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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神偷.跛子.美婦人

田思思立刻回過頭。
    一回頭她就看到了楊凡。
    楊凡還是老樣子,大大的頭,圓圓的臉,好似很胖很笨的樣子。
    但田思思現在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他難看了。
    她只覺得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溫暖之意,非但溫暖,而且愉快。
    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忽又尋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愛的東西一樣。
    她幾乎忍不住要叫起來,跳起來。
    但她卻扭回了頭,而且板起了臉。
    因為楊凡好像並沒有看見她,也沒有注意她。
    楊凡正在跟別的人說話。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田思思忽然一點也不空虛了,因為她已裝了一肚子氣,氣得要命。
    秦歌微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誰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見了大頭鬼。」
    她忍不住問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點點頭。
    田思思道:「剛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著涼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漲紅了臉,道:「原來你看見了。」
    秦歌道:「我只好裝作沒看見。」
    田思思瞪著他,恨恨地道:「你們是不是早就認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認得他,就不會佩服他了。」
    他微笑著,又道:「一個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總是要等你已認得他很久之後,才會讓你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的。」

× × ×

楊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田思思本來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名門之子,也是楊三爺千萬家財的唯一繼承人,本來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輩子的。
    可是他偏偏不喜歡享福。
    很小的時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闖自己的天下。
    他拜過很多名師學武,本來是他師傅的人,後來卻大部拿他當朋友。
    吃喝嫖賭他都可以算專家。有一次據說曾經在大同的妓院裡連醉過十七天,喝的酒足夠淹死好幾個人。
    但有時他也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和尚廟裡,也不知他為了想休息休息,還是在懺悔自己的罪惡。
    他的頭很大,臉皮也不薄。
    除了吃喝嫖賭外,他整天都好像沒什麼別的正經事做。
    這就是楊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楊凡。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現在她卻忽然發現,她認得他越久,反而越不瞭解他了。
    這是不是因為她看得還不夠清楚?

× × ×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著楊凡。
    他還站在那裡跟別人說話。說話的聲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樣子。
    他做事好像總有點神秘的味道。
    跟他說話的這個人,本來是五六個人坐在那裡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別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坐在那裡吃麵。
    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個。
    楊凡走過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裡啃豬腳,看見楊凡,就立刻站起來,說話的態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田思思之外,每個人對楊凡,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們在那裡究竟說什麼呢?為什麼嘮嘮叨叨一直說個沒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來,大聲道:「楊凡,你能不能先過來一下子?」
    楊凡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還皺了皺眉。
    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卻陪著笑點了點頭,又輕輕說了兩句話,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田思思這才發現他是個跛子──一個又窮又瘦的跛子。
    這人一定好幾天沒吃飯了,所以捉住機會,就拚命拿牛肉麵往肚子裡塞。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這種人有什麼話好說的。」
    這句話沒說完,楊凡已走了過來,淡談道:「你認得那個人?」
    田思思道:「誰認得他?」
    楊凡道:「你既然不認得他,又怎麼知道他是哪種人?」
    田思思道:「他是哪種人,有什麼了不起?」
    楊凡道:「他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他著想跟我說話,就算說三天三夜,我也會陪著他的。」
    田思思的火更大了,道:「他說的話真那麼好聽?」
    楊凡道:「不好聽,但卻值得聽。」
    他悠悠地接著道:「值得聽的話,通常都不會很好聽。」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麼值得聽的?是不是告訴你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秦歌笑道:「我在笑你們。」
    田思思道:「笑我們?我們是誰?」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著,又道:「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見面,卻又吵個不停……」
    田思思板起了臉,大聲道:「告訴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雖然板起了臉,但臉色已紅了。
    楊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這大頭鬼。」
    話還沒有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臉卻更紅得厲害。
    你若真將一個女孩子,和一個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臉色絕不會發紅,只會發白。
    她更不會笑。
    田大小姐第一次覺得這地方也有可取之處,至少燈火還不錯。
    她實在不願意被這大頭鬼看出她的臉紅得有多麼厲害。
    那陰陽怪氣的夥計,偏偏又在這時走了過來。
    看見楊凡,他居然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居然有了很親切的笑容,而且還居然恭恭敬敬地彎了彎腰,陪著笑道:「今天想來點什麼?」
    楊凡道:「你看著辦吧。」
    夥計道:「還是老樣子好不好?」
    楊凡道:「行。」
    夥計道:「要不要來點酒?」
    楊凡道:「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
    夥計道:「那就少來點,斤把酒絕誤不了事的。」
    他又彎了彎腰,才帶著笑走了。
    田思思又冷笑道:「這裡一共只有兩樣東西,吃來吃去都是那兩樣,有什麼好問的?」
    楊凡眨眨眼睛,道:「也許他只不過想聽我說話。」
    田思思道:「聽你說話?有什麼好聽的?」
    楊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說我的聲音很好聽,你難道沒注意到?」
    田思思立刻彎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樣子來。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麼?」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麼話?」
    秦歌道:「一個女人若在你面前裝模作樣,就表示她已經很喜歡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來,道:「狗屁,這種狗屁話是誰說的?」
    秦歌道:「楊凡。」
    他笑著又道:「當然是楊凡,除了楊凡外,還有誰說得出這種話來。」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著臉道,「還有一個人。」
    秦歌道:「誰?」
    田思思道:「豬八戒。」

這次東西送來得更快,除了牛肉豬腳外,居然還有各式各樣的鹵萊。
    只要你能想出來的滷菜,幾乎全部有了。
    田思思瞪著那夥計,道:「這裡豈非只有牛肉跟豬腳。」
    夥計道:「還有面。」
    田思思道:「沒別的了?」
    夥計道:「沒有。」
    田思思幾乎又要叫了,大聲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
    夥計道:「從鍋裡撈出來的。」
    田思思道:「剛才你為什麼不送來?」
    夥計道:「因為你不是楊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問,扭頭就走。
    這人若是個女的,身上若沒有這麼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還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
    只可惜他是個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擰出來,足夠炒七八十樣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裡乾生氣,氣得發怔。
    這大頭鬼究竟有什麼地方能使別人對他這麼好?她實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剛才那人叫你什麼?楊大哥?」
    楊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為什麼要叫你楊大哥?」
    楊凡道:「他為什麼不能叫我楊大哥?」
    田思思道:「難道他是你兄弟?」
    楊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看來只要是個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稱兄道弟。」
    秦歌笑道:「但卻一定要是個人,這點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你連說話的腔調都已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了,若非頭再小了些,做他的兒子都行。」
    秦歌道:「還有個人說話的腔調也快變得跟他一樣了。」
    田思思道:「誰?」
    秦歌道:「你。」

× × ×

世上的確有種人,一舉一動都好像帶著種莫名其妙的特別味道,就好像傷風一樣,很容易就會傳染給別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傳染上都不行。
    田思思忽然發覺自己的確有點變了,她以前說話的確不是這樣子的。
    一個女孩子是不是應該這麼樣說話呢?
    她還沒有想下去,忽然發現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條人影走過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一拐一拐的,是個跛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問道:「這跛子也是你兄弟?」
    楊凡道:「他不叫跛子,從來也沒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別人都叫他什麼?」
    楊凡道:「吳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就叫吳半城?」
    楊凡道:「他名字叫吳不可,但別人卻都叫他吳半城。」
    田思思道:「為什麼?」
    楊凡道:「因為這城裡本來幾乎有一半地都是他們家的。」
    田思思道:「現在呢?」
    楊凡道:「現在只剩下了這一塊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這塊地是他的?」
    楊凡道:「不錯。」
    田思思道:「他已經窮成這樣子,為什麼不將這塊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楊凡道:「因為他生怕收回了這塊地後,一到了晚上就沒地方可去。」
    田思思道:「所以他寧可窮死,寧可看著別人在這塊地上發財?」
    楊凡道:「他並不窮。」
    田思思道:「還不窮?要怎麼樣才算窮?」
    楊凡道:「他雖然將半城的地全都賣了,卻換來了半城朋友,所以他還是吳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還是比別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來,有朋友的人確實比有錢的人更富有、更快樂。
    田思思歎了口氣,道:「這麼樣說來,他倒真是個怪人。」
    楊凡道:「就因為他是個怪人,所以我才常常會從他嘴裡聽到些奇怪的消息。」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聽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楊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當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聽到的是什麼消息?」
    楊凡道:「他告訴我,城外有座廟。」
    田思思道:「你覺得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輩子沒看過廟的人,才會覺得這消息奇怪,可是連個豬都至少看到過廟的!」
    楊凡也不理她,接著道:「他還告訴我,廟裡有三個老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來這個豬非但沒見過廟,連和尚都沒見過。」
    楊凡道:「他又告訴我,今天這座廟裡忽然多了幾十個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幾乎要跳起來,道:「這座廟在哪裡?」
    楊凡淡淡道:「這消息既然並不奇怪,你又何必問?」
    田思思嫣然道:「誰說這消息不奇怪誰就是豬。」
    她忽然覺得興奮極了。
    廟裡忽然多出來的幾十個和尚,當然就是他們下午在賭場裡看到的和尚。
    其中當然有一個就是金大鬍子。
    只要能找到這些和尚,他們就可以證明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不是在做夢,也不是胡說八道。
    只要能證明這件事,就可以證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殺的。
    揭穿這陰謀的關鍵,就在那座廟裡!
    就連秦歌也忍不住問道:「這座廟在哪裡?」
    楊凡道:「在北門外。」
    秦歌道:「這裡豈非已靠近北門?」
    楊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來,搶著道:「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還不快去,還等什麼?」
    楊凡道:「等一個人。」
    田思思道:「等誰?」
    楊凡道:「一個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們現在若還不快點趕去,萬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楊凡道:「他們若要溜,我也沒法子。」
    田思思道:「我們為什麼不快點趕去,為什麼一定要等那個人?」
    楊凡道:「因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這麼重要?」
    楊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來,噘著嘴生了半天氣,又忍不住問道:「他是不是又有什麼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楊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麼消息?」
    這次楊凡連「嗯」都懶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個鴨肫嚼著。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來酒量不行了。」
    楊凡笑了笑,道:「的確是少了些了,但還是一樣可以灌得你滿地亂爬,胡說八道。」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幾時找個機會,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楊凡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上次在香濤館,約好一人一壇竹葉青……」
    在這種時候,這兩人居然聊起天來了。
    田思思又急又氣,滿肚子惱火,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你們既然是早就認得的,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
    楊凡道:「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
    秦歌笑道:「我們認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個一個都要告訴你,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昨天他們還裝作好像不認得的樣子,現在居然聯合起陣線來對付她了。
    最惱火的是,他們說的話,偏偏總是叫她駁不倒、答不出。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這丫頭一向能說會道,有她在旁邊幫著說話,也許就不會被人如此欺負。
    可是這丫頭偏偏又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聲道:「我的人呢?快還給我。」
    楊凡道:「你在說什麼?」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頭,還敢在我面前裝傻?」
    楊凡皺了皺眉,道:「我幾時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從那賭場出去的時候,她豈非也跟著你走了?」
    楊凡道:「你隨隨便便就讓她一個人走了?」
    田思思:「我本來就管不住她。」
    楊凡沒有說話,臉色卻好像變得很難看。
    田思思也發現他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了,急著又問道:「你難道沒有看見她?」
    楊凡搖搖頭。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楊凡又搖搖頭。
    田思思突然手腳冰冷,歎聲道:「難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葛先生,她就手腳冰涼。
    想到田心可能又落在這不是人的惡魔手裡,她連心都冷透。
    過了很久,她才掙扎著站起來。
    楊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點點頭。
    楊凡道:「到哪裡去?」
    田思思咬著嘴唇,道:「去找那死丫頭。」
    楊凡道:「到哪裡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去找張好兒,再去找王大娘。」
    楊凡道:「就算她真在那裡,你又能怎麼樣?」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裡,葛先生也可能在那裡。
    她一看見葛先生,連腿都軟了,還能怎麼樣?
    楊凡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坐下來等著……」
    田思思大聲道:「你究竟想等到什麼時候?」
    楊凡道:「等到人來的時候。」
    田思思道:「他若不來呢?」
    楊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那人難道是你老子,你對他就這麼服貼?」
    只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過能做他老娘而已。」

× × ×

這聲音嘶啞而低沉,但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力,甚至連女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會覺得非常好聽。
    田思思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燈光照到這裡,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這樣懶懶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燈光下。
    她臉上並沒有帶著什麼表情,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田思思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身上每一處都好像在動,每一處都好像在說話。
    尤其是那雙眼睛,朦朦朧朧的,半合半張,永遠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但這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立刻會覺得她彷彿正在向你低訴著人生的寂寞和淒苦,低訴著一種纏綿入骨的情意。
    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都沒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時,她忽然又會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就彷彿遠在天涯。

× × ×

田思思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但她卻知道,像這樣的女人,正是男人們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張好兒的風姿也很美。
    但和這女人一比,張好兒就變得簡直像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小姑娘。
    「原來楊凡等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