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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人死鬼上門

不出彭清所料,五色帆船一走,群豪也在歎息中散去,入夜時便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沙灘上零亂的足跡,告訴別人,這裡不久前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足跡終於也得被浪花捲去。
    北行十數里,果然有個小港灣。
    浪濤拍岸,雨未歇,夜色漸漸沉重,偌大的五色帆船卻只亮起一星燈火,孤零零的燈火比無光還要顯得冷寂淒清!
    一陣風吹過,無人的海岸上突然幽靈般現出一條人影,口中喃喃道:「你走不了的……」語聲冷漠生澀,正是木郎君。
    他已換了一身黑衣勁服,顯得更是瘦削頎長,身子一掠,躍人海中,有如黑色水蛇般一閃而沒。
    五色帆船上仍是一無動靜。
    木郎君白海水中探身而出,爬上船舷,輕輕一翻身,便上了甲板,身形輕靈巧快,絕無半絲聲息。
    哪知他身子方站穩,船艙中突有個冷冰冰的語聲道:「你來了麼?」語聲雖輕,但夜黑雨冷,靜寂中突然聽到這聲音,確實是要令人嚇上一跳,木郎君身子也不禁為之一震,霍然轉身,只見船艙中探出半個頭來,在向他輕輕拍手。
    木郎君定睛一望,見到此人竟是胡不愁,這才放下了心,飄飄掠了過去,嘶啞著聲音道:「事可辦成?」
    胡不愁悄聲道:「隨我來。」頭又縮了回去。
    木郎君微一遲疑,側身而入,真氣貫於四肢,全神戒備。偌大的船艙中,唯有一盞孤燈。
    海風白窗隙中吹將進來,吹得燈火飄搖不定,短榻上飄搖的燈光下直挺挺地躺著條白衣人。
    只見這白衣人長髮四散,披落在短榻旁,身子動也不動,亦無呼吸,顯然早已氣絕多時。
    木郎君縱然膽大,此刻也不免微生寒意,壯起膽子,跟著胡不愁走過去,目光轉處,心頭又不禁為之大喜。
    原來短榻上躺著的赫然正是水天姬。她雙目緊閉,蒼白的面容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來煞是怕人。
    胡不愁悄聲道:「藥已全給她吃下去了。」
    木郎君乾嚥了一口唾沫,望著水天姬的身子,獰笑道:「賤人,你也有今日……」伸出枯木般的雙手,向水天姬咽喉扼去!他對水天姬怨恨實已深入骨髓,水天姬縱然死了,他還是饒不了她。
    胡不愁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掌,道:「且慢!」
    木郎君道:「你拉我幹什麼?」
    胡不愁道:「你交給我的藥,我已全部讓她服下了。」
    木郎君道:「我知道……」
    胡不愁道:「從此以後,你與她的事,已與我全無干係。」
    木郎君怒道:「什麼干係?本來就沒干係。」
    胡不愁道:「好!」轉過身子,大步走了。
    木郎君瞧著他背影,喃喃道:「瘋子!」喉嚨裡怪叫一聲,兩隻蒲扇般手掌又抓上水天姬。
    眼見水天姬是死了,動也不能動,哪知突然間動也不動的水天姬手掌突然伸出,閃電般捏住木郎君手腕穴道。
    木郎君真是嚇了一跳,大驚之下,躲也無法躲了,只聽「喀!喀!」兩聲,木郎君右手肘間、肩頭兩處關節已被水天姬抖斷。
    水天姬嬌笑道:「就憑那點毒藥,就毒得死我麼?乖孩子,快回家去吧,免得我見了生氣。」
    木郎君又驚、又恨、又怒,也知道單憑一條手臂再也休想敵得過水天姬,怪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了。
    只聽艙外水聲「咚」的一響,接著「嘩啦!嘩拉!」幾響,然後什麼聲音都再不可聞,只剩下海風刮得呼呼直響。
    胡不愁悄悄自藏身處鑽了出來,微微笑道:「怎樣了?」
    水天姬嬌笑道:「雖然沒有怎麼樣,最少也要叫他難受幾個月。這都是你,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胡不愁道:「還不全是為了你。」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道:「你可別忘了我是你侄子的大老婆,少說些叫人聽了不舒服的話好麼?」
    胡不愁就算再沉得住氣,這一下臉可也紅了。
    水天姬格格笑道:「原來你也會臉紅的,本來我還以為你臉皮是水磨磚造的,有城牆那麼厚。」
    胡不愁道:「咳……咳咳……」一口氣嗆咳了幾聲,一個字也沒說得出,轉過頭去,一溜煙走了。
    水天姬瞧著他笑得更是開心,卻不知道這時……就在這時,黝黑的蒼穹下無聲無息的鑽出了二十餘條人影,身穿著緊身水靠的黑衣人影。
    這二十餘入水性俱都極佳,在水中行動絕無半分聲音。
    這二十餘人俱是黑巾蒙面,只露出兩隻灼灼發光的眼睛,目光閃了幾閃,見到五色帆船上一無動靜,為首之人打了個手勢,二十餘人齊齊爬上了船舷,動作之輕靈巧快無與倫比!
    水天姬還在輕輕地笑。
    鈴兒、珠兒等一群少女擁著小公主、方寶兒和胡不愁走了出來,眾人都已換了一身縞素衣裳。
    方寶兒道:「木郎君那……」
    突然間,水天姬一聲輕呼撲在他身上,兩人一齊翻身跌倒。只聽「嗖」的一聲,一道勁風穿窗而人,自水天姬髮際飛過,「奪」地釘在艙中樑柱上,箭尾雕翎簌簌抖動,黑鐵箭桿人木幾達五寸。
    鈴兒變色道:「什麼人?」
    窗外陰森森冷笑道:「追魂奪命二十四怪,殺人性命不管理,若是爾等生得乖,不要性命要錢財!」
    「砰」的一聲暴響,兩旁窗戶俱都被震開,露出了二十餘條黑衣勁裝、黑巾蒙面之人影。
    小公主雙手叉腰,大眼睛睜得滾圓,怒罵道:「好大膽的強盜,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敢來撒野?」
    為首之黑衣人陰陰笑道:「太爺們要的是金銀財寶,管他是什麼地方?要命的快乖乖靠牆站著,否則……」
    鈴兒怒道:「否則怎麼?」
    二十餘條黑衣人齊齊怪笑一聲,同時伸出手來,反手一掌,擊在窗戶上,只見木屑四下紛飛,聲勢煞是驚人!鈴兒倒真未想到這些水上小賊掌上竟有這般功力,競已全都是武林一流高手的身份,衡情度勢,自己與珠兒、水天姬等三人雖還未將這些人看在眼裡,但別的人武功比起他們已是有所不及,心念數轉,暗中不覺大是驚惶,厲聲道:「你等在海上作案,可是紫髯龍的部下?」
    黑衣人冷笑道:「紫髯龍?紫髯龍是什麼東西?」
    小公主大罵道:「不管你們是誰,我爹爹才為武林捐軀,你們就敢來無禮,你們的良心莫非都被狗吃了不成?」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良心?太爺們幾時有過良心?」微一揮手,二十餘條黑衣人一齊縱身而入,落地絲毫無聲。
    鈴兒、珠兒大驚之下,搶步擋在前面。
    突聽水天姬道:「我方纔還在奇怪,江湖中哪來『追魂奪命二十四怪』這麼一號人物?如今我才知道了。」
    黑衣人道:「你知道什麼?」
    水天姬也不理他,只是瞧著胡不愁道:「你可知道了麼?」
    胡不愁微微頷首道:「知道了。」
    鈴兒忍不住問道:「他們究竟是誰?」
    胡不愁一字字緩緩道:「摘星手彭清!」
    眾人心頭霍地一震,那黑衣人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鈴兒恍然道:「好呀!原來是你!你要咱們躲到這裡來,哪裡有絲毫好心,原來竟是要躲開天下人的耳目,好來動手……你平日看來倒也像是個人物,不想你竟是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
    小公主道:「什麼禽獸?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黑衣人突然反手抹下面上黑巾,露出面目,果然是那「摘星手」彭清。只見他滿面獰笑,道:「想不到你們倒也有幾分聰明,竟猜出了太爺來歷。太爺本想瞧在紫衣侯面上饒你們幾條活命!如今嘛……哼!哼!你們誰也莫想再活著等到天亮了!」獰笑聲中,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些人雖是有備而來,但對紫衣侯船上侍妾顯然仍存有畏懼之心,是以亦步亦趨,不敢一擁而上。
    胡不愁衡情度勢,即已知自己這方絕非人家敵手,心念轉處,自懷中悄悄取出那柄金鑰匙,悄悄塞人頂上髮束裡。
    但聽彭清一聲輕叱,二十餘條黑衣人終於齊齊展動身手,鈴兒呼道:「珠兒,照顧著小公主……」
    小公主大喝道:「我不要人照顧。」
    這時已有一條削瘦漢子向她撲來,自是瞧她年幼力弱,又想留下活口,是以手中未曾使出兵刃。
    方寶兒雙目圓睜,大呼道:「不要臉,這麼大人欺負小女孩子!」他見別人危險,便忘了自己不會武功,竟挺身擋在小公主身前,一拳向那削瘦漢子打了過去,但那削瘦漢子亦是武林成名人物,他這拳如何打得著。
    水天姬驚呼道:「寶兒,小心……」
    呼聲未了,寶兒身子已被人提起,遠遠擲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艙板上,動也不能動了。
    小公主變色道:「寶兒,你……」
    削瘦漢子獰笑道:「小寶貝兒,莫去管他……」張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掌,去抓小公主小巧的身子。
    小公主身子一旋,便自他掌握中飄了出去。削瘦漢子怪笑道:「小寶貝兒,輕功不錯嘛,且瞧瞧俺的手段!」雙掌施展開來,當真有如千百隻蝴蝶漫天飛舞。
    小公主輕功確是佳妙,但別的武功也確是不靈。
    她身形展動,總不如別人手掌轉動來得迅速。她全力跨出三步,別人身高腿長,只要一步就追著了。
    鈴兒、珠兒縱想出手助她,卻已自顧不暇,只聽小公主尖呼,削瘦漢子怪笑,已將小公主一把抓住。
    這時船上的少女已有一半被人點著穴道,胡不愁亦是滿頭大汗,終於支持不住,撲地跌倒。
    只有水天姬窈窕的身形遊走於刀鋒劍刃間,仍是游刃有餘,但獨木難支,也不知還能支持多久?
    鈴兒、珠兒武功雖高,但大多只是紙上談兵,與人交手的經驗既是不夠,氣力更是不濟,兩人此刻已俱是香汗淋漓。
    珠兒道:「水姑娘,你走吧,不必管我們了。」
    水天姬搖頭道:「我不走。」
    珠兒心下大是感激,顫聲道:「水姑娘,你不必為咱們……」
    水天姬嬌笑著接口道:「別誤會,我可不是寧願為別人平白送命的人,只是你們離岸太遠了,我又不會水。」
    在如此情況下她仍是笑語如鶯,半諷半嘲。
    鈴兒與珠兒聽在耳裡,卻有些哭笑不得,突見一個人湧身而上,鈴兒纖手不知怎的一轉,便點了他的穴道。
    這一招之精妙,實是匪夷所思,防也難防,她氣力縱然不濟,但憑這些絕妙的招式,別人也不敢近來。
    一條短小漢子嘶聲道:「彭大哥,這幾個清水貨倒扎手得緊,可要小弟使上兩招絕活兒?」
    彭清笑道:「你瞧著辦吧!」
    那短小漢子道:「好!」一步躍到已被點了穴道的少女身邊,十餘個少女已被一個接一個推到艙壁旁。她們穴道雖被點,但知覺卻仍未失去,一個個都已嚇得花容失色,眼波中充滿了驚懼的光芒。
    那短小漢子獰笑著伸手,在那第一個少女臉上摸了一把,嘻嘻笑道:「小寶貝兒,長得倒是又白又嫩的。」
    鈴兒眼角瞥見,驚呼道:「你……你要拿她怎樣?」
    那漢子怪笑道:「你說俺要拿她怎麼樣?」突然反手一把,將那少女的衣衫撕了開來,露出晶白的肌膚。
    鈴兒顫聲道:「你……你這畜牲!」
    那漢子道:「俺本來就是個畜牲……嘻嘻!你們要是還不乖乖地住手,好戲還在後頭哩!」
    說話間,他手掌已自少女渾圓的足踝滑上了修長玉腿。他手掌移動得很輕,但看來卻是說不出的猥褻。
    那少女更是驚懼,目光乞憐地望著,像是待宰的羔羊,雪白的肌膚,在那短拙的手指之下不住顫抖、輕輕顫抖。
    鈴兒身手雖未停,但呼聲中亦充滿驚駭,憤怒道:「你……你敢……」
    珠兒不住喘息,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那少女拚命掙扎著扭動身子,怎奈絲毫也無法動彈,那乞憐的目光似是在說:「侯爺,你忍心看著你羽翼尊貴的燕子落人如此粗率的暴徒手中麼?你在天之靈若是有知,快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另一削瘦漢子雙手高舉起小公主,獰笑道:「這小丫頭也不算小了,你們可要瞧瞧她。」
    鈴兒嘶聲呼道:「放開她,放開她,我……」
    水天姬大呼道:「你萬萬不能住手,你該想想,咱們若是都落人這群畜牲手中,那情況又當如何?」
    鈴兒滿面流淚,道:「但……但……」
    突然間,四壁燈光一齊熄滅!
    艙外雖有燈光,但燈光驟暗,眾人視力頓失,剎那間什麼都瞧不見,只聞一陣奇異的香氣,自艙外傳來。
    接著,艙外又滑人了二十餘條金色的影子,似鬼魅,似幽靈,又似一種惡魔般的怪獸。
    彭清邀來的雖都是聞名江湖,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但此時此刻心頭仍不覺泛起一陣寒意,不由自主靠到一邊,珠兒、鈴兒、水天姬更是已避人了角落之中,纖手也緊緊握在一處。
    這時,眾人已可瞧出,那金色的影子既非鬼怪,亦非幽靈,卻似是人影,奇異的香氣便是自這些人影身上發出來的。
    忽然間,不知自哪裡射入了數十道強光,照射在這些金色的人影身上。眾人一陣目眩後才駭然發現,這金色的人影竟全都是長髮披肩、曲線玲瓏的少女,豐滿而誘人的軀體,竟似未著寸褸,都塗滿了一種奇異的金粉,在強光下閃閃生光,帶著種妖異而媚冶的魅力,尤其那奇異的香氣,任何人只要嗅著一絲,心弦便立刻會生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飄蕩。
    就在這一陣目眩、心神一蕩間,金色少女們已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帶著妖媚的媚笑撲向黑衣人們。
    閃亮的金粉,眩目的軀體,誘人的異香,妖媚的笑容。
    黑衣人們雖然久經大敵,但此時此刻驟見如此奇詭怪異的對手,剎那間也不禁大感驚惶無主,眼見金色少女們移身撲來,竟呆在地上怔住了,既不閃避,也不招架,那誘人的胴體,誘人的異香,甚至使得他們幾乎也要撲將上去。
    等到他們警覺之時,縱要閃避,亦是有所不及。
    只見二十餘條金色少女竟張臂撲上了黑衣人的身子,雙手自黑衣人脅下穿出,緊緊摟住了黑衣人的頭頸,一雙修長的玉腿也盤到黑衣人身後,足尖緊緊勾住了黑衣人們的膝彎。
    驟然看來,直如一雙雙熱情如火的情侶,在激情中摟抱求歡,哪裡有絲毫與人動手爭殺的模樣?
    眾人見過場面雖不少,但這樣的打法,倒當真是作夢時都未曾瞧見過,都不禁瞧得呆了。
    黑衣人們除了又驚又奇外,更覺懷中抱的似是團火焰一般,只令他們心旌搖擺,慾火如焚,連手都抬不起,哪裡還能與人搏鬥?
    只聽一條金色少女道:「咱們是什麼人?」
    其餘的少女們一齊嬌聲應道:「黃金魔女。」
    嬌喚聲中,但聞「喀,喀,喀,喀……」一連串輕響,黑衣人們一連串慘呼,黃金魔女們一連串嬌笑……
    然後,黃金魔女飄身落地,黑衣人們則一個接著一個倒了下去,口中呻吟不絕,身子再也不能動彈。
    原來這些「黃金魔女」竟以腕肘足尖之力,在剎那間將黑衣人們雙肩、雙膝、四大關節一齊拗碎!
    直瞧得眾人面容變色,目瞪口呆,由指尖一直涼到足底,只有水天姬袖手立在一旁,非但未曾驚慌,反似比方才遠為鎮定。
    「摘星手」彭清滿面冷汗交流,顫聲道:「你們可是西方金……」
    船艙外一個尖銳的語聲道:「不錯,算你還有些見識。」語聲直直硬硬,叮噹作響,聽來當真有如金屬相擊一般。
    「摘星手」目光更是驚駭,面上冷汗流得越快,顫聲道:「金……金老前輩,晚輩們與你老人家無冤無仇,你老人家何必……」
    艙外人冷喝道:「放屁!紫衣侯縱然不是東西,但他的侍妾也不是你們這般狗東西能碰的!」
    他先罵紫衣侯不是東西,又顯見對紫衣侯不甚推崇,也不知他與紫衣侯到底是友是敵?
    少女們又驚又喜──此人若是紫衣侯之友,那麼今日之事便定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但此人若非紫衣侯之友,那真是趕走一批強盜,趕強盜的卻是惡鬼──惡鬼總比強盜凶得多,那麼今日之事,便再也難以收拾了!
    水天姬仍是毫無表情,似是早已料定來人是誰。
    別的人卻都不禁眼睜睜瞧著艙外,只因來人無論是好是壞,是友是敵,必定是個名傾天下、值得一瞧的人物。
    只見眼前金光繚繞,一條三尺長短的金條被人拋了進來,來勢又急又快,等到金條落地,才看出這金條竟是個人。
    他身長不滿三尺五寸,滿身金光閃閃,也不知穿的是何質料織成的衣衫,頭上戴著頂金冠,形式奇特,份量卻是沉重已極,別人戴在頭上,只怕連脖子都要被生生壓斷了。
    最妙的是,他頷下一部鬍鬚竟比他身子還長,逶迤在地上,也是黃金般顏色,令人看來驚奇艷羨,卻又不免有些好笑。
    此人模樣生得委實滑稽已極,但眾人見是此人,卻再無一人心中有絲毫滑稽之意,有幾人手足雖斷,身子也不禁顫抖起來。
    黃金魔女們一齊跪伏在地,誘人的軀體有如一尊尊黃金仙女塑像,看得人目眩神迷。
    金髯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們總算沒丟老夫的臉。」
    他語聲已如金屬相擊震人耳鼓,此番笑將出來,更是有如戰鼓齊鳴,千軍萬馬奔騰刺殺。誰也無法想到,這長不滿三尺的小小身軀裡怎會發出如此巨大的聲音來。
    只見金髯老人笑聲突頓,目光已凝注到水天姬身上。
    他不但週身金色,就連目光中都帶著那種黃金的光芒,只要他日光對你一瞧,你身上便會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氣。
    水天姬面上卻泛起一股嬌笑,笑得又嫵媚又誘人。
    金髯老人亦自大笑道:「妙極,想不到水丫頭你也會在這裡!」
    水天姬道:「妙極,想不到金河王你也在這裡!」
    她說話聲音,故意學作那金髯老人「金河王」的模樣,當真學得唯妙唯肖,逼真已極。
    就連那些黃金魔女都不禁聽得睜大了眼睛,少女們更是驚喜交集,暗道:「好了好了,原來水姑娘和他認得的,想來我們已得救了……這老人不但生得奇特,連名字也奇怪已極,不知為何叫作金河王?」
    她們到底年輕,恐怖之心一去,就立刻琢磨起別人的名字。
    金河王放聲大笑道:「好個水丫頭,居然敢學起金大叔來。」
    黃金色的眼珠的溜溜四下一轉,卻又放聲長歎道:「水丫頭,你常誇自己如何了得,老夫今日見了,卻失望得很!」
    水天姬嬌笑道:「噢!」
    金河王道:「你既然在這裡,竟會令紫衣侯的侍妾被這般畜牲所辱,連老夫的臉都被丟盡了。」
    他說得搖頭晃腦,似是激奮已極,一陣風吹過,他頷下長髯不住隨風波動,看來當真有如奔流不息的金色河水一般。
    少女們這才知道他取名之意竟在頷下一部長髯。水天姬道:「這些畜牲實在可惡,不知你老人家要將他們如何處治?」
    金河王道:「念在他們還有人認得出老夫來歷,饒了他們吧……」
    彭清等一齊大喜,少女們卻大是不服。
    金河王緩緩接道:「就賜他們個全屍也罷!」
    這句話說將出來,不但黑衣人們心膽皆喪,少女們也不禁為之大驚失色,誰也想不到老人手段之毒辣竟一至於斯!說要饒了別人,卻是取人性命,彭清嘶聲道:「西方黃金宮……」一句話還未喝出,已被兩個黃金魔女抬起,四條金色手臂一悠一蕩,彭清身子已穿窗而出,遠遠落在海水裡。
    只聽一連串「噗通!噗通!」之聲,頃刻之間,二十餘條黑衣人已全部被拋人海水中,只剩下一兩聲輕微的慘呼餘音,仍殘存於星光海水間。這些人四肢俱已殘廢,被拋人海,哪裡還有活命?少女們雖然對他們深惡痛絕,但此刻見了這情況,仍覺滿心淒慘,不忍卒睹。
    金河王手捋金髯,哈哈大笑道:「這下眼前才清靜了。這些四肢發達的臭男人,老夫最是見他不得!」
    目光轉處,突然指著胡不愁大喝道:「這裡還有一個,拋下去!」鈴兒、珠兒一齊大驚。
    但見黃金魔女已搬起胡不愁的身子。鈴兒與珠兒方才眼見她們奇詭之武功,雖知單憑自己兩人之力絕然無法援救,但卻也萬萬不能眼見胡不愁被拋人海裡,兩人身形齊展,擋住窗口。
    鈴兒驚呼道:「他……他既非與那些黑衣人一同來的,又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他性命?」
    金河王道:「天下的男人俱都該死,知道麼?閃開!」
    鈴兒又驚又怒,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莫非要天下男人都死光死絕,就只剩下你一個才對麼?」
    金河王冷冷道:「正是如此,因為……」
    水天姬緩緩接口道:「只因天下的男人若是都死光死絕,就沒有人會覺得他比別的男人矮了。」
    金河王放聲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倒知我心意。」
    此人脾氣之古怪,端的天下少有,不該怒時,他偏要大怒,此刻水天姬如此譏罵於他,他反而沒有絲毫脾氣。
    水天姬道:「但你老人家若將此人殺了,我媽媽定要不高興了,那時她若完全不理你了,別人可是沒有法子。」
    金河王竟自呆了一呆,道:「真的麼?」
    水天姬道:「誰敢騙你老人家!」
    金河王又自呆了半晌,突然頓足捶胸、暴跳如雷,將船艙踢得咚咚作響。少女們見他如此大怒,都不禁嚇呆了,只當胡不愁此番必無生理,哪知金河王跳了一陣,竟只是大呼道:「放這臭小子下來,拋到後面去,莫讓老夫再見著他!」黃金魔女手臂一蕩,果然將胡不愁拋到艙後。
    過了半晌,鈴兒方自定過神來,緩步走出,斂衽道:「前輩救了賤妾們之大難,賤妾亦不知該如何報答?」
    金河王道:「不錯,老夫救了你們性命,你們自該好生報答才是。該如何報答,你們自己說吧!」
    鈴兒沉吟了半響,道:「侯爺也曾留下些金銀珍寶……」
    金河王大笑道:「金銀珍寶?誰要你的金銀珍寶?誰不知道西方黃金
    宮富甲天下,老夫難道還會是貪圖金銀而來的麼?」
    鈴兒怔了一怔,面上又自變了顏色,偷偷瞧了那些黃金魔女一眼,顫聲道:「那……是為何而來的?」
    金河王笑道:「你也不必怕老夫將你們帶走,老夫雖然好色,但別人的侍妾,老夫還不屑一顧!」
    鈴兒這才鬆了口氣,道:「不知前輩有何吩咐?」
    金河王笑聲突頓,面色一沉,厲聲道:「老夫此來,為的只是要查一個人的下落。此人與老夫恨深如海,勢不兩立,老夫若不將他下落尋出,活生生殺死,一輩子也休想活得舒服!」
    他語聲中怨恨之深,當真令人聞之膽寒。
    鈴兒顫聲道:「不……不知此人是誰?」
    金河王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的,道:「他便是紫衣侯的臭師兄,被老夫嚇得縮頭烏龜般躲起,天下唯有紫衣侯知他下落。」
    鈴兒心念數轉,道:「但前輩卻來遲了,我家侯爺已……」
    金河王怪笑道:「你當老夫不知他已死了麼?老夫就是因為他死了才自來的。你可知道老夫等著他死已足足等了十餘年,始終沒有機會,一聽到他與人比劍,才趕了出來,一心要他死在別人劍下……」
    鈴兒道:「但侯爺一死,便沒有人再知道他師兄的下落……」
    金河王咯咯笑道:「老夫是何人物,豈會被你騙倒?紫衣侯與他之關係非同小可,紫衣侯一死,豈會沒有些後事交付於他?尤其那白衣人七年後還再來,紫衣侯怎會不令人去求他指點武功?」
    鈴兒面目變色,顫聲道:「但……但……」
    金河王大喝一聲,道:「但什麼?你們快些說出那廝的下落便也罷了,否則老夫的手段如何,你們不妨先閉上眼睛想想。」
    鈴兒縱是口才靈便,此刻卻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金河王尋了把交椅,跳上去盤膝坐下,揮手向魔女們道:「唱個小調,要唱個不長不短、叫人聽來高興的!」
    黃金魔女們嬌聲應了,她們的語聲也十分嬌柔,但卻也是冷冷冰冰,全無半分溫柔之意。
    金河王道:「她們唱完,你們若是還未答覆,老夫就要你們好看!」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只聽黃金魔女中已有一人漫聲歌道:「天上瑤池落凡塵,化做西方黃金宮,黃金為柱玉作階,珠光寶氣照千重,酒池肉林珍饈味,妙舞絕色勝天堂……」
    那冷冷冰冰的語聲唱起歌來,竟是委婉動聽已極,唱的雖非淫靡之音,但卻自有一種妖媚之意,令人聽來心旌搖蕩,難以自主,只是鈴兒此時憂心忡忡,縱是仙樂,也聽不進耳裡。
    水天姬突然道:「求求你,莫要唱了好麼?」
    金河王霍然張目,怒道:「誰說的?」
    水天姬道:「你老人家就是要她們唱上三日三夜,唱完了別人還是不會說出一個字,這又何苦?」
    金河王凌空一個翻身,跳下交椅,戟指大罵道:「臭丫頭,你明明是我『五行神宮』的子女,為何卻幫外人說起話來?」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可不是幫外人說話,只不過是說出事實來而已,莫非你老人家願意我騙你不成?」
    金河王微一揮手,歌聲戛然而止。他雙目狠狠瞪著鈴兒與珠兒,足足瞪了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喝道:「你說不說?」
    鈴兒與珠兒緊緊閉著嘴,果然連一字都不再說了。水天姬笑道:「我說的可沒錯吧?」
    金河王暴跳如雷。他罵得越凶,鈴兒嘴閉得更緊。
    水天姬身子斜斜倚著牆,悠悠道:「依我良言相勸,你老人家不如回去吧,免得在這裡空著急,急壞了身子。」
    金河王呆了半晌,竟又哈哈大笑起來,笑道:「好,老夫倒要瞧你們說不說!」反手自懷中取出一圈金線。
    這金線看來最少也有數丈長短,但細如柔絲,似是女子們繡花用的,誰也不知金河王要用它來做什麼。
    只有水天姬面上卻變了顏色,但見金河王手一抖,那盤成一團的金線驟然展開,疾伸而出。
    那細如柔絲的金線,竟被他生生抖得筆直!
    金河王桀桀怪笑道:「看你說不說?」手腕一抖,金線就如鞭子般抽了下去,抽在那些少女們身上。
    金線長達數丈,由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誰也沒有逃脫,別人只當這柔絲般金線縱然抽在身上,也未見多麼疼痛。
    哪知金絲落下,竟比蟒鞭還要厲害,只聽那尖銳的破空聲「嘶!嘶!」不絕,兩三鞭抽過後,少女們身上衣衫已片片粉碎,雪白的肌膚上,生生被抽得多了三條血印。可憐他們穴道被制,連慘呼都叫不出,但面上那驚怖與痛苦之色,卻真叫鐵石人見了也要痛心。
    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撲了過去,伸手去抓金絲,那金絲卻宛如活的一般,一曲一扣,「嘶」的竟抽到她兩人身上。
    鈴兒與珠兒身子一顫,但覺金絲落處那滋味竟有如燒紅了的烙鐵烙在身上一般,叫你一直疼到心底。
    金河王哈哈笑道:「說不說?說不說?」他見了別人受苦,神情委實得意已極,手腕震動,又是一鞭落了下來!
    鈴兒與珠兒存心與他拼了,身子轉處,便要撲下!
    突聽一聲大喝:「住手!我說了!」
    金河王大笑道:「好!好!終是有人說的。」手腕一挫,嗖的一聲,幾丈長的金線蛇一般縮回,盤做一圈。
    只見一個大眼睛、高鼻樑的小孩子,自角落裡爬起,慢騰騰走了出來,正是方寶兒,他不知何時已醒過來了。
    金河王皺了皺眉,道:「就是你這小鬼?你知道什麼?」
    鈴兒與珠兒卻大喝道:「寶兒,你說不得!」
    金河王還不信這孩子會知道什麼,聽了這句話,方自大喜,因為這孩子若是什麼都不知道,鈴兒怎會如此著急?當下身子一掠,掠到了寶兒身旁,笑道:「乖孩子,快說,爺爺給你買糖吃!」伸出手想要去摸寶兒頭髮,怎奈他生得比寶兒還要矮上一截,哪裡摸得著?
    方寶兒眼睛一瞪道:「你是誰的爺爺?」
    金河王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好,我是別人的爺爺。」
    方寶兒嘻嘻一笑,道:「長鬍子的小弟,這才乖,大哥給你買糖吃。」
    金河王又自一怔,似是勃然大怒,卻又不能發作,只得不停地摸著鬍子,那神情當真尷尬已極。
    鈴兒與珠兒若非心事重重,此刻早已笑出聲來。
    方寶兒接口道:「紫衣侯死後,曾留下一封密柬,寫著他師兄的藏身處,那密柬此刻在誰那裡,你可想知道?」
    金河王大喜道:「想,想極了,快說!快說!」
    方寶兒道:「對大哥說話,怎能如此無禮?」
    金河王乾咳幾聲,暗罵道:「小畜牲,等你說出來,看老夫不撕碎了你?」
    但寶兒未說出來前,要他叫祖宗看來他也一樣會叫的。當下一陣乾笑,抱拳道:「大哥,就請你快些說吧!」
    水天姬格格嬌笑,拍手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長鬍子的老公公,趕著孩子叫大哥。」
    鈴兒與珠兒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但這一聲笑過,想起種種憂煩愁苦之事,淚珠又幾乎要奪眶而出。
    方寶兒道:「你要大哥說出,那也容易,但這些少女與你無冤無仇,你不如先將她們放走吧!」
    金河王牙齒咬得吱吱作響,口中卻乾笑道:「容易容易……」揮手道:「解開她們的穴道,放她們走吧!」
    要知他不惜一切,也要尋著紫衣侯師兄隱居之處,別的事什麼都可放到一旁,否則以他身份,那「大哥」兩字怎會叫得出口?
    黃金魔女動作迅速,片刻間,便將少女們穴道完全解開。
    這些少女昔日雖然尊貴,此刻卻已如伶仃的落花,一個個衣衫破碎,花容無色,滿帶傷痕的嬌軀似已站立不穩,柔弱的雙手拉著破碎的衣衫,遮掩著身子,帶淚的目光,乞憐地望在鈴兒與珠兒面上。
    鈴兒與珠兒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面?
    她們瞧見此刻的愁苦,想起昔日的榮華,哪裡還忍再瞧第二眼?情不自禁,一齊垂下了頭,顫聲道:「你們走吧!」
    方寶兒眼睛也不忍去瞧他們,只是大聲道:「角落裡的箱子,本屬她們之物,也讓她們帶去如何?」
    金河王道:「容易容易……」揮手間黃金魔女已將箱子送到少女身邊,箱子裡自是紫衣侯留下的珍寶。
    少女們逡巡顫抖在穿窗而人的晚風中,雖不願走,又不敢不走,只因她們終究是柔弱的女子,而非倔強的鐵漢,只因她們實是吃過了苦,也受夠了任何女子都不敢再受的折磨與羞辱。
    金河王大喝一聲,怒罵道:「臭丫頭,還不走?等什麼?可是等著要再嘗嘗老夫的鞭子麼?」
    少女們身子一顫,齊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鈴兒與珠兒面前,流淚道:「妹子們對……對不起侯爺……」
    鈴兒道:「侯爺……侯爺不……不會怪你們的,快……快走吧!」
    水天姬道:「對,侯爺本就要你們走的,快,快,再遲就來不及了。」將箱子塞入少女們手裡,扶起了她們身子。
    金河王更是連連頓足,連連喝罵……
    少女們終於走出了艙門,每個人臨去時,都情不自禁回頭瞧了方寶兒一眼,雖只匆匆一瞥,但見那目光中的悲痛與感激卻已足夠令方寶兒永生難忘。
    夜更深,濃雲沉重,掩去了星光。
    十幾條短小的金色人影提著孔明燈,或站或坐,攀附在船艙四面的桅桿橫樑上,強烈的孔明燈光自窗口筆直射人艙中。這些金色人影看來似平都和金河王生得一般模樣,但仔細一瞧,才知道「他們」不過是十幾條遍體生著金毛的靈猴,已被金河王訓練得頗通人意。
    船舷邊海水中有十餘條輕巧的皮筏,想必是金河王與他的黃金魔女們自岸邊乘來的,皮筏輕巧,是以划水無聲。
    少女們放下小舟,輕泣著去了,晚風中猶殘留著她們悲痛的哭聲,似是暮春杜鵑之啼血。
    金河王早已等不及了,此刻衝著方寶兒哈哈一笑,道:「那道密柬在誰身上,老兄此刻總可說出來了吧?」
    方寶兒道:「在我身上!」
    金河王怔了一怔,道:「在……在你身上,拿來!」
    方寶兒雙目凝注著他,目光中的神情極是奇特,似是譏嘲,又似得意,口中緩緩道:「你拿不走的。」
    金河王獰笑道:「小畜牲,你可是也要嘗嘗滋味?」
    方寶兒微微笑道:「你這金猴子,你不妨殺了我,吃了我,切碎我,燒了我,但卻拿不走那張紙,只因那張紙方纔已被我吃下肚子裡去了……」
    鈴兒與珠兒又驚又喜又是傷感,目中又自淚下,那眼淚卻是為方寶兒流的。誰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腸,如此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