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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黃金世界

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呢?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一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病人就是一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說,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們算做病人呢?
    不能。

× × ×

還是春天。
    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濃春。
    白雪已融盡,地上一片綠。
    郭大路正立在綠陰下發怔。
    他是真在發怔,因為連燕七走過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注意。
    燕七本來可以嚇他一跳,本來也很想嚇他一跳的。
    但是看到他的樣子,燕七就不忍嚇他了。
    他是什麼樣子呢?
    一臉吃也沒吃飽,睡也沒睡足的樣子,而且已瘦了很多。
    燕七輕輕歎了口氣,悄悄地走過去,走到他面前時,臉上就露出笑意,問道:「喂,你在發什麼怔?」
    郭大路抬起頭,看了他半天,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燕七道:「是種生了病的人。」
    郭大路搖搖頭。
    燕七道:「不對?」
    郭大路道:「至少不完全對。」
    燕七道:「要怎麼說才算對?」
    郭大路想了想,道:「在孩子們的眼中,只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人,就是病人,這種人並不一定有病:」
    燕七道:「你也不是孩子。」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在我眼中看來,病人只不過是種特別會花錢的人。」
    燕七道:「這是什麼話?」
    郭大路道:「這是真話。」
    他說的確實是真話。
    病人雖然不能喝酒,但卻要吃藥。
    不但吃藥,而且還要吃補品,這些東西通常都比酒貴。
    燕七當然也知道這是真話,因為這地方現在有三個病人。
    林太平的傷還沒好,又多了紅娘子和王動。
    燕七板起子臉,道:「就算真是實話,怕也不該這麼樣說的。」
    郭大路苦笑道:「我的確不該這麼樣說的,但卻不能不說。」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我現在已經快變成個死人了。」
    燕七道:「死人?」
    郭大路望著面前的一摞東西,苦著臉道:「照這樣下去,用不著兩天,我想不跳河都不行。」
    他面前擺著的是一大摞賬單。
    賬單的意思就是別人要問他要錢的那種單子。
    郭大路從中間抽出一張,念著:「精純燕窩五兩,紋銀十二兩整。」
    他將這單子重重一摔,長歎道:「一個鳥做的窩居然能這麼值錢,早知這樣子,我們不如變成隻鳥算了,也免得被藥鋪的人來逼賬。」
    燕七一笑,道:「你本來就是隻鳥,呆鳥。」
    郭大路歎氣的聲音更長,道:「我相信就算是真的呆鳥,也絕不會來管賬。」
    燕七眨眨眼,道:「誰叫你來管賬的?」
    郭大路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我這只呆鳥。」
    的確是他自己搶著要管賬的。
    林太平、紅娘子和王動都已不能動,能動的人只剩下他跟燕七兩個,要做的事卻有很多。
    燕七問他道:「你是要管家,還是管賬?」
    郭大路連想都沒有想,就搶著說:「管賬。」
    在他想來,管賬比煮藥燒粥侍候病人容易得多,也愉快的多。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
    郭大路苦笑道:「我本來以為天下再也沒有比管賬更容易的事了。」
    燕七眨眨眼,道:「哦?」
    郭大路道:「因為以前那幾個月裡,我們根本沒有賬可管。」
    燕七笑道:「就算有賬,也是筆糊塗賬。」
    郭大路道:「一點也不錯。」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那時我們有錢,就去吃一點,喝一點,沒錢就憋著,就算整天不吃不喝都沒關係。」
    燕七道:「那時我們至少還可以大夥兒一齊出主意,去找錢。」
    郭大路道:「但現在卻不同了。」
    燕七慢慢地點了點頭,也不禁長歎了一聲,道:「現在的確不同了。」
    病人既不能餓著,更不能不吃藥。
    所以不管他們有錢沒錢,每天都有筆固定的開支是省不了的。
    那筆開支還真不少。
    出主意去找錢的人反而連一個都沒有了。
    燕七要忙著照顧病人,郭大路要拚命動腦筋賒賬。
    郭大路歎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燕七道:「什麼事?」
    郭大路道:「我雖然沒有在江湖中混過,但江湖好漢的故事卻也聽過不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為錢發愁的?」
    他苦笑著,又道:「那些人好像隨時都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掏,那些銀子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
    燕七想了想,道:「以後若有人說起我們的故事,也絕不會說我們為錢發愁的。」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說故事的人總以為別人不喜歡聽這些事。」
    郭大路道:「但這卻是真事。」
    燕七道:「真事雖然是真事,但這世上敢說真話的人卻不多。」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敢說?怕什麼?」
    燕七道:「怕別人不聽。」
    郭大路道:「難道那些說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難道他們不明白真話也一樣有人喜歡聽的!」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那些神話傳說般的故事,聽起來也許比較過癮些,但真的事卻一定更能感動別人,只有真能感動人心的故事,才能永遠存在。」
    燕七笑·了笑,道:「這些話你最好去說給這些說故事的人去聽。」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懶得聽?」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聽什麼?」
    燕七道:「我只想聽聽,我們現在究竟已虧空了多少?」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不多──還不到一萬兩銀子。」
    一萬兩銀子的虧空在某些人眼中看來,的確不算多。
    在郭大路有錢的時候看來,這虧空也不能算多。
    問題並不在虧空了多少,而在你有多少。
    燕七道:「這一萬兩銀子的賬,是不是都急著要還的?」
    郭大路道:「要賬的人已經逼得我要跳河了,你說急不急?」
    燕七道:「現在我們手頭還剩多少?」
    郭大路歎道:「不少……再加三錢,就可以湊足一兩銀子了。」
    燕七也開始發怔。
    一兩銀子和一萬兩銀子的差別,就是差九干九百九十九兩銀子。
    這筆賬人人都會算的。
    所以燕七隻有發怔。
    怔了半天,他才長長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窮的意思了。」
    郭大路道:「你到現在才明白?」
    燕七點點頭,道:「因為以前我們雖然沒錢,但也不欠別人的債,所以那還不能算窮。」
    郭大路歎道:「現在我只要能不欠別人的債,我情願住地上爬三天三夜。」
    燕七道:「只可惜你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一萬兩銀子來。」
    郭大路道:「用不著一萬兩,只要九千九百多兩就行。」
    燕七道:「問題是你怎麼弄這九千九百多兩銀子呢?」
    郭大路苦笑著道:「我也沒有法子。」
    燕七道:「我也沒有。」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們為什麼不能夠去做強盜?」
    燕七道:「因為我們不是做強盜的人。」
    郭大路道:「要哪種人才能做強盜?」
    燕七道:「不是人的那種人。」
    郭大路道:「我們能不能劫富濟貧?」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能?劫富濟貧的又不是強盜,只能算是俠盜、英雄。」
    燕七道:「你想去劫誰?」
    郭大路道:「那些為富不仁的奸商,剝削老百姓的貪官污吏。」
    燕七道:「劫完了去濟誰的貧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救咱們自己的急,濟自己的貧。」
    燕七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著又道:「就因為世上有很多人有這種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會有這麼多強盜。」
    也許世上大多數強盜,正都是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想法中來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照你這麼樣說,看來我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燕七道:「哪條路?」
    郭大路道:「賴賬。」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哪種人才能賴賬?」
    郭大路知道,所以他歎了口氣,道:「不要臉的那種人。」
    燕七道:「你能不能賴賬?」
    郭大路道:「不能。」
    何況他就算能賴賬也不行。
    王動他們的傷還沒有好,還需要繼續吃藥,繼續進補。
    你賴了這次賬,下次還有誰賒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