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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兩雄不並立

海上岸邊千百人突覺喉頭似是被塞人一方巨石,壓在心頭,再也難呼吸得出。
    這死一般靜寂延續了良久,那驚呼之聲方自驚天動地般爆發而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聲,小公主當場暈厥,方寶兒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也變得呆了。
    只見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著海浪,飄向岸邊,將漫天夕陽、浩瀚金波俱都拋在身後。
    驚呼之聲已消失在海天深處,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令人窒息的剎那間,海浪中竟有條人影冉冉升起,滿身雖已水濕,但神情仍是充滿了尊貴與威嚴,有如古神話中的海神,為了憐憫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宮中悄然現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這一驚一喜更是非同小可,這雙重的意外與刺激,竟使得人人都變成了呆子,既不能出聲,也無法動彈。
    白衣人終於飄上海岸,紫衣侯卻飄上了船頭。白衣人面上絕無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聲道:「船在哪裡?」
    「紫髯龍」壽天齊怔了一怔,方自體會出這句話是向他說的,自人叢中擠出,道:「就在那裡。」
    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當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應白衣人賠償船隻,便不管白衣人生死勝負,還是早將船隻備好。
    白衣人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果見有條嶄新而堅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面十餘丈處,他只瞧了一眼,便自轉身,面對著夕陽中的五色錦帆一字字緩緩道:「閣下劍法,果然當世無雙!」
    紫衣侯兀自卓立船頭,神情恭肅,道:「閣下風儀,實足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欽佩之至。」
    白衣人道:「當勝則勝,當敗則敗。」
    紫衣侯道:「閣下何去何從?」
    白衣人道:「雲天深處!」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遠送。」
    白衣人道:「是!」
    兩人對話時,四下無一人敢出聲驚動,過了半晌,只聽白衣人緩緩又道:「今日一敗,在下畢生難忘,七年之後,吾當再來,一洗今日劍上之辱。」
    語聲戛然而頓,身子閃了兩閃,幽靈般掠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這才知道,今日之戰勝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歡呼起來,那歡呼之聲更是驚天動地。
    人人面上都被歡喜與興奮激動成紅色,有些人一面歡呼,一面搶上了海邊的小舟向五色船湧去,有些人搶不上小舟,便不顧一切,躍人海中,才
    想起自己不識水性,拚命想攀上小舟,舟輕人多,一擠之下,舟上人也落入海中。
    歡呼聲洋溢在海上,海上黑壓壓一片俱是人頭,人們幾已瘋狂,發出瘋狂般的歡呼!
    方寶兒瞧著這動人的景象,日中早已熱淚盈眶,喃喃道:「瘋子……瘋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瘋子……」突然大呼一聲,跳起來摟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萬歲!」
    他自己實也忍不住瘋狂起來,水天姬又驚又喜又笑,在他臉上親了幾下,嬌笑道:「可愛的小瘋子!」
    瘋狂的人群雖不敢爬上甲板,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著海水,有的卻跳上了好友的肩頭。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著我的脖子,我拉著你的手,卻在齊聲狂笑,齊聲歡呼:「侯爺萬歲,紫衣侯萬歲……」激情的歡笑,早已將他們昔日的仇怨沖洗得乾乾淨淨了。
    只因這歡喜乃屬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一份勝利的滋味,這勝利更是空前未有的偉大!
    五色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極欲狂。鈴兒與珠兒領頭,將船上所貯的鮮果、美酒、佳餚、珍饈俱都一籠籠提了出來,自船舷邊拋下。她們的纖手飛揚,錦衣飄動,望去實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鐵金刀擠在人群中赤紅著臉大呼道:「俺早說紫衣侯劍法天下無雙,怎會敗給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還不服氣,七年後還要再來。」
    鐵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後再來有個屁用,還不是照樣被侯爺打得夾著尾巴走路!」
    群豪轟然大笑道:「老鐵說得不錯。」
    胡不愁白海中爬起,瞧見這景象,心中雖也覺得甚是興奮歡愉,但卻又不免感到些許黯然、惆悵。
    他轉目望去,只是紫衣侯卓立在船頭,蒼白面容上竟也全無半分勝利後應有的興奮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來竟還遠在胡不愁之上,只是群豪激動之下,誰也沒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
    不知是誰放聲大呼道:「請侯爺向咱們說兩句話。」
    群豪立時轟然響應:「不錯,請侯爺說兩句話……」
    紫衣侯目光轉動,緩緩抬起雙手。
    群豪歡呼又起,鈴兒笑嚷道:「各位安靜些好麼?這麼吵法,卻叫咱們侯爺如何說話?」
    她一連嚷了數次,群豪方自稍為安靜下來。
    紫衣侯目光再次轉動一遍,終於緩緩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實是愧不敢當,只是……」
    哪知他方自開口說了兩句話,竟突然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他那瀟灑而筆挺的身軀竟也站立不穩。
    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搶過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聳然變色,面上的歡情眨眼間就變成了驚駭。
    少女們一齊圍了過來,紛紛驚喚:「侯爺怎的了?」
    紫衣侯嘴角泛起一絲慘然,一字字道:「那白衣人劍法之高,確是驚人,我連換了九十七種劍法,最後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時所創、武林失傳數百年之『伏魔劍法』中一著僥倖勝了他半招,還是傷不了他,但……但……」他語聲已是十分微弱,說到這裡,更是氣喘不已,難以繼續。
    鈴兒與珠兒又是焦急又是關切,輕輕為他揉背,群豪面面相覷,海風陣陣海面上又是一片死寂。
    紫衣侯喘息了半晌,又自掙扎著道:「但我使出這九十七種劍法,真力已是損耗過巨,雖然勝得他半招,但卻被他劍上真力震斷了心脈,他……他實是條好漢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認我勝了半招,否則……唉,只要他稍為厚顏,再出一擊,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鐵金刀突然放聲大呼道:「常言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侯爺今日過後,必定多富多貴,福壽永昌。」
    群豪哄然喝彩道:「不錯……說得好!」
    紫衣侯面上卻又露出了一絲慘笑,黯然道:「各位雖然善頌善禱,但在下已自知萬難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別過,各位請去吧!」拂袖轉身,走回船艙。鈴兒等人相隨於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聽到他第一聲歎息,垂首跟在他身後,都不禁慘然淚下。
    群豪望著他身影自船頭消失,亦是黯然神傷。誰也想不到在如此巨大的勝利後,竟是如此巨大的犧牲!在如此巨大的歡樂後,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沒有人再說話,人人垂首喪氣,回到岸邊,但也沒有人願意離開這曾經歷無比巨大的刺激、歡樂與悲傷的海岸。
    也不知是誰,先在海岸邊坐下,別的人就跟著坐了下去,黑壓壓一片,坐滿了帶著海水的沙灘。
    他們也不管身上的水濕,更不管海風的刺骨,只是癡癡地坐著,癡癡地望著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陽終於落下,浩瀚的金波變為灰濛濛一片無情的海水,燦爛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雖早已消失在海天深處,不知去向,但絕無一人懷疑他七年後是否真會重來。
    每個人心中,都在不約而同地暗暗忖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後白衣人重來之時,還有誰能抵擋?」
    昔日錦繡富麗的船艙,今日已佈滿愁雲慘霧,少女們圍著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寶兒、水天姬、胡不愁遠遠站在一邊,「紫髯龍」壽天齊站在艙外,不敢進來。
    四下寂無人聲,唯有輕輕的啜泣。
    紫衣侯雙目闔起,面容亦是十分淒慘,頻頻長歎道:「七年之後……白衣人重來之日……唉!」
    鈴兒流淚道:「侯爺請安靜休養,說不定傷勢會好轉來的,又何必為七年後的事如此憂鬱?」
    紫衣侯霍然張開雙目,厲聲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將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顧?」
    方寶兒見他垂死之際猶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後已與他毫無關係的武林劫難,而完全未將自己生死之事放在心裡,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方寶兒但覺一陣熱血沖上心頭,暗道:「這才不愧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傑!我長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為男子漢。」
    鈴兒也垂下了頭,還是忍不住低泣著道:「現在不如他的人,再練七年武功,或者能勝過他也未可知,侯爺你又何苦……」
    紫衣侯長歎截口道:「放眼天下英豪,縱然再練—七年武功,也無一人能勝得過他,何況,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練七年武功,那進境又豈是別人所能夢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歎息一聲,住口不語,只是微微皺起雙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極為難以解決之事。眾人也不敢打擾他,各自黯然流淚,只有方寶兒小臉掙得通紅,心裡彷彿充滿了激動。
    突聽紫衣侯大喝一聲:「是了!」
    大家心頭齊地一震,只道他終於找出了戰勝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掃一眼,卻只說:「誰會下棋?」
    鈴兒怔了怔,道:「我們都會……」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們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盤也能與你們對著,那怎麼行?」
    胡不愁恭聲道:「小子也曾學過。」
    紫衣侯道:「好,你且陪我走一局。」
    眾人雖不懂他在此時此刻怎會還有下棋的興致,但見他興致勃勃,也不敢詢問,當下擺好棋盤。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極為興奮,落子極快,胡不愁畢恭畢敬,立在榻前,神情雖恭謹,但棋路卻絲毫不讓。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舉必有深意,而他於棋道也素有心得,不過半個時辰,兩下落子都已極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會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時神情一般無二。
    但他面色卻更是蒼白,目光也更是無神,下到第四十九目時,他似是遇著僵局,皺眉苦思良久,猶未落子,喘息越來越是急劇,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將棋盤都撞翻了,棋子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著急,道:「可惜可惜,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無妨!」不動聲色,將棋子都拾了起來,一粒粒放上了棋盤,每粒棋子部位,竟都與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們見他貌不驚人,誰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驚人的記憶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詫異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雖也有驚奇讚賞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著棋局,手中拈著粒棋子,竟始終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覺暗暗奇怪,只因這著棋的棋路本來簡單得很,他實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會也舉棋不定。
    突聽紫衣侯長長歎息一聲,伸手拂亂了棋盤,長歎道:「我苦思之下,只覺那白衣劍法實是有些地方與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時將他劍法秘密窺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將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刻我想以短短三兩個時辰窺破此中秘密,實是絕無可能的了。」
    方寶兒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偏要叫有用的人死,沒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過了半晌,紫衣侯望著胡不愁緩緩又道:「但這局棋終非無用,叫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驚人記憶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沒?」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鑰匙,沉聲接道:「我書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門劍譜,惟有此鑰匙能開啟那書房門戶,你且拿去吧!」
    胡不愁駭然道:「小……小子怎敢擔當?」
    紫衣侯道:「此鑰匙武林中人確是夢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將之傳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將所有劍譜完全記住。」
    胡不愁又驚又喜,也不知該說什麼,惟有拜倒在地,雙手接過,只覺這鑰匙雖小,份量卻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長歎一聲,黯然道:「只是你縱然將天下劍術全都學會,卻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對手!」
    方寶兒忽然大聲道:「既然別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就由我來做他對手好了,七年後他再來,我就將他打跑!」
    紫衣侯微覺驚奇、微覺好笑,道:「你?你可會武功?」
    方寶兒搖頭道:「不會。」
    紫衣侯目光閃動道:「你不會武功,怎能做他對手?」
    方寶兒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雖不會武功,也不願學武功,但這件事別人都辦不到,當然只有我來做了。」
    他說得聲節鏗鏘,絕無猜疑,他小臉上看來雖仍充滿稚氣,但神情間卻已凜然有「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那等英雄與高僧捨生取義的氣概,叫人絲毫不敢因他年齡幼小而輕視於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緩緩道:「世上千萬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麼能做得到?」
    方寶兒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那白衣劍客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憑什麼說我必定勝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緩,但神情卻突變為嚴厲,厲聲道:「小小年紀,便學會大言欺人了麼?」反手一掌,打了過去。
    他雖已重傷,但這一掌擊出,方寶兒焉能閃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眾人瞧得又是憐憫又是吃驚,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對方寶兒大有好感。胡不愁關係與寶兒最深,此刻卻偏偏神色不變,反似有些歡喜。水天姬本已變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後,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見方寶兒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變色。紫衣侯望著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氣?」
    方寶兒道:「不服氣!」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動手?」
    方寶兒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紀比我大,又是萬人稱道的英雄,我便當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當讓你五分,你打我—掌,我雖不服氣,也只好認了。」
    他面無懼色,侃侃而言,鈴兒、珠兒與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們跟隨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過有一人敢對紫衣侯如此說話。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這些只不過你的藉口而已,其實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寶兒突然笑道:「你說的也有些不錯。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這是什麼話?」
    方寶兒笑道:「你面孔雖凶,眼睛卻不凶。你方才打我,決不是真心要打我,想來不過是要試試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實是傷勢嚴重,笑了兩聲,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著道:「你明辨是非,決不妄動,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讓,敬老憐弱,可以算得是『仁』;臨危不懼,慷慨赴難,可以稱得是『勇』。似你這樣智、仁、勇三者具備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見過你一個。」
    方寶兒暗暗忖道:「你終年在海上,自然見不著了。」
    但別人責罵於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別人稱讚於他,他反而訥訥說不出話來,連小臉也紅了。
    胡不愁與水天姬對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這大腦袋真是沉得住氣,我方纔若非見了他神情,還當紫衣侯是真對寶兒動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著胡不愁,胡不愁卻早已轉開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這鬼精靈眼角一直瞟著我,不知在想些什麼?難道她見我方才能猜著紫衣侯的用意而對我起了欽佩之心?」
    想到這裡,嘴邊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見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罵了一句:「死大頭!」
    這句話別人自然聽不到,惟有胡不愁聽了直翻白眼。
    過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緩緩道:「別人見我終年飄流海上,只當我必已厭倦紅塵,其實紅塵中實多我們留戀之事。我之所以飄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敗在一人劍下,是以永生不願踏上陸地。」
    眾人有些已曾聽他說過一次,但那時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聞言,心中卻不禁泛起一絲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勝得過紫衣侯,自也勝得過白衣人。
    只聽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師兄,小時與我同門學藝,別人都當我劍法無雙,其實他劍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來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卻忍不住插口道:「弟子雖然無知,但看侯爺之劍法,已將天下各門派劍術中之精萃融於一爐,實已登峰造極,無可比擬,就連那白衣劍客,也不過只因已將全身內外練成鋼一般,是以才能以內力佔些優勢,若論劍法他也是萬萬及不上侯爺的。」
    紫衣侯歎道:「不錯,普天之下,各門各派劍法中之精妙處,我無一不熟記在心中,但我那師兄卻比我更勝一籌!」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膽請教,不知他如何能勝過侯爺?」
    紫衣侯道:「只因我雖將天下所有劍法全部記住,我那師兄也能記得絲毫不漏,但他卻能在記住後又全都忘記,我卻萬萬不能.,縱然想盡千方百計,卻也難忘掉其中任何一種。」
    眾人俱都聽得面面相覷,茫然不解,就連胡不愁也聽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會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記住一事,倒也並不十分困難,但若想將心中牢記之事永遠忘去,那實是難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願去想,也不該去想,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縈繞。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記,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留連,甚至連夢魂中都難以忘卻──人們若能隨時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間當真不知要增加幾許歡樂。
    這種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輕的少女們自然還不能體會,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將劍法全都忘卻,怎麼還能以劍法取勝?」
    紫衣侯道:「我那師兄將劍法全都忘記之後,方自大徹大悟,悟了『劍意』,他竟將心神全都融人了劍中,以意馭劍,隨心所欲。雖無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揮來,卻無一不是妙到毫巔之妙著。也正因他劍法絕不拘囿於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抵擋,我雖能使遍天下劍法,但我之所得不過是劍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卻是劍法之靈魂,我的劍法雖號稱天下無雙,比起他來實是糞土不如!」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只聽得人人全都目瞪口呆,心醉神迷,張大了嘴,卻喘不過氣來。
    過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長歎了口氣。他聽了這番前所未聞之劍道妙諦,心中但覺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才在尋思間,方寶兒競自歎道:「相傳古劍仙『身劍合一』之說,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小臉上滿是興奮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領悟得多。
    紫衣侯目中滿是讚許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紀,竟知道得不少。以意馭劍,確已可達『身劍合一』之妙。但飛劍凌空、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卻是人們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
    方寶兒道:「既是如此,何不請他與那白衣人一戰?」
    紫衣侯歎道:「我那師兄清靜無為,從不與人互爭勝負。十餘年前我便想盡各種方法,定要逼他與我一戰,他被我逼得無奈,才要好好勝我一場,好叫我莫再糾纏,但他仍怕傷了我,是以劍上並未貫注真力,但……但我那時性子偏激好勝,竟在敗了一招後想以真力挽回些顏面,我那師兄……他……他便在驟出不意之下被我傷了,但他怕我傷心,仍是強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別我而去……」
    這段事顯然是他心中之隱痛,斷斷續續說到這裡,已是面色慘淡,目蘊淚光,連言語都難以繼續。
    胡不愁知他臨去之前若是將心中愧疚完全說出,心頭反倒安寧,於是恭聲問道:「不知後來怎樣?」
    紫衣侯黯然道:「後來……在歸途中,我師兄竟遇著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時他身受內傷,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別人敵手,勉力一戰之下,雖以無雙之劍法將對方驚退,但卻又中了別人暗算,奔出數里外便自毒發。我那師兄實是絕世奇才,在那般情況下,還是設法將毒解去,但……但他性命雖仍保全,一身武功竟從此散去,雖通絕世劍法,從此無力使出。」
    這故事可說是平凡簡單已極,江湖中也許是已曾發生過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離奇,但此時此刻窗外海風呼嘯,夜色一寒如冰,窗內燈火飄搖,滿佈愁雲慘霧,這簡單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驚天動地的人物口中說出,競突然變得充滿了神秘而動人的魅力!
    眾人聽得心頭更是沉重,恨不得立時放聲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說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麼?」
    紫衣侯點了點頭,道:「不錯。他雖因我而如此,但卻絕不懷恨於我,見你倒也聰明,反而想要將那無雙劍術傳授於你。他明雖教你插花,其實卻將劍道蘊藏於花道之中。要知書道、花道、茶道、棋道俱是我們老祖宗智慧之精華,自漢以來,代出人才。近日聞得東瀛島上雖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來也不過只是些皮毛而已,萬難與我華裔子孫相比。」
    他語聲微頓,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師兄武功散去後,唯有隱居避世,靜中參悟,竟發現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實與劍道相差無幾,是以望你亦能參悟,哪知……唉!你雖聰明,卻太要爭強,胸襟也不夠開闊,終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閉著嘴生了半天悶氣,終於忍不住道:「連我都學不會的事,我真不信世上還有別人學得會!」
    紫衣侯含笑不語,目光卻已瞧著方寶兒。
    小公主睜大了眼睛,道:「爹爹,你說是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學不會的東西,他學得會?」
    紫衣侯道:「你莫非以為自己比人家聰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當然,我當然比他聰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小聰明,什麼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當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說來聽聽。」
    小公主道:「小聰明就是……就是……嗯……爹爹,你總是難為人家,這種話只可體會而不能言傳,叫人家怎麼解釋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錯,這種話本來的確難以解釋清楚,但此刻只要兩句話便可說明白了。」
    小公主道:「嗯……爹爹說的話,老是叫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有小聰明,寶兒卻有大智慧,所以他學得會,你學不會,現在你可懂得了麼?」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寶兒足有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氣什麼?總有一天,我要比你強,你記著!」跺著小腳,轉過身子,奔到屋角,雙肩不停地抽動,卻絕不哭出聲來。
    方寶兒也怔了,訥訥道:「哭……哭什麼……你本來就是比我強嘛……」想走過去,又停住了腳。
    紫衣侯道:「莫理她,你過來。」
    方寶兒呆呆地走過去,垂下了頭。
    紫衣侯撫著他頭髮,半晌,柔聲道:「等到此間事了,你便盡快去找我師兄,知道麼?」
    方寶兒道:「知道。」
    紫衣侯自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道:「這是我師兄留下來的,囊中便寫有他隱身之處。這些年來,他為了避仇,從不將自己隱身之處說給任何人知道,雖然留下這只錦囊,卻只許我在最最需要時才能派一個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個人,所以連我自己都沒有看過。」
    紫衣侯接道:「我那師兄為人古怪,這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樣,唉!你能否找得著他,還未可知。」
    方寶兒突然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既然說過要做,就一定要做到,無論他在哪裡,我也一定要找著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許遠在天涯,你必須一個人去,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寶兒瞪圓了眼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卻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從不知道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這種話聽來雖然難解,其實卻大有道理,胡不愁反來復去,仔細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不覺想得癡了。
    紫衣侯仰天長長歎息一聲,道:「各事總算都已有所交待,不論我生前死後,都已可安心了。在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頭!」
    少女們只得取過酒來,惟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飲,痛飲了數杯,蒼白面容上漸漸泛起一陣奇異之紅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場如此,唉,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聲:「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與人大小千百戰,驚心動魄,人生百年,終須一死,能死在這樣的對手中,還歎的什麼氣?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聲中,掙扎而起,踉蹌著向艙後之密室奔了過去,鈴兒、珠兒輕喚一聲,趕過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來自去,誰要你等隨來?」
    鈴兒、珠兒垂首駐足。
    紫衣侯仰視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人寶室,砰的關上房門,再也不開了。
    只聽室中狂笑之聲本極高亢,漸漸低沉,而終至不可再聞,這一代奇俠竟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遠掙扎在紅塵中,但在這一代英雄眼中看來,不過是一群呆子。
    這時東方已現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機,但船艙中卻是死氣沉沉。極度的悲傷,使眾人已忘記痛哭,只是癡癡的發呆,繼續的輕泣。
    —陣暴風過來,將鈴兒耳墜的金鈴吹得「叮噹」作響。但這平日聽來那般清悅的鈴聲,如今聽來,也似充滿悲傷的旋律。
    也不知過了多久,鈴兒突然轉身走到船頭。她面上淚痕已干,轉瞬間顯得那麼嚴肅而聖潔,晶瑩的目光凝注著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動。
    海上曙色,來得最早。
    群豪望著曙色來臨,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風吹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覺其冷,只是不住機伶伶發抖。
    突見鈴兒走上船頭,青天、大海將她的白衣倩影襯得那麼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視,情不自禁垂下了頭。
    鈴兒目光四掃,一字字緩緩道:「侯……爺……已……去……了!」反手一拂髮絲,突然搖搖而倒。
    這五個字白海上飄過,飄人群豪耳中,群豪但覺身子一震,都已癡了,連鈴兒跌倒都無人瞧見。
    也不知是誰當先跪下,別的人立刻跟著跪滿了一地。
    浪濤拍岸,風聲呼嘯,夾有一陣歌聲傳了過來,歌道:
    「雙劍擊兮風雲意,龍吟絕兮……巨星落……」
    歌詞雖然簡單,但卻充滿一種悲壯蒼涼之意,那歌聲更是古樸蒼淳,群豪癡癡地聽著,有誰不下淚?
    他翻來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隨聲歌了出來,頃刻天地間便充滿了這悲壯的歌聲。
    一條褸衣漢子蓬頭散髮,打著赤足,自人叢中擠出,高歌著走到海邊,正是王半俠。
    海浪如山,澎湃洶湧,在他面前捲起層層銀白色的浪花。旭日初升,便被陰雲掩沒,蒼穹重重地壓在海面上。
    海天蒼瞑,似乎突又變成了無限生機。王半俠熱淚盈眶,喃喃道:「蒼天既不佑斯人,為何又要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間一隻手緊緊抓住王半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幾乎將王半俠肘節都捏得碎了。
    王半俠皺著眉轉目望去,只見是個身穿灰布袈裟、頭戴寬邊竹笠的行腳僧人緊立在他身側,竹笠又寬又大,戴得又低,幾乎將這行腳僧人面容一齊掩住,但王半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雙頰以及那緊閉成一線的嘴唇,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
    只聽木郎君沉聲道:「取藥之約,你可忘了?」
    王半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藥來。」
    王半俠道:「沒有藥。」
    木郎君嘴唇閉得更緊,怒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俠道:「紫衣侯已死,我去哪裡求藥?」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將後事交付給鈴兒、珠兒兩人,你快去問鈴兒、珠兒取藥,否則……」
    王半俠冷冷截口道:「否則怎樣?我只是答應你向紫衣侯求藥,可曾答應你向鈴兒求藥麼?」
    木郎君呆了一呆,道:「這……這……」
    王半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無法向他求解藥,我既未答應你向鈴兒求藥,自也不必向她求藥。」
    木郎君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呆在那裡,再也動彈不得。
    直過了頓飯時間,五色帆船艙裡仍是無人動彈。
    但聞哭泣之聲越來越響,「紫髯龍」壽天齊早已背轉身子,面對大海,只因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不能當著別人落淚,但那眼淚卻偏偏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他只有背轉身不讓人瞧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撲倒在那後室緊閉著的門前,嘶聲痛哭道:「爹爹,你……你怎能拋下我一人,就走了?」
    方寶兒低著頭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著寶兒的肩頭,纖纖玉指簌簌直抖,晶瑩淚珠不停地落下。
    突然間,一陣慘厲的呼聲自岸上傳來,呼道:「胡不愁……胡不愁……」聽來有如厲鬼索魂一般。
    水天姬聽了聽,突然問道:「誰?」
    胡不愁道:「你早已聽出來,還問什麼?」
    水天姬道:「木郎君喚你做什麼?」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約。」
    水天姬道:「你與他約好了什麼?」
    胡不愁道:「我與他約好了要將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木郎君那慘厲的呼聲又起:「今晚子夜……子時……」
    胡不愁緩緩道:「他要我今晚子時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眸一笑,道:「你毒得死麼?」
    胡不愁道:「乘你不備時,要毒死你實是易如反掌。」
    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怎能不防備?說不定還要想個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
    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錯,先下手為強,正該如此。」
    兩人四日相視,眼珠子轉來轉去,心裡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這兩人俱是玲瓏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別人心思,實是容易得很,但別人要猜他們的心思,卻難如登天。
    這時天上陰霾更重,竟簌簌藩下雨來。
    雨勢漸大,岸上群雄方自乾透的衣衫又被淋得水濕,卻仍是無一人退下避雨,目光依舊癡癡地望著五色帆。
    這五色錦帆昔日本代表一種無上的權威,如今,這權威的來源──紫衣侯雖已死去,但五色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卻變得更是光榮。
    船艙中方寶兒瞧著胡不愁與水天姬的神情,心裡越來越是擔心。鈴兒輕輕問他:「你擔心什麼?」
    方寶兒歎道:「你瞧他們兩人,我怕……」
    鈴兒道:「傻孩子,胡不愁若真想毒死她,怎會說給她聽?這道理連我都可猜出,她怎會猜不出?」
    方寶兒搖頭歎道:「這道理雖然簡單,用在別人身上都行得通,但那大頭叔叔和她卻都是怪人……」
    突聽艙外有人朗聲道:「洛陽彭清,有事稟告!」
    鈴兒拭乾淚痕,當先迎出,道:「什麼事?」
    只見雨中一艘輕舟駛來,「摘星手」彭清卓立船頭,恭聲道:「紫衣侯魂歸極樂,凡我江湖中人,莫不哀痛欲絕,直到此刻還在岸上,以示悲悼,但眾人悲痛之下,心神都已有些失常,久聚岸上,只怕有變。」語聲微頓,躬身道:「在下出言直率,望姑娘莫見怪。」
    鈴兒歎道:「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到,我怎會怪你,但……但朋友們如此情況,我勸也勸不走的。」
    彭清道:「姑娘若是將船駛出此灣,停泊別處,群豪想必也就會散去了。在下一得之愚,不知可蒙姑娘採納?」
    鈴兒沉吟半晌,道:「這果然是好法子……」
    彭清道:「由此北行不遠,便有個小小港灣,可以避風。」
    鈴兒歎道:「久聞洛陽摘星手之名,果然是位處處為別人著想的英雄,賤妾實是感激得很。」
    彭清躬身道:「不敢當。」微一揮手,輕舟駛回。
    王半俠雖立在岸邊,但並未注意,目光只是瞪著木郎君,沉聲道:「你還不放開手?」
    木郎君也狠狠瞪著他,半晌終於緩緩放開手掌,厲聲道:「本座並非怕你,只是被你言語套上,將你無可奈何。」
    王半俠道:「瞧你不出,倒是條說一句算一句的漢子。」
    木郎君道:「哼……哼哼!」
    王半俠道:「如此,我倒要勸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子夜,千萬莫妄動,否則憑船上那幾位姑娘,無論哪一個都已足夠將你打下船來。」
    木郎君道:「放屁!」轉過身子就走,再也不瞧王半俠一眼。
    王半俠瞧著他背影只是搖頭。突有幾個身背麻袋的丐幫弟子自人叢中擠來,神色匆匆,滿面俱是惶急之容。
    其中一人搶步走到王半俠身側,躬身一禮,道:「幫主有難,昨夜……」他語聲越說越低,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只見王半俠面容驟變,瞧了瞧五色帆,又垂首沉吟半晌,終於頓了頓足,隨著那幾個丐幫弟子走了。
    這時五色帆船龐大的船身已開始移動,向北駛去。
    群豪一陣騷動,有的頓足,有的歎息。木郎君遠遠立在雨中,目光凝注著船影,冷冷道:「你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