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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騙我。」她哽咽道,想哭卻不知為何反而哭不出來。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騙你騙誰呢?小葉子比你強太多了,當年把你廢掉是正確的啊。」

他慢慢說著,細心地看著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幾句話之間,那雙清澈的眸子逐漸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說,你實在是個——」他還想說什麼,忽然被爆發的哭聲打斷了。

「你騙我!你騙我!」彷彿壓抑到了極處,神澈終於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下意識地揮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劍,想讓面前吐出惡言的嘴永遠的閉上,「壞!不許再說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遠不知道,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駭人。

在拔劍而起的剎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劍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間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釘在了紅蓮幽獄的頂上。琉璃般的牢頂有無數裂痕延展開來,如一朵曼珠沙華的綻放——那一劍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獄的結界!

神澈的憤怒表情,也凝結在那一劍之後。

殺人了?她、她殺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蹌著後退,恐懼地抬起眼睛看著頂上的那個白衣男子。她眼裡的那種澄澈表情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驚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劍的力量是可怕的。無窮無盡的血從那個不死的祭司心口裡流出來,昀息的臉色迅速變成了死灰。然而,他卻看著她,微笑起來。

四十五

他那樣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沒有人可以終結——在水底見到沉嬰的那一刻,他是多麼欣喜遇到這樣一種比他更強的力量!就如風涯師傅最終死於大光明宮霍恩手下一樣,他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終結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這樣的一劍,已經等了很久了…不必為此介懷。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對著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來,指尖滴著血,一貫陰梟的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阿澈,你已經長大了。記住,永遠不要在相信別人的基礎上去做事…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的語氣裡有一種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後退,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和後悔,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終於觸及了她的臉,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裡只有混亂,腦海一片空白——嬰要死了…而她殺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離她而去了,以後她一個人該怎麼辦呢?還不如死了吧。

「胡說!再也不用怕什麼了,你會成為最強者!」在她的那個念頭剛泛起的時候,彷彿瞭然於胸,昀息隨即厲叱了一聲。緩緩撫摩孩子的臉頰,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憐愛,望著那雙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歎息般地低語,「你知道麼?你和沙曼華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葉子…是個紅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這個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卻很難…

「沙曼華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後,你該怎麼辦呢?」

「你遲早要長大…而我很高興,是我教給你這一課。」

昀息的手指在她頰邊輕輕撫動,聲音卻漸漸衰弱。他是多麼的愛這雙澄澈純粹的眼睛,但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親手把小小的白仙女,變成了紅色的小妖精。

——一如當年的小葉子。

竭盡了最後一點將要渙散的力量,昀息用帶著血的手,一寸寸將她頰邊那個記號抹去,順便一併抹去了她的這一段記憶——自此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屬於任何人的烙印,她將完全按自己的意願來生活。

她賜與了他死亡和平靜,那麼他就還給她力量和自由。

血漸漸流滿了這個密室,神澈感覺彷彿地上有熾熱的火灼烤著她的心肺,恍惚劇痛。

然而,委頓在地的嬰卻忽然動了起來。她臉上浮出一種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掙扎著俯下身、將臉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開始啜飲著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開始渙散的神智微微一驚,想抬手,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怎麼…怎麼還活著?失去了所有修為,這個怪物,怎麼還活著!

難道是…魘魔復甦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來結束了自己那一場無涯的生。然而,他卻沒有考慮過,用了這樣的手段,又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惡果!

——他放出了一個水底壓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卻撒手而去。

血從身體裡無窮無盡地流出,流滿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頭看到血泊中不停吸著血來恢復生機的女童,昀息眼裡陡然掠過一陣陰影。沉嬰在水下自閉了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克制著內心魔性的蔓延,而現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為,她體內蟄伏的魘魔又將會如何?

魘魔要復甦了!沉嬰的意志一旦崩潰,她體內的魔就要復甦了!

連他那樣的人,心裡都掠過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徹底消散前,用盡了剩下的力氣,猛然拔出了貫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劍,用盡最後的力氣劈向那個正在飲血的女童。乾脆,就讓這個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遠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聲響,劍一拔出,囚室的頂,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無數的惡靈隨著水流洶湧而入,充斥了整個空間。

「快走…快走。」他扔掉劍,一把將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卻委頓在血海中。

四十六

抬頭望著頂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覺自己在這樣模糊的光中逐漸的融化,變成一隻蒼白的水泡,向著日光緩緩上升…又在做夢了麼?

百年的生命漫長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長歌疾行,與背叛、死亡、黑色為伍。只有在夢裡,他才一次次反覆地夢見自己不由自主地朝著光亮漂過去。

那是他從來不曾承認的、天性中對於光的嚮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覺周圍的黑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清淺,明亮,漸漸從墨藍變成深藍,從深藍變成淺藍。光籠罩了下來,照到了泡沫上——

終於,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間,在水面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覺的剎那,血泊裡卻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嬰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霍然抬起了頭,只在地面上一撐,就迎著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機離開。

然而紅蓮幽獄的坍塌只出現了一瞬,依靠著密密麻麻的符文,這個密閉的水下幽獄有著可怕的靈力,可以在受到損傷時迅速自我修復。

沉嬰剛剛從密室頂上的裂口裡探出頭,紅蓮幽獄已然復原。

惡靈洶湧撲來,而沉嬰小小的身子被凝結在中間,只有拚命對著逃離的神澈揮手,臉扭曲著,眼裡神色交織著憤怒和絕望,分外的詭異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在水底,嘶啞破碎,幾不似人聲。

逃離幽獄後正隨著潛流往水底縫隙裡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頭望去——那,是嬰的聲音!是十年來嬰第一次對她開口呼救!

她如何能丟下她不管?

為了補救片刻前對嬰的傷害,神澈在生死關頭上毫不猶豫地回過身,奮力去拉那只拚命揮舞的蒼白小手。用盡所有力氣奮力一拉,終於將嬰從幽獄裡拉出!因為那個不顧一切的動作,神澈吐盡了胸中最後一口氣,神智開始模糊起來。

「呵…你真好心啊。」順著慣性,沉嬰身體在水中漂出,回頭看著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驚,彷彿有閃電掠過空白的腦海,讓她渾身發冷。

那種笑容,根本不像是嬰的!

如此的惡毒詭異,帶著森冷的邪氣和殺戮慾望,彷彿是地獄裡逃離的惡魔。

「可惜,你的嬰,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剎那,已然死去了。」那個有著惡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動,反過來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謝謝你啊…我被沉嬰關在她身體裡已經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脫?」

「你、你是…誰?」恍然想起了教中一個遙遠的傳說,神澈心裡一陣恍惚,想驚呼,卻因為身體和神智的雙重衰竭而無法出聲,漸漸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後頸,輕輕地笑:「你,聽說過魘魔麼?」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句問話。

然後,喀嚓一聲響,那只冰冷的手就這樣插入了她頸後的脊椎。

四、墓

七月半的時候,靈鷲山下的墓地裡,開出了大片火紅色的花。

看墳的巖生坐在茅屋裡喝完了每日那點小酒,正抱著竹筒呼嚕地吸著水煙。忽然感覺外頭一陣風過,無意側頭覷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黃土墳堆裡,忽然冒出了那樣紅色烈焰般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