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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浪跡天涯

    迷茫一片毛冰一低頭,卻發覺那被她自己愛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掛在她脖子下面,心頭不禁猛地一陣劇跳,雖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分疑忌,卻也並不在這喜悅的感覺之下。
    她惘然進入回憶裡,面前那詭秘的胖瘦兩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迷茫一片,而仇獨英俊、清瞿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浮了起來。
    她記起那一天,當仇獨帶著滿臉悲愴的情意離開她時,她心中充滿自疚和愧作,然而仇獨卻以為她是為了離開自己而難受,於是他從懷中拿出這皮盒來給她,並且說這是他平生最富紀念價值的一件東西,她看得出他當時臉上鄭重的神色。
    此後,這皮盒便時刻不離地跟隨她身旁,每當地憶起仇獨,憶起自己對仇獨所欠負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債,她就會無言地將這皮盒拿出來,靜靜地凝望和把玩著,讓自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當她看到那詭秘的兩個人手中拿著這皮盒時,她心中的急,竟遠在任何事之上,這當然是由於她對仇獨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卻發現目豈的脖子上何以仍好端端地掛著一個皮盒,於是她更驚異,這兩個怪客為什麼會有和這一樣一式的皮盒呢?難道他們和仇獨之間有著什麼關連嗎?他們對自己這樣又是為什麼呢?
    這實在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頭來,那兩個怪客仍帶著笑容望著她,此時她對這兩個怪客的恐懼之心,雖已完全消失廠,但她卻沒有方法來向他們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
    這種言語的隔閡,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的,她暗忖:「在他們面前,我簡直和啞吧一樣──」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動,轉念忖道:「就是啞巴,也可以向對方表露心意的呀,我說的他們聽不懂,難道我寫的字他們也看不懂嗎?」
    她臉上微微露出喜悅之色,這是因為她發現了一種方法可以解決自己心中的疑團,而絕不是因為自己心裡開心之故。
    那兩個怪客見她面上露出喜色,這種情感上的流露,他們自然看得出來,那胖子一轉臉,朝那瘦子說了幾句話,毛冰當然仍是不懂,但看他們的語氣,也聽得出他們是在高興。
    於是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著的並不太長但也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畫了「仇獨」兩字。
    那兩個怪客,看到了她這動作,也趕緊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鐵片子嘩啦嘩啦地響著,下擺已拂在地上。
    兩人朝那「仇獨」看了半晌,忽然一齊跳了起來,連連點頭,這兩人不但武功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來,也是奇異詭秘,再加上一點兇惡的樣子,然而兩人此刻的神態,卻像個天真的孩童。
    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這兩人必定是和仇獨有著關係了,而且她可以確定,這兩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們到中原來,同時也是為著尋找仇獨,然而仇獨呢?她又不禁一陣惘然。
    若換了平日她頭腦清楚的時候,她立刻可以發現這兩人非但不瞭解她所說的話,甚且連她寫的字也不太認得,這從兩人連簡簡單單的「仇獨」兩字,都看了半晌才認出來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紊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是以她期望著這兩個人能夠寫幾個字,來解開一些她所不能瞭解的事。
    那兩個怪客歡躍了一會,又蹲了下來,朝毛冰連連點頭微笑,現出非常親熱的樣子,接著又注視毛冰的手,像是要她再寫下去,而毛冰卻在等著他們寫,這樣三人蹲在地上,面面相對,卻不知道對方究竟想幹什麼,只有瞪大了眼睛望著。
    毛冰當然不知道這兩個怪人的來歷,甚至連芸芸中原武林中,能知道這兩人來歷的也不多,雖然在看了他們所施展的拳法之後,每個人卻會知道他們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著關係。
    但海天孤燕本身就是個謎,根本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這位被武林尊為千百年來第一人的奇人,其來如神龍,其去亦如神龍,誰也不知道他非但和這兩個怪客有著關係,和當今武林的奇人「仇先生」也有著關連呢?
    仇獨一生事跡,絢麗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數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們都知道的事之外,還有更多人們不知道的事。
    他曾經遠赴海外,在黃海的一個孤島上,竟認識了許多久已被武林中認為死去的人物,而這「人中之龍」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一。
    這許多位武林中的前輩,都是在自己遇著了什麼不可解的困難,或者是自己也厭倦了人生的時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這小島上,過著散仙般的生症,當仇獨無意間闖上這小島時,立刻發覺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頂尖兒的身手,在這裡競連幾個為這些武林前輩做些雜事的黎人都不如。
    作為一個武林中人,遇著了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其心中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仇獨自也不會例外,他極願意留在這小島上,想學一些他雖久已聽說,卻連見也沒有見過的武功。
    但是年齡恐怕已過百歲,而精神卻極矍鑠的「海天孤燕」卻對他說:「留在這裡的人都發誓再不離島了,你能夠做到嗎?」
    仇獨聽了無言地愕住了,那時他才二十多歲,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讓他犧牲中年全部時日來換取武功,那時他確然覺得並不值得,因為你縱然學成了蓋世神通,然而在這孤島你又能怎樣呢?這正如有人願意給你不可數量的財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間房子不能出去半步,而你也絕對不可能答應他一樣。
    這種心理,海天孤燕當然體會得出,於是他莞然一笑道:「你別不好意思,若我在你這個年紀,也不肯這麼做的。」
    人類之間的情感,最可貴的就是彼此間的同情與瞭解,仇獨一生最不服人,然而此刻卻對這海外奇人甚為傾倒,而海天孤燕也對這武林中的後起之秀極為欣賞,這兩個年齡幾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結成好友,仇獨在那孤島上也破例地待了二個月。
    這一個月內,海天孤燕雖然絕口不談武功,但卻將些內功中的不傳之秘,有意無意地說出來,仇獨是何等聰明人,自是得益匪淺,他震驚武林的「萬流歸宗」心法,亦因此得成。
    在這孤島上的人,每人都存一個極小的皮盒,裡邊是什麼,誰也沒打開來過,仇獨臨去之際,海天孤燕也將這種皮盒拿了一個給他,並且諄諄叮嚀,說這皮盒也許會給他幫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時,千萬不能打開它。
    仇獨踏上那來時乘的雙桅小船時,海天孤燕說:「假如你厭倦了武林生涯,隨時可到這裡來。」他長歎了口氣又道:「我無論在不在,這裡總是歡迎你來的。」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離在即,再見無期,仇獨頓覺惜別之情,油然而生。
    海南劍客海南島上的五指山,也是劍客出沒的地方之一,「海南劍派」以辛辣詭異為主,雖然與中原武林所流傳的劍法不同,但自古以來,劍法的源流,本是一統,只是每派所走的劍路各異而已。
    這身穿紫銅、黃金衣衫的兩個怪客,本是海南劍派的高手,足跡雖未出南海,但劍法亦自不凡,他兩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島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然這兩人竟一齊失蹤,海南島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稱異,因為這兩人絕不是會歸隱林下的人,而中原武林,也未傳出有這兩人的行蹤。
    哪知道兩人卻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島上,潛習武學,因為生性也是極為奇特的海天孤燕,對這兩人竟極為青睞。
    仇獨昔年孤身闖上那孤島時,與這兩人頗為相投,人類的緣分,總是那麼奇怪,仇獨與這兩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傲岸之士,卻不知怎地,結交了對方這和自家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物。
    這兩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駒,瘦的叫潘僉,在那孤島上一待十年,競再也忍不得孤島上寂寞的歲月,偷偷溜了出來,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們生性本就不甘寂寞,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們年紀還沒有到達將一切都能淡然視之的階段,尤其是仇獨口裡的中原武林,江南風物,更使他們心嚮往之,神思不已。
    他們想到就做,居然連袂來到江南,他們足跡從未來至中土,──切都生疏得很,尤其是他們這種詭異裝束,更處處引起不便,於是自然想在這裡找個朋友,而他們在中原武林中唯一的朋友,就是仇獨了。
    是以他們看到毛冰頸上所掛的那個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為他們多日來打聽仇獨的行蹤,毫無結果,這自然是因為他們本身行蹤詭異,而所打聽的對象又是仇獨,人家當然不願意告訴他們真相。
    只是他們那種南粵方言,生長在江南深閨裡的毛冰怎會聽得懂?言語不通,自然難免引起誤會,就連他們以絕頂內力為因驚悸而暈絕的毛冰推拿時,也被毛冰認為他們是在故意輕薄。
    他們兩人費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為瞭解了—些他們和仇獨之間的關係,毛冰卻淒涼地在地上寫成的「仇獨」兩字下面,加上「死了」兩字,程駒、潘僉的眼睛,在看到這兩個字以後,突然射出一股駭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聲,縱上前去,捉住毛冰的臂膀,喉間發出一連串急切的問話。
    毛冰的兩隻臂膀被抓得其痛徹骨,眼睫毛上竟有淚珠流下,但她的淚珠卻不是因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著快樂。
    這是因為他們兩人真情的流露。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為仇獨的死而有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著仇獨時,也只是暗地流著眼淚,將真實的感情隱藏起來,那確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卻不得不如此,因為她所能接觸到的人,都是仇獨的敵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卻看到仇獨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動得流下快樂的淚珠,當她知道仇獨也有朋友的時候,那遠比她發現自己的朋友還要愉快。
    程駒、潘僉滿臉俱是惶急的神色,他們著急地問著:「仇獨是怎麼死的?是被人所殺嗎?他的仇人是誰?」毛冰卻一句也聽不懂,就算聽懂了,她又怎能將仇獨的仇家說出來,因為那是她嫡親的哥哥呀。
    程駒、潘僉雖然性情怪異,但卻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裡越急,卻也越不能將心中的意思表達出來,兩人急得捉著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劍光一閃,直削程駒耳邊的「玄珠」穴。
    兩人心中全在想著仇獨之事,對這劍光的來路完全沒注意到,再加上這劍光來勢極速,按說他們似已絕無可能躲開此招。
    劍氣寒芒,眼看已掃著程駒的右耳,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裡,程駒肥胖的頸子倏然向左一扭,劍光點閃而過,使劍的人一聲厲叱,罵道:「欺凌弱女,算什麼人物?姓石的今天和你拼了!」劍尖微顫抖,劍光錯落,全向程駒的頭上招呼。
    程駒不想傷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嗆然」一聲長吟,竟將那劍彈開五寸,但使劍的人絲毫不為這種驚人的武功所懼,劍式一圈,「刷、刷」又是兩劍,輕靈巧快,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連環劍」。
    毛冰看到石磷運劍如風,再聽到石磷所罵的話,知道他必定對這兩個海外來客有了誤會,嬌喝道:「石磷,快別動手!」
    石磷一愣,掌中劍又被人家彈了一下,但武當劍法,劍式連綿,劍路並沒有因為這一彈之力而有所沮滯,只是他聽了毛冰的話,卻不得不硬生生地將發出的一招「江河日下」撤了回來。
    他以吃驚的目光,詢問毛冰,毛冰道:「他們都是自己人──」她的臉,略為紅了一下,修正說道:「他們對我並沒有惡意。」
    石磷更奇怪道:「這個樣子還說是沒有惡意?」石磷方才雖然被點中了穴道,但人家對他可並沒有惡意,是以下手並不重,用的也不是獨門手法,石磷自己運氣行動,竟以武當正宗的內功解開了穴道,他和毛冰本是兒時青梅竹馬的朋友,自是極為關心毛冰的安危,撿起方才被人家擊落的長劍,又趕了回來,卻看到毛冰淚流滿面,那兩個人手握著她的臂膀。
    這景像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顧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拚命撲了上來,只是自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太遠,雖然拚命,也沒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卻覺得詫異,低下頭,眼角動處,忽然看到他們方才在地上所寫的「仇獨」兩字,心裡一酸,長劍無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對毛冰情根深種,後來毛冰不惜犧牲自己來幫助她哥哥的時候,他恰巧不在江南,等到回來時,毛冰的容貌雖依舊,可是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獨和毛冰之間的關係,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獨」兩字,恍然而悟,難受地暗忖道:「難怪她說是自己人!」越發酸溜溜地,一口氣像是憋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為有些氣憤地說道,毛冰也難受,覺得對他有些歉意。
    程駒、潘僉狠狠瞪了石磷幾眼,他們朋友雖少,但對朋友卻極為熱誠,他們知道毛冰必定和仇獨有極深的關係,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獨的孩子,此刻看到石磷和她四目相對的表情,心裡大大地不舒服,兩人低低說了幾句話,毛冰和石磷也聽不懂。
    他們身形驀地一動,身上的銅片,響也未響,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是奇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兩人又掠了進來,一人手中拿著兩隻馬腿,竟將馬舉了起來,她心中一動,恍然知道了方纔她所經歷那種馬身未動,而自己卻像騰雲駕霧的感覺的由來。
    石磷一直望著毛冰,但此刻目光卻也不免被他們所吸引,驚異於他們武功之深和行事之異,他出道雖然並不太久,但卻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也聽到的極多,但此刻他卻再也想不出這兩人是什麼來路。
    程駒、潘僉將馬舉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雙手如電,倏然穿入毛冰脅下,極快地將毛冰放到馬鞍上,石磷又一驚,叱道:「幹什麼?」語聲未了,他兩人已將毛冰連人帶馬舉了起來,身形動處,恍眼便消失了。
    石磷愣了許久,他知道憑自己絕對追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這兩人舉止雖然極端詭異,但卻並沒有什麼惡意,但這兩人卻為什麼將毛冰擄了去呢?擄到哪裡去了呢?毛冰體質本弱,加以身懷六甲,會不會因此而受到傷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將她的下落查明。也許我是多管閒事,但我如不這樣做,我的心將永遠也無安寧了。」他雖然極幼時就入了武當山,和那些清心寡慾的道士相處,但天性多情,有關情感上的事,他總是放不下。
    於是他振作了精神,將倒提著的長劍,放回劍鞘裡,逐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黃昏,黑暗雖近,但黎明不會太遠了。
    十七年矣若你是老於江湖行走的,那麼無論你在中原蒼茫的古道,江南如畫的小橋,甚至是雞聲早鳴的茅店,燈火晚照的鬧市上,你都可能會發現一個長身玉立,面目卻帶著重憂的中年男子,負手踽踽獨行,他神色裡,彷彿在尋找什麼,但又似乎因著太久的失望,他對他自己的尋找,也並沒有抱著太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滿含著懶散的味道,腰邊掛著的長劍,也懶散地拖了下來,劍鞘甚至已拖到地上,與地相擦,常會發出刺耳之聲。
    若你不但老於江湖,還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會知道,這瀟灑而懶散的中年漢子,卻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劍客,武當山靈空劍客的親傳弟子──石磷。
    若你更熟悉內情,你還在他身上知道一段淒綺而動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這故事,也只是將它深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
    因為,這故事除了石磷外,還關係著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靈蛇毛臬,現在的武林中人,誰要得罪了毛大爺,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而靈蛇毛臬卻最怕別人說起這故事。
    時日匆匆,此時距離仇獨身死,已有十七年了,這十七年來,武林中自然發生了許多事,但卻已都在人的記憶裡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裡一樣,連一點漣漪都未曾激起,但是──
    只有仇獨卻仍存在於大家的心裡,因為他人雖死了,但他的殘骨,卻仍在武林中佔著極重要的地位,這是武林中數百年來,未曾出現過的事。
    靈蛇毛臬,利用仇獨的殘骨,在武林取得霸業,他雖然沒有自立門戶,但是他的「殘骨令」,卻被武林中人視為至寶,因為無論任何人,只要還想在江湖上混的,就得聽這「殘骨令」的命令。
    這「殘骨令」就是仇獨的殘骸所制,當年的「七劍三鞭」,現在已去其二,汪一鵬斷臂後,聲威也大不如前,但他們仗著那以仇獨殘骨所制的「殘骨令」,都在武林中佔了霸業。
    這些事,卻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跡天涯,無非是想尋找毛冰,但十七年來,他足跡走遍兩河東西,大江南北,甚至連關外塞北走遍了,但是,毛冰卻像海中之針,再也找不到。
    於是石磷也變了,他變得落落寡合,也變得浪蕩不羈,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絕不相同的,他的授業恩師靈空劍客為此很傷心。江湖不少認識他的人,也在為他深深惋惜著。
    是春天,江南驛道上,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雖不華麗,但卻極為整潔,那在一個浪跡天涯的人來說,是極為難得。
    他落寞地騎在瘦馬上,馬的韁繩,繫在馬鞍上,他讓那馬隨意行著,眼光卻在瀏覽著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蔥的林木,已漸茁長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江南是他舊遊之地呀。
    驀地,征塵突起──
    石磷不經意地望過去,遠處有一群快馬奔至,敢在這種行人稠密的路上放馬而馳的,若非官府公差,不問可知,便是靈蛇毛臬的手下武士,石磷心中動了一下,忖道:「出了什麼事?」
    那群奔馬,倏忽而至,在滾滾征塵中,也看不清馬上究竟是些什麼人物,恍眼便又絕塵而去,留下一股黃塵。
    石磷厭惡地拂去了面上的塵土,放馬前行,依稀覺得另有兩騎就在他身後,他也沒有回頭去看,因為這些年來,他和武林中人已無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昔日一樣隨時留心別人的暗算。
    但是,後面那兩人隨風傳來的話聲,他卻無法不聽──
    「靈蛇這次可真碰上定頭貨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動了,就知道他可也著了急,兄弟這次從北方來,在保定府那邊就聽到了這個消息,據說毛老大已飛傳『殘骨令』,想動用所有的力量來對付那個少年哩。」
    另外一個聲音「哦」了一聲,也道:「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過有人找毛老大的麻煩,可有點不開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說道:「起先我也以為那人招子不亮,後來再一聽說,那人雖然初出道,萬兒還不響,手底可真有兩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鏢局,無論保的明鏢、暗鏢,他都有辦法劫了來。」稍為停頓一下,又接著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鏢,也不拿走,卻將鏢銀、珠寶滿地亂丟,任憑人家去撿,他自己卻一文也不要。」
    這人似乎極愛說話,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門又大,石磷聽得清清楚楚,突然心中一動,忖道:「莫不是有人為仇獨復仇?」很自然地,他又聯想到毛冰身上,於是他更留意地去聽──
    「這人倒是個奇人,喂!依你的意思,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關係?」他哼了一聲,又道:「我走鏢陝西的時候,曾和鴦鴛雙劍的一個徒弟交上好朋友,他就告訴我,說是那主兒決定不就這麼樣算了的,還有著什麼的『十年以後,以血還血』這句話,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話。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聽見風就是雨的脾氣,姓仇的人已死了,不這樣算了又怎樣,何況他既無子女徒弟,也沒有至親好友,死了連個苦主兒都沒有,還有誰替他報仇?」
    另一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後,以血還血,現在可二十年都快到了,老實告訴你,劫毛老大鏢的那個主兒,聽說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從來都是獨往獨行,遇見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隻小金劍作表記,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管他叫『金劍俠』,哥兒們你最近窩在家裡不出來,大概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誰像你,像個失心瘋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說你呀,三十多歲了,也該娶個老婆了吧?」
    兩人一陣嘻笑,再談下去就是些言不及義的話,石磷更放緩了馬,讓那兩騎先走過去,他自己卻低頭沉吟,忖道:「這金劍俠又是誰呢?我先前以為他會是冰妹肚裡那個孩子,但人家已三十多歲了,看來又不像會是他。」
    「三十多歲的人,才開始在江湖上闖萬兒的,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他習藝本晚,是以藝成也晚,另一種情形就是他本來已闖過江湖,現在卻改頭換面,以另一番面目出現,這『金劍俠』是哪一種呢?」他咳了一聲,轉念忖道:「我去想這些幹什麼,反正這些全關不著我的事。」
    劍鞘就在馬上蹬上叮噹作響,他將劍稍為提上了些。抬頭看到天已不早了,西面已有落日時的晚霞,於是他將馬稍為趕快了些。
    華服少年進了鎮江府,他下了馬,緩緩牽著韁繩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棧,將馬交給了店伙,抬頭一望,卻見一面鏢旗插在進口的門框上,不禁微一皺眉,暗怪自己選錯了地方,但人已進來,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隨意選了間房住下。
    上燈後,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棧裡嘈聲刺耳,那些鏢局裡的鏢伙們,吆五喝六,猜拳喝酒,還叫些粉頭來唱曲。
    石磷頭皮發炸,推門走了出去,院子裡雖然沒有裡邊悶,但還不是吵得一樣厲害,這些鏢伙跟趟子手,整天風塵勞碌,這天大概是剛發了銀子,再加上所住的又是大城,不怕會有強盜,放心之下,當然要盡量地作樂,打擾別人,他們根本不管。
    他們這樣放肆,原因之一卻是因為他們平安鏢局的總鏢頭八面玲瓏胡之輝是「毛大太爺」的拜把子兄弟,關係拉得非常好,再加上這次走鏢,是胡之輝親自出馬的,大夥兒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煩,他不願意和別人爭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棧門口,望著青石板鋪成的路,心裡倒覺得清靜不少。
    他隨意閒眺,卻看到一頂軟轎在客棧門前停了下來,他不禁注意去看,因為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坐轎子的極少,這一來是因為坐轎子不如騎馬乘車方便,速度也太慢,再來卻是因為坐轎子的花費太大,誰也不願意花這個冤枉錢。
    轎子平穩地放到地上,走出一個少年,石磷微皺眉,他本以為轎子裡坐的不是傷病之人,就是老頭子或娘兒們,哪知是個弱冠少年?
    「這麼嬌嫩,還出來幹什麼,躲在家裡當少爺好了。」他蔑視地望了那少年一眼,眼前卻是一亮,那少年臉上的輪廓,極為清秀而動人,眼睛大而深遠,鼻子高而挺秀,雖然長得極美,卻沒有半點兒脂粉氣,再加上那身極勻稱合體的衣裳,看起來越發給人家一種舒服和順眼的感覺。
    石磷年少時,也素有「美男子」之稱,此時見了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麗生,不禁將方纔的厭惡之心,消失大半。
    那少年一下轎,店裡的夥計立刻恭謹地上來招呼。店伙們的眼睛該有多厲害,貧富貴賤,一望而知,這少年衣裳華麗,舉止不凡,氣派又這麼大,店伙們不巴結這種人巴結誰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入了店,轉臉卻看到一個少年乞丐就著客棧前的燈籠之光在捉蚤子,暗歎了一聲,人間不平事,舉目皆是,這少年與這乞丐、的命運,難道生來就如此的嗎?
    他施施然在路上閒逛了一會,在鋪子裡買了些醉雞醬肉,又沽了些酒,準備今晚一醉解愁,他不喜歡在飯館裡喝酒,因為那遠不及在自己屋子裡自由,而喝酒卻是最需要自由的。
    他走進客棧,一面暗笑自己,現在居然也變成酒鬼了,寂寞與憂鬱,是他喝酒最大的原因,無論如何,人在微醉時的心境,總是較愉快的。
    他走進院子,此刻竟連院子裡都擠滿了人,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走過去一看,看見一大堆人圍著一張圓桌面,在擲著骰子,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裡不夠寬敞,竟搬到院子裡賭起來。
    石磷又擠了出來,關起房門,自己喝了幾杯悶酒,心中有些飄飄然,這麼多年來,他已學會怎麼樣在喝了酒之後忘記一些自己不該想的事。
    院子裡的嘈聲越來越大,他在屋子裡轉了兩轉,忍不住又推門走了出來,他看見那圓桌旁的人越來越多,不禁激發了好奇心,也擠了過去,卻看到桌子上堆著一大堆銀子,站在銀子後面,手裡搖著骰子的,卻是那個華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驚詫,注意地看著那美少年,旁邊有人說道:「這次他總該輸一次了吧?我不相信他擲的點子比老王還大。」
    另一人尖頭削肩,一雙老鼠眼,緊緊瞪著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二、三。」他在希望著那少年擲出的點子是、二、三,石磷暗笑忖道:「這廝想必就是老王了。」
    那少年不動聲色,手一放,將那六粒骰子擲在大海碗裡,六粒骰子在碗裡打轉。眾人的眼睛也跟著打轉,就連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粒一粒地停了下來,正面全是四點,最後兩粒骰子仍在滾動著,一粒將要停了下來,似乎是個黑點,但不知怎地,被另一粒骰子一撞,兩粒一齊停下來,也是「四點」,竟是個「全紅豹子」,統吃。
    眾人一聲驚呼,老王臉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將桌面上一小堆銀子,加到他那一大堆銀子上,石磷一生中,還是第一次見到別人擲骰子擲出六個紅色四點來,也看得呆了。
    老王大概輸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統中掏出一把匕首來,亮晶晶地,「奪」的一聲,插在桌面上,大聲叫道:「老子輸光了,老子賭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是輸了,就從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贏了,你就得把銀子全給我。」
    他輸得著急,竟耍起無賴來,圍著桌面站著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王助威,原來那少年一上來,手風奇佳,竟將這般鏢伙們的銀子全贏了過去,大家自然全有氣。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臉上神色絲毫未動,冷然說道:「一斤肉就抵這麼多銀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錢了吧。」
    石磷聞言也一驚,忖道:「看不出他倒有這麼壯的膽子。」
    果然,他此話一出,立刻引起眾怒,有人竟罵道:「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
    老王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著道:「你賭不賭?」大有你若不賭,我就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對這少年有了好感,準備萬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那少年卻行所無事地說道:「賭錢還有強迫的呀,不和你賭,你又當怎的,要拚命嗎?」居然一點兒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來看去,也看不出這少年身上有半點練家子的特徵,兩隻手掌又白又嫩,像是人家閨女的手,此刻見他膽氣如此之豪,一面為他擔心,一面卻覺得此人可愛得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厲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雖然也看出這少年舉止不凡,似乎是豪門闊少,但遇到這種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上打滾的亡命之徒,什麼事做不出來?
    他拿著匕首又一比畫,喝道:「我赤腳的還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勢竟要撲—上去。
    那少年眼光一動,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後退了兩步,道:「你要當強盜呀!」眼光卻瞟著屋子的門。
    石磷暗笑:「這種文弱書生還是禁不得唬。」微運真氣,準備拔刀相助了。
    八面玲瓏老王舉刀作勢,脖子後面卻驀地一緊,被人捉住衣領,一把揪了過去,「吧」地,從桌面上擲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個滾,他爬了起來,抬頭一看,把要罵出來的話趕緊縮回肚裡,石磷眼光四轉,看到人人臉上都有畏懼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轉到那人身上,又趕緊轉過頭去。
    那人是個胖子,身材卻不高,看起來整個人像是方的,卻是鏢業裡的鉅子──八面玲瓏胡之輝,也就是平安鏢局的總鏢頭。
    石磷與他本是舊識,對此人卻頗不欣賞,由他的「八面玲瓏」這名字上看來,就可以知道此人為人的作風,而石磷卻是最厭惡這種作風的。
    因此他轉過頭,不願意和他招呼,胡之輝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貨,輸了錢想耍賴嗎?」一面卻走過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這麼久不見了,見了故人之面,也不打個招呼?」
    石磷無可奈何地回過頭,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胡大哥。」
    胡之輝哈哈笑道:「難得,難得,兄弟你還記得我。」他鼻子一動又笑道:「多年不見,兄弟你還是老樣子,還學會了喝酒,好極了,今天我們可要喝上兩杯。」
    他笑聲不絕,又向那少年道:「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棄的話,也請來喝兩杯,算是在下向閣下賠罪好嗎?」
    他雖然是徵求別人同意的話,然而卻說得像別人已答應了似的,又喝道:「替這位相公將桌上的銀子收起來,以後你們要再像這樣胡鬧,我可就不答應了。」
    倏然之間,又換了另外一種面目說話,石磷搖首暗歎:「這人實在是標準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這些銀子,閣下拿去給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輝一怔,瞇著眼睛朝那堆銀子看了一眼,那並不是──筆小數目,連胡之輝見丁,都不覺心動。
    他轉動著胖臉上的細小眼珠,說著:「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戔戔之數,又算得了什麼,閣下千萬不要客氣。」
    胡之輝眼珠一轉,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閣下卻一定要賞光,和在下兄弟喝兩杯。」那少年立刻道:「這個自然。」答應得非常乾脆,像是心裡非常樂意的樣子。
    石磷仔細打量這少年,覺得他實在有許多異處,像他這樣年紀的人,說話舉止絕不該這麼老練,像有著很多處世經驗似的。
    於是石磷開始對這少年發生了興趣,遂也沒有拒絕胡之輝的邀請,交談之下,那少年自稱姓繆,名文,是粵東商人之子,此番是來江南開拓眼界的,石磷卻有些懷疑,因為他並不像是個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繆文言談間似乎對胡之輝甚為拉攏,石磷更奇怪,因為他沒有拉攏胡之輝的必要,也不會與這滿身世俗氣的胖子氣味相投的。
    胡之輝要繆文和他結伴而行,繆文也一口答應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測,認為這繆文必定有著什麼企圖,只是他也不知道這少年的企圖究竟有些什麼用意罷了。
    這一來,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蹤浪跡,本來就沒有固定去處,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結伴同行,跟在一連串鏢車後面。聽著趟子手嘹亮的呼聲,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覺有髀肉復生之感。
    三人一路談笑,繆文似乎對武林中事頗有興趣,一路上不斷地向石磷和胡之輝請教,談起武林人物,胡之輝就伸起大拇指道:「論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靈蛇毛臬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繆文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輝哈哈笑道:「兄弟還談不上。」卻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觀,越來越發現這少年的異處頗多,出手之豪闊,生像他家藏銀山似的,胡之輝卻茫然,只是不斷地吹噓著毛臬,當然,也不斷地吹噓著自己,繆文面帶笑容,也總是留心傾聽,雖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卻也注意得到。
    鏢車由鎮江出城,經丹陽、武進往無錫去。這江南暮春的風光,繆文見了意興神馳,的確是像第一次來到江南的樣子。
    胡之輝像是並不急著趕路,天還沒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這樣走了三天,也沒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裡奇怪,暗忖:「這哪裡像走鏢的樣子。」
    再過了一天,石磷又發現了一件奇事,原來鏢車行時,兩旁總有些雖然穿著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練家子的人,不即不離地跟在旁邊,起先,他還以為這些是綠林道上踩盤子的,但後來一看,這些人雖然裝著和胡之輝不認識的樣子,但有意無意間,卻不斷地和胡之輝在打著眼色,比著手勢。
    石磷久走江湖,什麼事沒見過,但此刻的情形他卻有些糊塗了,保鏢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卻怎地偷偷摸摸起來。
    鏢車離了丹陽之後,前面就是一段較為荒僻的路,石磷以為胡之輝一定會更早落店,哪知胡之輝卻一反常態,竟催著鏢伙、腳夫趕起夜路來了,石磷越發知道事有蹊蹺,但卻並不表露出來。
    須知通常鏢局走鏢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趕趕夜路倒沒有什麼關係,但一入了荒涼的地方,總是乘亮找地方歇息,這當然也是防備綠林朋友的光顧,八面玲瓏一向小心謹慎,做什麼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穩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繆文卻全然不懂這些,騎在馬上,仰望天上星斗,極高興地說道:「胡兄,我們早該在夜間趕路了,仰視繁星皓月,俯逆春風,豈非快事?」
    石磷暗歎一聲,忖道:「你真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兒。」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個樹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來,向胡之輝道:「前面的青紗帳很密,要不要先進去踩個道?」
    胡之輝好整以暇地一揮馬鞭,說道:「不必了。」回過頭向繆文笑道:「我做事就是這樣,從來不婆婆媽媽地顧忌。」
    繆文一伸大拇指,笑道:「這正是英雄本色。」
    話聲未了,後面突然傳來一陣急遽的蹄聲,石磷回頭去看,哪知那群馬卻不是向這個方向奔來,似乎繞了一個圈子。
    他一聳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驚小怪,但隨著鏢車後面經過那黑黝黝的樹林時,他倒真有些擔心,因為這裡的確是綠林朋友出沒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處,卻不太容易哩!
    他側目一看胡之輝,在這種光線下,他的臉色根本無法看出來,但是他的手,卻有些抖,那從被他握著的韁繩的顫動上可以看出來。
    「畢竟他還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卻又為什麼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卻不得其解。
    他們暗中都捏著一把冷汗,但鏢車卻平平安安地走過去了,一點兒事也沒有發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輝就長長歎了口氣,像是心情已鬆懈了,但是在這歎息聲中,卻竟也隱含著一些失望的意味。
    「這樹林裡可真悶得緊。」繆文笑道,馬鞭一搖,鞭梢指向前途,問道:「怎地那邊還有個小樹林子?」
    石磷隨著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個樹林的樣子。
    哪知他念頭尚未轉完,那片「樹林子」竟動了起來,蹄聲紛沓,原來前面竟是一群人馬,黑暗中遠遠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繆文笑道:「原來我看錯了。」石磷卻在擔心,黑暗之中,聚著這麼些人,除了上線開扒,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他有些為難,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進退維谷,若是幫胡之輝的忙,他覺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幫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觀,在情在理都說不過去。
    那群人馬來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這些人竟不去理會前面走著的鏢車,而徑直走到八面玲瓏胡之輝的面前。
    胡之輝朗聲一笑,道:「弟兄們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這是什麼話。」
    胡之輝道:「那叫金劍俠的小子,這次居然沒有來,也算他走運了。」他長長一笑,又道:「上次江寧府的『南秀鏢局』是不是就在這裡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點也不錯,就在這樹林子裡。」
    他們一問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這是做好的圈套,來誘那金劍俠入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憂了。」
    胡之輝又道:「前途想已不會有事,明日晚間就可到了,各位無事,不妨隨兄弟我到無錫,將鏢交待了,大夥兒痛飲一場。」
    那群人共有九騎,個個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壯漢子,兩隻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閃一閃地,顯見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練家子。
    那為首一人,身材瘦削,雙日神采更是奪人,在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的盛情,小弟們心領了,只是小弟們卻要馬上趕回去,毛大哥恐怕還另有差遣吧?」
    胡之輝「哦」了一聲,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們還是趕緊回去,可千萬別忘了代我問大哥的好。」
    那群騎士在哄然稱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們先將胡三哥送到地頭再回去?」
    胡之輝笑道:「弟兄們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錢啦,前面那一點兒路,難道我還闖不過去?」
    鐵騎神鞭那群騎土哄然聲中,趕著馬從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輝得意地揮動著手中的馬鞭,笑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動我兄弟的鏢,那招子是太不亮啦。」
    石磷笑問道:「那些騎士是誰?」
    「縱橫江湖的『鐵騎神鞭隊』,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輝得意地說,側目回顧,詫然問道:「繆文繆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來始終坐在馬上微笑的繆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驚,繆文手無縛雞之力,在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確可慮,不禁皺著眉道:「我也沒有注意到他。」想到繆文一路上坐在馬上搖晃不定的樣子,雙眉不禁皺得更緊。
    「繆兄不善騎馬,身體又單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們的過失。」石磷不禁有些後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騎土身上,竟沒有看到繆文的動態。
    胡之輝也有些著急,道:「石兄,我們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馬,向林中掠去。
    他們兩人展開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驀地聽到幾聲連續的慘呼,石磷面色突變,低喝道:「胡兄,快過去看看!」
    他猛一長身,掠起如雁,胡之輝也跟了上去,在這種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當嫡傳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幾個起落,已將八面玲瓏胡之輝丟下一箭多地。胡之輝急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開「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在這密林裡搜索著慘呼發生的地點,胡之輝身形雖臃腫,但他在武林中亦頗有聲名,輕功亦不弱,緊跟在後面,卻聽得石磷也發出一聲驚呼。
    胡之輝頗想拉攏這一擲千金無吝嗇的富家公子──繆文,聽到石磷的驚呼,以為繆文發生了什麼事,嗖地,也跟了過去。
    他看著石磷發愕地背著他站著,再一縱身,看到地上的景況,也不由發出一聲慘呼,真氣猛一渙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頹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亂地躺著九具屍身,卻正是那群「鐵騎神鞭隊」。胡之輝面如死灰,低語道:「這……這……」下面的話竟說不下去。
    有一具屍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還沒有完全氣絕,胡之輝倏然掠過去,俯身著急地說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滿面俱是驚懼之色,張開嘴,想說什麼,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皮一翻,也自氣絕了。
    胡之輝慘然回顧,這些靈蛇毛臬的死士,縱橫江湖的「鐵騎神鞭隊」裡的九個好手,竟在這一段極短的時間裡,同時被人殺了,竟沒有一個活口。
    八面玲瓏緩緩站了起來,仰天長歎了口氣,慘然道:「這會是什麼人?難道又是『金劍俠'
    嗎?」他深知這些「鐵騎神鞭騎士」的武功,但居然在同時被殺,簡直有些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將屍身搬起來看了看,身上竟沒有一處傷痕,再看別人,也是一樣,這九人竟是被人點了極重的穴道而斃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間,像是想撤出腰中的長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被制,石磷也不禁長噓了一口氣,暗忖:「當今武林中,能有這種身手的人,會是誰呢?」於是他替自己解釋著:「這也許不是一個人幹的,假如是九人一齊下手,來對副這九個騎士,那麼這件事情就可以解釋了。」
    胡之輝失去了臉上慣有的笑容,愕了許久,突地神智一動,忙喝道:「石兄弟,快走!」身形倏然竄了出去,他怕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自己跑到這裡,人家卻去劫鏢了。
    是以他趕緊趕去,他卻未想到,此人若要動他的鏢,就算他人在那裡,又有何用?像他這付身手,比起人家來,還差得遠呢。
    胡之輝身形暴退,幾個起落,石磷已追上了,兩人並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鏢車仍安靜地排列在黑夜裡,一人道:「兩位兄台到哪裡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失蹤了的繆文是誰?
    石磷連忙掠了過去,道:「繆兄到哪裡去了?倒教小弟著急。」語聲雖是埋怨,但卻有著十分真實的友情,繆文的臉色,在夜色中不安地變化了一下,似乎也被這份友情所動。
    但是他立刻恢復了笑容,這年青的少年像是準備將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來似的,淡然笑道:「不瞞兄台說,小弟實在不能騎馬,這幾天來兩條腳痛疼不已,今天趕了這麼多路,更是難受,方才乘空去鬆弛了一下,現在倒覺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轎子的,道:「繆兄如果想遊歷中原,坐在轎子裡怎麼行?」
    繆文道:「對極!對極!」人家無論說什麼話,他總是附和,至於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輝也走了過來,連聲道:「幸好鏢車無事,我們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吧。」對那九具屍身,竟置之不理了。
    石磷心中一寒,忖道:「這八面玲瓏的確是個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卻不說什麼,這些年來,他已養成了這種脾氣,有些話他認為不值得說的,他就不說,有些事他認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時的任性,現在也已消磨殆盡了。
    鏢車立刻啟行,不到一個時辰,就趕到前途的一個小鎮上,胡之輝已是驚弓之鳥,趕緊落店,還招呼鏢伙,不准喝酒鬧事,石磷暗笑:「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發出這命令吧。」
    胡之輝叫別人不准喝酒,可他自己還是照喝不誤,在這小鎮上,又這麼晚了,哪裡找得到什麼吃食,他胡亂弄了些豆乾、花生米、鴨頭之類的東西來,挑亮了燈,拉著石磷和繆文邊談邊吃。
    繆文看著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轉了一趟,又回來坐下拿起酒來淺淺啜著,倒是不壞的竹葉青,不一會,店裡的小二端進兩個盤子來,胡之輝一看,盤子裡竟是兩隻燒雞。
    石磷暗忖:「這繆文倒是懂得花錢的人。」
    胡之輝哈哈笑道:「還是繆兄弟有辦法。」撕開一隻雞腿,大吃起來,對方纔那九具面帶驚恐的屍身,似乎已經忘得千乾淨淨了。
    石磷卻忘不了,問道:「那』鐵騎神鞭隊『的大名,小弟近年來也常聽到過,據說神鞭騎士,武功個個不弱,而且是支正義之軍,專門排解江湖上的糾紛,此刻怎地──」他止住了話,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說下去,就會傷及別人的顏面。
    繆文似乎非常好奇地問道:「什麼是』鐵騎神鞭隊『呀?」
    胡之輝此時已有些醺然,笑道:「這』鐵騎神鞭隊『,在武林中真可說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隊一百二十個騎士不說,隊長就是當今武林的第一號英雄──我的毛大哥。」他得意地大笑了幾聲,突然想到這「赫赫有名」的神鞭隊,今夜已不明不白地死了九個,得意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天時本晚,他們挑燈夜談,時間過得真快,繆文的臉色在二更時似乎略為變了一下,但瞬即恢復常態,胡之輝卻已沉沉大醉,繆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話都說不周全了。
    第二天早上,這小鎮竟發生了一件奇事,這件奇事使得小鎮上貧苦的人物,臉上泛起多年來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輝在聽到這件奇事之後,不但酒意完全消退,而且多年來未曾流下的眼淚,都幾乎流了出來。
    原來這小鎮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裡,隔不了多遠就有一錠五十兩重的元寶,總算起來,竟有十萬兩。
    看到這銀子的人,誰不趕快撿回家去,這件奇事立刻哄傳全鎮,害得沒有撿到銀子的人,今後幾年連走路都不敢抬頭,因為怕錯過撿銀子的機會。有一個秀才,此後十年裡竟在地上撿到七十九枚制錢,八百二十六個鈕子,一百三十七個扇穗,弄得背也彎了,但卻再也沒有撿到五十兩一錠的元寶,閒言表過不提。
    胡之輝聽了這「奇事」,嚇得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趕到放銀鞘的房間裡,銀鞘仍在,但裡面的銀子,卻一錠也沒有了。
    他彷彿被暴雷所轟,週身都軟了下來,側首一望,只見看守銀鞘的鏢伙,都倚在牆上沉沉睡熟了,走過去「啪」「啪」打了兩個耳光,卻發現這些鏢伙都是被人點了睡穴,再一看,牆角金光燦爛,掠過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純金打造的小劍。
    十萬兩銀子,在一夜之中全數失蹤,而且已分別收到這小鎮裡每一家人家最下面的那口箱子裡,再也別想拿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