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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孤星不孤

「孫老爹」輕咳著拿起一個陳舊的酒葫蘆,在兩隻土碗中,斟下了滿滿兩碗酒,「龍形八掌」一飲而盡,目中神光一閃,瞬又變得滿面惘然,茫然凝注著飄搖的火燭,像是已回到遙遠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道:
    「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有滿腔雄心壯志,就在武林中剛剛出現了那神秘而殘酷的蒙面人後,我便立下決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於是我放下一切事務,孤身出來探查……」
    裴玨只覺心房中如巨石一擊,凜然忖道:
    「難道他不是那蒙面人?難道真是我們錯怪了他?」
    只聽檀明接著道:
    「那時孫兄你也正護送著這只『碧玉蟾蜍』起程,我盤算著那神秘的蒙面客必定會向你下手,是以便一直暗中追隨著你!」
    「直到河北境內,一個風雨之夜,在那山城之中,遇著『淮陽三煞』,似乎也要向你下手,我生怕他們誤了我的計劃,便一直監視著他們,哪知就在那一夜裡,你的『碧玉蟾蜍』失竊,跟隨你的兩個鏢師,也遭了毒手!」
    「孫老爹」長歎一聲,道:
    「這件事當真是陰錯陽差,我若非在失盜的前夜見到『淮陽三煞』,也不會將此事錯疑到他們身上,日後也不致生出那麼多事故!」
    「龍形八掌」檀明頷首歎道:
    「我若非是監視『淮陽三煞』,也不致讓別人得手,直到我聽到你手下鏢師的慘呼,連忙趕回去時,我只見到兩條黑影,急急掠走,我暗中追了下去,終於發現那兩人竟是『槍劍無敵』裴氏兄弟!」
    他語聲微頓,裴玨的心臟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幾乎不敢再聽下去,他幾乎要破門而入,他不能相信他自己的爹爹生前會做下不可寬恕的罪惡。
    只聽檀明接道:
    「那時我真不敢相信一向正直的裴氏兄弟竟會做出這種事來!但事實如此,卻又令我不得不信,我認定了這兄弟兩人,必定便是那殘忍的蒙面客,他們之所以沒有將你殺死,只不過是因被我擊退而已。」
    「孫老爹」歎息一聲,檀明接道:
    「於是我便起了殺機,終於在保定城外,將他兄弟兩人擊斃,那時我心安理得,以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到後來……唉,我才知道我已做下一件不可彌補的錯誤,我這錯誤的代價,要以我終身的痛苦償付!」
    裴玨緊握雙拳,緊咬牙關,只聽檀明接道:
    「後來我才知道,那『碧玉蟾蜍』,原是一個寒士的傳家之寶,而被那豪門所奪,交託於你,送到京城去為他兒子博取功名,裴氏兄弟路見不平,才要將之奪回物歸原主,卻不知造化弄人,一至於此,令裴氏兄弟含恨而終,令我也鑄下這無可挽回的大錯!」
    裴玨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亦不知是喜?是悲?是驕傲?是怨恨?是感慨?是痛苦?是該尋檀明復仇?抑或是該向蒼天控訴?
    檀明已接著歎道:
    「到後來那寒士含恨而死,那仗勢凌人的豪門巨富,也因事傾家,他的獨子卻流落人江湖……」
    「孫老爹」雙目一張,插口道:
    「此人後來怎麼了?追根究底,此人實是禍首,蒼天若是有眼,也應讓他受些報應才是,我還記得那豪門似是姓花。」
    「龍形八掌」緩緩道:
    「不錯,姓花,他流落江湖後,以出賣消息為主,首鼠兩端,有如牆頭之草,人稱『快訊』花玉,到後來……唉,到後來他終於死在『神手』戰飛的莊門之外,至今卻仍不知是死在誰的手中?」
    裴玨心頭一震,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只覺黝黯的蒼空中,彷彿正有兩隻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間的善良與罪惡,一絲也不會錯過。
    賞與罰,雖然也許來得很遲,但你卻永遠不要希望當你種下一粒罪惡的種子後,會收到甜密的果實與花朵。
    一陣由敬畏而生出的悚慄,使得裴玨全身都幾乎顫抖起來,他輕輕合起手掌,向冥冥中的主宰作最虔誠的敬禮。
    檀明又接著歎道:
    「我平生除了錯殺了『裴氏兄弟』外,還有一件事,也令我至今猶在難受!」
    「我返回京城之後,實已心灰意冷,那時『中州一劍』歐陽平之卻突然來到京城,我一直對此人甚為尊敬,是以便將他留在鏢局之中。」
    「有一天晚上,我與他在燈下對酌,正當我轉身斟酒的時候,竟在牆角的一個銅鏡裡,看到他匆匆在我杯中傾下一些白色粉末。」
    「我驚疑之下,卻仍裝作若無其事,只是將那杯酒偷偷倒了,我後來又裝做不勝酒力,未到起更,便回房中。」
    「我算定了歐陽平之當夜必有動作,但那時我還真不敢相信這德高望重的老鏢頭竟是如此這樣一個惡魔。」
    「到了三更左右,我果然聽到他在窗外輕輕喚我,叫我出去,我那時又覺奇怪,他若想害我,為何又要費如此周折,我為了一查究竟,沒有驚動人,便輕輕縱了出去,與他一齊掠出北京城外。」
    「那一夜天氣甚是寒冷,城外一片白雪,我忍不住問他要做什麼?他竟突地仰天狂笑起來,問我可知那蒙面客是誰?我心頭一動,他已狂笑著道:『那蒙面人就是我歐陽平之』。」
    「我一聽之下,自是大驚,他卻又笑道:『自今夜以後,這神秘的蒙面人便將永遠絕跡江湖,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我既驚又奇,他已狂笑著接口道:『只因武林中鏢局都已解散,我將你殺死之後,便再無可殺之人!』」
    「我冷笑道:『只怕未必吧!』其實心中卻在慶幸,沒有服下那一杯毒酒,寒風嗖嗖,我掌心實已流滿冷汗。」
    歐陽平之果然狂笑道:「你已服下我穿腸蝕骨的毒藥,此刻你的功力已減了七成,我只要舉手之勞,便將你擊斃,那時我就等在此處,等到第一個走過此間之人,我就將他殺死,將他面目擊毀,再將我身邊所備的黑衣,穿在他身上,等到明日武林中人見了,必定以為『龍形八掌』已與蒙面人同歸於盡,那時我便可永霸武林,而你也可落個俠義名聲,這當真是兩全其美之事,你說是嗎?」
    「他笑容中充滿得意之情,只聽得我怒火上湧,他語聲未了,我已一掌擊出,他便不經心地隨手一擋,我招式立變,拼盡全力,數招之內,便將他斃在掌下,他臨死前面上還帶著驚駭的表情,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毒藥對我毫無效力!」
    「龍形八掌」神情激動,滔滔不絕,說到這裡,突又苦歎一聲,道:
    「我那時心裡不該升起個奇怪的主意,竟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真的等在那裡,不到一個時辰,便有個醉漢自田陌間走來,我一念之差,將之擊斃,為他穿上歐陽平之所備的黑衣,乘夜返回城裡!」
    「唉,想不到我這一念之差,竟使得我終身抱恨,我今日即使說出當時情況,武林中又有誰會相信?」
    他語聲一頓,人人便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中,為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裴玨更是手足冰冷,只見船艙外突地緩緩走入一個面容呆木,形如白癡的漢子,頭髮蓬亂,滿身襤褸,手中提著一葫蘆酒,敖在桌上,回身就走,「龍形八掌」面色一變,沉聲道:「此人是誰?我方纔所說的話,他可曾聽到。」
    「孫老爹」搖頭道:
    「此人又呆又癡,有時終日不發一語,即便被他聽到亦是無妨。」
    他突地歎一聲,道:
    「我父女自從被『千面書生』傷殘,又被『金童玉女』兩位前輩救來此間之後,便多虧此人,照顧飲食,否則……唉,只怕我父女早已餓死了!」
    長歎一聲中,他舉起葫蘆,為檀明斟了一碗。
    「龍形八掌」檀明今夜當真心事重重,酒到杯乾,一飲而盡,又自歎道:
    「這『金童玉女』兩位前輩,當真是武林奇人,世上任何事,都彷彿瞞不過他們──」
    「孫老爹」突地截口道:
    「這件武林公案,雖是離奇詭異得讓人不可思議,但到了此刻,善惡各有所報,已可算是了結,只有……唉,只有那『槍劍無敵』裴氏兄弟兩人,卻是死得太不值了些!」
    「龍形八掌」檀明猛然歎道: 
    「但是他兄弟兩人,也算有了善報,他兄弟的後人裴玨,已成了今日武林中的一位明星,唉……當時我只覺武林中人終無善果,因之沒有傳授他武功,想不到他今日還是學成了一身驚人絕藝。」
    「孫老爹」目光一亮,方待說話,立聽「龍形八掌」狂吼一聲,雙掌一震,將木桌震得片片粉碎。
    也就在這剎那之間,窗外突地射來三道白光,俱都擊在檀明身上。
    「龍形八掌」檀明再次大喝一聲,翻身跌倒。
    「孫老爹」驚呼道:「誰?這……」
    語聲未了,艙外已掠入一條人影,本已驚訝萬分的裴玨又是一驚,這人影赫然竟是「七巧童子」吳鳴世。
    只見他滿面殺機,口帶獰笑,一把將檀明白地上拉起,「龍形八掌」檀明此刻已是滿身鮮血,面容扭曲,此刻燭光已滅,只有隔壁的一盞銅燈仍在發著昏光,黯淡的光線,將他的面容映得更是猙獰。
    孫錦平雖已驚怖欲絕,但她雙腿已廢,寸步難行,「孫老爹」踉蹌地衝到她身前,張開雙手,保護著她。
    「七巧童子」吳鳴世將檀明一陣搖晃,獰笑著道:
    「姓檀的,你可知道我是誰嗎?」
    檀明牙關緊咬,顫聲道:「吳鳴世,我與你無冤無仇,你……」
    「七巧童子」吳鳴世笑道:「無冤無仇?……吳鳴世……哈哈!」
    他笑聲乍頓,面上一片森寒,一字一字地緩緩道:
    「我是吳鳴世麼?我若是無名氏,你死也不會瞑目,此刻你身中我三件絕毒暗器,再強也活不過一個時辰,我不妨告訴你,吳鳴世是無名氏,我卻是被你殺死的那歐陽平之的後人!」
    此話一出,眾人心頭俱都一震,「龍形八掌」面色更是嚇人,這「吳鳴世」嘴角又自泛起獰笑,道:「你可是想不到麼?歐陽平之還有後人!」
    他仰天長嘶著道:
    「媽呀!多虧你一聽到爹爹的死訊,就帶著我遠走他方,多虧爹爹始終沒有將我母子接回家裡,我母子雖然吃盡了千辛萬苦,但孩兒今日總算手刃了仇人,蒼天呀蒼天,你待我歐陽仇果然不薄,竟教這姓檀的突然癲狂;否則我怎能一掌而將之擊斃?」
    船艙外的裴玨,此刻只覺心頭顫抖,手足冰冷:
    「難怪『吳鳴世』如此苦心孤詣地布下各種陷阱,難怪他時時刻刻想將檀明逼上死路,難怪他不擇任何手段,難怪他永遠不肯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別人?」
    所有的一切難言,此刻霍然有了答案。
    裴玨暗歎一聲,方待長身而起,直人船艙,哪知此刻船艙外又突地有一聲陰惻惻的冷笑,一個嘶啞的聲音道:「你道這是上蒼有眼麼?」
    隨著語聲,艙外緩步走人一人,竟是那形同白癡之人。
    他有如行屍走肉一般走到「歐陽仇」身旁,癡呆的面容上,此刻也露出一絲獰笑,緩緩道:「你可知道在這一葫蘆酒裡,早已放下了專毒老鼠的毒藥,他就是因為發現自己中毒,才會被你暗器擊中的。」
    「歐陽仇」目瞪口呆,檀明顫聲道:「你……你是誰?」
    這「白癡」癡癡一笑,道:
    「你想不到吧!我就是那被你在北京城外殺死的醉漢的兒子!我爸爸死了,我媽媽也急得病死,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心裡就記得要替爸爸復仇,整日什麼事也不想做,別人卻以為我是白癡,到後來我自己也以為,我是個白癡了!」
    他咯咯一笑,只聽得人人毛骨悚然,「龍形八掌」檀明目光一片驚怖,口中不住顫聲道:「蒼天……蒼天……」
    只聽這「白癡」咯咯笑道:
    「我快餓死的時候,才被他們父女兩人收容到這裡來,那時我只求能活下去,仇也不想報了,哪知蒼天真的有眼,今天竟叫我聽到這番話,可幸我手邊恰巧有毒老鼠的藥,嘻嘻,哈哈……我終於復了仇!」
    他大笑地坐在地上,竟滾到地上爬來爬去,「歐陽仇」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雙手一鬆,不知所措。
    裴玨亦是驚震、恐懼,只聽檀明大喝一聲,倒臥地上,再不動彈,臨死前彷彿還在喃喃自語:「蒼天,蒼天……」
    裴玨雙拳一握,飛掠入艙,這船艙中竟像是已變成一個瘋人的世界,人人的目光,俱是癡呆而麻木的!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竟真的如此尖銳,又有誰能相信,這一世叱吒武林的「龍形八掌」竟會死在一個「白癡」的手裡!
    死寂之中,只聽「白癡」突地慘嗥之後,四肢一挺,竟也一命嗚呼。
    原來他樂極之下,竟將「孫老爹」碗中還沒有喝的毒酒,一口喝下肚裡,這可憐的「白癡」竟像是為復仇而生,復仇一了,立刻死去。他一生沒有得到絲毫歡樂,也沒有大多時候清醒,那麼此刻他能在最歡樂與最清醒的時候死去,在他灰白的生命中,總算是有了一筆鮮紅的彩色。
    一陣悚慄的驚怖之後,突地,那熟悉的呼喚又在裴玨身後響起:「玨兒L!」 
    裴玨一驚回身,只見「金童玉女」雙雙立在艙門口,這兩位武林中蓋世的奇人,此刻面上亦是一片愴然之色,「金童」輕輕一掠,有如天外的輕雲一般,掠在檀明的屍身旁,沉聲歎道:「遲了,遲了,想不到我遲來一步,竟落得如此局面!」
    「玉女」幽幽一歎道:
    「蒼天的安排,又豈是你能改變的?『館』只不過是借你的手,來行他的旨意,而『館』老人家的旨意早有安排,你怎麼能改變呢?」
    「金童」默然,愣了半晌,自語著道:
    「恩恩仇仇,善善惡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唉!蒼天既然沒有瞎眼,我留在世上多什麼事?」
    他抬頭望他愛妻一眼,緩緩道:「我看我們也真的該歸隱了。」
    「玉女」嫣然一笑,道:
    「我們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她目中充滿了光彩,「金童」面上也是一片燦然,裴玨只覺這兩位奇人如此可愛而可佩,暗歎一聲,跪了下來,就連「歐陽仇」和「孫老爹」也情不自禁地隨之跪倒,孫錦平卻只能垂首合十而已。
    「金童」目光一掃,長歎一聲道:
    「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但今日之事,此刻之情,你們都切切不可忘記,不要忘記在冥冥之中,還有一雙眼睛在望著你們。」
    裴玨、歐陽仇俱是滿心敬意,不敢抬頭。
    「金童」歎道:
    「方纔我以『傳音人秘』將你兩人喚了出來,實在也沒有想到事情一變如此,檀明若不是近年做事太過霸道,今日又怎會落得如此情況?」
    「玉女」輕輕一笑,道:
    「你方纔還說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此刻你還說它做什麼?」
    她緩緩走到孫錦平身旁,輕輕撫著這少女的秀髮,柔聲道:
    「最可憐的還是你,我們要去了,你也跟著我們一起走好麼?」
    孫錦平本在不住啜泣,此刻更是撲在「玉女」身上,放聲大哭起來,「玉女」眼中亦不禁為之一片瑩然。
    「裴玨」滿心愴痛,垂首道:「弟子恩仇已了,此後也想跟著……」
    「金童」面色一沉,道:「你也想跟著我們走麼?」
    裴玨點了點頭,「金童」大怒道:
    「你想走?你知不知道武林中還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
    「玉女」目光柔和地望了他一眼,輕輕接口道:
    「你不能走的!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方才離開的那間屋子裡,此刻正有著一個人在等著你。」
    裴玨全身一震,「金童」緩緩道:
    「我們若不是為了要將她送去,此刻也不會來遲了!」
    剎那間裴玨只覺一陣熱血湧上了心頭,所有的悲哀、煩惱、仇恨、痛苦、驚怖,俱似已離他遠去。
    他心頭剩下的只有一片溫暖,這種溫暖竟是如此不可抗拒!
    此刻夜已很深,雖然仍有一段黑暗,但距離天明,已不甚遠。
    天上群星閃爍,有如無數情人的眼睛,星,是永遠不會孤單的,只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遲,有些會被雲霾掩沒,但終必還是會發射出它應有的光芒,自遠古直到現在,自現在直到永遠……
──《孤星傳》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