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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天理昭昭

就在這怒潮般的歡呼聲中……
    袁瀘珍熱淚盈眶,粒粒珠淚,卻閃爍著得意的光彩。
    「冷谷雙木」含笑互視,冷寒竹道:「他終究長成了!」
    冷枯木歡喜地歎息一聲,道:「我們也該回家了。」
    冷寒竹道:「賭約呢?」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什麼賭約,勝勝負負,還有什麼關係麼?」
    兩人相視一笑,向人叢中飄然隱去。
    「神手」戰飛目中見到這種場面,耳中聽到這聲聲歡呼,悵然若失,垂下了頭,心中更充滿了寂寞蕭索之感。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自語著道:「人生,人生……唉!去了……
    去了!」
    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大豪,便也在這歡呼聲中,落寞地走了,只是他心裡畢竟還有一絲甜甜的安慰,因為他知道,在不遠的一個地方,還有一朵甜甜的微笑在等著他,他心上的風塵與創痕,也當真需要那一雙瑩白纖手的洗滌與安慰。
    這也許是英雄的末路,但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起始呢?他曾經征服過許多人?但他又何嘗征服過一個女人的心?
    快樂和成功可以分許多種,只是要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他腳步雖沉重,但是在落寞的面容上,卻畢竟有一絲微笑。
    「七巧追魂」那飛虹站得與裴玨最近,這改邪歸正的綠林梟雄,似乎已從這歡呼聲中分得一份歡愉與光榮。
    因此他枯瘦的面容上,此刻正煥發著從來未有的光彩。
    他心中不斷反覆默念:「行善畢竟是比做惡快樂得多。」
    「攝魂刀」羅義,胸膛前一片鮮血,臥在一處僻靜的屋簷下,這一聲聲歡呼,浪潮般沖激他的心。
    他心中有許多感慨,也有許多悲哀,這一份感慨與悲哀,或許能幫他決定以後人生旅途的方向。
    「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邊少衍三人對望一眼,打了個眼色,偷偷從人叢中溜了出來。
    他們輕輕地以快步走出這條長街,直至飛掠出漢口城外,邊少衍忍不住吐了口長氣,道:
    「檀明跑了,我們怎麼辦?」。
    「八卦掌」柳輝冷「哼」一聲,道:「他跑得掉麼?」
    「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冷笑道:
    「他自認殺死『槍劍無敵』,裴玨怎會放過他,遲早是死路一條!」
    城外一片曠野,「八卦掌」柳輝仰天大笑幾聲,道:
    「只要檀明一死,哈哈……『飛龍鏢局』的賬薄、存折、營業情況,全都捏在我手裡,我們三人可真要揚眉吐氣了。」
    「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笑道:
    「何況我們這番已與『江南同盟』拉上了交情,改組後的『飛龍鏢局』,將來想必是一片坦途了。」
    「八卦掌」柳輝面色一沉,道:
    「龔兄,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位子,想來要歸於龔兄的了。」
    「快馬神刀」面上方自泛起一絲笑容,但一瞥柳輝的面色,笑容立斂,乾笑數聲,道:
    「柳兄說哪裡話?總鏢頭一位,自然是柳兄的了!」
    「八卦掌」柳輝面容略霽,突聽邊少衍冷笑一聲,兩人一齊回轉頭去,呆呆地望著邊少衍。
    邊少衍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道:
    「柳總鏢頭,將來『飛龍鏢局』還有小弟容身之地麼?」
    「八卦掌」柳輝亦自乾笑數聲,道:「邊兄,說哪裡話?無論以聲名抑或武功來說,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一位,卻該是邊兄的。」
    邊少衍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
    他笑聲才起,突聽「快馬神刀」龔清洋一聲慘呼,邊少衍、柳輝大驚之下,回首望去,──
    只見龔清洋面上肌肉一陣扭曲,雙肩一陣搖晃,忽然「撲」地仰面倒了下去,背脊之上,赫然插著一口利刃──不常看見的柳葉飛刀!
    邊少衍、柳輝面容齊地慘變,疾叱道:「誰!」
    回首望去,黑暗中緩緩走出了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飄飄在移動著腳步,一字一字地冷冷道:「兩位打得好如意的算盤!」
    「八卦掌」柳輝心頭一寒,顫聲道:「豹兄,你……你怎地來了?」
    苗豹冷冷一笑,道:「你連檀大爺都不認得了,還認得我嗎?」
    「八卦掌」柳輝滿頭大汗,連退三步,道:「我……我……」
    身形一轉,竟要掠走。
    苗豹大喝一聲!「哪裡去!」
    手掌一穿,身形閃動間,便已擋在柳輝面前。
    柳輝道:
    「苗兄,你這……這是要做什麼?嘿嘿,老兄弟好久不見,我請你──」
    苗豹面色一沉,殺機已現,道:
    「誰是你的老兄弟?我正是來要你的狗命!」
    邊少衍掌勢一揚,只聽「嗆啷」一聲,劍光暴現,長劍帶著一溜青藍色的光芒,閃電般向苗豹削去。
    苗豹赤手空拳,以一對兩,卻絲毫不懼,兩掌一引,直擊柳輝前胸,右面飛起一腿,直踢邊少衍持劍的手腕。
    邊少衍雖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是苗豹之敵,但此刻以二敵一,心中亦無畏懼之心,口中冷笑道:「你說來要命,我卻看你是來送死的!」
    說話聲中,他長劍翻轉,劍光飛舞,連環攻出三劍!
    哪知「八卦掌」柳輝卻乘這剎那間,擰轉身軀跑了!
    邊少衍到了此刻,心頭方大駭,只見苗豹冷笑一聲,左掌接了三招,右掌一揮一揚,三口碧綠的苗刀,帶著極為輕微的風聲,向柳輝擊去,要知生長苗疆,對於這苗人的絕技飛刀,早已練得得心應手,再加上武功的修為,內力的增進,手法更是巧妙。
    「八卦掌」柳輝方自奔出一丈,只聞身後風聲已至。
    以他的武功身法,本來不難將這三口飛刀避開,怎奈他此刻早已心慌意亂,左避右閃之下,一口飛刀,已自貫背而入,直沒至柄,「八卦掌」柳輝慘呼一聲,恰巧倒在「快馬神刀」龔清洋的身旁。
    邊少衍目光掃處,滿心驚慌,劍法已見繚亂,突見劍光中欺入一條人影,他大驚之下,厲叱一聲,劍光下削,只見白光一湧,他當胸卻已被苗豹擊中一掌,有如被千斤巨石擊中一樣。
    剎那間他只覺千萬顆金星,同時在他眼前現出,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上,苗豹飛起一腳,踢在他「鼠溪」要穴之上,將他的身軀踢得飛起一丈,砰地,又恰巧落在「八卦掌」柳輝的身旁!
    冷風嗖嗖,夜色慘淡。
    苗豹左臂鮮血淋漓,染得他一身紫紅,他方才反身擊中一掌,自己卻也被邊少衍長劍刺中。
    但是這剽悍狂野的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連望都未向自己的傷處望上一跟,僅只微一皺眉,俯身拾起了邊少衍的長劍,身形展動,刷地,削下一大片樹皮,以他們三人的鮮血,在新削下的樹皮上寫了七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賣主求榮的下場!」
    他滿意地看了幾眼,這字跡雖然拙劣,但是字句卻充滿了正直、忠誠,以及對世人的警惕。
    然後他隨手拋棄了長劍,轉身走人黑暗裡,嗖嗖的冷風,剎那間便吸乾了地上的鮮血!
    曠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漢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卻在肆意狂歡著。
    他們敲開了所有的酒店,幾乎喝乾了所有的酒。
    他們三三兩兩痛飲著美酒,暢敘著生平。
    他們在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紛亂──因為他們就要走了,所有的熱鬧,看來都已成為過去,「冷谷雙木」不知所蹤,「飛龍鏢局」一敗塗地,賭約、鬥爭,都沒有了,都過去了。
    雖然「龍形八掌」還未死,但他走去何處,卻是無人知道。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會合,此刻已勢必解體,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卻在心中暗暗慶幸!
    只有一件事,是他們共同承認的,那就是──
    武林中終於出現了一顆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們不時舉杯為這顆明星祝賀,這明星雖然經歷過許多折磨、危難與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終成不朽!
    然而,此刻,這顆明星卻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獨的莊院中,那冷清的後園裡,裴玨孤獨而冷清地將自己鎖在一間房裡。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傑盼望著與他同飲,但是他卻只想孤寂,他並非要遠離人群,只是此時此刻,他急需孤寂來為他整理紊亂的思潮,來為他分析當前的去向,來為他冷卻過激的熱情。
    他也曾聽到袁瀘珍的腳步到他窗前來輕輕探望,以及鄰房的吳鳴世說話的聲音,他知道這些都是關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吳鳴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與久別重逢的袁瀘珍暢談,他只說:「經過這麼多天的勞累,我們都該早些睡了。」
    「冷谷雙木」的不告而別,使得他在煩惱與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離別的惆悵,這些天,他與這兩個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熱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濃濃的情感。而自今以後,他卻永遠再無法知道他們的去處,因為他們的行蹤永遠是那麼飄忽,而「冷谷」也是個虛無縹緲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沒有絲毫睡意,恩仇的難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難測,以及一種成功後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頭腦,都像是在冰山中凍了數十年那樣地冰冷,新鮮而清醒。
    遙遠處,有更鼓傳來,他沒有細數,也不知已至幾更。
    夜,深深沉沉,人,靜靜寂寂,樹,冷冷清清。
    在這深深沉沉,靜靜寂寂,冷冷清清的夜裡,裴玨忽然聽到一陣陣呼喚的聲音……
    這聲音既似遙遠,又似不遠,既似飄渺,又似真實,彷彿是幽冥間鬼魂的呼喚,又彷彿是懷抱裡情人的聲音。
    他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長身而起,輕輕推開窗子,庭園便像是被水洗過的玄冰一樣呈現在他眼前。
    沒有人影,但呼喚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玨兒……玨兒……」
    他驀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玨兒……玨兒……」
    呼喚的聲音,飄蕩在山石、亭園、林木間,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輕輕掠開三丈,眼瞟處,吳鳴世的窗戶仍未關好,房中竟然沒有吳鳴世的影子,孤燈未熄,吳鳴世竟像已出去好久了。
    他無暇思索吳鳴世的去向,因為那呼喚不但響在他耳邊,還似乎響在他心底,他肩頭一聳,飛掠而起,三兩個起落,便已掠出了這深沉冷清的庭園,只是庭園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隨著呼喚的方向,他提起真氣,有如輕煙一般地飛掠著,奇怪的是,無論他飛掠得多麼迅快,無論他已掠過了多少路途,這呼喚竟仍然和他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聽來仍是那麼遙遠而飄渺,如真如幻,似遠似近。
    極目望去,前面彷彿是一片小小的湖?白,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發出夢一般的銀白色光澤。
    他微一遲疑,呼喚卻又響起!
    「玨兒……玨兒……」
    這兩聲呼喚似較真實,他提氣縱身,前掠十丈,只見蕩漾的湖水邊,有一幢陰陰的屋影,三兩點昏黃的燈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後,那奇異的呼喚聲便不得再聞,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
    「難道就是這裡?難道這就是那奇異的呼喚聲叫我尋找的地方?」
    他伏下腰,以絕頂的輕功,再向前移動十丈,只見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廢棄了的樓船,並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來做水上人家,他還看到一隻狸貓沿著船舷走入艙裡。
    「是誰住在這裡?這裡有什麼秘密?」
    他期待著再一次的呼喚,但呼喚終不再聞,於是他雙臂一伸,輕輕落在左面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葉飄下,絲毫沒有引起半分聲響。
    一陣風吹過,他彷彿乘風一般,掠到那有燈的船艙,樓船已舊,自多裂隙,他謹慎的湊目一望──
    又是一張熟悉、美麗而蒼白的面容呈現在他眼前!
    他幾乎脫口喚出!
    「孫錦平!」
    此刻,在黯沉的燈光下,盤膝坐在一張木榻上,手裡輕輕撫弄著一隻灰白色的狸貓,長髮披肩,容顏憔悴,這蒼白而美麗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別經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玨心裡的孫錦平麼?
    她顯已遠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動人的光彩,但在這一剎那間,在裴玨的眼中,她還是如以前一樣地親切。
    「她沒有死!」一陣狂喜,使得裴玨已將喚出聲來;但映入他眼簾的第二張面龐,卻使得他幾乎連呼吸都一齊屏住。
    一隻蠟燭,燭火飄搖,飄搖的燭火旁,肅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龍形八掌」檀明,他面色隨著燭光的變幻而遙晃著,他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間竟仍是如此從容而鎮定。
    隔著一張殘舊的桌子,與檀明對面坐著的,竟是「孫老爹」──「斷魂刀」孫斌,這久歷風塵的老人神色更加蒼白,右面的袖子虛虛垂下,顯見右臂已被人齊根斷去,本來挺直的腰身,此刻也變得彎曲而佝僂,不時發出的一兩聲乾咳,更加重了他蒼老之意。
    他看來就像他面前的蠟燭,雖仍在風中掙扎,卻終於將要熄滅了。
    這兩個老人對面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孫老爹」低垂著頭,正在仔細端詳著手掌中的一件東西。
    良久良久,他將掌中之物輕輕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隻「碧玉蟾蜍」。
    裴玨心頭一陣狂跳,只聽「孫老爹」輕咳著,長歎著道:
    「美人多是禍水,奇珍更多不祥,唉……為了這一隻『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殘廢,連……唉,連錦平都……」
    他一連輕咳幾聲,實在不忍再說下去,榻上的孫錦平垂下了頭,秋波中一片瑩然,終於忍不住流下了兩滴淚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無追尋之處,便是她的生命,此後也永將在愁苦間度過!
    「龍形八掌」面上神色亦是一陣黯然,歎道:
    「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孫兄,你……你……」
    他似乎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是說不出來。
    「孫老爹」強答一聲,.道:
    「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這種地步,也是罪有應得,只是檀兄,你……你為什麼不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
    裴玨心頭一動,只見檀明眼簾一合,默然不語,心中顯見是感觸良多,「他感觸的是什麼?」
    「孫老爹」長歎著接口又道:
    「我失去了這『碧玉蟾蜍』後,便一心以為它是被『淮陽三煞』盜去,竟沒有去追查事實的真相!唉……只可憐『淮陽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們雖然為惡甚多,但又何嘗得罪了我!反是我錯怪了他們,我……我這不是罪有應得麼?」
    「龍形八掌」檀明張開眼來,茫然凝視著燭光,緩緩道: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之報,最是令人難測,『淮陽三煞』作惡多端,沒有被仇家殺死,卻死在你手裡,你心裡自然難受,但你若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會是蒼天假你之手,來將他們除去呢?」
    這充滿著哲理的言語,使得孫斌雙眉一揚,但瞬即歎道:
    「我無心鑄下了這般大錯,也受到了應得的報應,這樣我死了之後,在九泉下也會安心些,只是檀兄,你……你為什麼……」
    檀明截口歎道:
    「我如今受到這樣的冤屈、侮辱,實在也是罪有應得,我本想將這『碧玉蟾蜍』物歸原主後,就遠遠一走,讓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讓這一段武林中的隱密,永遠埋藏,但……但是我滿腔積鬱不吐,實是死難瞑目。」
    裴玨心中又是一動,他已漸漸聽出此事,其中必定還隱藏著一件曲折、離奇、詭異的經過,那其中必定不知包含著多少辛酸與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