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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賭約

車輪滾滾,車聲轔轔,揚起的鞭梢再一次劃過凜冽的寒風,馬車出了北京城。
    趕車的車伕,一襲厚重臃腫的粗布棉襖,一頂斑痕污漬的破氈帽,氈帽的邊沿,掩住他寬闊的前額,厚重的棉襖,裹起了他頎長的身軀。但是一陣風吹過,他睜開眼睛,目中的光采,卻是清澈而晶瑩的,這種目光和他的裝束,顯然是一種不能調和的對比,只是碌碌寒風道上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到罷了。
    從城裡到城外,沒有一個人會對這卑微的車伕看上一眼。
    於是他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他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
    他是誰?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便是為了避人耳目,掩飾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瀟灑倜儻的管寧。
    辭別了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他心裡便少了一份沉重的負擔。對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著極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離開了家,開始了他闖蕩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再也不回頭去看那北京城雄偉的城牆一眼。對於這淳樸的古城,他心裡有著太多依戀,因之他不忍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去看看,生怕太多的留戀惜別之情,會消磨去他揚鞭快意,闖蕩四方的壯志雄心。
    「上一次離開北京城的時候──」
    顯然上次離開北京城的景況,他此刻仍歷歷在目,但是,他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為,那樣他又會想起囊兒,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著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綠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嬌靨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給予自己的溫情低語。
    他知道,這一切又將帶給他一份難去難消、銘心刻骨的相思之苦。
    韁繩一放,車行更急,他口中隨意地低詠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我該先到妙峰山上去,尋得那位一代神醫,解去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護心丹』的確神奇,竟能使得一個毒入膏盲的人,毒雖未解,仍然昏迷,卻始終不死。看來此人再過百十年還不能獲得解毒之藥,卻也未必會死哩!」
    他開始覺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確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揣測。自己自幼及長,讀書何止萬卷,所得的教訓經驗,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
    一念既生,百感隨至,從這「翠袖護心丹」,他又想到了凌影。「為什麼人們常會想到自己不願去想的事?」他方自長歎一聲,暗中再次低吟:「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吟聲未了,前面突地傳來冷冷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還不讓開!」
    管寧斜眉一轉,抬目望去,只見前面一輛車,亦自揚鞭急馳而來,眼看便要和自己的馬車撞在一處。
    他心中雖然一驚,卻仍不禁為之怒氣大作,暗忖道:「這車伕怎的如此無禮,開口便罵人『奴才』?哼哼,自己是個奴才,卻罵人奴才,這豈非荒唐之極。」
    他自幼錦衣玉食,被人罵做奴才,這倒是平生首次,再加上罵他的人也是個趕車的車伕,當下不由氣往上衝,亦自怒喝道:「你難道不會讓開,哼──真是個瞎了眼的奴才。」
    兩人身行都急,就在他還罵一聲的時候,馬車已將撞在一處。
    拉車的健馬「希聿聿」一聲長嘶,馬首怒昂,兩邊趕車的人心中齊地一驚,力帶韁繩,兩輛馬車同時向一邊傾,衝出數尺,方自停住,卻已幾乎落得個車仰馬翻了。
    管寧微一定神,自覺拉著韁繩的手掌,掌心已滿是冷汗,若非他此刻功力已然大進,腕力異於常人,此刻結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另一輛大車趕車的車伕,似乎也自驚魂方定,忽地躍下車來,大步走到管寧的車前怒喝道:「你這奴才,莫非瘋了不成!」
    喝聲未了,手腕突地一揚,「呼」的一聲,揚起手中的馬鞭,筆直向管寧頭臉掄去。
    管寧大怒之下,軒眉怒喝道:「你這是找死!」
    腰身微擰,左手屈指如風,電也似的往鞭梢抓去。
    他學劍本已稍有根基,再加上這數日的苦苦研習,所習的又是妙絕天下,武林中至高的內功心法,雖苦於無人指點,而秘笈上載的武功招式又太過玄妙,是以未將遇敵交手時應有的招式學會,但是其目力之明,出手之快,卻已非普通的一般江湖武功,能望其項背的了。
    再加上他本有絕頂的天資,此刻意與神會,不但出手奇快,而且攫鞭的部位、時間,亦自拿捏得恰到好處。
    哪知──
    在這趕車的車伕手中的一條馬鞭,鞭梢有如生了眼睛一般,管寧方自出手,鞭梢突然一曲,「呼」的一聲,竟變了個方向,掄了過來。風聲激盪,來勢如電,竟是掄向管寧身邊的「玄珠」大穴。
    若是換了數日之前,管寧立時便得傷在這一鞭之下,而此刻他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左手手腕一反、一轉,食、中兩指,突地伸得筆直,駢指如剪,電也似的向掄到自己耳邊的鞭梢剪去。這一招由心而發,雖然看來平平無奇,但其中變化之快、部位之準,在內家高手眼中,卻已彌足驚人,普通的武林俗手,便是苦練一生,只怕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施出這種「平平無奇」的招式來。
    大怒揮鞭的馬車車伕,此刻似也吃了一驚,鞭梢一垂,斜斜落下。
    這數招的施出及變化,俱都快如閃電,而彼此心中,卻齊地大為吃驚。在動手之前,誰也不會想到對方一個趕車的車伕手中,會施出如此精妙的招式來。
    管寧大喝一聲,撲下車去,方待喝罵,目光抬處……
    那也是穿著一身厚重臃腫的棉襖,也是戴著頂斑痕污漬氈帽的車伕,鞭梢方才垂下,又待揚起,目光抬處──
    兩人目光齊地一抬,看向對方面目,竟齊地呆呆地怔住了,口中的罵,不再罵出,手中的鞭,也不再揚起。
    因為,彼此目光接觸到的,都是一雙晶瑩清澈的眼睛,而他們各自心中,更是誰也沒有想到,對方是一個如此英俊挺秀的男子。
    兩人目光相對,各自心中,都生出驚奇之感,愕了半晌,管寧輕咳一聲,沉聲道:「閣下行路怎的如此匆忙,幸好此番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何況,在這輛車上,坐的還是個傷病之人!」
    他到底閱歷太淺,而且自幼的教養,使得他的言語談吐,都有了一種不可變移的風格,而此刻說起話來,便也如此斯文,他卻未想到此刻喬裝的身份,在一個趕車的車伕口中,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對面站著的那「車伕」,目光之中,似乎微微閃過一絲笑意,但也沉聲道:「閣下如此匆忙,幸好此番遇著的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
    他竟然將管寧方纔所說的話,一字不移地照方抓藥般說了一遍,說話的神態語氣,也學得跟管寧完全一模一樣。
    管寧劍眉一揚,心中雖然很是氣惱,卻又不禁有些好笑,暗自忖道:「是呀,我又何嘗不是太匆忙了些!」
    他見了對方的面目,便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再加上他本非蠻不講理的人,此刻一念至此,心中怒火便漸漸平消。哪知那少年車伕的鞭梢向後一指,接著又道:「何況,在我的那輛車子裡坐著的,又何嘗不是傷病之人呢!」
    此刻兩人心中,各自都已知道對方絕非趕車的車伕,到底是為什麼呢?
    管寧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忖道:「我麻煩已經夠多,自家的事還未料得清,又來管別人的閒事作啥?何況他也沒有撞著我,我也沒有撞著他!」
    一念至此,他抱拳一揖,朗聲道:「既是如此,閣下自管請便。」
    轉身一拉馬車的轡頭,便待自去。
    哪知那少年車伕突地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前,冷冷道:「慢走,慢走。」
    管寧大奇,詫聲問道:「還待怎的?」
    少年車伕一手拾起鞭柄,一手捋著鞭梢,緩緩說道:「閣下先且暫留,等在下看著車中病人有沒有受到驚嚇。若是沒有,閣下自去。若在下車中的病人受了驚嚇而病勢轉劇的話……」
    這少年車伕說起話來雖然口口聲聲俱是「閣下」、「在下」,像是十分客氣,但言語之中,詞意卻又咄咄迫人。
    他話猶未了,管寧已自勃然變色,怒道:「否則又當怎的?」
    少年車伕冷冷一笑道:「否則閣下要走,只怕沒有如此容易了。」
    管寧目光一轉,忽地仰天長笑起來。那少年車伕神情不變,冷冷又道:「閣下如此狂笑,卻不──」
    管寧笑聲一頓,截斷了他的話,朗聲道:「在下如果驚嚇了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便要被閣下如何如何,那麼,在下卻有一事無法明瞭,要請教閣下了。」
    少年車伕劍眉微揚,冷冷道:「怎的?」
    這兩人初遇之時,各個自恃身份,誰也沒將對方放在眼裡,及至此過手三招,目光相遇,發現對方竟是個少年英雄,便難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但此刻兩人心中,卻已各含怒意,說起話來,便又復針鋒相對起來。
    管寧左手微抬,將頭上氈帽的邊沿輕輕向上一推,朗聲又道:「在下車中的傷病之人,若是受到閣下的驚嚇,又當怎的?」
    少年車伕嘴角微撇,清逸俊秀的面目之上,立刻露出一股冷傲、輕蔑之意,雙手一負,兩目望天,冷冷笑道:「只怕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再加上百個千個,也比不上在下車中的傷病之人的一根毫毛。閣下如果真的使此人病勢因驚嚇而加劇,又如此耽誤在下的時間,撇開在下不說,只怕芸芸天下,莽莽江湖中的豪強之士,誰也不會放過閣下,那麼──哼哼,閣下如要再在江湖中尋個立足之地,真的是難上加難。」
    管寧雙目一睜,作色怒道:「世人皆有一命,人人都該平等,又何嘗有什麼貴賤之分,何況──」
    他亦自冷哼一聲,雙手一負,兩目望天,接道:「在下車中的這位傷病之人,在江湖中的聲名地位,只怕比閣下車中的那位還要高上三分,那麼──閣下,如果驚嚇了此人,耽誤了時間,又當怎地?」
    兩人口中,言詞用字,雖仍極為客氣,但彼此語氣中的鋒銳之勢,卻又隨之加強。
    管寧語聲一了,那少年車伕似乎愣了一愣,垂下目光,上下左右地在管寧身上凝注一遍,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狂笑著道:「好極,好極,閣下這番話,在下行走江湖,倒的確是第一次聽見。十數年來,江湖中的狂徒,的確也有過不少,但卻還從未有過一人,敢妄然說什麼人的聲名地位,比天下污──」
    他一邊狂笑,一邊嘲訕,說到這裡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瞥處,冷然望著管寧,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閣下可知在那輛車中的傷病之人,究竟是什麼人物嗎?」
    管寧自第一次見著那白袍書生,便覺此人絕非常人,後來見到那些武林中人,遇著此人,亦大有驚嚇畏懼之態,再加上聽到這些人說出的話,便可斷定這白袍書生的來歷不凡,是以他方才說出那番話來。
    但經這少年車伕如此一說,管寧心中的信念卻不禁為之搖動起來,暗忖道:「這少年車伕神態軒昂,面目英挺,武功又似極高,看來並非是碌碌之子,但他對車中那人,卻都如此推崇。如此揣測,他車中那傷病之人,或許真是武林中泰斗一流人物亦未可知?」
    管寧對武林中人物,本來一無所知,就連「四明紅袍,黃山翠袖,羅浮綵衣,武當藍襟──」這些早已震動天下的名字,直到四明山中那慘案發生之前,他也沒有聽過,是以他此刻心中便難免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方纔的大膽斷言,真的變成了這少年車伕所嘲訕的「狂夫妄語」。
    少年車伕目光如電,看到管寧此刻面上的神情,又是仰天大笑幾聲,道:「閣下此刻若然承認自己方纔所說的話,不足為信,而且將之收回,那麼區區在下念閣下年紀還輕,江湖閱歷更淺,也不與閣下計較這些,只要在下車內的人仍然無恙,閣下便可自管上路。」
    他這幾句話的嘲訕之意更加濃重,狂笑聲中的輕蔑之態更為明顯。
    一時之間,管寧只覺自己心中突地大為激盪起來,竟是不能自己,哪裡還有什麼顧忌?劍眉一軒,怒道:「在下車內之人究竟是誰,閣下並不知道,閣下此刻便已斷言如此,是否太嫌狂妄……」
    他語氣一頓,卻根本不給那少年說話的機會,便又極快地接著說道:「不錯,誠如閣下所說,在下年紀還輕,閱歷更淺,但在下車中之人,卻萬萬不可和在下同日而語。」
    少年車伕眉角一挑,冷冷道:「真的?」
    管寧重重「哼」了一聲,接道:「你我如此相爭,爭得再久,亦是無用,不如大家都將自己車中坐的是誰,說將出來。如此一來,便立刻判出高下,豈非遠比你我空白在這裡花費唇舌要強勝千萬倍?」
    少年車伕手中馬鞭一揚,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
    笑聲驀地一頓,語氣倏然變冷,又道:「只是在下說出了車中之人的姓名,閣下自認此人的地位的確高於閣下車中之人許多,那麼──嘿嘿,閣下又當如何?」
    管寧目光一轉,冷冷說道:「在下若是輸了,只要閣下吩咐一聲,在下就是赴湯蹈火,也定要為閣下做到。閣下若是輸了,也得俯首聽命於在下。」
    少年車伕雙掌又自一擊,大笑道:「好極,好極,此舉兩不吃虧,果然公正已極。在下若是輸了,閣下便是叫在下立時去死,在下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管寧胸膛一挺,大聲道:「正是如此!」
    少年車伕笑聲未絕,突地拋去手中馬鞭,緩緩伸出右掌,微微一舉,帶笑說道:「君子一言。」
    管寧立刻大聲接道:「快馬一鞭。」
    極快地伸出手掌,只聽「啪啪啪」三聲極為清脆的掌聲,兩人已互擊三掌。
    這兩個少年一是名門巨富之子,素有才子之譽,文名震動河西,風流名傳九城,「騎馬倚斜橋,酒樓紅袖招」,卻又有著一身武功,滿腔豪氣,正是濁世中的佳公子。
    而另一個卻是一代武林宗師之子,自幼習得家傳絕技,一出江湖已震動武林,揚鞭快意,撫劍高歌,也是莽莽江湖中的翩翩俠少。
    這兩人至此刻,雖是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但卻都是文武雙全,少年揚名,春風得意的少年弟子,各有滿腔豪氣的人物,本來掩飾行藏,還應唯恐不及,但此刻兩人竟意氣相爭,而彼此也都將對方看成自己的對手,是以各不相讓,竟將自己的切身利害,忘得乾乾淨淨,訂下這樣的賭約。兩人三掌擊過,彼此心中,卻都不免有些緊張,但誰也不會將這份緊張的心情,形諸神色。
    管寧冷冷一笑,道:「閣下此刻,總該將那輛車中的人究竟是誰,說出來了吧?」
    少年車伕亦自冷笑道:「此舉是閣下所倡,自應閣下先說──」
    目光一轉,忽又長笑道:「其實誰先誰後,又有何妨?閣下如果堅持,在下先說便是。」
    他腳步緩緩移動一下,方待說出,管寧忽的心中一動,大聲道:「你我今日之事,不管誰勝誰負,都不得對第三者說出,這並非在下──」
    他語聲猶自未了,那少年車伕已自接口道:「正是,正是。此話雖然閣下不對在下說明,在下卻也要如此說的。」
    突地緩緩轉過身軀,走到他剛才所駕的烏篷大車旁邊,一面又道:「口說無憑,眼見方信,在下說出車中此位前輩的名號,閣下也許不會相信,可要在江湖上稍微走動過的人,見到這位前輩的形狀,卻萬萬沒有不認得的。」
    他伸出手掌,向車內一指──
    管寧心頭突地一跳,想到車中之人若真的極負盛名,自己也未必知道,心中方自暗罵自己的魯莽,但轉念一想,想到那公孫左足曾對自己說過的「武林十四高人──四明紅袍,黃山翠袖──」心中便安然忖道:「那公孫左足,亦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可是在那白袍書生的手下,竟絲毫顯不出自己的武功,這車輛之中,若真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武功地位,一定比不過我車內那白袍書生;這車中的人若非十四高手,只怕更不足論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寬然一笑,只聽那少年車伕手指車內,緩緩說道:「此位前輩,便是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君山雙殘』,天下污衣弟子的統率人物,君山丐幫之首,公孫左足公孫大先生!」
    他一字一字地將「公孫左足」四字說了出來,眉梢眼角,神情得意異常,只當管寧聽了這名字,必定會出現驚嚇之態。
    目光轉處,只見管寧面上神色果然一愕,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緩緩道:「閣下行走江湖,想必也聽過這位前輩的名頭吧!這位前輩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是否比──」
    他極為得意地緩緩而言,哪知──
    他言猶未了,管寧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笑聲中的得意之情,竟比他還要濃厚。他心中一驚,暗忖道:「難道他車中坐的人,竟比天下丐幫幫主公孫左足還要強上三分?」轉念一想,又不禁安慰自己:「但普天下,若要找出一個比公孫左足還要高強的人物,簡直太不可能,何況這少年武功雖然不弱,卻也未見高明,言行舉止之間,更像是公子哥兒,哪裡會結交到什麼武林高人?他車中之人,縱然在武林中有聲名地位,卻又怎會強過『君山雙殘』?」
    卻聽管寧長笑聲中,朗聲說道:「公孫左足公孫幫主的聲名,在下的確是如雷貫耳,但是──」
    他話聲一頓,那少年車伕縱然如此想法,卻仍忍不住脫口問道:「但是怎樣?」
    管寧暗暗一笑,朗聲道:「但是這位公孫幫主見了在下車中的那位前輩,只怕還要退讓三分。」
    少年車伕果然為之一愕,低聲道:「真的?」
    突也大笑起來:「那麼閣下請將此人的名號說出便是。」
    他心中實在不信這少年所駕車中之人,會強於「君山雙殘」,只當管寧是在危言聳聽,是以故意又笑數聲。
    管寧笑聲一住,沉聲道:「這位前輩的名諱,在下雖不知道,但在下卻可斷言,此人的聲名地位,一定要比那『君山雙殘』公孫左足還強上幾分,因為──」
    他眼見公孫左足與白袍書生動手時的情形,是以此刻說話,心中極為泰然,絲毫沒有牽強之處。
    但那少年車伕聽在耳裡,卻笑得越發厲害,笑聲中的輕蔑嘲訕之意,亦復露出,狂笑道:「閣下若是以為這番話能夠騙得到人,那只怕也只能騙騙三尺童子,卻騙不到我太──」
    目光一轉方自接道:「卻騙不到我吳布雲。」
    管寧怒喝道:「我管寧雖非武林知名之士,卻也不是狂言妄語之輩。方纔所說的話,如有半字虛言,必遭暴斃。至於閣下是否相信,在下卻管不到了!」
    少年車伕「吳布雲」笑聲一頓,冷冷道:「閣下若非和在下有賭約之事,那麼閣下便是說這車中之人是當今皇上,在下也管不著,只是此刻閣下要想欺騙於我,那卻說不得了──在下此刻只問閣下一句,方才閣下所訂之約,是否算數?如果閣下言而無悔的話,在下便要請閣下做一件事了!」
    管寧大怒之下,方待怒喝,但轉念一想,自己連個姓名都說不出來,哪能怪得了人家不信?一時之間,心中頓生一種被人冤枉委屈之感,呆呆地愕了半晌,望著這少年吳布雲面上輕蔑之色,真恨不得自己能在自己胸口打上兩拳。長歎一聲,心中突地一動,伸手一拍前額,朗聲說道:「口說無憑,眼看方信。閣下既然不信在下的話,在下便說千百句亦是無用,只是──」
    他亦自轉身走到車前,打開車窗,又道:「閣下自稱是久歷江湖的人物,或許能認得這位前輩亦未可知?」
    吳布雲遲疑一下,嘴角微帶訕笑地走到車旁,此刻天光甚亮,照著這條無人的道路,天空上覆蓋著的白雲燦爛如銀。
    他慢條斯理地沿著管寧的手指向車內一看,只見這輛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的大車裡,裝飾得竟是十分舒適華麗,車內平鋪著一塊木板,板上鋪的卻是十分柔軟的絲棉錦墊,墊上醬紫色的錦褥之中,靜臥著一個面容蒼白、頭巾已落、髮髻松亂、呼吸微弱得幾乎令人不能分辨他是生是死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動,目光凝注,只見這中年男子面目瘦削清,雙眉如劍,鼻挺如雕,嘴唇薄削而秀逸,一雙眼睛,卻合在一處。
    這人的面目他似乎相識,又似乎陌生。他仔細地再望上兩眼,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一個人來:「難道是他?」
    但是,對這個猜測,他卻又覺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寒風吹過,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倒退三步,突地一把拉開車門,閃電般拉出這位白袍書生的一隻左手,目光微掃,突地大喝一聲,旋身一掌,向立在身側的管寧打去。
    這一掌擊來,確是大出管寧意料。他方才見了這少年吳布雲的舉動,心中本已大覺奇怪,不知道這少年拉起人家的左手看什麼。此刻一掌打來,他心中更是大吃一驚,匆忙中撤身一退──
    這一退,卻又令他自己大吃一驚。
    這條路本是官道上的一條分支,路本不闊,行人更少,管寧出城之際,心中思潮紊亂,根本沒有注意到路的方向,只是任意馳馬而奔,才會誤打誤撞地來到這條路上。
    兩個冒著風雪的行人,恰巧從道上行來,見到前面的道路上,突地有人影斜斜飛起,飛過兩丈開外,驚得心頭一凜,連忙將胯下的青騾勒住,再也不敢前行一步。
    管寧忙亂之下,撤身一退,身形竟突地離地躍起,這一躍之勢,竟然遠達兩丈,越過道路,停在道旁的亂石叢中。
    他學劍三年,對於輕功一道,卻始終未得入門,雖因年少好奇,對輕功有所偏愛,但學來學去,卻也不能使自己一躍之勢遠及一丈。
    此刻他心中自然難免被自己的身法所驚,他卻不知道自己在這數月之中,所研習的內功心法是何等奧妙,莫說是他這種武學已稍有根基,天資聰明絕頂,又復無比刻苦研習的人,便是一個普通村夫壯漢,得到這種能以引起天下武林中無數高人垂涎的武功秘笈,三年之後,也能成為一個足以在江湖闖蕩的人物,何況是他呢?
    吳布雲一掌落空,猛地一旋身軀,便面向管寧,口中大喝道:「先前我只知道你是個磊落正直的少年,卻想不到你竟和這種惡魔混跡一處。看來公孫前輩口中所說的無恥少年,也必定就是你了。今日你既遇著了我,哪裡還有你的命在……」
    隨著這怒罵之聲,他頎長的身軀,已自轉到管寧身前,手掌連揮,掌影飄忽,已自閃電般地向管寧擊出兩掌。
    這少年吳布雲幼得家傳絕學,在今日武林中,雖非一流頂尖高手,武功卻已足以傲視大半江湖豪客,此刻他激怒之下攻出的兩掌,不但去勢如風,掌風之猛烈,更是驚人。
    一劍震九城,雖然在京城武師中亦非庸手,但他的成名之因,僅是因著他如雲的豪氣和滿腔的熱血而已。管寧既在他的門下,雖然極蒙寵愛,但他本身的技藝有限,自然也無法將管寧教成如何出色的人物。何況武功一道,本無幸致,除了像「如意青錢」上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知經過多少研習和探討,方自發現一條捷徑的無上武功心法之外,若想在短短三年之中,武功便有所成,那簡直無異於緣木求魚,癡人說夢!
    是以管寧雖然在這數月之中,得以研習「如意青錢」的內功心法,但終究無法與這幼傳家學,苦練多年的吳布雲相比。
    吳布雲這兩招一發,管寧只覺滿天掌影,有如泰山北斗一般,帶著無比強烈激盪的風聲,向自己壓了下來。
    剎那之間,他但覺這種掌影風聲,是自己所無法抗拒的。
    他幾乎想閉上眼睛,無言地來承受這一掌,但是一種潛意識之中的求生本能,卻使得他身形猛地又是一退──
    果然他又自避開這漫天而來的兩掌,稍一定神,他方待大聲喝問,哪知人家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掌風又自襲來。
    吳布雲方才大怒揚鞭,卻被管寧三兩下巧妙的手法擋了回去,他自然不會知道那只是管寧由心隨意而發,偶得妙訣的佳構,只當管寧也是個武林中後起年輕一代中的高手。
    但此刻交手之下,正是俗語所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雖然年輕,但對人對敵的經驗已不少,一見之下,便將管寧武功的深淺瞭然於胸,心中自也穩操勝算。
    他與「君山雙殘」本有極深的關係,而又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到一些足以令他對管寧生出殺機的話,此刻他下手自然不再容情。
    他雙掌交錯,掌勢連發,管寧卻只有連退,避其鋒銳。眨眼之間,管寧情勢已越加危殆,而他們兩人的身形,也已遠離道路,來到一片秋收過後,早已荒蕪的麥田之上。
    十一月後,北京城裡城外,便已降雪,雪勢稍停又降,始終沒有真正地歇過一段時期,此刻這片麥田上積雪未融,自是滑不留足,管寧慌亂之下,腳步突地一個踉蹌──
    本就並不晴朗的天空,驀地飄過一片陰霾,這難道也象徵著大地上又將發生悲慘之事嗎?
    吳布雲腳步微錯,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揮處,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劍一般,電射而出,急地向管寧前胸「璇璣」、「將台」兩處大穴點去。
    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寧眼看已跌倒的身軀,突地向後一仰。
    吳布雲這一招雖又落空,但管寧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勢籠罩之中。此刻管寧縱是與他相若的對手,先機一失,只怕也再難逃出這一掌之危,何況管寧武功本就非他敵手。
    此刻勝負之分,立時之間,便可分判。吳布雲冷笑一聲,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弦齊張」,倏然又是一招。
    他心中已操勝算,知道管寧再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這一招去勢並不迅急。哪知管寧眼看這一招當胸擊來,竟然不避不閃,反而一挺胸膛,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說道:「好一個無恥的匹夫!」
    他明知吳布雲這一掌之勢,必非自己所能抵擋,但卻不避反迎,又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吳布雲不禁為之一愕。
    要知道管寧天資絕世,聰明超人,他雖從未有過與人交手對敵的經驗,但在這種生死存亡繫於一線之際,他的絕頂聰明,卻幫他作了個無比明確的抉擇。他明知自己已定然無法避開這一掌之勢,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卻是為了激發吳布雲的少年好勝之心。
    吳布雲掌到中途,突地一頓,他這全力而發的一掌,竟能隨心而止,其內力掌式的運用,端的是曼妙而驚人的。
    管寧只覺對方掌緣已自觸及自己胸際時,方自突然撤力,而吳布雲已自含怒喝道:「你罵的是誰?」
    管寧哈哈大笑,大聲道:「閣下方才賭約之事,雖然輸於在下,但此刻閣下武功遠勝於我,大可將在下一掌擊死,那麼──」
    他又自狂笑兩聲,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無人知道閣下曾經輸於在下,也再沒一人會要閣下遵行方才賭約之事。嘿嘿──閣下果然是聰明人。只是閣下既然如此聰明,怎的卻不知道我罵的是誰呢?」
    管寧雖非畏死貪生之輩,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鴻毛之分。若是為忠義之事,讓他死去,他便萬萬不會因之變色。但如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吳布雲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那吳布雲聽了果然為之一愕,剎那之間,面目之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伸出的手掌,也緩緩垂了下去。管寧冷冷一笑,昂然笑道:「閣下這一掌怎的又收了回去──」
    只見吳布雲胸膛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長歎一聲,但劍眉隨即一揚,雙目直視,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認得你車中的人,武功確是高於公孫前輩,是以你此刻只管說出一事,我無不照辦。」
    管寧心中暗讚一聲:「這吳布雲出言果然是個昂藏男子,磊落俠士。」
    目光抬處,只見吳布雲目光一凜,突地現出滿面殺機,接著又道:「公孫前輩的武功地位,雖然不如那廝,但是個上無愧於天,下無怍於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可與那萬惡的魔頭相比!我──我吳布雲直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管寧心頭一凜忖道:「難道這白袍書生真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難道那四明山莊中的慘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寧呀管寧──你自認正直聰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變成助紂為虐之徒,豈非無顏再見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難安,卻聽吳布雲又接道:「此刻你趕緊說出一事,無論我是否能夠辦到,都一定為你盡力去做,然後──哼哼,我再將你和這魔頭一起置之死地。」
    管寧暗自長歎,又仔細地回憶一遍,對那白袍書生的信心,已自減去三分,當下閉起眼睛,把自己在四明山莊所見所聞又仔細回憶一遍,突地睜開眼睛,說道:「閣下如此說法,果然無愧是個君子。」他語聲微頓,暗中一咬鋼牙,斷然接道:「此刻在下要叫閣下做的事,便是請閣下將在下車內的那位武林前輩,帶到妙峰山去,尋找隱居那裡的一位神醫,治癒他的傷勢,然後閣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寧從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隱居著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種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誰,到底住在哪裡,如何才能見到這位奇人,求他治癒白袍書生的病毒,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覆之間,自己又下了決心,無論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將白袍書生的病毒解去,記憶恢復。
    此念一決,他便斷然說了出來,抬目望去,卻見這少年吳布雲面色大變,不言不動地呆立了半晌,方自緩緩說道:「我看閣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將來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大有可為。」說到這裡,他語聲突然一頓,目光轉向那烏篷車,狠狠向車中盯了兩眼,又自接道:「閣下可知在這輛大車中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嗎?」
    管寧隨著他目光一轉,但見他目光之中,滿是怨毒憤恨之色,心頭又自一凜,垂首沉吟了半晌,微喟一聲,搖了搖首,說道:「我這人對這位前輩的姓名來歷,確是一點也不知道,但──」
    吳布雲冷冷一笑,接口說道:「閣下既與此人素不相知,卻又為何如此盡心盡力地相助於他──」
    緩轉過目光,凝注在管寧的身上。
    一時之間,管寧又為之呆呆地怔住了。沉吟良久,卻尋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要知道他本是大情大性的熱血少年,心中有著一種迥異於常人的豪心俠氣。他與那白袍書生,雖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但自覺自己既已答應幫他恢復記憶,便該做到。再者,他身經四明山莊發生之事,再三思考,總覺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蹺,絕非表面上所能夠看出,亦絕非這白袍書生所為。
    這種判斷中雖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覺,但多少也有著事實根據,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擊斃囊兒的瘦怪老人,大廳中突然失去的茶杯……件件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將這些原因說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吳布雲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來的所做所為,沒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國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沒有一個不將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閣下卻對此人如此,豈非是為虎作倀?此事若讓天下武林人知曉,對閣下可是大為不利,那時──嘿嘿,不但閣下日後因之受損,只怕性命也難保全──」
    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難免惺惺相惜。吳布雲雖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得一些辱罵管寧的話,以為管寧與那白袍書生狼狽為奸,但此刻,他見管寧與此白袍書生真是素不相識,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說出這番話。
    哪知他目光抬處,卻見管寧雙目茫然望著天空,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似的。管寧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問道:「閣下既對他的事跡知之甚詳,大約對此人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
    吳布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此人的姓名來歷,日後你自會知道。」語氣中充滿怨恨,言下之意,竟是連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說將出口。
    管寧呆呆一愕,歎道:「閣下既然不願說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無法相強。但閣下賭約既輸,閣下若是遵行諾言,便請閣下將在下等帶到妙峰山去,拜見那位神醫,否則閣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強。」
    他見這少年吳布雲對那白袍書生如此憤恨,心中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勉強人家做自己極為不願做的事。
    吳布雲劍眉一軒,怒道:「方纔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管寧又自長歎一聲,道:「閣下所說的話,在下自然不會沒有聽到。但在下曾對此人有過允諾,此事說來話長,閣下如果有意傾聽,在下日後再詳細說給閣下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要將他的傷勢治癒。」
    他說來說去還是如此,吳布雲目光凝注,默默地聽著他的話,突地狠狠一跺腳,轉身走到自己車前,倏然躍上前座。
    管寧只見積雪未融的道路上,被他這右腳一跺之勢,竟跺落了個深沉的坑,心頭暗駭,轉目望去,吳布雲手腕勒處,馬車一轉,已自緩行,不禁為之暗歎一聲,亦自上了自己的馬車,帶起韁繩向前走去。
    哪知身後突又傳來吳布雲冷冷的呼喝之聲:「閣下要到哪裡去?」
    管寧轉頭望去,吳布雲馬車竟又停下,心頭一動,口中喝問:「閣下要到哪裡去?」
    吳布雲突地躍下車來,飄身一躍,俯身拾起地上馬鞭,腳步輕點處,身形倒縱,頭也不回,竟又落回馬車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寧大喜道:「閣下可是要帶在下一起去?」
    吳布雲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卻像困惱已極,冷哼一聲,皺眉喝道:「難道在下還會失信於你不成?」
    管寧極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將落雪,右手一帶韁繩,躍下車來,將馬車緩緩轉過頭,跟在吳布雲的馬車之後。
    但聽吳布雲口中兩聲長嘯,揚起馬鞭,兩輛馬車,便自向前馳去。他嘯聲之中竟似乎充滿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積鬱難消。管寧心中一動,忖道:「難道此人心中,也有著什麼難以化解的心事?」
    走盡小路轉入官道,天色變得越發沉重。
    是以官道雖闊,行人卻不多,這兩輛馬車,還可並肩而行。管寧轉目望去,吳布雲仍然一言不發,目光低垂下,兩道被氈帽邊沿蓋在下面,幾乎隱約難見的修長劍眉,也自深深皺在一處。
    「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叫他做的,亦並非什麼困難得難以做到的事呀?」
    管寧心中正自暗地尋思,吳布雲卻又冷冷說道:「妙峰山離此已不遠,未至彼處之前,我卻有幾件事要告訴於你。」
    他一清喉嚨,神色忽地變得十分鄭重,緩道:「妙峰山雖是一代名醫所居,卻實無異於龍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難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憑你身上的這點武功,要想見到此人之面,實在是難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將此事看得太過容易。」
    管寧緩緩點了點頭,心中卻大感驚異,暗忖道:「醫者仁心,本應以救人活命為天職,他卻又怎的將之說得如此凶險?」
    卻見吳布雲似乎又暗中一歎,目光遠遠望向昏暗蒼穹的盡頭,又道:「你並非武林中人,當然不會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來平靜,其實卻已掀起一陣巨浪。武林中各門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門高人,也都紛紛離山而出。這為了什麼,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管寧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難道就是為了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
    吳布雲哼一聲,道:「正是。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你車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眾矢之的,至於閣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極欲一見的人物,其中尤以終南、羅浮、武當、少林,以及太行這些門派,各有門人死在四明山莊之中,自然更不會放過你們。」
    管寧心頭一凜,變色道:「為什麼?」
    「為什麼?」吳布雲低喝一聲,突地冷冷苦笑起來,一面說道:「武林中誰不知道四明山莊中傷殘的武林高手,個個俱是死在你手中那個魔頭的手下?不說少林、武當等派與此事有著切身的關係,便是點蒼、崑崙等派,也都將挺身而起,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兩河一帶,早已成了風雲聚會之地,你車中那人武功雖高,但是他能抵擋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聯手嗎?」他笑聲一頓,突地長歎一聲,又自垂下目光,沉聲道:「我此刻將你等帶到妙峰山求醫,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難逃──唉!」他朗聲道:「前面青簾掛起,容我先謀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寧揚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並非因為聽了吳布雲的話因而擔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擔心自己不知能否將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的真相揭開。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隱沒於五里霧中,連一絲可以追尋的線索都沒有。他暗中低語:「那突然失蹤的蓋碗,到底是誰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現怪異老人,到底是誰?獨木橋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書生是何時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這些事除了那白袍書生或可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誰也無法解答,而這白袍書生偏又失去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長歎一聲,抬頭望處,酒家已經到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大步走進酒家,卻踉蹌走了出來,撲面的寒風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吳布雲蒼白的面色,此刻已變得通紅。兩人在這小小的酒鋪中,一言不發地各自喝了些悶酒,此刻心中卻已熱血沸騰起來。喝酒的時候,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自然不會受到青睞。吳布雲安之若素,管寧卻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到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離去時便擲出一錠白銀,令店小二震驚和巴結。此刻他大步走到車旁,突地大聲道:「吳兄,方纔你對我說了幾句話,此刻我也要對你說幾句──」
    他亦自一清喉嚨,朗聲又道:「第一,我雖不知道公孫前輩怎樣受的傷──」
    吳布雲冷哼一聲,接口道:「公孫前輩所受的傷,便是因為他心痛手足之傷殘,奮而和那魔頭拚命,真氣大大受損,風寒侵體,再加上心情悲憤,因之內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著了我,只怕這位公道正直、磊落俠心的前輩俠士,便也要死在你們的手下。」
    管寧狂笑一聲,大聲道:「死在我們的手下──嘿嘿,吳兄,你卻是大大地錯了。小弟我──固然與此事毫無關係,便是我車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孫左足的性命,也早已取了,哪裡還會等到現在──」
    吳布雲劍眉一軒,方待答話,管寧卻又一揮手掌,極快地接著說道:「我還可與吳兄擊掌為誓,日後無論如何,我也得將此事的真相尋出。我車中的那位前輩,如真與此事無關,那麼──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對此事如何交代。」
    吳布雲冷喝道:「如果是他幹的?」
    管寧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聲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禍首,那麼在下便要將他殺死,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復仇!」
    吳布雲冷笑一聲道:「你要將他殺死,嘿嘿──嘿!」
    輕身上馬,揚鞭而去,再也不望管寧一眼。
    灰瞑陰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