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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苦差

她走到門口還轉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她的手又白又嫩。
    你的脖子假如已被一雙手扼住,無論這雙手多麼白,多麼嫩,那滋味也是一樣不太好受的。
    郭大路只好站起來,看看燕七。
    燕七沒有看他。
    郭大路看看王動。
    王動在喝酒,酒杯擋住了他的眼睛。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
    林太平在發怔。
    郭大路咬咬牙,恨恨道:「我祖宗一定積了德,否則怎會交到你們這種好朋友呢?」
    只聽梅汝男在門外道:「你在說什麼?為什麼還不出來?」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在放屁。」
    他總算走了出去。看他那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好像被人押著上法場似的。
    過了半天,林太平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這人原來也會裝蒜的,心裡明明喜歡得要命,卻偏偏要裝出這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叫人看著生氣。」
    他口氣好像有點酸溜溜的,肚子裡的酒好像全都變成了醋。
    王動笑了,道:「你弄錯了一件事。」
    林太平道:「什麼事?」
    王動道:「他心裡並不喜歡。」
    林太平道:「不喜歡,梅姑娘難道還配不上他?」
    王動道:「配不配得上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太平道:「你怎麼知道他不喜歡?」
    王動道:「因為他還沒有變成呆子,也沒有變成啞巴。」
    林太平眨眨眼,他聽不懂。
    王動也知道他聽不懂,所以又解釋著道:「有個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他說,無論多聰明的人,若是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他在她面前也一定會變得呆頭呆腦的,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有意無意間向燕七看了看,笑道:「但他在梅姑娘面前,說的話還是比別人多……」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這只因有的人天生就是多嘴婆。」
    王動笑笑,不說話了。
    沒有人願意做多嘴婆──平時也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多嘴婆,但今天他卻好像有點變了,說的話至少比平時多好幾倍。
    林太平本就在奇怪:「這人今天為什麼變得如此多嘴?這些話究竟是說給誰聽的?」
    林太平只知道一件事:若沒有特別的原因,王動連嘴都懶得動。
    月光很美。
    也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但冬天的月光並不一定就不如春天的月光那麼動人,冷天的月光也一樣能打動少女的心。
    圓圓的月亮掛在樹梢,梅汝男就站在樹下。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月光更美。
    就連郭大路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身材,郭大路幾乎從來也沒有見過身材這麼好的女子。
    她好像比郭大路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更漂亮了,這也許是因她的衣服,也許是因為她的笑。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粗布衣服,窄窄的腰身,長長的裙子,襯得她的腰翼細,風姿更迷人。」
    她又在看著郭大路笑,笑得更甜。
    郭大路本來最欣賞她的笑,現在卻幾乎連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女孩子的笑就像是她的衣服首飾、胭脂花粉一樣,全都是她們用來誘男子上鉤的餌。聰明的男人最好連看都不要看。
    郭大路那天若已懂得這道理,今天又怎會惹上這麼多麻煩?
    他暗中歎了口氣,慢吞吞的走過去,忽然道:「你哥哥真的酒量很好?」
    梅汝男笑道:「假的,他平常根本很少喝酒。」
    郭大路苦笑道:「那就更麻煩了。」
    梅汝男道:「有什麼麻煩?」
    郭大路笑道:「我本來還想一見面就先想法子把他灌醉的,免得他想起昨天的事,故意找我的麻煩。」
    梅汝男嫣然道:「你若怕他找你麻煩,不妨躲著他些,等過幾天他的氣平了後,再去見他。」
    郭大路道:「你不是急著要我回去見他嗎?」
    梅汝男眼睛忽然瞪得很大,瞪著他,道:「你以為……你以為……」
    她忽然笑了,笑得彎了腰。
    郭大路怔住,眼睛也已發直,也在瞪著她,訥訥道:「不是我……」
    梅汝男笑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只能不停的搖頭。
    郭大路忍不住道:「不是我是誰?」
    梅汝男好不容易停住笑,喘口氣道:「是燕七。」
    郭大路叫了起來,道:「燕七?……你看上的人是燕七?」
    梅汝男點點頭。
    郭大路這才真的怔住了。
    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跟梅汝男成親,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成親。
    梅汝男看上的既然不是他,他本該大大的鬆口氣,覺得很開心才對。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現在他忽然又覺得很難受、很失望,甚至有點酸溜溜。過了很久,才將一口酸氣吐出來,搖著頭,喃喃道:「我實在不懂,你怎麼會看上他的?」
    梅汝男眼波流動,笑道:「我覺得他很好,樣樣都好。」
    郭大路道:「連不洗澡那樣也好?」
    梅汝男道:「有個性的男人,在沒有成親的時候,常常都不修邊幅的,但等到有了個妻子照顧他的時間,他就會變了。」
    她眼睛發著光,就像做夢似的,癡癡的笑著道:「老實說,我從小就喜歡這種不拘小節的男人,這種人才真的有男子氣。那種成天打扮得油頭粉臉的男人,我一看就要吐。」
    郭大路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這雙眼睛簡直一點也不美,簡直就好像瞎子的眼睛一樣。
    梅汝男道:「我也知道他總是在躲著我,好像很討厭我,其實真正有性格的男人都是這樣子的。那種一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的男人,我更討厭。」
    郭大路的臉好像有點發熱,乾咳了幾聲,道:「這麼樣說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
    梅汝男道:「你連一點也看不出?」
    郭大路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只覺得你好像跟我特別親熱。」
    梅汝男嫣然道:「那不過是我故意逗他生氣了。」
    郭大路道:「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反而要逗他生氣?」
    梅汝男道:「就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才要逗他生氣,這道理你也不懂?」
    郭大路苦笑道:「這麼樣看來,一個男人還是莫要被女人看上的好,若是永遠都沒有女人看上他,他活得反而開心些。」
    梅汝男眨著眼,道:「你現在很開心麼?」
    郭大路道:「當然很開心,簡直開心極了。」
    郭大路走進來的時候,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一點也不開心。
    假如他出去的時候看來像是個被押上法場的囚犯,那麼他現在這樣子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也許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而已。
    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冤氣。
    屋子裡情況幾乎還是和他剛才離開完全一樣,王動還是在喝酒,林太平還是直發怔,燕七還是故意裝作看不見他。
    郭大路把王動手裡的酒杯搶了過來,大聲道:「你今天怎麼回事?變成了酒罈子嗎?」
    王動笑笑,道:「好朋友的喜酒當然要多喝幾杯,你難道捨不得?」
    郭大路本來也想笑笑的,卻笑不出來,用眼角瞟著燕七,道:「這裡倒的確有個新郎倌,但卻不是我。」
    王動好像並不覺得意外,只淡淡的問道:「不是你是誰?」
    郭大路沒有回答。
    他已轉過身,瞪大了眼睛,看著燕七。
    燕七忍不住道:「你看什麼?」
    郭大路道:「看你。」
    燕七冷笑道:「我有什麼好看的?你只怕看錯了人吧。」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我正是想找出你這人究竟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會有人看上你。」
    燕七卻皺眉,道:「誰看上了我?」
    郭大路道:「新娘子。」
    燕七開始有點吃驚了,道:「新娘子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郭大路總算笑了笑,道:「新娘子若是跟新郎倌沒有關係,跟誰有關係?」
    燕七的眼睛也瞪了起來,道:「誰是新郎倌?」
    郭大路道:「你。」
    燕七呆住了。
    開始時他顯得很吃驚,後來忽然變得很歡喜,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就好像面前忽然掉下個大元寶似的。
    郭大路眨眨眼,道:「原來你也很喜歡她。」
    燕七不說話,直笑。
    郭大路道:「你若是不喜歡她,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燕七不回答,反問道:「她的人呢?」
    郭大路淡淡道:「正在院子裡等新郎倌,你最好不要讓她等太著急。」
    燕七沒有讓她等,郭大路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跳起來,衝了出去。
    郭大路看著他,慢慢地搖著頭,喃喃道:「看來新郎倌比新娘子還急。」
    王動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氣?」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冷冷笑道:「我只不過覺得有點奇怪。」
    王動道:「有什麼好奇怪的?」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為什麼每個女人的眼睛都有毛病。」
    王動道:「你認為這姑娘怎會看上燕七的?你認為他很醜?」
    郭大路想了想,道:「其實他也不能叫做太醜,至少他的眼睛並不醜。」
    事實上,燕七的眼睛非但不醜,而且很好看,尤其是在眼睛帶著笑意的時候,看來就像是春風中清澈的湖水。
    王動道:「他鼻子很醜嗎?」
    郭大路又想了想,道:「也不算是很醜,只不過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個肉包子。」
    燕七笑的時候,鼻子總是要先輕輕的皺起來,但那非但不像個包子,而且反顯得很俏皮,很好看。
    王動道:「他的嘴很醜?」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我很少看到他的嘴。」
    王動道:「為什麼?」
    郭大路笑道:「他的嘴好像比金毛獅子狗的嘴還要小。」
    王動道:「小嘴很難看?」
    郭大路只好搔搔頭,因為他並不是個會昧著良心說話的人。
    王動道:「他什麼地方難看?」
    郭大路想了很久,忽然發覺燕七從頭到腳實在都長得很好。
    就連他那雙髒兮兮的手,都比別人長得秀氣些。
    郭大路只好歎了口氣,道:「他若是常洗洗澡,也許並不是個很難看的人。」
    王動忽又笑,道:「若真的他洗個澡,你也許會嚇一跳。」
    郭大路也笑了,道:「我倒真希望他什麼時候能讓我嚇一跳。」
    王動道:「你既然也覺得他不錯,那麼梅姑娘看上他,又有什麼不對呢?」
    郭大路歎道:「對,對極了。」
    他忽然聽到院子裡發出一聲尖叫。
    是梅汝男在叫,叫得就像一個被人踩到尾巴的貓。
    郭大路站起來,像是想出去看看,卻又坐下,搖著頭笑道:「我知道新郎倌都很急,卻還是沒想到燕七會急得這麼厲害。」
    他這句話剛說完,就看到燕七走了進來。
    一個人走了進來。
    郭大路道:「新娘子呢?」
    燕七道:「沒有新娘子。」
    郭大路道:「有新郎倌,就有新娘子。」
    燕七道:「也沒有新郎倌。」
    郭大路看著他,忽又笑了,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經被新郎倌嚇跑了?」
    他忽然發現燕七臉上有三條長長的指.甲印,就好像是被貓抓的。
    燕七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愉快,眨著眼,笑道:「她的確已經走了,但卻不是被我嚇走的。」
    郭大路道:「不是?你沒有動手動腳,她為什麼會叫?」
    燕七笑笑,道:「我若真的動手動腳,她還會走嗎?」
    郭大路只有承認:「不會。」
    因為他也知道,一個女人若是喜歡了一個男人時,就怕他不動手動腳。
    「可是她為什麼要走呢?」
    燕七道:「因為,她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嫁給我了。」
    郭大路愕然道:「她改變了主意?怎麼會的?」
    燕七道:「因為……因為我對她說了一句話。」
    郭大路搖頭道:「我不信,一個女人若已打定了主意要嫁給你,你就算說三千六百句話,她也不會改變主意。」
    他又笑著道:「你幾時看過有人肯讓已釣上手的魚溜走的?」
    燕七笑道:「也許她忽然發現這條魚刺太多,也許她根本不喜歡吃魚。」
    郭大路道:「天下沒有不喜歡吃魚的貓。」
    燕七道:「她不是貓。」
    郭大路看著他的臉,笑道:「若不是貓,怎麼會抓人呢?
    郭大路當然知道女人不但也會抓人,而且抓起人來比貓還凶。
    貓抓人總還有個理由,女人卻不同。
    她高興抓你就抓你。
    郭大路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究竟是用什麼法子,讓她改變主意的?」
    燕七道:「我什麼法子也沒有用,只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
    郭大路道:「說的什麼話?」
    燕七道:「那是我的事,你為什麼一定要問?」
    郭大路道:「因為我也想學學。」
    燕七道:「為什麼要學?」
    郭大路笑道:「只要是男人,誰不想學?」
    燕七道:「那我更不能告訴你了。」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笑了笑,道:「因為那是我的秘密,若被你學會,我還有什麼戲唱?」
    郭大路歎了口氣,喃喃道:「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哩,誰知你連……」
    王動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朋友之間難道就不能有秘密?」
    郭大路道:「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秘密。」
    王動道:「秘密就是秘密,所有的秘密都一樣。」
    郭大路道:「這麼樣說來,你也有秘密?」
    王動點點頭,道:「你呢?你難道沒有?」
    郭大路想了想,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王動道:「別人若要問你的秘密,你肯不肯說?」
    郭大路又想了想,終於勉強搖了搖頭。
    王動道:「那麼你就也不能問別人的。」
    他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的時候,就表示談話已結束。
    只有正確的結論才能使談話結束。
    王動的結論通常都很正確。
    每個人都有秘密。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這是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