那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孩子麼?這麼多年來,只有我陪你說說話,很寂寞吧?看到了認識的人,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畢竟,那是你曾經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們曾經那麼要好,也對我那麼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年的真像,替摩迦全族的人復仇!

※※※

將手裡的藥丸扔出去,雪鷂一個飛撲叼住,銜回來給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來。

在這種遊戲繼續到二十五次的時候,霍展白終於覺得無趣。

自從他被飛針扎中後,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榻邊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和以前眾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他也不問,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閒著的時候就和雪鷂做做遊戲。

這樣又過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終於漸漸耗盡。開始左顧右盼,希望能在館裡找到一兩個侍女,問問這那個死女人究竟去了哪裡,竟然將他那麼重要的一個垂危病人扔在這裡自生自滅。

牆上掛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這裡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應該早已看完了,可這裡的人呢?都死哪裡去了?他還急著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

可惜的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又問不出個所以——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格,八年來他已經見識過。

他悶在這裡已經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震的塵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來,我要把這裡拆了!」

「喲,七公子好大的脾氣。」獅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紫夜五天來第一次出現,推開房門施施然進來,手裡托著一套銀針:「想挨針了?」

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聲下氣地陪笑臉,知道目下自己還是一條砧板上的魚,「這幾天你都去哪裡啦?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麼?你要再不來——」

「嗯?」薛紫夜拈著針,冷哼著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來,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他繼續陪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好的差不多了,再養幾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脈,她面無表情的下了結論,敲著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你真的有自己號稱的那麼厲害麼?可別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

「你沒看到我一劍平天下的雄姿英發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劍閣主親授墨魂劍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卻沒心思和他說笑,只是小心翼翼地探手過來繞到他背後,摸著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頭微微蹙起,「這次這裡又被傷到了。以後再不小心,癱了別找我。這不是開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他背後有數條長長的疤,乾脆利落地劃過整個背部,彷彿翅膀被唰的一聲斬斷留下的痕跡。那,還是她三年前的傑作——在他拿著七葉明芝從南疆穿過中原來到藥師谷的時候,她從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輕輕叩在第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著背部串入了腦裡。

他脫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歎了口氣,第一次露出溫和的表情,「你的身體已經到極限——想救人,但也得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幫到你。」

霍展白劇烈地喘息,手裡握著被褥,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抬起頭看她,發現幾日不見她的臉有些蒼白,也沒有了往日一貫的生氣勃勃叱吒凌厲,他有些不安,「出了什麼事?你遇到麻煩了?」

她從被褥下抽出手來,只是笑了笑,將頭髮攏到耳後:「不啊,因為拿到了解藥,你就不必再來這裡挨我的罵了…那麼高的診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後還是自己小心些。」

他鬆了一口氣,笑:「我怎麼會不來呢?我以身抵債了嘛。」

薛紫夜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眼睛裡卻殊無笑意——如果…如果讓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張薈萃了天下奇珍異寶的藥方,原來只是一個騙局,他又會怎樣呢?

沫兒的病是胎裡帶來的,秋水音懷孕的時候顛沛流離,又受了極大打擊,這個早產的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撐過十歲。即便是她,窮盡了心力也只能暫時抱住那孩子的性命,而無力回天。

但是那時候她剛執業,心腸還軟,經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願意讓他們就此絕望,只有硬著頭皮開了一張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裡面的任何一種藥材,都是世間罕見,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

她只是給了一個機會讓他去盡力,免得心懷內疚。

——因為那個孩子,一定會在他風塵僕僕搜集藥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沒有想到一年年的過去,這個人居然如此鍥而不捨不顧一切的追尋著,將那個藥方上的藥材一樣一樣的配齊,拿到了她面前。而那個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這一切在她這個神醫看來,都不啻是一個奇跡。

這個世間,居然有一個比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人麼?

她微微歎了口氣。如今…又該怎生是好。

到了現在再和他說出真像,她簡直無法想像霍展白會有怎樣的反應。

「好痛!你怎麼了?」在走神的剎那,聽到他詫異地問了一聲,她一驚,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居然將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銀針直直按到了沒尾。

「啊呀!」她驚呼了一聲,「你別動!我馬上挑出來,你千萬別運真氣!」

霍展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八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個驃悍的女人如此驚惶失措。他內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卻不肯說出來。

認識了那麼久,他們幾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這個孤獨的女子有著諸多的秘密,卻一直絕口不提。但是畢竟有一些事情,瞞不過他這個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說,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過她伏在那個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說話,而湖底下,封著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側遙望,卻沒有走過去。

他甚至從未問過她這些事——就像她也從未問過他為什麼要鍥而不捨的求醫。

八年來,他不顧一切的拚殺。每次他衝過血肉橫飛的戰場,她都會在這條血路的盡頭等著…他欠她那麼多。

自己的心願已然快要完結,到底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為她做點什麼?

「嗯,我說,」他看著她用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進去的針重新挑出來,忍著痛開口,「為了慶祝我的痊癒,今晚一起喝一杯怎麼樣?」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臉色極疲倦,卻忽地一笑:「好啊,誰怕誰?」

※※※

天黑之前,在赴那個賭酒之約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簾幕背後,醍醐香縈繞,有人在沉沉昏睡。

腦後的血已經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針已經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盤上。尖利的針上凝固著黑色的血,彷彿是從血色的回憶裡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鐵的裹屍布一樣將他層層裹住。

幻象一層層湧出。

這是哪裡…這是哪裡?是…他來的地方麼?

手腳都被吊在牆壁上,四周沒有一絲光。他抱著膝蓋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感覺腦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樣一片空白。沒有人來看他,這個小小的冰冷的木屋裡,從來只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