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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此良宵

本自滿懷怒意的「龍形八掌」檀明,聽了他愛女的輕笑低語,他雖然生性嚴峻,但卻不禁也將胸中的怒氣,消去大半。
    當他回到那間已特別為他設備周全的房中去時,他的步履是安詳的,只是安詳中卻又有些沉重。
    「老了!」
    他暗歎低語著,由河北至江南這一頓勞累的旅途,已使他此刻全身都彌布著疲憊之意,事業的成就,地位的鞏固,名譽的增長──這些都像是包著糖衣的毒藥,在慢慢地侵蝕著他的雄心壯志,也在慢慢侵蝕著他對武功鍛煉的恆心,使得十年前還不知道「疲憊」為何事的他,於今竟有了疲憊之意。
    往昔快馬奔馳,摧馬揚鞭的日子,如今已像是長江大河中滾滾的流水,一去而永不復返了。
    他沉重地將自己高大的身軀,投在柔軟的床上,冀求能尋得舊日的夢境。「老了,老了……」臨睡前,他還在歎息低語。
    可是,當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睡眠,將他已失去的活力,又悄悄地帶回給他,當他大步走出房門時,人們所看到的,又是一個叱吒江湖,威猛深沉的英雄,而不是昨夜疲憊的老人。
    一個長身玉立,面貌娟秀,但卻雙目無光,嘴唇薄削,掩口的微鬚,良好的笑容,卻仍掩不住他滿面薄削之像的中年壯士,快步從人群中穿出,筆直地走到他身前,躬身一禮,面上更堆滿了幾近阿諛的笑容,恭聲道:
    「檀老爺子,長遠沒見了,您老人家可好?」
    「龍形八掌」目光閃動,根本望也沒有望這人一眼,他知道這人便是江湖中專門以出賣消息為生,也以出賣消息出名的「快訊」花玉,此人武功不高,但卻一表人材,數百年來江湖中以這種方式來討生活的,他尚是第一個。
    是以檀明僅僅不悅地「嗯」了一聲,也根本沒有回答他的話。
    但是「快訊」花玉卻久已習慣了這種輕蔑,是以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面上仍自堆滿了職業性的笑容,恭聲又道:
    「明天就是江南綠林道共賀盟主的日子了,您老人家明天可準備到『浪莽山莊』中去嗎?」 
    檀明又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那些群聚院中的武林豪士,本來見到有人上去和檀明說話,便遠遠站在一邊,此刻見檀明對此人根本不加理會,就都走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道:
    「檀老爺子,多年未睹風采了。」
    「檀老前輩,晚輩向您請安。」
    檀明一面含笑為禮,一面揮手對那「快訊」花玉沉聲道:
    「你有什麼話,去找龔老三說去!」
    「快訊」花玉笑容未改,諾諾稱是,但卻又帶笑道:
    「您老人家可要知道,這位新出來的『總瓢把子』,究竟是何人物嗎?」
    檀明神色果然微微一變,「快訊」花玉察言觀色,立刻接道:
    「聽說此人是個不會武功,窩窩囊囊的角色。」
    「龍形八掌」雙目一張,突地轉身向早已垂手站在一旁的「快馬神刀」龔清洋沉聲說道:
    「拿兩封銀子送給這位花壯土做盤纏。」袍袖一拂,方待走下台階,只見人群中突然發出一陣騷動,接著便讓開一條通道,他閃目一望,只見人叢中施然走來五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卻正是「虎邱飛靈堡」的東方兄弟。
    「快訊」花玉多日來一直守在這客棧,昨夜以五十兩銀子的價錢,賣給「浪莽山莊」在這山城伏下的暗卡一個消息──「龍形八掌檀明來了。」今日,他又以另一個消息,向檀明換了一百兩銀子。
    此刻他面上含著滿意的笑容,走出客棧,客棧中正喧騰著寒暄笑語,他走出門外,西行幾步,立刻有一個黑衣勁裝的大漢迎面而來,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一起走到街的轉角處。
    那黑衣大漢忍不住立刻低聲問道:
    「花大哥,今天可有什麼訊息?」
    「快訊」花玉展顏一笑,緩緩伸出一個食指,簡短地說道: 
    「一百!」
    黑衣大漢面容變了一變,心中雖在嫌貴,但卻也知道,這「快訊」花玉之所以能吃這行飯,而且吃得非常舒服,就靠了消息的準確可靠和「快」,尤其是這「快」字,有些消息,固然人人都會知道,但他卻比別人要快上幾步,因之才能夠賣錢,也因之他提出的價錢,從來沒有還價餘地。
    黑衣大漢一言不發地掏出兩封銀子,花玉拿在手裡拈了拈,便道:
    「冷家兄弟昨夜走了,今天還沒有回來,明天我擔保他們不會到『浪莽山莊』中去。」
    黑衣大漢目光一張,急急問道:「你怎麼能擔保?」
    「快訊」花玉得意地笑道:
    「我要是沒有法子知道,還能要你的銀子嗎?」他頓了頓,又道:
    「有關此事,我也許還有更重大的消息,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今夜四更,我再在這裡告訴你。」
    於是片刻之後,立刻又有一匹健馬,向「浪莽山莊」中急馳而去。
    每一件足以震動武林的大事,表面看來,雖然轟轟烈烈,光明正大的,可是暗中,卻不知有多少陰謀的勾當,奸狡的詭計,辛酸的血淚,也不知有多少諸如此類的交易,只是你若不深深地去體會,你便難以發覺而已。
    「快訊」花玉將身上五封銀子分在三個地方收著,這樣才不會太過沉重,然後他便快馬馳到京口,縱情玩了一日。
    回來時,已經過了黃昏了,他懷裡的銀子,也只剩下了三封。
    但是他有把握,到了今夜五更,這三封銀子,又會增加幾倍,因為他確信自己已掌握到一件秘密的樞紐。
    經過這山城的時候,他停下馬,向那客棧中望了幾眼,客棧中仍然有人聲,他幻想得到,不知有多少人,此刻正圍在「龍形八掌」身旁,對這位名傾武林的豪傑,作各式各樣的奉承,就正如自己一樣。
    於是他嘴角泛起一個自嘲的笑容,反手一鞭馬股,這匹馬,便向「浪莽山莊」的方向急馳而去。
    但是他走的不是正道而是小路,而且距離「浪莽山莊」還有許多路的時候,他就將馬寄在一個貧窮的農家裡,就像昨夜一樣,他給了這農家的主人一些散碎銀子,換來一連串的感激。
    聽這種感激的話,在他說來,是一件稀罕的經驗。
    他的腳步,也就變得更輕快了。
    然後,他頎長的身形,便隨著這輕快的腳步,投入「浪莽山莊」巨大的陰影中,這情形也正和昨夜一樣。
    昨夜──
    當那山城中似乎已不再有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可供他探測的時候,他便悄悄地跑到「浪莽山莊」來,沿著和今夜相同的路線,從山莊四周高大的牆角,繞到莊後,正如同一個經常在飯鋪後門蹲伏著,期待著大人先生們飯後剩餘的渣滓,來塞滿自己腸胃的乞丐一樣,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在一些陰暗的角落裡,拾取一些別人無意洩漏的消息。
    但是,縱然有圍牆的陰影掩護著他的身形,他的心情,卻仍然是緊張的,因為他知道圍牆裡住著的,都是隨時可以奪取他性命的英雄豪士,他極力躡輕自己的足履,生怕自己會發出任何一點足以奪取自己性命的聲音和響動。
    同時,他也在留意傾聽著圍牆內的聲音與響動,然而四下是那樣靜寂,他甚至能聽得出自己心跳的聲音,輕微的,規律的,他的步履便也隨著這輕微而規律的心跳聲,向前移動著。
    突地──
    圍牆內有了聲響!
    他機警地停下腳步,屏息而待。
    只見一條人影,緩緩自圍牆中升起,似乎也在留意著四下的響動,是以左右察看了許久,方自翻身到牆頭,然後「噗」地跳到地上。
    他看到這人躍到地面後,竟像是站立不穩,向前衝出數步,身形方自站直,他不禁暗中奇怪。
    「這人是誰,竟不會武功,而敢在這『浪莽山莊』中做這些鬼祟勾當──」
    他念頭尚未轉完,只聽圍牆中又是一聲輕喝:
    「是誰?」
    然後有兩條人影,像離弦之箭似的,從牆內掠出,飄然落到方纔那不會武功的人影前面,他大驚之下,忙將自己的身形,隱藏一株樹後,幾乎連呼吸都不敢透出,微露半隻眼角,向外窺去,只見那不會武功的人影,見到有人攔住自己的去路,非但絲毫沒有驚慌之態,反而挺起胸膛,朗聲道:
    「是我!」
    此後他已看出這人影是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夜色中雖看不甚清,但他仍覺得這少年的俊美與英挺,竟是自己生平未見,他心情緊張地期待著,等待那兩人的反應,哪知那兩人反而退後一步,恭聲道:
    「原來是裴大先生,如此深夜,不知裴大先生要到哪裡去?」
    「裴大先生」四字一人花玉之耳,他幾乎忍不住脫口驚呼起來!
    「難道他就是那將要被江南綠林豪士奉為總瓢把子的『裴大先生』?怎地他竟不會武功?又是個如此年輕的少年?」
    此事委實太過離奇,他蹲身下去,伏在樹腳,只聽這「裴大先生」冷冷答道:
    「如此良宵,我想到外面走走──可以嗎?」
    那兩條人影俱是精悍彪壯的勁裝漢子,目光閃閃,身形輕靈,顯見得武功都很有根基,在「浪莽山莊」中亦非泛泛之輩,此刻兩人對望一眼,哈地一起大笑起來,其中一人笑著說道:
    「如此良宵,難得裴大先生有此雅興,我兩人不嫌冒昧,也想陪『裴大先生』走走。」他笑聲一頓:「可以嗎?」
    被稱為「裴大先生」的裴玨,直到此刻,才顯然吃了一驚,目光轉處,竟答不出話來,躲在樹後的「快訊」花玉不禁大惑不解,他無法想像,怎地在「裴大先生」與「神手戰飛」之間,還會有此等情事。
    只聽「裴大先生」似乎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冷冷說道:
    「但憑尊意!」
    此刻「快訊」花玉的心情,雖然緊張,卻也忍不住有些興奮,因為他知道此事其中,必定又隱藏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而別人的「秘密」在他眼中,就和白花花的銀子一樣。
    他看到那兩個精悍的漢子一左一右,將「裴大先生」挾在中央,緩緩向前走了兩步,這兩人腳底竟同時一個踉蹌,兩人同時翻身喝道:「誰?是……」這兩人喝聲方自出口,身形搖了兩搖,竟同時「噗」地一聲,倒在地上。
    這一變故發生之突然,使得「快訊」花玉忍不住伸手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脫口驚呼出聲來。
    卻見這「裴大先生」似乎也吃了一驚,俯身下去,伸手一探這兩人的胸膛,然後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躲在陰暗處的花玉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星光之下,這「裴大先生」的手上,竟是沾滿了鮮血!
    只見「裴大先生」伸著沾滿鮮血的手掌,四下轉動著身軀,口中喃喃道:
    「誰?誰?」 
    夜色深沉,春寒如水,吹得四下的木葉,簌簌作響。
    「快訊」花玉一生之中,雖然也曾經歷過許多凶險之事,也雖然明知道他眼前所見的,必定有關一件絕大的隱秘,可是他幾乎仍然忍不住翻身掠起,遠遠逃開這裡,這充滿了森森寒意的地方!
    可是──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眼簾微一張合,再次抬目望去的時候……
    「裴大先生」身側,又已多了兩條人影,這兩條人影是那麼高,那麼瘦,就像是鬼魅突然自地底湧出似的,漫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強自按捺著心中的驚恐,定了定神,再凝神望去!
    「呀!原來是他們!」
    這兩條人影竟是他方才離去之時,仍在山城客棧中高臥的「枯木寒竹」!
    他不知道這兩個怪人為何突然在此地出現,更不知道他們與這「裴大先生」有什麼關聯,只見他們望著「裴大先生」,冷冷說道:
    「琪兒病了!」
    「快訊」花玉不禁又為之一愣:「琪兒是誰?怎麼這枯木寒竹深夜之間,跑到這裡來,又不惜以毒手殺死兩個人,卻只為了要告訴別人『琪兒病了』?」他心中大奇,定睛望去,卻見那「裴大先生」聽了這話,神情竟然一變,竟滿帶惶急之色地說道:
    「她怎地病了?什麼病?」
    冷枯木又自冷笑一聲,道: 
    「她是為你生病的!」
    冷寒竹亦自冷然接口道:
    「去看看她!」
    「快訊」花玉此刻更有如墜入五里霧中,縱然用盡心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此刻雖已隱約猜到,這「枯木寒竹」口中的「琪兒」,可能就是「龍形八掌」的愛女「龍女」檀文琪,可是這樣一來,他反而更加糊塗!
    「這『裴大先生』顯然就要成為江南綠林的總瓢把子,而武林中人人知道,『神手』戰飛此舉,為的就是要團結江南綠林,來和『飛龍鏢局』作對,但他卻又怎會和『龍女』檀文琪有著關聯,而那檀文琪竟會為他病了。」
    有些事讓當局者或是深知內情的人見了,固然平平無奇,但局外人卻不禁莫名奇妙。此刻星光甚明,映在地上的兩具屍身,屍身旁的兩個怪人,以及一個看來似是失魂落魄的少年,讓這迷濛的黑夜,平添了不知幾許淒清之意。
    只見「裴大先生」又自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歎一聲,緩緩道:
    「我不能去。」
    「快訊」花玉暗中點了點頭,忖道:「換了是我,我也不會去的。」卻見「枯木寒竹」聞聲大怒起來!
    冷枯木冷笑一聲,森冷地說道:
    「她為你病了,你連看都不去看她?」
    冷寒竹接口冷笑道:
    「有些人總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你可想到,今日你能不去嗎?」
    這「枯木寒竹」說起話來,聲音之冷削森寒,有如發自墳墓,「快訊」花玉雖然明知此語不是向他而發,也忍不住全身悚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