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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舊恨新仇

夜更深,風更急,四下的火焰,也因無人照顧,而漸漸黯淡衰弱,甚至終於熄滅。
    於是大地變得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給四下的武林群豪心中,又平添了幾分悚慄的寒意。
    裴玨面容蒼白,瞬也不瞬地凝望在「過不去」身上,心房跳動更劇,雙拳也握得更緊。
    「神手」戰飛目光如炬,沉聲道:
    「這裡四下俱都是武林高手,絕對不會有任何人敢來傷害於你,你只管放膽說出便是──」
    他伸手向裴玨微微一指,又道:
    「這位『裴大先生』就是昔年『槍劍無敵』裴氏雙雄的後人,他的武功比『龍形八掌』更高,你說出來後,他自會保護你。」
    「過不去」抬頭望了裴玨一眼,瞬即垂下頭去,似乎呆呆地想了許久,又自輕咳數聲。
    他身旁的一條黑衣大漢,遞給他一瓶白酒,他接在手裡,拔開瓶蓋,又關起,關起瓶蓋,又拔開。
    終於,他仰天喝下幾口烈酒,勇氣似已大增,又抬頭望了裴玨一眼,又輕咳數聲,方自徐徐道:
    「那一天,天氣很冷,大雪紛飛,地上的雪,積得很厚,我趕著車子,到了保定,實在過不去了。」
    有幾個黑衣大漢,聽到「過不去」三字,似乎忍不住要笑了起來,但一望四下眾人的神色,那種沉重肅穆之氣,卻又將他們的笑聲壓了下去。
    只聽「過不去」接著說道:
    「所以到了保定城,我就歇了下來,在城門附近,找了家小酒鋪,喝起酒來,喝到一半,我走到門口吐痰,哪知一掀簾子,就看到『龍形八掌』檀明檀大叔騎著匹馬自街上走過──」
    「神手」戰飛沉聲截口道:「黑夜之中,你是否看得清楚。」
    「過不去」透了口氣,道:
    「那時雖是黑夜,但滿地的雪,光線並不太暗,是以我實是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有半分差錯,那時我還在奇怪,檀大爺孤身一人,怎麼會跑到保定城來?但是我惦念著喝酒,也沒有十分在意!」
    他語聲微頓,立刻又接道:
    「檀大爺本來將帽簷壓得很低,若不是恰巧有一陣風,吹開檀大爺的帽子,我也不會看得出是他老人家的。」
    裴玨心頭一凜,忖道:「這難道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
    「神手」戰飛點了點頭,沉聲又道:「後來呢?」
    「過不去」將脖子縮得更深,接著道:
    「後來我酒喝完了,已有七八分醉意,覺得甚是舒服,彷彿天氣也不甚冷了,乘著酒興,闖上了保定府的城樓,往下一看,只見遠遠的雪地上,似乎有三兩條人影在來回跳動著。」
    「神手」戰飛面色一沉,道:「你已有七八分酒意,還能看得那麼遠麼?」
    「過不去」道: 
    「城樓上風很大,我上去後酒意就像是醒了三分,城樓外一片白雪,那人影又跳動得很急劇,是以我才看得見,那時我就覺得這三人似乎是在拚命搏鬥,等了一會,他們突然停止了,只剩下了一條人影,又騎上了馬,竟向這邊飛馳而來,我由上而下,看得清清楚楚,馬上人竟然還是那『龍形八掌』檀明檀大爺!」
    裴玨大喝一聲,道:「你看得是否當真清楚?」
    「過不去」畏怯地說道:
    「我已看過檀大爺那天所穿的衣服,我想,絕對不會錯的。」
    裴玨身形搖了兩搖,便像石像般木然而立,目光直視著遠方,遠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張「龍形八掌」獰笑著的面容。
    群豪再也忍不住騷亂了起來,有的目瞪口呆,有的互相私語!
    「想不到仁義為先的『龍形八掌』,竟是個衣冠禽獸!」
    「神手」戰飛一手捋鬚,直到這一陣,騷動完全平息,突地厲聲道:
    「十餘年前,你便已知道此事,怎的直到今日方自說出?難道你已受過什麼人的威迫利誘麼?」
    「過不去」顫聲道:
    「那天晚上我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直到第二日清晨,我才聽到『槍劍無敵』兩位英雄被人殺死的消息!」
    「我當時心裡又驚又怕,而且越想越怕,我知道檀大爺辦下這件事一定不願意讓人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看到了他,一定會將我殺死滅口,我想求人保護,但那時武林中有誰能與檀大爺對招呢?有誰會相信一個趕車人的話?」
    「神手」戰飛沉聲道:「那麼你便如何處理了此事?」
    「過不去」長歎一聲,道:
    「我想來想去,可不知我那一探頭的時候,檀大爺有沒有看到我?我怕得要死,我將大車賣了,遠遠地躲了起來。」
    「神手」戰飛道:「而且一躲就是十年,是麼?」
    「過不去」目光黯然,點了點頭,緩緩道:
    「我本想等『龍形八掌』檀大爺事情發作之後再出來,哪知這件事竟真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又希望他快些……快些死,哪知他又不死,所以──唉,我一躲就是十幾年。」
    「神手」戰飛濃眉一揚,厲聲道:
    「那麼此刻你為何又說出來,難道你已不怕死了麼?」
    「過不去」默然垂下了頭,道:
    「我本不想出來,但是……唉,這十幾年的日子,的確難過,我既沒有儲蓄,又沒有恆產,只靠著我老婆的一雙手為人家洗衣養著我,我卻躲在家裡,不敢出門一步,整天在炕上,我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又寂寞、又害怕,生怕檀大爺會突然從門裡摸進來,一刀將我殺死!」
    他呆了半晌,又道:
    「但是最近,我老婆死了,我連飯都沒有得吃,有一天半夜出來,問人要了些冷飯,但是我吃完了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一個拿著刀的人在我門上走過,我連那狗窩似的家都不敢回了,乘夜跑了出來。」
    只聽他沉重地接著道:
    「但是我又能到哪裡去呢?我連路都不大會走了,又沒有錢,白天又不敢露面,只有在晚上掘些草根樹皮充飢。」
    「這麼過了幾天,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了,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條弄堂的垃圾箱旁邊,看到了……」
    他忽然頓住語聲,驚恐地瞧了戰飛一眼。
    「神手」戰飛冷冷道:「不要緊,說下去!」
    「過不去」顫聲道:
    「我又冷又餓,實在睡不著,突然聽到一間屋子裡發出好多聲慘呼,我一驚之下,翻身就跑。」
    「神手」戰飛道:
    「跑了沒幾步,我手下的一個兄弟就一把抓住了你,是麼?」
    「過不去」顫抖著點了點頭,道:
    「我本已嚇得幾乎暈過去,抬頭一看,又發現自己竟是在『飛龍鏢局』的門口,我以為那位大哥就是檀大爺的手下,就撲地一聲跪了下來,哀呼著說:大爺,我沒有看到,請大爺行行好,放我走,告訴檀大爺,那天晚上我雖在保定城,但是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神手」戰飛哼了一聲道:
    「我那兄弟以為你是個瘋子,本想將你放走,但我聽到你的話,覺得其中大有隱秘,就逼著問你是誰!」
    「過不去」不住點頭道: 
    「正是正是,我知道了大爺你不是『飛龍鏢局』的人,又看到大爺你……你……」
    「神手」戰飛冷冷道:「告訴他無妨,自管說下去便是。」
    「過不去」抽了一口涼氣,道:
    「小人又看到大爺你將那間『飛龍鏢局』全都拆毀了,就知道大爺你一定是『龍形八掌』的仇人,而且一點也不怕『龍形八掌』,所以就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源源本本地說了出來。」
    「神手」戰飛目光一掃,突地朗聲道:
    「各位朋友,可是都聽到了這位過朋友的話麼?」
    群豪有的仍然目瞪口呆,有的不住點頭,也有的紛紛驚歎。
    「神手」戰飛濃眉一挑,朗聲又道:
    「各位到了此刻,想必已知道那『龍形八掌』到底是怎樣的角色了!這位過朋友那日在保定城,正是『槍劍無敵』裴氏雙雄保著一趟紅貨,就是那罕世之珍『碧玉蟾蜍』到河北去的──」
    話聲未了,一直木木而立的裴玨突地大喝道:
    「碧玉蟾蜍?我爹爹受害那日,保的就是碧玉蟾蜍麼?」
    「神手」戰飛見了他的神情,不覺一愕,頷首道:
    「正是『碧玉蟾蜍』,此事天下人盡皆知,怎地裴兄不知道?」
    裴玨倒退三步,雙拳緊握,目中汩汩流下了淚珠,流過他蒼白而失血的面頰,他仰天哀呼道:「蒼天呀蒼天,那冷血的兇手,當真就是他麼?」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闖入檀明書房那日,檀明在掌中把玩著的東西,正是一隻碧玉的玩物。
    他也忽然發覺了,為什麼檀明看到自己時,會那般驚慌地將那件玩物收起,而且永遠不許自己再到書房中去。
    一些他以前不能解釋,也不願解釋的事,在這剎那之間,竟已全都有答案了──而這答案又如此令人痛苦。
    「過不去」畏怯地望著他,群豪也同情地望著他,「冷谷雙木」齊地長歎一聲,冷寒竹低低歎道:「文琪──唉,她真可憐。」
    冷枯木沉重地點了點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神手」戰飛一手捋鬚,大喝道:
    「武林之中,若是還有公道,還能讓『龍形八掌』那惡賊活在世上麼?」
    群豪哄然一陣大喝,此刻人人俱是憤怒填膺,若是「龍形八掌」身在此間,他武功再高,只怕也要被這般怒氣擊倒!
    「神手」戰飛大喝道:
    「『槍劍無敵』慘死在『龍形八掌』那惡賊之手,我『江南同盟』,已決心要為裴大先生復仇,各位俱是滿懷正義的熱血男兒,雖非『江南同盟』,也應該要助我兄弟一臂之力,各位,是麼?」
    群豪又是一陣大喝,直震得四野將落未落的蕭蕭木葉,都為之簌簌飛落,嚴冬似乎在這剎那間,便已降臨大地。
    「神手」戰飛目光一轉,道:
    「裴兄,你有這許多朋友為你後盾,還怕大仇不報?」
    裴玨茫然望了望「過不去」,口中喃喃道:
    「過不去,過不去……世上畢竟有些事是過不去的,檀明呀檀明,你畢竟是錯了,錯了!」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冷寒竹道:
    「若是檀明知道他苦心積慮的惡計,瞞過了天下人耳目,卻毀在這小小一個車伕手上,真不知他心裡要有什麼感覺?」
    冷枯木面上泛起──絲冷削的笑容,緩緩道:
    「那麼他以後就會深信,世上畢竟有什麼是過不去的了。」
    風更急,吹散了大地上的怒喝、驚語與歎息!
    「龍形八掌」檀明一手輕帶馬韁,一手微捻長髯,任憑他胯下的健馬,在夜色之中緩步而行。
    這雄踞武林,叱吒江湖的武林大豪,此刻眉宇間一片凝重之色,似乎在心中考慮著什麼重大的決策。
    羅義、邊少衍,以及那「八卦掌」柳輝,緩緩跟在他身後,再後面便是四條疾裝勁服的漢子,裝束打扮,似乎是鏢局中的趟子手模樣。
    八匹馬行走在靜夜裡,既無人聲,亦無馬嘶,只有鐵蹄踏在道路上,發出一連串「得得」聲響。
    清冷的晚風,吹拂著檀明的鬍鬚,他突地長歎一聲,道:
    「秋殘冬至,一到嚴冬,武林中的許多人,就都該解決了!解決了這些事後,我想我也該好好地休息一陣,這些年來,唉──」
    他微喟一聲,頓住話頭,「八卦掌」柳輝一拍馬股趕到他身側,微微一笑,緩緩說道:
    「這些年來,總鏢頭雖然勞累了,但精神卻似越發矍鑠,而處理事情,也越發地教人佩服──」
    他微一沉吟,似乎在考慮自己該如何說話才能得到他主子的歡心,終於又自微笑一下,輕輕道:
    「就拿方纔的事說吧,我實在就從心裡佩服,三言兩語,就將江大石說得服服帖帖,情願去赴湯蹈火,不過──總鏢頭即使不說那些話,我們這班人也都甘心為總鏢頭賣命的。」
    「龍形八掌」撚鬚一笑,緩緩道:
    「這就叫做待人處事的方法,賢弟,有一日我若退休歸隱,你就該學著我的方法去做人。」
    「八卦掌」柳輝目光一亮,但面色卻作出十分驚訝沉重之態,道:
    「總鏢頭無論身體、武功、心智,都正在巔峰狀況之中,怎地就說出退隱的話來。,總鏢頭若真的退隱了,這麼大一份事業有誰擔當得起?」
    「龍形八掌」笑容更是開朗,含笑道:
    「話雖如此,但歲月哪肯饒人,雖是絕世英雄,也擋不得歲月的消磨,唉,我只望他們……」
    話聲未了,身後的道路上,突地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一匹健馬,急馳而來,檀明面色一沉,道:「什麼人?」
    說話之間,八匹健馬,一齊勒住馬韁,急馳而來的騎士,翻身掠下馬來,雙手一垂,躬身道:
    「戰神手已到中原,方纔已在伏牛山現身;但看來只有他孤身一人,不知要與裴大先生說些什麼,小的不敢停留,先來通報總鏢頭。」
    「龍形八掌」檀明濃眉一皺,沉吟半晌,冷冷笑道:
    「好好,果然來了,此人既來中原,想必早有安排,絕不會只有孤身一人,江賢弟若要動手,只怕很難了。」
    「八卦掌」柳輝面色亦自微微一變,賠笑道:
    「他居然敢離開自己的地盤,來到中原,大概已是活得不耐煩了,這正是總鏢頭的洪福,小弟實在應當向總鏢頭道喜的,至於那江老弟,不但一身武功,而且機警百出,我想事情也不會困難。」
    「龍形八掌」檀明微喟道: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你們這些人,太過低估了『神手』戰飛,其實此人也算得上是個人物。」
    「八卦掌」柳輝賠笑道:
    「戰神手雖然也有些神通,但怎麼能與總鏢頭相比?總鏢頭雄踞天下數十年,難道還會對付不了他麼?」
    「龍形八掌」微笑道:「話雖如此,但也總該小心為是──」
    他語聲頓處,目中殺機大露,仰天笑道:
    「戰飛呀戰飛,你雖然出人意料,但老夫卻早已在那邊伏下眼線,你的一舉一動,又何嘗能逃得過老夫的耳目?此番你既已到了中原,老夫若不好好地招待招待你,也枉為中原的地主了!」
    笑聲之中,滿含得意之情,「八卦掌」柳輝亦自大笑道:
    「無論是誰,若是與總鏢頭為敵,此人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