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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殺人與被殺

桌子已拉開,棉被已收走。
    奎元館客人上座的時候已經快到了。但現在樓上卻還是只有他們四個人。四個人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就像是四個木頭人。
    會喝酒的木頭人。
    壺裡的酒就像是退潮般消失了下去,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自己倒,自己喝,誰也不去招呼別人。
    然後燕七、王動、郭大路就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大笑了起來。
    他們就算是白癡,現在也知道這次又上了別人個大當,,
    那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官差,也不是什麼提督老爺派來調查金獅子和棍子的密探,他也是黑吃黑。
    被人騙得這麼慘,本是很惱火的事。
    但他們卻認為很可笑。
    燕七指著郭大路,笑道:「王老大說的一點也不錯,該聰明的時候你反而糊塗了;不但糊塗,而且笨;不但笨,而且笨得要命。」
    郭大路也指著他,笑道:「你呢?你也並不比我聰明多少。」
    林太平一直在旁邊靜靜的看著他們,等他們笑聲停下來,才問道:「你們笑完了沒有?」
    郭大路喘著氣,道:「還沒有笑完,只不過已沒力氣再笑。」
    林太平道:「你們認為這件事很可笑?」
    王動忽然翻了翻白眼道:「不笑怎麼辦?哭麼?」
    這就是他們做人的哲學。
    他們會笑,敢笑,也懂得笑。
    笑不但可以令人歡愉,也可以增加你對人生的信心和勇氣。
    「笑的人有福了,因為生命是屬於他們的。」
    林太平看來卻笑不出。
    郭大路道:「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樣笑?」
    林太平道:「若是笑就能解決問題,我一定比你們笑得還厲害。」
    郭大路道:「笑就算不能解決問題,至少總不會增加煩惱。」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何況,你若學會了用笑去面對人生,漸漸就會發覺人生本沒有什麼真正不能解決的問題。」
    林太平道:「無論你笑得多開心,還是一樣被人騙。」
    郭大路道:「你不笑還是一樣被騙了,既然已被騙,為什麼不笑?」
    林太平不說話了。
    郭大路道:「你究竟有什麼問題?」
    燕七道:「你為什麼對這件事如此關心?」
    林太平沉默了半晌,道:「因為那人就是真的南宮丑。」
    燕七道:「你怎麼知道?」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道:「南宮丑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林太平道:「沒有關係──就因為沒有關係,所以我才要……」
    郭大路道:「要怎麼樣?」
    林太平道:「要殺了他。」
    郭大路看看燕七,又看看王動,道:「你們聽見他說的話沒有?」
    王動一動也不動。
    燕七點點頭。
    郭大路道:「這孩子說他要殺人。」
    王動還是不動。
    燕七又點點頭。
    郭大路慢慢地回過頭,看著林太平。
    林太平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郭大路道:「你剛才已看見他?」
    林太平道:「是。」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那麼你剛才為什麼不殺了他?」
    林太平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臉上就像是戴上了個面具。
    鐵青色的面具,看來幾乎已有點可怕。
    他一字字道:「我已經殺了他。」
    壺裡又添滿了酒,因為王動吩咐過:「看到我們的酒壺空了,就來加滿。」
    奎元館裡的伙汁對王動很服帖。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望著酒壺。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酒不是用眼睛喝的。」
    燕七道:「我的嘴很忙。」
    郭大路道:「忙什麼?」
    燕七道:「忙著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裡去?」
    客人已漸漸來了,這裡已不是說話的地方。
    郭大路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郭大少難得請次客……」
    燕七道:「這次便宜了他,我們走吧。」
    林太平第一個站了起來,王動居然也站了起來。
    郭大路的手已伸到他面前。
    王動看看他,道:「你想幹什麼?想要我替你看手相?」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不必看了,我是天生的窮命;最要命的是,只要我一想請客,袋子裡就算有錢也會飛走。」
    王動道:「你想問我借錢付賬?」
    郭大路乾咳了幾聲,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幹的是件很費錢的事。」
    王動本來想笑的,但看了林太平一眼,卻歎了口氣,道:「你找錯人了。」
    郭大路愕然道:「你的錢也花光了?」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你……你怎麼花的?」
    王動道:「我昨天晚上干的也是件很費錢的事。」
    郭大路道:「你在幹什麼?」
    王動道:「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找女人更費錢,那就是賭。」
    郭大路道:「你輸光了?輸給了誰?」
    王動道:「這飯鋪裡的夥計。」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難怪他們對你這麼服帖,飯鋪裡的夥計對冤大頭總是特別服帖的,何況,你若把錢輸給我,我也一樣服帖你。」
    王動道:「冤大頭不止我一個。」
    郭大路道:「還有誰?」
    王動看看林太平,又看看燕七。
    郭大路跳起來,道:「難道你們的錢都輸光了?」
    沒有人出聲,沉默就是答覆。
    郭大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道:「如此說來,這些夥計豈非全發了財?」
    王動道:「他們也發不了財──他們遲早也會輸給別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點著頭,喃喃道:「不錯,來得容易去得快,怎麼來的怎麼去。」
    王動道:「但我們對人類總算也有點貢獻。」
    郭大路道:「什麼貢獻?」
    王動道:「錢流通得越快,市面越繁榮,人類就是這樣進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你說的話好像總有點道理。」
    王動道:「所以你也不必難受。」
    郭大路道:「我難受什麼?我又沒有輸……」
    王動道:「抱歉的是我們把你的錢也一齊輸了。」
    郭大路怔住。
    王動道:「破廟裡的泥菩薩陪人睡覺,也不會收錢的。」
    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變圓了,道:「你們知道?……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偷我的小偷就是……」
    他手指忽然直戳到燕七的鼻子上,大叫道:「就是你。」
    燕七道:「答對了。」
    郭大路一把揪住他衣襟,咬著牙道:「你為什麼做這種事?」
    燕七不說話,臉卻似有點發紅。
    王動淡淡道:「他也是為你好,他不想朋友得花柳病。」
    郭大路的手慢慢放開,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手摸著頭,喃喃道:「天呀……天呀,你怎麼會讓我交到這種好朋友的?」
    他忽又跳起來,咬著牙道:「你們既然知道四個人都已囊空如洗,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大吃大喝?」
    王動道:「為了要讓你高興。」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讓我高興?」
    王動道:「一個人請客的時候,總是特別高興的,是不是?」
    郭大路雙手抱頭,道:「是是是,我真高興,真他媽的高興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個夥計忽然走過來,道:「王大哥不必為付賬的事發愁,這裡的賬已算清了。」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想不到這裡總算有個良心好的人。」
    這夥計臉紅了紅,笑道:「我本來的確想替王大哥結賬,只可惜有人搶著先把賬會了。」
    王動道:「是誰?」
    這夥計道:「就是坐在那邊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過身,想指給他們看,又怔住。
    那邊角上的桌子上還擺著酒菜,人卻已不見了。
    郭大路走在最後面,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拍了拍那送客下樓的夥計肩膀,道:「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這夥計道:「請說。」
    郭大路道:「你贏了這麼多錢,準備怎麼花呢?」
    這夥計道:「我不準備花它。」
    郭大路瞪著他,就好像忽然看到個聖人似的。
    這夥計忽又笑了笑,道:「我準備用它作本錢,再去贏多些,最近我手氣不錯。」
    郭大路還在瞪著他,忽然大笑,笑得彎下腰,差點從樓上滾下去。
    他大笑著拍這夥計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這樣,人類才會進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這夥計還想問:「感激我什麼?」
    郭大路卻已走下了樓。
    這夥計歎了口氣,搖著頭,喃喃道:「看來這些人不但是冤大頭,而且還是瘋子。」
    以前有個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聰明的話:「被人當做冤大頭和瘋子,其實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當做英雄聖賢更有趣。」
    那夥計並不是聰明人,當然沒聽過這句話,就算聽過,也不會懂這句話其中的道理,聰明人的話,本就很少有人能聽得懂的。
    世上有兩種人。
    一種人做的事永遠是規規矩矩、順理成章,他們做的事無論誰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種人做事卻不同了,他們專喜歡做些神出鬼沒的事,非但別人想不通他們在做什麼,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想不通。
    王動就是這種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人卻還有樣東西比這種人更神出鬼沒。
    那就是錢。
    你不想要錢的時候,它往往會無緣無故、莫名其妙的來了。
    你最需要它的時候,卻往往連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殺人是什麼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萬個人中,也許只有一個是殺過人的。
    有人說:「不管殺人是什麼滋味,至少總比被人殺好。」
    說這種話的人,他自己一定沒有殺過人。
    也有人說:「殺人的滋味比死還可怕。」
    說這種話的人,就算自己沒有殺過人,至少已經很接近了。
    「你有沒有殺過人?」
    「你怎麼殺他的?」
    「你為什麼要殺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著他們問他這三句話。
    他們沒有問。
    王動、燕七、郭大路,三個人又好像約好了,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一路上三個人根本沒有開過口。
    縣城距離那山城並不遠,但是不說話的時候就顯得很遠了。
    郭大路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曲調也許已流傳很久,歌詞卻一定是他自己編的。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編得出這種歌詞來。
    「來的時候威風,去的時候稀鬆。來的時候坐車,去的時候乘風。來的時候鐺鐺響,去的時候已成空。來的時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麼?」
    郭大路道:「這叫「來去歌」,來來去去,一來一去,去的不來,來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著他的調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麼?」
    燕七道:「狗屁。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著臉道:「你們用不著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還懶得唱哩。」
    王動點點頭,道:「我知道那些是什麼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麼人?」
    王動道:「聾子。」
    郭大路想板起臉,自己卻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聾子至少比那些裝聾作啞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誰裝聾作啞?」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們三個人臉上一個個點了過去,接道:「你們心裡明明有話要問,為什麼還不問出來?」
    王動道:「不是不問,是不必問。」
    林太平道:「為什麼不必問?」
    王動道:「那種人活著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對,對,那種人死一個少一個,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著道:「你既然沒有殺錯人,我們又何必問呢?」
    林太平咬著牙,忽又道:「你們殺過人沒有?」
    郭大路看看王動,王動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殺過。」
    林太平忽然縱身向路旁掠了過去,剛落到樹後,哭聲已傳了出來。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動。
    王動道:「他以前沒有殺過人。」
    郭大路點點頭,道:「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燕七歎了口氣,道:「原來殺人的滋味比被殺還難受。」
    王動道:「南宮丑發現他在後面跟蹤,一定以為他已發現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殺了他滅口。」
    郭大路道:「誰知想殺人的,反而被殺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們強得多,比南宮丑也強得多。」
    郭大路歎道:「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剛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他連隻雞都抓不住。」
    哭聲還沒有停。
    燕七道:「想殺人的未必殺得了人,他雖然殺了人,卻不想殺人的。」
    郭大路道:「我們去勸勸他好不好?」
    王動道:「不好。」
    郭大路道:「為什麼?」
    王動道:「哭雖然沒有笑好,但一個人偶爾能大哭一場也不錯。」
    郭大路歎道:「我還是寧可笑,一個人要笑的時候,至少用不著躲在樹後頭。」
    燕七也歎了口氣,道:「而且你無論怎麼笑都不必怕人家來看熱鬧。」
    你越怕別人看熱鬧,越有人來看熱鬧。
    現在還沒有天黑,路上的人還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腳,直著脖子往這邊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過來。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著悄悄道:「我只希望別人莫要懷疑他是被我們欺負哭的。」
    沒有人「懷疑」。
    每個人簡直都已確定了。
    看到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趕快想法子把他勸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沒那麼大本事,我最多也不過只能挖個洞。」
    燕七道:「挖個洞幹什麼?」
    郭大路道:「好鑽到洞裡去,也免得被人家這麼樣死盯著。」
    燕七歎道:「你最好挖個大點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們若是少輸些,若是沒有輸光,我們至少還能雇輛車,讓他坐在車裡去哭個痛快。」
    這句話剛說完,居然真的就有輛很漂亮的馬車駛了過來,而且就停在他們面前。
    燕七瞟了王動一眼,悄悄道:「我們最後那一把的確不該賭的,既然已輸定了,就不該想翻本。」
    王動淡淡道:「賭錢的人若不想翻本,靠賭吃飯的人早就全都餓死,你總不至於想看人餓死吧。」
    那馬車的車伕忽然跳下車,走到他們面前,賠著笑道:「哪位是郭大爺?」
    郭大路道:「誰找我?找我幹什麼?」
    車伕躬身道:「請郭大爺上車。」
    郭大路道:「我不喜歡坐車,我喜歡走路。」
    車伕陪笑道: 「這輛車是郭大爺的朋友特地雇來的,車錢早已付過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誰雇的?」
    車伕笑道:「那是郭大爺的朋友,郭大爺不認得,小人怎麼會認得?」
    郭大路想了想,忽然點點頭,道:「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我的乾兒子。」
    一坐上車,林太平就不哭了,只是坐在那裡呆呆的發怔。
    郭大路也在發怔。
    燕七忍不住問道:「你真有乾兒子?」
    郭大路苦笑道:「我有個見鬼的乾兒子。我就算想做人家的乾兒子,人家也嫌我太窮,哪有人肯做我的乾兒子?」
    燕七皺眉道:「那麼僱車的人是誰呢?」
    郭大路道:「八成就是那個在奎元館替我們會賬的人。」
    燕七道:「你瞧見那人沒有?」
    郭大路歎道:「那時別人不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看別人?」
    一個人要付賬,口袋裡卻沒錢的時候,的確連頭都抬不起來的。
    燕七道:「你呢?」
    他沒有問林太平,問的是王動。
    林太平那時當然也沒有心情去注意別人。
    王動笑了笑,道:「那時我只顧著看郭大少臉上的表情,我從來也沒有看過他那麼可愛。」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恨沒有看到你把錢輸光時的樣子,你那時臉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可愛。」
    於是燕七也開始發怔,他自己也沒看見替他們付賬的是誰。
    王動道:「那車伕找的是郭大少,那人一定是郭大少的朋友。」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我可沒有那麼闊的朋友,我的朋友中,最闊的就是你。」
    王動道:「我很闊?」
    郭大路道:「你至少還有棟房子,雖然是人厭鬼不愛的房子,但房子總歸是房子。」
    王動淡淡道:「你若喜歡,我就送給你吧。」
    郭大路道:「我不要。」
    王動道:「為什麼不要?」
    郭大路笑道:「我現在身無長物,囊空如洗,樂得無牽掛的,不像你們,還要為別的事擔心。」
    燕七道:「王老大還有棟房子可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郭大路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至少還有身新衣裳,做事的時候就免不了要擔心會不會把衣服弄髒,坐下來的時候免不了要看看地上有沒有泥巴,怎及得我這樣自由自在。」
    燕七凝視著他,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一個你關心的人?沒有一樣你關心的事?」
    郭大路忽然不說話了,目中間似乎露出了一絲悲傷之色。
    燕七忽然發現這人也許並不像表面看來那麼開心,說不定也有些傷心事,只不過他一直隱藏得很好,從不讓別人知道。
    他只讓別人知道他的快樂,分享他的快樂。從不願別人來分擔他的痛苦和憂鬱。
    燕七看著他,一雙眸子忽然變得分外明亮。
    他和郭大路相處得越久,越覺得郭大路確實是個很可愛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動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快到了,快到家了。」
    他歎息聲中充滿了歡愉滿足之意。
    往窗外望出去,已可看到那小小的山坡。
    郭大路也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無論是金窩銀窩,也比不上你那狗窩。」
    王動瞪眼道:「我的狗窩?」
    郭大路笑了,道:「我們的狗窩。」
    ******
    黃昏。
    夕陽滿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陽下看來宛如黃金,遍地的黃金;石板砌成的小徑斜向前方伸展,宛如黃金堆中的一串白玉。
    風在吹,鳥在啼,秋蟲在低語,混合成一種比音樂還美妙的聲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的耳邊低語。
    滿山瀰漫著花的香氣、草的香氣、風的香氣。甚至連夕陽都彷彿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鬢邊的柔髮。
    人生原來竟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郭大路長長歎了口氣,大笑道:「我現在才知道窮原來也是件很開心的事。」
    燕七道:「開心?」
    郭大路說道:「有錢人有幾個能享受到這樣的美景?能呼吸到這樣的香氣?他們只能聞得到銅臭氣。」
    燕七也笑了。
    郭大路忽然發覺他的笑容如夕陽般燦爛,忍不住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一點也不醜,只不過有時的確太髒了些。」
    燕七這次居然沒有反唇相譏,反而垂下了頭。他本來並不是這麼好欺負的人,是什麼令他改變了的?
    是這夕陽?是這柔風?還是郭大路這明朗的笑臉?
    王動忽然道:「有錢也並不是壞事。」
    郭大路道:「窮呢?」
    王動道:「窮也不壞。」
    郭大路道:「什麼才壞?」
    王動道:「什麼都不壞,壞不壞只看你這個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
    郭大路仔細咀嚼著他這句活,心中忽然充滿了溫暖、幸福,和滿足;
    他滿足,只因他能活著。
    他活著,就能享受人生──如此美妙的人生。
    所以,朋友們,你絕不要為有錢而煩惱,更不要為窮而煩惱。
    只要你懂得享受人生,你就算沒有白活。
    那麼有天你就算死了,也會死得很開心。
    因為你活得也比別人開心。
    馬車不能上山,他們就走上山。
    他們走得很慢。
    因為他們知道無論走得多慢,總還是會走到的。
    天已漸漸黑了。
    他們也絕不擔心。
    因為他們知道天很快還會亮的。
    所以他們心中充滿了歡愉,就連林太平眼睛都明亮了起來。
    他們終於看到了王動那棟房子,雖然是棟又舊又破的房子,但在這夕陽朦朧的黃昏時看來,也美麗得有似宮殿。
    每個人都有座宮殿,他的宮殿就在他心裡。
    奇怪的是,有些人卻偏偏找不到。
    王動尖銳的面容也變得柔和起來,忽然笑了笑,問道:「你們猜猜,我回去後,第一件事想幹什麼?」
    郭大路和燕七同時搶著道:「上床睡覺。」
    王動道:「答對了。」
    但人生中時常也會發生意外的。
    他們還沒有走到那棟屋子,忽然看到窗子裡亮起了燈光。
    開始時是對著門的那扇窗子。
    然後每扇窗子都接著有燈光亮起。
    燈光明亮。
    他們又怔住。
    燕七道:「屋子裡有人。」
    郭大路道:「會不會有朋友來看你?」
    王動道:「本來是有的,自從我將最後一張椅子賣掉了後,朋友就忽然全都不見了。」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著道:「他們也許全都和我一樣懶,怕來了之後沒地方坐。」
    這淡淡的笑容,正象徵著他對人生的瞭解得多麼深刻。
    所以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很大的要求。
    他給的時候,從沒有想到要收回來──這也許就是他為什麼活得比別人快樂的原因之一。
    燕七皺眉道:「那麼,是誰點的燈呢?」
    郭大路笑道:「我們何必猜?只要進去看看,豈非就知道了?」
    這本來也是種很正確的態度,但這次卻錯了。
    他們進去看了,還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