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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王動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
    王動是人。
    所以王動也有秘密。
    像王動這種人居然也會有秘密,也是件很難令人相信的事。
    他從沒有單獨行動過,甚至連下床的時候都很少。
    燕七本來也連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有秘密。
    但第一個發現王動有秘密的人,就是燕七。
    他是怎麼發現的呢?
    他第一次發現這秘密,是因為他看到了樣很奇怪的東西。
    他看見了一隻風箏。
    風箏並不奇怪,但從這只風箏上,卻引起了許許多多很奇怪、很驚人,甚至可以說是很可怕的事。
    ******
    按季節來說,現在應該已經是春天了,但隨便你左看右看,東看西看,還是看不到有一點春天的影子。
    天氣還是很冷,風還是很大,地上的積雪還有七八寸厚。
    這一天難得竟有太陽。
    王動、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裡曬太陽。
    他們也像別的那些窮光蛋一樣,從不願意放棄曬太陽的機會。
    在寒冷的冬天裡,曬太陽已可算是窮人們有限的幾種享受之一。
    王動找了張最舒服的椅子,懶洋洋的半躺在屋簷下面。
    林太平坐在旁邊的石階上,手捧著頭,眼睛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郭大路本來一直都很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麼。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將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了吧?」
    自從回來之後,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問燕七這句話了。
    燕七的回答還是跟以前一樣。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說的時候。」
    郭大路著急道:「你難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肯說?」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偏偏變得奇怪,過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是什麼?」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問你?」
    燕七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噗哧一笑,搖著頭道:「王老大說的真不錯,這人該糊塗的時候聰明,該聰明的時候,他卻比誰都糊塗。」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麼?」
    燕七忽又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也許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點好?」
    燕七道:「有哪點不好?我們現在這樣子是不是過得很開心麼?」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後,難道就會變得不開心了麼?」
    燕七輕輕歎息著道:「也許……也許我們就會變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嘔氣了。」
    郭大路瞪著他,重重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個很痛快的人,但有時卻簡直比女人還彆扭。」
    燕七道:「彆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麼彆扭?」
    燕七道:「人家不願意做的事,你為什麼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誰?」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長長歎了口氣,用手抱住頭,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卻偏要說是人家。這人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越來越像女人了,你說這怎麼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變了話題道:「你想活剝皮為什麼會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來不想回答這句話,但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著他走的。」
    燕七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那老太婆生怕我們追查她的身份來歷。」
    燕七道:「這麼樣看來,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剝皮之間的關係也一定很特別。」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為什麼不去打聽打聽,他們躲到哪裡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為什麼要打聽?」
    燕七道:「去發掘他們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為什麼要去發掘別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隨便用什麼法子都發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時候,你不用發掘也會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 「你既然明白這道理,為什麼還總是逼著我說呢?」
    郭大路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因為我關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為我只關心你。」
    燕七慢慢地轉過頭,彷彿故意避開郭大路的目光。
    她剛轉過頭,就看到了只風箏。
    一隻大蜈蚣風箏,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藍天白雲間盤旋飛舞著,看來簡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麼?」
    郭大路也看見了,也覺得很有趣,卻故意板著臉道:「那只不過是個風箏而已,有什麼好稀奇的,你難道連風箏都沒見過麼?」
    燕七道:「但在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放風箏?」
    郭大路淡淡道:「只要人家高興,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放風箏的。」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現在還沒有到放風箏的時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來。
    但這只風箏卻放得很高、很直,放風箏的人顯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會不會做風箏?」
    郭大路道:「不會,我只會吃飯。」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會……王老大,我們也做個風箏放放好不好?」
    他衝到王動面前,忽然怔住。
    王動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那只風箏,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從來沒看見過風箏似的。
    看他臉上的神色,簡直就好像拿這風箏當做個真的蜈蚣。
    會吃人的大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為他知道王動絕不是個容易被驚嚇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條活生生的蜈蚣在面前爬來爬去,王動臉上的顏色也絕不會改變的。
    但現在他的臉看來卻像是張白紙。
    突然問,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針刺著似的。
    燕七抬起頭,就發覺天上又多了四隻風箏。
    一隻是蛇,一隻是蠍子,一隻是老鷹。
    最大的一隻風箏卻是四四方方的,黃色的風箏上,用硃筆彎彎曲曲的畫著些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就像是鬼畫符。
    王動突然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衝入屋裡去,看來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
    郭大路也走過來了,臉上也帶著詫異之色,道:「王老大是怎麼回事?」
    燕七歎了口氣,道:「誰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一看見這些風箏,他整個人就好像忽然變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見風箏,他的樣子就變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皺皺眉道:「這些風箏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風箏仔細研究了很久,還是連一點結果都沒有研究出來。
    誰也沒法子向天空看出什麼結果來。
    風箏就是風箏,並沒有什麼不同。
    郭大路道:「我們不如進去問問王老大,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燕七搖搖頭,歎道:「問了也是白問,他絕不可能說的。」
    郭大路道:「但這些風箏……」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有沒有想到,問題並不在這些風箏上。」
    郭大路道:「你認為問題出在哪裡?」
    燕七道:「放風箏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錯,王老大也許知道是誰在放風箏。」
    燕七道:「那些人也許是王老大以前結下的冤家對頭。」
    林太平一直在旁邊聽著,忽然道:「我去看,你們在這裡等我的消息。」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牆外。
    他平時一舉一動雖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動作比誰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這句話說完,也已追了出去。
    為了朋友的事,他們是誰也不肯落在別人後面的。
    風箏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著方向,道:「看樣子這些風箏是從墳場裡放上去的。我小時候也常在墳場裡放風箏。」
    郭大路點點頭,道:「我小時候也常在墳場裡放風箏。」
    「富貴山莊」距離墳場並不太遠,他們很快就已趕到那裡。
    墳場裡唯一的一個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見了什麼沒有?」
    林太平道:「沒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
    風箏是誰放上去的呢?
    五個稻草人。
    五個披麻戴孝的稻草人,一隻手還提著根哭喪棒。
    風箏的線,就繫在稻草人的另一隻手上。
    稻草人當然不會放風箏。
    稻草人也從不披麻戴孝的。
    那些人為什麼要這樣故弄玄虛?
    郭大路他們對望了一眼,已發覺這件事越來越不簡單了。
    燕七道:「風箏剛放上去沒多久,他們的人也許還沒有走遠。」
    郭大路道:「對,我們到四面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們想必有五個人,我們最好也不要落單。」
    他們圍著墳場繞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間小木屋。
    他們就是在這小木屋裡找到酸梅湯的。
    「放風箏的那些人會不會躲在這小木屋裡?」
    三個人心裡不約而同都在這麼想,郭大路已第一個衝了過去。
    燕七失聲道:「小心。」
    他的話剛出口,郭大路已踢開門闖了進去。
    木屋還是那木屋,但木屋裡卻已完全變了樣子。
    酸梅湯在這裡燒飯用的鍋灶現在已全不見了,本來很髒亂的一間小木屋,現在居然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連一點灰塵都沒有。
    屋子正中,擺著張桌子。
    桌子上擺著五雙筷子,五隻酒杯,還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鋒利,刀身彎曲,形狀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裡就再也沒有別的。
    郭大路剛拿起刀柄在看,燕七已趕了進來,跺腳道:「你做事怎麼還是這麼粗心大意,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屋子裡萬一有人呢?你難道就不怕別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這句話剛出口他自己的臉忽然紅了,紅得厲害。
    幸好別人都沒有留意。
    林太平本來也在研究著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林太平道:「我見過,塞外的胡人最喜歡用這種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們難道是來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著,道:「也有可能,只不過胡人只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日中忽然掠過一陣驚恐之意,道:「這裡只有刀,沒有肉,他們準備割什麼肉?」
    郭大路笑道:「總不會是準備割王動的肉吧。」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只留下王老大一個人在家裡,我實在有點不放心。」
    郭大路變色道:「對,我們莫要中了別人調虎離山之計。」
    一想到這裡,三個人同時衝了出去。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掠過墳場,燕七突又停下來,失聲道:「不對。」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對?」
    燕七臉色發白,道:「那五個稻草人剛才好像就在這裡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那五個稻草人剛才的確是在這裡的,但現在已不見了。
    藍天白雲,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但天上的風箏也不見了。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門口,又怔住。
    五個稻草人赫然在他們門口,還是披著麻,戴著孝,手裡還是提著哭喪棒,只不過胸口上卻多了張紙條子,上面還好像寫著字。
    很小的字,很難看的清。
    風一吹,紙條子就被吹得簌簌直響,又好像是用針線縫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個趕到,伸手就去扯。
    紙條子居然縫得很牢,他用了點力,才總算將它扯了下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稻草人手裡提著的哭喪棒也突然彈起,向林太平的腹部打了過去。
    幸好林太平經驗雖差,反應卻不慢,凌空一個翻身,已將哭喪棒避開。
    誰知哭喪棒彈起來時,棒頭上還有一點烏光打了出來。
    林太平只避開了哭喪棒,卻好像未避開哭喪棒的暗器。
    他只覺右邊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時,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間一條右腿已變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變色道:「毒針!」
    他──共才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說完,燕七已出手如風,將林太平右邊胯骨上,四面的穴道全都點住,另一隻手已自靴筒裡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閃,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開,再一閃,已將林太平受傷的那塊肉挖了出來,鮮血隨著濺出。
    黑色的血!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實在想不到燕七應變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過七次。」
    直到現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這句話不假。
    只有死過七次的人,才能有這麼快的應變力,這麼豐富的經驗。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來,但還是沒有忘記手裡的那紙條。
    他咬緊牙根,喘息著道:「看這紙條上寫的是什麼?」
    紙條上密密的寫了行蠅頭小字:「你若不是王動,就是個替死鬼!」
    風在吹。
    稻草人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好像在對他們示威。
    郭大路的火氣忽然上來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過去。
    稻草人當然不會還手,也不會閃避。
    郭大路一拳剛打上去,燕七已攔腰將他抱住,他這一拳雖然沒有打實,還是打著了。
    他拳頭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時,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只覺拳頭上癢癢的,還有點發麻,中指的骨節上已多了個黑點。
    燕七的刀尖在這黑點上一挑,流出來的血也已變成黑的。
    毒血,還帶著種說不出的腥臭之氣。
    但燕七卻不嫌臭,也不嫌髒,竟一口口的將毒血全都吮吸了出來。
    郭大路連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燕七對他已並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種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親密的感情。
    但他也說不出這種感情是什麼。
    直到燕七站起來,他還是沒有說話,連一個感激的字都沒有說。
    他心裡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說出來的。
    燕七長長吐出口氣,輕輕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著他們,忽然也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呆子。」
    他臉色已比剛才好看多了,但一條腿還是動也不動。
    燕七並沒有替他吮出傷口裡的毒血,可是他一點也不埋怨,更沒有責怪之意,彷彿也覺得這是應該的。
    難道他已看出了什麼?看出了一些只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臉似又紅了,很快的轉過身,用刀尖挑開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這才看到稻草上插滿了尖針,針頭在陽光下發著烏光,就連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針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剛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著著實實的打了上去,就算還能保住性命,這隻手也算報銷了。
    林太平現在當然也已想到,紙條上的線連著哭喪棒的機簧,他一拉紙條,就將機簧發動。
    這稻草人全身上下彷彿都埋伏著殺人的毒針。
    郭大路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一個稻草人居然能將我們兩個大活人打倒,這種事我若非自己遇見,無論誰說我也不會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經這麼厲害了,做這稻草人的人豈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會那麼吃驚?」
    燕七面色已發白,道:「現在稻草人已來了,不知道他們自己來了沒有?」
    林太平失聲道:「你們進去看看王老大,用不著管我,我的手還能動。」
    郭大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伸手將他架了起來。
    燕七已衝了進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動!」
    沒有回應,沒有聲音。
    王動已不見了。
    床上的被褥凌亂,王動卻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裡。
    郭大路他們前前後後都找遍,還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們都很瞭解王動。
    能叫王動從床上爬起來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個人出去的事更少。
    「這裡莫非已發生過什麼事?王動莫非已……」
    郭大路連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動的床上,蒼白的臉又已急得發紅,大聲道:「我已告訴過你們,用不著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發急了,大聲道:「當然要去找,但你叫我到哪裡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發怔。
    現在他們已有兩個人受了傷,但卻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這件事到現在為止,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現在他們只知道一點:這些人的確和王動有仇,而且仇必定極深。
    但知道這點又有什麼用?簡直跟完全不知道沒有什麼兩樣。
    就在這時,走廊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很慢。
    郭大路他們幾乎連心跳都已停止。
    來的絕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會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個眼色,兩個人身子一閃,同時躲到門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停在門外。
    燕七手裡的匕首已揚起。
    門是虛掩著的,一隻手在推門。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閃電般揮了出去,劃向這隻手的脈門。
    床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喝聲一起,燕七的手立刻硬生生停住,刀鋒距離推門這隻手的腕脈遼不及半寸。
    但這隻手還是很穩定,還是慢慢地把門推開。
    這隻手上的神經就像是鐵鑄的。
    門推開,王動慢慢地走了進來,另一隻手上提著一罈酒。
    燕七手上的刀鋒在閃著光。
    林太平躺在床上,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受了傷。
    但王動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這人全身上下的神經好像是鐵鑄的。
    他慢慢地走了進來,慢慢地把酒放在桌上。
    第一個沉不住氣的是郭大路,大聲問道:「你到哪裡去了?」
    王動淡淡地道:「買酒去了。」
    他回答得那麼自然,好像這本是天下最合理的事。
    「買酒去了。」這種時候他居然買酒去了。
    郭大路看著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
    王動一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嗅了嗅,彷彿覺得很滿意,嘴角這才露出一絲笑容,道:「這酒還不錯。來,大家都來喝兩杯。」
    郭大路忍不住道:「現在我不想喝酒。」
    王動道:「不想喝也得喝,非喝不可。」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道:「因為這是我替你們餞行的酒。」
    郭大路失聲道:「餞行?為什麼要替我們餞行?」
    王動道:「因為你們馬上就要走了。」
    郭大路跳了起來,道:「誰說我們要走。」
    王動道:「我說的。」
    燕七搶著道:「但我們並不想走。」
    王動沉下了臉,冷冷道:「不想走也得走,你們難道想在我這裡賴上一輩子。」
    王動鐵青著臉,道:「你們住在這裡,付過房錢沒有?」
    郭大路道:「沒有。」
    王動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們憑什麼賴著不走?」
    燕七忽然道:「好,走就走。」
    他真的說走就走,只不過走過郭大路面前的時候,向郭大路擠了擠眼睛。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道:「對,走就走,沒什麼了不起。」
    他居然也說走就走,好像連片刻都呆不住了。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們連酒都不喝了嗎?」
    郭大路道:「既然已被人趕了出去,還有什麼臉喝酒。」
    林太平看看王動。
    王動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不喝就不喝,酒放在這裡難道還會發霉麼?」
    林太平道:「我留下來好不好?我走不動。」
    王動板著臉道:「走不動就爬出去。」
    林太平怔了半晌,終於歎了口氣,一拐一拐的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王動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們走出門,連動都不動。
    過了半晌,只聽「砰」的一聲,也不知是誰將外面的大門重重的關丁起來。
    王動忽然捧起桌上的酒罈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七八口才停下來,抹丁抹嘴,喃喃道:「好酒,這麼樣的好酒居然有人不喝,這些人不是呆子是什麼。」
    他望著手裡的酒罈子,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忽然紅了,就像是隨時都可能有眼淚要流下來。
    燕七頭也不回地走到大門外,忽然停住。
    郭大路走到他身旁,也忽然停住。
    林太平跟出來,「砰」的,生生的關上門,瞪著他們道:「想不到你們真的說走就走。」
    郭大路看看燕七。
    燕七什麼話也不說,卻在大門外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面對著稻草人。
    郭大路立刻也跟著坐了下來,也看著稻草人,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稻草人不但會放風箏,還會殺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林太平道:「奇怪。」
    他也坐了下來,一隻手還是緊緊的按著傷口。
    現在他總算也明白郭大路和燕七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再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王動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出來,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口,重重地插上了門閂。
    突然間,門閂又拔了出來,大門霍然打開。
    王動站在門口,張大了眼睛瞪著他們。
    燕七、郭大路、林太平,三個人一排坐在門外,誰也沒有回頭。
    王動忍不住大聲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坐在這裡幹什麼?」
    三個人誰也不理他。
    燕七隻是瞟了郭大路一眼,道:「我們坐在這裡犯不犯法?」
    郭大路道:「不犯法。」
    林太平道:「連稻草人都能坐在這裡,我們為什麼不能?」
    王動厲聲道:「這裡是我的大門口,你們坐在這裡,就擋住了我的路。」
    燕七又瞟了郭大路一眼,道:「人家說我們擋住了他的路。」
    郭大路道:「那麼我們就坐開些。」
    三個人一起站了起來,走到對面,又一排坐了下來,面對著大門。
    燕七道:「我們坐在這裡行不行?」
    郭大路道:「為什麼不行,這裡既不是人家的屋子,也不擋路。」
    林太平道:「而且高興坐多久,就坐多久。」
    王動瞪著他們。
    他們卻左顧右盼,就是不去看王動。
    王動大聲道:「你們坐在這裡究竟想幹什麼?」
    郭大路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坐坐而已。」
    燕七道:「我們高興坐在哪裡,就坐在哪裡,誰也管不了。」
    林太平道:「這裡好涼快。」
    燕七道:「又涼快,又舒服。」
    郭大路道:「而且絕不會有人來找我們收租金。」
    王動突然扭頭走了進去「砰」的又將門重重地關了起來。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林太平,三個人一起笑了。
    雖然笑了,但笑容中還是帶著些憂鬱之色。
    *******
    太陽已下了山。
    春天畢竟還來得沒有這麼早,白天還是很短。
    太陽一下山,天色眼看就要暗了起來。
    天色一暗,這裡就會發生些什麼事?誰都不知道,甚至連猜都不敢猜。
    燕七悄悄拉起了郭大路的手,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郭大路道:「不妨事,照樣還是可以揍人。」
    燕七這才轉向林太平,道:「你呢?」
    林太平道:「我的傷口已漸漸有點發痛。」
    燕七吐了口氣,道:「那就不妨事了。」
    被毒藥暗器打中的傷口若已在發疼,就表示毒已拔盡。
    郭大路卻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又問道:「痛得厲不厲害?」
    林太平笑了笑,道:「還好,雖然不見得能跳牆,卻也照樣還是可以揍人。」
    燕七道:「你們餓不餓?」
    郭大路道:「餓得想把你吞下去。」
    燕七也笑了,道:「但你肚子餓的時候,也照樣可以揍人的,對不對?」
    郭大路笑道:「答對了。」
    天色果然暗了下來。
    三個人神情看來已漸漸有點緊張。
    但現在他們已準備,準備揍人。
    郭大路握緊了拳頭,瞪大了眼睛,道:「現在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林太平忍不住問道:「東風是什麼?」
    郭大路道:「就是挨揍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抱著酒罈子的人。
    大門忽然又開了,王動抱著酒罈子走了出來。
    這次他沒有理他們,卻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
    四個人面對面的坐著,誰也不說話。
    第一個憋不住的人當然還是郭大路。
    他歎了口氣,喃喃道:「我記得剛才好像有人要請我們喝酒的。」
    王動既不答腔,也不看他,忽然將酒罈子向他拋了過去。
    你無論將東西拋向郭大路,他都可能接不住,但酒罈──
    拋過來的若是個酒罈子,就算睡著的他也照樣能夠接住。
    他一口氣灌下了好幾口,才遞給燕七,燕七喝了幾口,又傳給林太平。
    王動忽然道:「受了傷的人若還想喝酒,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林太平道:「誰說我受了傷?我只不過被小蟲咬了一口而已。」
    王動忍不住問道:「什麼蟲?」
    王動忽然衝過去,將酒罈子搶了過來,鐵青著臉,道:「你們究竟想在這裡坐到什麼時候?」
    郭大路又憋不住了,大聲道:「坐到有人來找你的時候。」
    王動道:「誰說有人要來找我?」
    郭大路道:「我說的。」
    王動道:「你怎麼知道?」
    郭大路道:「這稻草人告訴我的。」
    他用眼角瞟著王動,笑道:「這稻草人不但會放風箏,還會說話。你說奇怪不奇怪?」
    王動臉色突又變了,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石階上。
    四下靜得很,只有罈子裡的酒在響。
    燕七忽然道:「罈子裡的酒也在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郭大路道:「它在說什麼?」
    燕七道:「他說有個人的手在抖,抖得它頭都發暈了。」
    王動霍然站起來,瞪著他。
    他還是不看王動。
    三個人東張西望什麼地方都去看,就是不看王動。
    突然間,一點火星飛了過來,射在第一個稻草人的身上。
    「砰」的一聲,稻草人立刻燃燒了起來。
    火光是慘碧色的,還帶著一縷縷輕煙。
    王動變色道:「快退,退回屋裡去。」
    他揮手將酒罈子拋給了郭大路,轉身抱起了林太平,人已衝進了大門。
    王動終於動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比誰都快。
    郭大路也動了,先放那罈酒再動。
    因為他並沒有向屋子裡退,反而向火星射來的方向撲了過去。
    他一撲過去,燕七自然也跟著。
    王動大喝道:「快退回來,那邊去不得了。」
    郭大路沒聽見,就好像忽然變成廠聾子。
    他聽不見,燕七就也聽不見。
    林太平歎了口氣,道:「這人就喜歡到去不得的地方去,你現在難道還不知道他的毛病?」
    一棟房子假如被人稱做「山莊」,最低限度也得有幾樣最起碼的條件:
    這房子絕不會太小。
    這房子就算沒有蓋在山上,至少也得蓋在山麓下。
    房子的大門外,大大小小總有片樹林子。
    「富貴山莊」雖然一點也不富貴,至少總還是個「山莊」。所以門外也有片樹林,剛才那點火星好像就是從樹林裡射出來的。
    郭大路沉聲道:「那點火星是從那棵樹後面射出來的?」
    燕七道:「我沒看清楚,你呢?」
    郭大路道:「我也沒看清。」
    天色本已很暗,樹林裡當然更暗,看不見人影,也聽不見聲音。
    燕七道:「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跟王老大商量商量再說吧。」
    郭大路道:「人家不跟我們商量,我們自己商量又有個屁用。」
    他嘴裡一說出髒話的時候,就表示他火氣真的已上來了。
    燕七道:「逢林莫入,你難道連江湖中的規矩都不懂?」
    郭大路道:「我不懂。我本來就不是老江湖,江湖中的那些破規矩我一樣也不懂。」
    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撲,已衝入了樹林。
    暗林中彷彿有寒光閃動。
    郭大路眼睛還沒有看清,人已撲了過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把刀。
    一把彎刀。
    一把割肉的刀。
    刀釘在樹上,釘著一張紙條子。
    紙條上當然有字,很小的字,就算在白天也未必能夠看得清。
    郭大路剛想伸手拔刀,手已被燕七拉住。
    燕七的臉色蒼白,瞪著眼道:「你上了一次當還不夠?還要上第二次?」
    他又急又氣,郭大路卻笑了。
    燕七道:「你笑什麼?」
    郭大路道:「我笑你。」
    燕七忍不住道:「你笑個屁。」
    他嘴裡有髒話罵出來的時候,就表示他實在已氣得要命。
    郭大路不笑了,正色道:「他們就算還想讓我上當,也應該換個新鮮點的法子,怎麼會用那老一套,難道真拿我們當呆子。」
    燕七板著臉道:「你以為你不是呆子?」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好,你叫我不動手,我就不動手,但過去看看總還沒關係吧。」
    他真的背負著雙手走了過去。
    手不動,只用眼睛看看,的確好像不會有什麼關係。
    但紙條上的字實在太小,他不能不走得近些。
    他終於已可隱約看出紙條上的字了:「小心你的腳……」
    他看清這五個字的時候,腳下一軟,人已往下面掉了下去。
    地上有個陷阱。
    燕七失聲道:「小心……」
    喝聲中,他也已衝過去,拉住了郭大路的手。
    郭大路手上一使勁,人已乘勢躍起。
    他輕功不弱,跳得很高。
    只可惜跳得越高,就越糟糕。
    只聽樹葉「嘩啦啦」一響,樹上忽然有一面大網罩了下來。
    好大的一面網。
    郭大路就算長有翅膀,就算真是隻鳥,也難免要被罩住。
    何況他身子已躍在半空,就好像是自己往這網子裡鑽一樣,無論往哪邊逃都來不及了。
    非但他躲不開,燕七也躲不開。
    眼見兩個人都要被罩在網裡,忽然間,一條黑影飛了過來,就好像是個炮彈似的,簡直快得無法思議。
    黑影從他們頭上掠過,一伸手,就已將這面網撈住了。
    這黑影並不是炮彈,是個人。
    是林太平。
    林太平伸手撈住了這面網,身子還是炮彈般往前飛,又飛出了兩三丈,去勢才緩了下來。
    這時郭大路和燕七也已退了出去,只見林太平一隻手抓著根橫枝,一隻手抓住那面大網,憑空吊在那裡,還在不停的晃來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還在跳,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羅網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你用不著謝我。」
    郭大路道:「不謝你謝誰。」
    林太平道:「謝你背後的人。」
    郭大路轉過頭,才發現王動鐵青著臉站在他身後。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說過我已經不能跳牆了。」
    郭大路道:「那麼你剛才……」
    林太平道:「剛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擲過來的,否則我哪有這麼快?」
    世上的確沒有那麼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動一擲之力,誰都不可能有這麼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動一眼,賠笑道:「看來王老大的力氣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卻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氣雖大,你的膽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難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樣,吊在樹上說話?」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聽話。」
    王動一直沒有開口,燕七也沒有。
    兩個人都在瞪著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來我今天非但連一件事都沒有做對,連話都沒有說對過一句。」
    燕七這才歎了口氣道:「你這句話總算說對了。」
    *******
    屋子裡燃起了燈。
    桌上除了燈之外,還有一張紙條、一把刀,和一罈酒。
    因為郭大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將這把刀從樹上拔下來,當然更忘不了將那罈酒也帶回來。
    這人長得雖不像牛,卻實在有點牛脾氣。
    他居然還很得意,笑著道:「我早就說過拔刀沒關係的,早就知道他們這次要換個新鮮的法子,這法子是不是新鮮的很?」
    燕七冷冷道:「新鮮極了,比網裡的魚還新鮮。」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著又道:「我現在才知道這把刀是準備割什麼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魚肉?」
    燕七道:「你總算又說對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麼我不如索性就做條醉魚吧。」
    他捧起酒罈子,嘴裡還喃喃道:「醉蝦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魚的滋味想必也不錯。」
    但他的酒還沒有喝到嘴,王動突然又將酒罈子搶了過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幾時也變成了個和我──樣的酒鬼了。」
    王動道:「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剛才還喝得,現在為什麼喝不得?」
    王動道:「因為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燕七眼珠子轉了轉,道:「你剛才將這罈酒放在哪裡的?」
    郭大路道:「門口。」
    燕七道:「剛才我們都在樹林裡,門口是不是沒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這酒現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難道就在剛才那一會兒工夫裡,已有人在這酒裡下了毒?」
    燕七道:「剛才那一會兒工夫,已足夠在八十罈酒裡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們也未免將那些人說得太可怕了,難道他們真的無孔不入,連一點害人的機會都不會錯過麼?」
    王動也不說話,忽然走到門外,將手裡的酒罈重重往地上一砸。
    罈子粉碎,酒流得滿地都是。
    郭大路歎了口氣,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聲音忽然停頓,人也突然怔住。
    一條很小很小的蛇,正從碎裂的酒罈子裡慢慢地爬了起來。
    這條蛇小得出奇,但越小的蛇越毒。
    郭大路臉色也變了,忍不住又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些人倒真是無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聲道:「無孔不入赤練蛇。」
    他吃驚地看著王動,又道:「是不是無孔不入赤練蛇?」
    王動鐵青著臉,慢慢地轉回身,走回屋子裡,在燈畔坐下。
    這次他居然沒有躺到床上去。
    燕七又追了過來,追問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
    燕七長長吐出口氣,一步步往後退,忽然間躺了下去。
    這次是他躺到床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過來,追問是:「無孔不入赤練蛇是什麼玩意?」
    燕七道:「是個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軟了,連說話都變得有氣無力的樣子。
    郭大路道:「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認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認得他,還能活到現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劇L起,衝到王動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認得他?」
    王動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現在還活著。」
    燕七歎道:「認得他的人居然還能活著,可真不容易。,,
    王動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終於歎了一聲:「的確不容易。,,
    郭大路幾乎要叫了起來,道:「你們說的究竟是人?還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這人的名字叫赤練蛇?」
    燕七道:「而且無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說,你只要有一點點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點點疏忽?任何人都難免有一點點疏忽的。」
    燕七歎了口氣,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條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條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道:「剛才那些害人的花樣,就全都是他搞出來的?」
    燕七道:「這人下毒的功夫雖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別的本事卻不大怎麼樣。」
    郭大路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
    郭大路道:「還有誰?」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干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說,這人收發暗器時,就好像有一千隻手,一千隻眼睛一樣。據說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連鼻子都能發出暗器來。」
    郭大路瞟了王動一眼,忽然笑道:「好極了,我只要一見到這人的面,就先打扁他的鼻子再說。」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見到救苦救難紅娘子,只怕就捨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難紅娘子?這名字聽起來倒像是個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確是個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難中,所以心想要叫他們早點超生。」
    郭大路歎息道:「這麼樣聽來,她又不像是個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從八十萬個人裡面,也挑不出這麼樣一個好人來。」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麼特別本事?」
    燕七板著臉,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現在也已是個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歲?」
    燕七道:「那倒沒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還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虎狼之年,怎麼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紀大小,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關心什麼?」
    郭大路道:「我幾時關心了?」
    燕七道:「不關心為什麼笑得就像是條土狗?」
    郭大路道:「因為我本來就是條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機問道:「聽你這麼說,她的本事一定是專門用來對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臉,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麼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邊的椅子上養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誰?」
    燕七道:「一見送終催命符。」
    林太平皺了皺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還有雙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機關、精巧暗器、奇門兵刃,可說是樣樣精通。」
    郭大路目光閃動,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麼?」
    郭大路道:「一條蛇、一隻蜈蚣、一隻蠍子,一道催命符,現在只差一隻老鷹了。」
    林太平忽又道:「剛才我跟王老大進入樹林的時候,好像看到一條人影,從那漁網落下的樹梢上飛了起來。」
    燕七道:「漁網本就不會自己從樹上落下來的,樹上當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裡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時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擲了出去,怎麼還顧得了別人?何況,那人的輕功又很高,簡直就像是只老鷹一樣。」
    燕七道:「一飛沖天鷹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個風箏,五個人,現在總算全了。」
    燕七道:「這五個人中,不但輕功要算霸王鷹最高,據說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這五人中最難對付的,還是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
    林太平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我們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郭大路長歎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幾個真不好色呢?」
    王動一直沉著臉,坐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
    能不動的時候,他絕不會動的。
    燕七搬了張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道:「你看到了那些風箏,也就知道他們是來找你麻煩的了。」
    郭大路也搬了張凳子過來,道:「所以你要趕我們走,因為你知道這五個人無論到了哪裡,都會將那地方搞得一塌糊塗。」
    燕七道:「你不願將我們也扯入了那一塌糊塗的渾水裡去,所以才要趕我們走。」
    郭大路道:「但你卻不知道我們早已在那渾水裡了。」
    燕七道:「從認得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已經在裡面了。」
    郭大路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無論在什麼地方,我們也一定在那裡。」
    郭大路道:「所以你現在才想趕我們走,已經太遲了。」
    王動看著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用不著再說什麼。
    他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有熱淚奪眶而出。
    朋友!
    這兩個字是多麼簡單,卻又多麼高貴。
    王動捏緊雙手,一字字道:「你們的確都是我的朋友。」
    這句話就已足夠。
    你只要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意義,就已什麼都不必再說。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緊緊握起王動的手。他們只要能聽到這句話,也已足夠。
    他們既然沒有問起這五人怎會和王動結的仇,也沒問這麻煩是從哪裡來。
    王動不說,他們就不問。
    現在他們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樣將這麻煩打發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只風箏,就知道有麻煩來了。」
    王動道:「那風箏本是種警告。」
    燕七道:「他們既然要找你的麻煩,為什麼還要警告你,讓你防備?」
    王動道:「因為他們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臉色發青,慢慢地接道:「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人在等死時的那種恐怖,比死還痛苦得多。」
    燕七歎了口氣,道:「看來這麻煩當真不小。」
    王動道:「的確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點。」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們雖然有五個人,我們也有四人,我們為什麼要恐怖?為什麼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們至少比我們佔了一點優勢。」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句話你難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著他,道:「你怕什麼?」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卻又立刻板起了臉,扭轉了頭。其實他當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為他自己也一樣。像他們這種人,就只怕別人對他們好,只怕被別人感動。
    你若能真的感動他們,就算要他們將腦袋切下來給你,他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
    郭大路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種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的暗中害人外,我看他們的真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著又道:「現在的問題只不過是,他們是什麼時候來呢?」
    王動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動道:「我只知道他們若還沒有送我的終,就絕不會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現在是誰送誰的終,還難說得很。」
    這就是郭大路可愛的地方。
    他永遠都那麼自信,那麼樂觀。
    這種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來,也不會發愁的,因為他認為一個人只要有信心,無論什麼困難都可解決。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時也將這信心給了別人。
    王動的臉色也漸漸開朗了起來,忽然道:「他們雖然佔了一點優勢,但我也有法子對付他們。」
    郭大路搶問道:「什麼法子?」
    王動道:「睡覺。」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這種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來。」
    王動反問道:「這法子有什麼不好?這就叫以逸待勞。」
    郭大路拍手道:「對,要睡現在就睡,養足了精神好對付他們。」
    王動道:「但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錯,我跟燕七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時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來。」
    林太平忽然道:「這樣子不行,還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為什麼?」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們兩個的話太多,聊得高興起來,只怕別人進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為他的臉好像忽然又有點發紅了。
    郭大路道:「還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兩個人談談說說,才不會睡覺。」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跟了出去。
    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還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這兩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線連著的。
    林太平看著他們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時真奇怪,小郭為什麼會這麼笨。」
    王動也在笑,微笑著道:「你放心,他絕不會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實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時候。」
    王動道:「為什麼?」
    林太平笑道:「因為我覺得他們這樣子實在很有意思。」
    客廳裡很暗。
    燕七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郭大路也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星光照進窗子,照著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邊看著,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時看來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著臉,道:「我還有什麼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笑道:「笑起來的時候也有點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為什麼還要老跟著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個女人,我就更要跟著你了。」
    燕七忽然扭過頭,站了起來,找著火石,點起了桌上的燈。
    他好像一點不敢和郭大路單獨坐在黑暗裡。
    燈兒亮起,將他的影子照在窗戶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將他拉了過來,好像要抱住他的樣子。
    燕七失聲道:「你……你幹什麼」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裡,豈非剛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轉,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喃喃道:「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還會有什麼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歡用暗器傷人,我們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幾個活靶子來。」
    燕七皺眉道:「你想找誰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著又道:「我們去把那些稻草人搬進來,坐在這裡,從窗戶外面看來,又有誰能看得出它們是不是活人?」
    燕七皺著的眉頭展開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戶上的人影,就一定會手癢的。」
    燕七道:「然後呢?」
    郭大路道:「我們在外面等著,只要他的手一癢,我們就有法子對付他。」
    燕七沉吟著,淡淡道:「你以為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試試,我們總不能一直在這裡等著死,總得想法子把他們引出來。」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樣會傷人的。」
    郭大路道:「無論如何,稻草人總是死的,總比活人好對付些。」
    燕七歎了口氣,道:「好吧,這次我就聽你的,看看你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總比沒有主意好些。」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戶上,從外面看來,的確和真人差不多。
    因為這些稻草人不但穿著衣服,還戴著帽子。
    夜已很深,風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雖然躲在屋子下避風的地方,還是冷得發抖。
    燕七忽然道:「現在要是有點酒喝,就不會這麼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時候。」
    燕七歎道:「這就叫:近墨者黑,一個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遲早總要變成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遲早也總會有不討厭女人的時候。」
    燕七忽又板起臉,不再說話。 
    過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總想不通,像王老大這種人,怎麼會和那大蜈蚣、赤練蛇結下仇來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燕七道:「不覺得。」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我從來不想探聽別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聲了。
    過了很久,突然聽到「咕」的一聲。
    燕七動容道:「是什麼東西在叫?」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實在餓得要命。
    又過了很久,突然又聽到「咯」的一聲。
    郭大路道:「這次又是什麼在響?」
    燕七咬著嘴唇,道:「是我的牙齒。」
    他已冷得連牙齒都在打戰。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為什麼不靠過來一點。」
    燕七道:「噓……」
    郭大路道:「這是什麼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聲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會現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聲了。
    他什麼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來,只怕他們不來。
    這樣子等下去,實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誰也不知那些人什麼時候會出現,也許要等上好幾天,也許就在這一剎那間──
    郭大路正想將手裡提著的漁網蓋到燕七身上去。
    這漁網又輕又軟,但卻非常結實,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林太平將它帶了回來,郭大路就準備用它來對付那大蜈蚣。準備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漁網雖輕,但燕七心裡卻充滿溫暖之意。
    突然間,一條人影箭一般自牆外竄了進來,凌空一個翻身,滿天寒光閃動,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戶。
    這人來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都未看出他這些暗器是怎麼射出來的。
    暗器射出,這人腳尖點地,立刻又騰身而起,準備竄上屋脊。
    他的人剛掠起,突然發現一面大網已當頭罩了下來,他的人正往上竄,看來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羅網一樣。
    他大驚之下,還想掙脫,但這漁網已像蛛絲般纏在他身上。
    郭大路忍不住大叫起來,叫道:「看你還能往哪裡逃。」
    燕七已竄過去,一腳往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過去。
    誰知就在這時,網中又有十幾點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次輪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驚了。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牆外忽然有一隻鉤子飛進來,鉤住了漁網。
    鉤子上當然還帶著條繩子。
    繩子當然有隻手拉著。
    手一拉,漁網就被拉了起來。
    漁網被拉起的時候,郭大路和燕七撲了過去。
    他和燕七雖然同時吃了一驚,但暗器卻並不是同時射向他們兩個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過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驚、更急。
    他心裡雖然沒有想到該怎麼辦,人卻已向燕七撲了過去,撲在燕七身上。
    兩個人一起滾到地上。
    郭大路覺得身上一陣刺痛,突然間,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連知覺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漁網被拉起,也未看到網中的人翻身躍起。
    昏迷中,他只聽見了兩聲呼叫,一聲驚呼,一聲慘呼。
    但他已分不清驚呼是誰發出來的,慘呼又是誰發出來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絕沒有叫出來。
    因為他的牙咬得很緊。
    有的人平時也許會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時,卻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郭大路就是這種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險時,就會忘了自己的危險。
    郭大路也正是這種人。
    只要他動起來,他就根本不顧自己的死活。
    驚呼聲彷彿已漸漸遙遠,漸漸聽不見了。
    這是什麼聲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張開眼睛,就看到燕七臉上的淚珠。
    燕七看到他張開眼睛,卻又忍不住失聲而呼,大喜道:「他醒過來了。」
    旁邊立刻有人接著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這是王動的聲音。
    他聲音本總是冷冷淡淡的,但現在卻好像有點發抖。
    然後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臉。
    他那張臉冷冷淡淡的,現在居然也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郭大路笑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已經死了麼?」
    他的確在笑,但笑的樣子卻像是在哭。
    因為他一笑全身就發疼。
    燕七悄悄擦乾了眼淚,道:「你好好的躺著,不准走,也不准說話。」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連一個字都不准說。」
    郭大路點點頭。
    燕七道:「也不准點頭,連動都不准動。」
    郭大路果然一動都不動了,眼睛還是張得很大,凝視著燕七。
    燕七輕輕地歎了口氣:「你身上中了一根喪門釘、一根袖箭,還加上兩根毒針,這條命簡直是搶回來的,所以你就該特別愛惜才是。」
    說著說著,他眼圈又紅了。
    王動也歎了口氣,道:「你不准他說話,他也許更難受。」
    郭大路道:「答對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來我真該將這人的嘴縫起來才對。」
    郭大路道:「我不說話的時候才會覺得痛。」
    燕七道:「沒有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只要一說話,就什麼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著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憐惜?是埋怨?還是另外有種說也說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臉卻是蒼白,就好像窗紙的顏色一樣。
    窗紙已白,天已亮了。
    這一夜雖然過得很痛苦,但總算已過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問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現在已變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聽到的那聲慘叫,正是他發出來的。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問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沒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他死得又乾淨、又徹底。」
    郭大路道:「是你殺了他的?」
    林太平搖搖頭,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他在那種情況還能替你報仇?」
    郭大路的確想不到,那時他自己明明是壓在燕七身上的。他想問燕七,但燕七卻已扭轉了頭。
    林太平道:「我也沒有想到,但我卻看見那大蜈蚣剛跳起來,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帶著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還能走?」
    林太平道:「因為這死人還剩下一口氣,最多也只不過剩下一口氣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裡一口氣也吐出來了,展顏道:「看來我們倒還沒有吃虧。」
    林太平道:「不錯,現在我們正好是四個對他們四個。」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個。」
    王動忽然道:「他們只不過剩下三個而已。」
    林太平道:「紅娘子、赤練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還有個一飛沖天鷹中王。」
    王動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著很遙遠的地方。
    郭大路道:「紅娘子、赤練蛇、催命符,再加上鷹中王,豈非正是四個?」
    王動道:「三個。」
    郭大路道:「三個加一個,為什麼還是三個?」
    王動眼睛裡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著什麼,臉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字的緩緩道:「因為我就是一飛沖天鷹中王。」
    沒有人問王動的過去,因為他們都很能尊重別人的秘密。
    王動不說,他們絕不問。王動的秘密是王動自己說出來的。
    王動並不是天生就不喜歡動的。
    他小時候非但喜歡動,而且還喜歡的要命,動得厲害。
    六歲的時候,他就會爬樹。
    他爬過各式各樣的樹,所以也從各式各樣的樹上摔下來過。
    用各式各樣不同的姿勢摔下來過。
    最慘的一次,是腦袋先著地,那次他一個腦袋幾乎摔成了兩個。
    等到他開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腳尖吊在樹上的時候,他才不再爬樹。
    因為爬樹已變成好像睡在被窩裡一樣安全,已連一點刺激都沒有。
    從那時候開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動全家的傭人去找他。
    那時他們家道雖已中落,但傭人還是有好幾個。每次他們把他找回來的時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頭一點就會倒下。
    但他卻還鮮蹦活跳的,比剛出水的蝦子還生猛得多。
    到後來誰也不願意去找他了。
    寧可砍八百斤柴也不願意去找他。
    寧可捲鋪蓋也不願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親也只有放棄這念頭,隨便他高興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兩天總還回來一次。
    回來洗澡、吃飯、換衣服。
    回來要零用錢。
    因為那時他還只有十三四歲,還覺得向父母要錢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等他再長大一點,覺得自己已應該獨立的時候,他父母就難再見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發過多少誓:「下次等他一回來,就用條鐵鏈子把他鎖住,用棍子打斷他的兩條腿,看他還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又髒又餓,面黃肌瘦的樣子,老先生的心又軟了,最多也只不過把他叫到書房裡去訓一頓。
    老太太更早已趕著下廚房去燉雞湯,老先生的訓話還沒有結束,雞腿已經塞在兒子嘴裡了。
    世上也許只有獨生子的父母們,才能瞭解他們這種心情。
    做兒女的人是永遠不會懂的。
    王動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漢長大了之後就應該到外面去闖天下。
    所以他就開始到外面去闖天下。
    那時他才十七歲。
    就和天下大多數的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樣,王動剛離開家的時候,心裡只有充滿了興奮,充滿了大志。
    但等到他挨過兩天餓之後,就漸漸會開始想家了。
    然後他就會覺得心裡很空虛,很寂寞。
    他就會拚命想去結交新的朋友──當然最好是個紅粉知己。
    有哪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心裡不在渴望著愛情,幻想著愛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時候,那救苦救難的紅娘子就出現了。
    她瞭解他的雄心,也瞭解他的苦悶。
    她安慰他,鼓勵他──鼓勵他去做各種事。
    「男子漢活在世上,什麼事都應該去嘗試嘗試。」
    在他說來,她說的話就是聖旨。
    「一個人活著,就要有錢,有名,因為人活著本為了享受。」
    那時他還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還有許多更有意義的事。
    所以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種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還不到,他已變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飛沖天鷹中王」。
    成名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塗的做了很多事,糊里糊塗的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華貴的衣裳,喝的是三兩銀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縫的手工。
    魚翅若是燉得還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會摔到廚子臉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錯。
    他本已應該很滿意。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煩惱,而且比以前還煩惱得多。
    他本來一沾上枕頭就睡得很甜,但現在卻時常睡不著了。
    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會問自己:「我做的這些事是不是應該做的?」
    「我交的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個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還應該想想別的事?」
    他忽又開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藝最好的廚子,也燉不出母親親手燉的那種雞湯。
    那種恭維奉承的話,也漸漸變得沒有父親的訓話好聽了。
    就連紅娘子的甜言蜜語,聽起來也沒有以前那麼令他動心。
    這些還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一個晚上能夠安安心心睡覺的人。
    所以他開始計劃,脫離這種生活,脫離這種朋友。
    他當然也知道他們絕不會放他走的。
    第一,因為他們還需要他。
    第二,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唯一幸運的是,在他們面前,他始終沒有提起過他的家,他的父母。
    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丟了他的人,還是怕他自己丟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們,也沒有問過他的家庭背景,只問過他:「你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時候在外面野的時候學來的──一個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著他、逼著他苦練。
    他始終不知道這老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傳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時候才知道。
    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從未在別人面前提起,因為說出了也沒有人相信
    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