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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來路不明的書生

屋子裡沒有人。
    燈就像是自己燃著的。
    嶄新的銅燈,亮得像黃金。
    嶄新的銅燈擺在嶄新的梨花木桌上,嶄新的桌子擺在嶄新的波斯地毯上,銅燈旁邊還有鮮花──什麼都有。
    只要是你能在一間屋子裡看到的東西,這屋子裡就樣樣俱全。
    這裡就像是出現了奇跡。
    唯一還沒有改變的,就是王動的那張大床。
    但床上也換了嶄新的被褥,被上還放著花朵。
    郭大路站在門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喃喃道:「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燕七苦笑道:「沒有走錯,別的地方絕沒有這麼大的床。」
    郭大路歎道:「看來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來照顧過了,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
    燕七道:「看來王老大也和董永一樣,是個孝子,感動了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道:「仙子說不定是來找我的,我也是個孝子。」
    燕七道:「你是個傻子。」
    他們嘴裡雖這麼樣說,心裡卻都已明白,一定有個人將這些東西送來,這個也許就是那在奎元館替他們付賬的人。
    他們這麼說,只不過是在掩飾心裡的驚疑和不安。
    因為他們猜不出這人是誰,更猜不出這人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王動慢慢地走到床邊,慢慢地脫下鞋子,很快地躺了下去。
    他無論做什麼事時,都慢條斯理,一點也不著急,只有躺下去時,卻快得很,快得要命。
    郭大路皺眉道:「你就這樣睡了麼?」
    王動打了個呵欠,呵欠就算他的回答。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送來的?」
    王動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累了就要睡覺。」
    這些東西是仙女送來的也好,是惡鬼送來的也好,他都不管。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惡鬼全都來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覺。
    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好像就立刻能睡得著。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我倒還真佩服他。」
    燕七咬著嘴唇,道:「我到後面的院子去看看,也許人在那裡。」
    後面的院子裡還有排屋子,就是那天酸梅湯他們住的地方。
    前面這排屋子除了正廳和花廳外,還有七八間的房,除了王動睡的這間外,還有三間屋子裡也擺著很舒服的床。
    郭大路喃喃道:「他居然還知道我們有四個人住在這裡,想得真周到。」
    突聽燕七在後面院子裡大叫道: 「你們快來看看,這裡有個……有個……」
    有個什麼東西,他竟好像說不出來。
    郭大路第一個衝出去,林太平也在後面跟著。
    院子裡已打掃很乾淨,居然還從哪裡移來幾竿修竹,一叢菊花,燕七正站在菊花叢中,看著一樣東西發呆。
    他看著的赫然是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
    棺頭上彷彿刻著一行字,仔細一看,上面刻的赫然竟是「南宮丑之樞」。
    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連嘴唇中的血色都褪得乾乾淨淨。
    郭大路心裡也有點發毛,忍不住問道:「你在什麼地方殺他的?」
    林太平道:「就……就在外面。」
    郭大路道:「什麼地方外面?」
    林太平道:「他住的屋子外面。」
    郭大路道:「你殺丁他後,有沒有把他的屍體埋起來?」
    林太平咬著嘴唇,搖搖頭。
    郭大路歎道:「你倒真是管殺不管埋。」
    林太平的樣子就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燕七道:「無論誰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都難免心慌意亂,殺人之後只怕連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哪裡顧得了別的。」
    郭大路道:「你這倒好像是經驗之談。」
    燕七道:「你莫忘了,我雖然沒有殺過人,至少被人殺過。」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你殺他的時候,旁邊還有沒有別的人?」
    林太平又搖搖頭。
    郭大路道:「若沒有別人,是誰把他屍身裝進棺材裡?這棺材又是誰送來的?」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總不會是他自己跳進棺材,再將棺材送來的吧。」
    郭大路有個毛病,無論什麼時候都忍不住要開開玩笑。
    他自己也知道這玩笑開得並不妙。
    林太平的臉色變得更慘,咬著嘴唇,訥訥道:「我……我本不是……」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棺材裡忽然「咚」的一響。
    接著,又是「咚」的一響。
    燕七和郭大路的臉色也不禁變了。
    「莫非棺材裡的死人已還魂?」
    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勉強笑道:「用不著害怕,他活著時我們都不怕,死了怕什麼?」
    燕七道:「既然不怕,就索性打開棺材,讓他出來吧。」
    他好像真的要去將棺材打開。
    郭大路忍不住道:「等一等。」
    燕—七道:「你不是不怕的嗎?」
    郭大路道:「我當然不怕,只不過……只不過……」
    「咚,咚咚!」這次棺材裡竟一連串的響了起來,而且聲音比剛才更大,真的好像死人急著要出來。
    膽子小的人,此刻只怕早已被嚇得落荒而逃了。
    林太平忽然道:「讓我來開這口棺材,他反正是來找我的。」
    郭大路道:「你不能去,還是讓我來。」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跳了過去。
    其實他心裡也很怕,也許比別人還怕得厲害,這若是他自己的事,說不定已溜之大吉。
    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只要是朋友的事,他就算怕得要命也會硬著頭皮挺上去。
    燕七瞧著他,目光又變得很溫柔,忽然道:「你不怕被鬼抓去?」
    郭大路道:「誰說我不怕的?」
    他嘴裡在說「怕,」手已將棺材蓋掀起。
    「嗖」的,一樣活生生的東西從棺材裡竄了出來。
    從棺材裡跳出來的這樣東西也在叫,「汪汪汪」的叫。
    是條狗,黑狗,活生生的黑狗。
    郭大路怔在那裡,擦著汗,想笑,卻笑不出,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苦笑著道:「這玩笑實在開得不高明,只有白癡才會開這種玩笑。」
    燕七道:「他絕不是白癡,也絕不是在開玩笑。」
    郭大路道:「不是開玩笑,是什麼?」
    燕七道:「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殺了南宮丑,而且還知道林太平住在這裡。」
    郭大路歎道:「他知道的事確實不少,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的?」
    燕七也歎了口氣,道:「也許他另有用意,也許他只不過吃飽了飯沒事做而已;不管是為了什麼,他既然已做了就絕不會停止。」
    郭大路道:「你認為他一定還要做些別的事?」
    燕七點點頭,道:「所以我們只要能沉住氣,就一定會等得到他的。」
    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道:「所以我們現在還是去睡吧,放著那麼舒服的床,不睡才真的是白癡。」
    只聽王動的聲音遠遠從屋子裡傳出來,道:「答對了。」
    ******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一串鈴聲吵醒的。
    他醒的時候,鈴聲還在「叮叮噹噹」的響,好像是從花廳那邊傳過來約。
    每個人起床時火氣總比平時大些,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時候。
    這就叫做「下床氣」。
    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來,道:「是誰在窮搖那鬼鈴鐺?手癢麼?」
    他叫的時候,好像聽到王動也在叫。
    鈴聲卻還是不停。
    郭大路跳起來,赤著腳衝出去,喃喃地道:「一定是燕七那小子,他的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癢。」
    只聽一人笑道:「我的手癢時只想打人,卻絕不搖鈴。」
    燕七也出來了,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齊齊。
    這個人好像每天都是穿著衣服睡覺的。
    郭大路揉了揉眼睛,作了個苦笑,又皺著眉說道:「總不會是林太平吧,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
    鈴聲還在響。
    這時他們聽得很清楚,的確是從花廳裡傳出來的。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同時衝了進去。
    林太平的確在花廳裡,但搖鈴的卻不是他。
    他只不過站在那裡發怔,搖鈴的是條貓。
    黑貓。
    一個鈴鐺用繩子吊在花架下,繩子的另一頭就綁在這黑貓的腳上。
    黑貓不停地跳,鈴鐺不停地響。
    花廳中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桌的東西,都是吃的東西,有雞、有鴨、有包子、有饅頭、還有一大罈酒。
    黑貓搖鈴,原來是叫他們來吃早飯。
    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道:「我的眼睛有毛病麼?」
    燕七道:「你的眼睛只有在看到女人時,才會有毛病。」
    郭大路苦笑道:「也許這是條女黑貓。」
    燕七道:「是公的。」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燕七道:「因為他看來並不喜歡你。」
    郭大路眨眨眼,道:「就算是母的,也不會喜歡我,喜歡的一定是王老大。」
    這次輪到燕七不懂了,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母貓都喜歡懶貓。」
    突聽王動的聲音在後面道:「我看這條貓一定是女的。」
    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幾乎同時問道:「為什麼?」
    王動道:「因為它會做飯。」
    貓當然不會做飯。
    郭大路撕下條雞腿,塞進嘴裡,又拿出來,道:「雞還是熱的。」
    燕七道:「包子也是熱的。」
    郭大路道:「看來這些東西送來還不久。」
    燕七道:「答對了。」
    郭大路道:「是誰送來的呢?難道也是那個在奎元館替我們付錢的人?」
    燕七道:「又答對了。」
    郭大路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拍我們的馬屁,難道真是我乾兒子?」
    燕七道:「咪咪……咪咪……」
    郭大路道:「你幾乎變成一條貓了,我可聽不懂貓說的話。」
    燕七「噗哧」一笑,道:「我是在跟你的乾兒子說話。」
    他將每樣東西都撕了一點,放在盤子上,那黑貓已跳了過來,燕七輕輕撫著它脖子上的毛,道:「這些東西都是你送來的,你自己先嘗點吧。」
    郭大路也笑了,道:「這人好孝順,看來倒好像是這條貓的乾兒子。」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燕七這樣做是為了要試試這些東西裡有沒有毒。
    燕七做事好像總是特別細心,看來卻偏偏又不像是個細心的人。
    細心的人沒有那麼髒的,他簡直就從來不洗澡。
    食物中沒有毒,郭大路的雞腿已下了肚。
    燕七道:「看來這人對我們倒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有點毛病而已。」
    郭大路道:「不但有點毛病,是有很多毛病,毛病不大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
    他吞下個包子,忽又道:「這人一定是個女的。」
    燕七道:「你怎麼知道?」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瘋瘋癲癲的事。」
    燕七咬著嘴唇,居然也點了點頭,才說道:「她這麼樣做,說不定是因為看上了你,要討好你,因為……」
    郭大路笑了,忍不住問道:「因為什麼?因為我很有男子氣?還是因為我長得俊?」
    燕七道:「都不是。」
    郭大路道:「是因為什麼呢?」
    燕七淡淡道:「只不過因為地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也只有瘋瘋癲癲的女人才會愛上你。」
    郭大路想板起臉,卻又忍不住笑了,道:「瘋女人至少總比沒有女人好。」
    窗外陽光普照大地,在這種天氣裡,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生氣,尤其不會對燕七生氣。
    他喜歡燕七。
    他漸漸覺得自己在這堆朋友中最喜歡的就是燕七。
    奇怪的是,燕七卻偏偏好像處處都要跟他作對,隨時隨地都要找機會臭臭他。
    更奇怪的是,燕七越臭他,他越喜歡燕七。
    王動總是在旁邊看著他們臭來臭去,他看著他們的時候,眼睛裡總是有種很特別的笑意。
    郭大路的手剛將包子送到嘴裡去,就去拿酒杯。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酒鬼,你難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嗎?」
    郭大路笑了笑,居然將酒杯放下來,喃喃地道:「誰說我要喝酒,我只不過是想用酒來嗽嗽口而已。」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慢聲長吟:「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好一片風光呀,好一處所在。」
    郭大路又笑笑,道:「來了個酸丁。」
    王動道:「不是一個,是三個。」
    郭大路道:「你怎麼知道?」
    王動還沒有說話,外面果然有另一人的聲音道:「公子既然喜歡這裡,咱們不如就在這裡歇下吧,我走得腿都酸了。」
    又有一人道:「不知道這家的主人是誰?肯不肯讓我們進去坐坐?」
    這兩人的聲音聽來還是孩子,但孩子也是人,來的果然是三個人。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好靈的耳朵,雖然只不過是條懶貓,耳朵還是比人靈。」
    「咪」的一聲,那黑貓已竄了出去。
    貓耳朵果然特別靈,連王動自己都不禁笑了。
    只聽那位公子道:「高門掩而不閉,靈奴已來迎客,看來這家主人不但好客,而且,還必定風雅得很……風雅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風雅雖未必,好客卻倒是真的。」
    他第一個迎了出去。
    旭日新鮮得像剛出爐的饅頭,令人看著不由自主從心底升出一種溫暖之意。
    在這麼好的天氣裡,無論誰都會變得分外友善的。
    郭大路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望著門外的三人。
    兩個垂髫童子,一個背著書箱,一個挑著擔子,站在他們主人身後;兩張小臉被曬得好像是個熟透了的蘋果。
    他們的主人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年紀並不太大,長得非常英俊,風度翩翩,溫文有禮。
    這麼樣三個人,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討厭的。
    郭大路笑道:「你們是遊山來的?倒真是選對了天氣。」
    書生長揖,道:「小可無端冒昧,打擾了主人情趣,恕罪恕罪。」
    郭大路道:「也不是主人,是客人,所以我才知道這裡的主人好客。」
    書生笑道:「卻不知主人在何處?是否能容小可一見?」
    郭大路道:「這裡的主人好客,卻有點病。」
    書生道:「不知主人有何病,小可對岐黃之道倒略知一二。」
    郭大路笑道:「他的病怕是治不好的,他得的是懶病。你若想見他,只好自己進去。」
    書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走路也很斯文,簡直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但那兩個垂髫童子身上背的書箱和擔子卻好像不太輕。
    輕輕佻擔子的一個走在最後面,一路走,擔子裡一路叮叮的響。
    郭大路摸了摸他的頭,道:「你這擔子裡裝的是什麼呀?重不重?」
    這孩子大眼睛眨眨,道:「不太重,只不過是些酒瓶子,茅台酒都是用瓶子裝的;我們公子最愛喝酒,還喜歡作詩,我不會作詩,我只會喝酒。」
    郭大路笑了,問道:「你也會喝酒?你多大年紀了呀?」
    這孩子道:「十四了,明天就十五。我叫釣詩,他叫掃俗,我們家公子姓何,人可何,我們是從大名府來的。因為我們的主人喜歡遊山玩水,所以我們成年難得在家裡。」
    郭大路每問一句話,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
    郭大路越看越覺得這孩子有趣,故意逗著他,又問道:「你為什麼叫釣詩?詩又不是魚,怎麼能釣得起來。」
    釣詩撇了撇嘴,好像有點看不起他,道:「這典故你都不懂嗎?因為酒的別名又叫做『釣詩鉤』,我總是替公子背酒,所以叫釣詩。因為讀書能掃掉人肚子裡的俗氣,所以他叫做掃俗。」
    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又道:「你大概沒有念過什麼書吧?」
    郭大路大笑,道:「好孩子,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不但能喝酒,還很有學問。」
    他大笑著又道:「我書雖念得不多,酒卻喝得不少,你想不想跟我喝幾杯?」
    釣詩道:「你酒量若真的好,為什麼不敢跟我們公子喝酒去?」
    郭大路這才發現那何公子早巳進了花廳,已開始和王動他們寒暄起來,從窗子看進去,可以看到王動和林太平對他也很有好感。
    燕七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不時扭過頭往窗子外面看。
    郭大路一看到他,他就站了起來,一面背對著別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個手式,一面往外邊走。
    他走出花廳時,郭大路已迎了上去,道:「你找我有事?」
    燕七白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麼好像總是長不大似的?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別起勁。」
    郭大路笑道:「那孩子的一張嘴比大人還能說會道,有時你若跟孩子們聊聊,就會發現自己也好像變得年輕起來。」
    燕七沒有說話,卻沿著長廊,慢慢地向後院走了過去。
    郭大路也只好跟著他走,忍不住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燕七又走了段路,才忽然回頭,道:「你看這何公子怎麼樣?」
    郭大路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風雅的人,而且據說還很能喝酒。」
    燕七道:「你想他會不會就是那……」
    郭大路眼睛一亮,搶著道:「就是那在奎元館替我們付賬的人?」
    燕七點點頭,道:「你想可不可能?」
    郭大路道:「嗯,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點,現在越想越有可能。」
    燕七道:「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名勝風景,遊山的人怎麼會游到這裡來?而且遲不來,早不來,恰巧在今天早上來。」
    郭大路道:「世上湊巧的事本來很多,但這件事的確太巧些了。」
    燕七道:「你以前有沒有見過他?」
    郭大路道:「沒有。」
    燕七道:「你再想想。」
    郭大路道:「用不著再想,這樣的人我若見過,一定不會忘記。」
    燕七咬著嘴唇,道:「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樣子,好像也不認得他。」
    郭大路道:「他叫什麼名字?」
    燕七說道:「他自己說他叫何雅風,但也可能是假名。」
    郭大路道:「他為什麼要用假名字?難道你認為他對我們有惡意?」
    燕七道:「到目前為止,倒看不出有什麼惡意。」
    郭大路道:「非但沒有惡意,簡直可以說對我們太好了,好得已不像話。」
    燕七道:「就因他對我們太好,所以我才更覺得懷疑──一個人若是對別人好得過了分,多少總有些目的。」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
    燕七道:「你笑什麼?」
    郭大路道:「我在想,一個人『做人』實在很難,你若對別人太好,別人會懷疑你有目的;你若對別人太壞,別人又會說你是混蛋。」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的。」
    郭大路道:「為什麼?」
    燕七道:「因為他也能喝酒,酒鬼總認為一個人只要能喝酒,就絕開會是壞人。」
    郭大路笑道:「這倒是正話,喝酒痛快的人,心地總比較直爽些,你絕不會看到個喝醉了酒的人,還在打主意害人的。」
    燕七道:「你並沒有醉。」
    郭大路道:「快醉了──我現在就打算進去把他灌醉。」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喝醉,就不怕他不說實話。」
    燕七忽然也笑了笑。
    郭大路道:「你笑什麼?」
    燕七道:「我在想,你這人至少還有樣別人比不上的長處。」
    郭大路道:「我的長處至少有三百多種,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一種?」
    燕七道:「你隨時隨地都能把握住機會。」
    郭大路道:「什麼機會?」
    燕七道:「喝酒的機會!」
    郭大路弄錯了一件事──人清醒時有很多種,所以喝醉了時也並不完全一樣,並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樣,只要一喝醉,就把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有的人喝了酒喜歡吹牛,喜歡胡說八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等到清醒時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還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說話。
    這種人喝醉了也許會痛哭流涕,也許會哈哈大笑,也許會倒頭大睡,但卻絕不說話。
    他們哭的時候如喪考妣,而且越哭越傷心,哭到後來,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這麼樣的一個可憐人。
    你就算跪下來求他,立刻給他兩百萬,他反而會哭得更傷心。
    等他清醒時,你再問他為什麼要哭,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
    他們笑的時候,就好像天下忽然掉下了滿地的金元寶,而且除了他之外,別人都撿不到。
    就算他的家已被燒光了,他還是要笑。你就算「劈劈啪啪」給他十幾個耳光,他也許笑得更起勁。
    他們只要一睡著,那就更慘,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來踢他一腳,也踢不醒,就算把他丟到河裡,他還是照睡不誤的。
    何雅風恰巧就是這種人。
    開始的時候,他好像還能喝,而且喝得很快,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裡倒,但忽然間,你剛眨了眨眼,他已經睡著了。
    他一睡著,郭大路就笑。
    燕—七恨恨道:「你也喝醉了麼?」
    郭大路道:「我醉?你看,我有沒有一點喝醉的樣子?」
    燕七道:「沒有一點,有八九點。」
    郭大路道:「你錯了,我現在清醒得簡直就像孔夫子一樣。」
    燕七道:「你笑得卻像是土狗。」
    郭大路道:「我只不過笑他,還沒開始,他已經被我灌醉了。」
    燕七道:「你記不記得為什麼要灌他酒?」
    郭大路道:「當然記得,我本來是想要叫他說實話的。」
    燕七道:「他說了嗎?」
    郭大路道:「說了。」
    燕七道:「說了?說了什麼?」
    郭大路道:「他說,他若對我們有惡意,就不會喝醉,醉得像死豬一樣。」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著他,搖著頭道:「有時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喝醉了?還是很清醒?」
    郭大路嘻嘻的笑,看著王動。
    王動道:「你看我幹什麼?」
    郭大路笑道:「我在等著你說話,現在豈非已輪到你說話的時候了。」
    王動道:「你要我說什麼?」
    郭大路道:「說我清醒的時候也醉,醉的時候反而清醒。」
    王動也忍不住笑了,這的確是他說話的口氣。
    郭大路道:「我答對了麼?」
    王動笑道:「答對了。」
    後院那排屋子裡,也擺了兩張床。
    這兩張床好像就是為喝醉了的客人準備的。
    何雅風就像是個死人般被抬到這張床上。
    郭大路笑道:「他今天來,還是算來對了時候,若是前兩天來,就只好睡地板。」
    王動道:「我只想他這一覺能睡到明天天亮。」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免得我們去當東西。」
    郭大路道:「為什麼要當東西?」
    王動道:「請客人吃晚飯。」
    郭大路笑道:「也許我們用不著當東西,只等著貓兒搖鈴就行了。」
    燕七道:「你認為晚飯還會有人送來?」
    郭大路道:「嗯。」
    燕七忍不住笑道:「你簡直好像已經吃定他了。」
    郭大路大笑道:「一點也不錯,我已經準備吃他一輩子,要他養我的老。」
    他聲音說得特別高,好像故意要讓那人聽到。
    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著他們?
    那人是不是何雅風?是不是喝醉了?
    醉得快的人,往往醒得也快。
    還沒到黃昏,那兩個孩子忽然從後院跑到前面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們面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請帖。
    釣詩道:「我們家公子說今晨叨擾了各位,晚上就該他回請,務必請各位賞光。」
    郭大路看了王動一眼,擠了擠眼睛。
    王動喃喃道:「看來用不著貓搖鈴了。」
    釣詩沒聽見他在說什麼,就算聽見,也聽不懂,忍不住問道:「王大爺在說什麼?」
    郭大路不等王動開口,已搶著道:「他說我們一定賞光。」
    燕七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這人的臉皮倒真不薄。」
    釣詩忽然眨眨眼,又問:「這位大爺在說什麼?」
    郭大路又搶著道:「他說我們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