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血鸚鵡 > 第05章 魔刀與魔石 >

第05章 魔刀與魔石

走出這條巷子,就是長巷。
    只有一條街。
    王風直到現在才看出,這裡並不是個很繁華的市鎮,也並不太大。
    一個已不太大,又不太熱鬧的鎮,居然會有鸚鵡樓這樣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來的人兩隻腳總算已落了地,居然還沒有被嚇死,也沒有被氣死。
    他甚至還有勇氣跟這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說話,就像是一個有經驗的店伙,無論遇見多蠻不講理的客人都能應付一樣。
    他在自報姓名: 「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孫的子,豪傑的豪。」
    王風板著臉,道:「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確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剛被人從半空中放下來,他就已經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鎮定。
    王風心裡也不能不佩服他。
    這世上有種人,不管做什麼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這種人。
    王風忽然道:「你做的是什麼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這附近一個驛站的驛丞。」
    王風怔住:「你不像是個做官的。」
    安子豪道:「驛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風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該做驛丞,看起來你應該當個尚書。」
    安子豪微笑道:「只可惜皇上並不像你這麼想。」
    王風道:「這種事你幹得下去?」
    安子豪道:「這裡的天氣好,事情少,而且時常都有人請我喝酒。」
    王風道:「因為這地方歸你管?」
    安子豪道:「有時候是的。」
    王風道:「什麼時候?」
    安子豪道:「三爺不管事的時候?」
    王風道:「三爺?」
    安子豪道:「三爺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人。」
    王風說道:「就是那個叫你快回的那個人?」
    安子豪點點頭,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鎮山。」
    王風道:「他已是個官?」
    安子豪搖搖頭,道:「天高皇帝遠,管不到這地方。」
    王風道:「他幹什麼?」
    安子豪道:「他什麼都不幹,只不過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
    他點點頭,又道:「如果沒有李大娘,他也許早就把另一半也買了下來。」
    王風道:「李大娘是個女人?」
    安子豪道:「我保證你一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王風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幹,只可惜老了一點。」
    王風道:「多老?」
    安子豪道:「夠老了,連她的女兒都已不小。」
    王風道:「她有女兒?」
    安子豪道:「你應該見過她的女兒,你從她女兒樓上走下來的。」
    王風又怔住。
    安子豪道:「這地方的人誰都怕李大娘,只有她女兒不怕。」
    王風道:「她管不管的住她女兒?」
    安子豪又點了頭,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兒,你肯不肯讓她上鸚鵡樓?」
    街上的燈光雖明亮,人卻太多。
    王風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每個人的衣著好像都不太陳舊。
    他又問道:「這地方的人,情況好像都不錯。」
    安子豪道:「這是個好地方,天氣好,土壤肥,只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著,又道:「一共只有幾斤肉,誰都不肯分給別人的。」
    王風道:「這裡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雖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澤和密林,山上聽說還有猛虎,所以讓人生存的地方並不多。」
    王風道:「人多不多?」
    安子豪道:「據我們上次調查,鎮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戶人家。」
    王風道:「八十三戶人家,就能養得起了鸚鵡樓那種地方?」
    安子豪道:「只要一個人,就能夠養得起了。」
    王風道:「武三爺?」
    安子豪沒有回答,卻站住腳。「刷牆的白粉這裡就有。」
    太平雜貨鋪實在是個標標準准的雜物鋪,刷牆的白粉,各色各樣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雞蛋,鴨蛋,花粉,針線,鞋子,布疋,旱煙,老酒……
    只要你能想得到的東西,這裡都有,連想都想不到的東西這裡也有。
    一間好大好大的屋子裡,堆滿了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大柄已生了銹的刀槍,和一大堆線裝的舊書。
    王風一走進來,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來看去,卻看不見半個人影。
    安子豪已經在喊:「老蛔蟲,有生意上門了!你還不快點鑽出來?」他又微笑著向王風解釋:「老蛔蟲就是這裡的老闆。」
    王風道:「為什麼叫他老蛔蟲?」
    安子豪道:「因為他就像你肚子裡的蛔蟲一樣,不管你心裡在想什麼,他都知道。」
    「只有一樣事不知道。」一個人慢吞吞的從破書堆裡鑽了出來,蒼白的頭髮,佝僂著腰,看來不像蛔蟲,倒有點像是個蝦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蟲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老蛔蟲道:「只有一樣。」他一張滿佈皺紋的臉看來雖然又疲倦,又蒼老,一雙眼睛裡卻總是帶著惡作劇的笑意,瞇著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攪什麼鬼?我就一點都不知道。」
    安子豪有點笑不出了。
    老蛔蟲大笑,上上下下的打量王風,道:「你是從外地來的?」
    王風微笑看點頭。
    他已經開始覺得這條老蛔蟲很有趣。
    老蛔蟲道:「是你要買白粉?還是他?」
    王風道:「是我。」
    老蛔蟲道:「你買刷牆的白粉幹什麼?」
    王風道:「刷牆。」
    老蛔蟲一哦道:「難道你準備在這裡呆下去?」
    王風道:「嗯。」
    老蛔蟲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你一定呆不久的,也許連牆還沒有干,你就已呆不住了。這地方沒有人能呆得下去。」
    王風道:「為什麼?」
    老蛔蟲卻已不再望他,慢慢地轉過身,去找刷牆的白粉。
    他的背並不駝,腰卻總是直不起來,就好像總是有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背上。
    再看安子豪,臉上的表情還是有點尷尬。
    他跟李大娘之間究竟在攪什麼鬼,他自己心裡當然知道。
    李大娘雖然是跟武三爺作對的,武三爺卻又天天請她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兒那裡喝酒。
    王風已漸漸發覺這市鎮雖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很複雜。
    老蛔蟲忽又回頭問道:「你準備買多少白粉?」
    王風不知道。
    他從來也沒有刷過牆。
    老蛔蟲立刻看出這一點,就改變了方式問:「你準備刷多寬的牆?」
    王風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蟲道:「只刷這面牆?」
    王風道:「只刷一面一刷兩次。」
    老蛔蟲又歎了口氣,喃喃道:「要當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實在不容易,好好的一個年輕人為什麼偏偏捉隻臭蟲往自己頭上放。」
    王風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做她女婿?」
    老蛔蟲道:「誰說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臭蟲不但會咬人,還會吸人的血,叫人癢得要命。」
    他轉過身,手裡已提著袋白粉。
    外面又有生意上門了,是來買酒的。
    三個醉漢東倒西歪的闖進來,大聲叫道:「把這裡的酒統統拿出來,今天我們要喝個痛快。」
    看見這三個人,老蛔蟲就皺起眉,把一袋白粉遞給王風,又轉身去拿酒。
    三個人站在那裡又吵又鬧,有個人連站都站不穩了,忽然一個踉蹌,撞在王風身上。
    另外一個人趕緊過來扶他,嘴裡還在向王風打招呼,說:「對不起。」
    王風還在笑,道:「沒關係。」
    他好像根本沒看見已有兩柄刀向他小腹上刺了過來。
    兩把又薄又快的短刀,只有經常殺人的人,才會用這種刀。
    這兩個醉漢,不但會用這種刀,且用得很好。
    他們踉蹌倒過來的時候,兩把刀已出鞘,無聲無息的刺向王風小腹,刀鋒劃過,就像是水中的游魚,輕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們甚至已可想像到刀鋒刺入柔軟肚皮時,那種殘酷的快意。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彷彿很遙遠,又彷彿很近。
    他們聽不出這是什麼聲音,因為他們從未聽見過自己骨頭碎斷的聲音。
    等他們倒下去時,王風還好好的站在那裡,臉上還帶著微笑看著他們手裡的刀。
    站在門口的一個人臉色變了。
    這小子手裡還拎著袋白粉,只剩下一隻手,怎麼能同時擊倒兩個人。
    兩個人肋骨都已碎裂,一個人左肋斷了六根,一個人右肋斷了五根。
    王風的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拳頭,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肘上。
    他抬起頭,微笑著,看著站在門口的這個人,道:「你們都很會用刀。」
    這人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
    王風道:「只可惜你們不會裝醉。」他微笑著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發直的,眼珠子絕不會轉。」
    這人的手雖已伸進懷裡,刀卻沒有拔出來,已開始一步步往後退。
    王風忽然沉下臉,道:「站住。」
    這人不敢不站住。
    王風道:「是誰叫你們來的?」
    這人還沒有開口,門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
    街上也有燈,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竟是那穿紅衣裳的老太婆。
    王風皺眉道:「你想殺我?」
    老太婆道:「很想。」
    王風道:「為什麼?」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養小白臉。」
    王風笑了,道:「你是她的什麼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媽,她從小就是吃我奶長大的。」
    王風冷冷道:「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殺我,她……」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要殺你的並不是她,是我。」
    外面又有個人走進來,是個年輕人,身上穿著件水綠色的袍子,手裡還在搖著柄折扇。
    這年輕人非但長得不難看,裝束打扮也很考究,卻偏偏有點討人厭。
    王風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宋媽媽的乾兒子。」
    宋媽媽當然就是那穿紅衣裳的老太婆。
    王風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這人道:「因為我吃醋。」
    王風道:「為了血奴吃醋?」
    這人點點頭,道:「她若要養小白臉,本該養我的,我哪點不比你強。」
    王風又笑了。「只有一點,」他微笑著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
    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並不扁。
    事實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數男人都挺得多,只可惜現在很快就會扁了。
    因為王風的拳頭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媽媽跳了起來,狠狠的盯著王風。
    王風不理,她從身上拿出個烏黑的圓餅吞下去。
    宋媽媽忽然跪下來,跪在街心,然後則張開雙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蒼天,口中喃喃地道:「這個人的鼻子,一定會被割下來,眼睛也一定會被挖出來,這個人的心肝,一定會被挖出來餵狗,等到牆上的白粉一干,屍體就已發臭。」
    這已不是在罵人,已經像是一種邪惡而妖異的詛咒。
    一種可以直傳至奇濃嘉嘉普的詛咒。
    王風還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對面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
    這個人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對面屋簷下的陰影中,就像是個幽靈的影子。
    他很瘦,穿著緊身的黑衣服。
    他的臉色陰沉,就像是黑暗的蒼穹,眼神卻銳利如刀鋒。
    他的腳步輕快,卻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鋒般盯著王風。
    他的腰帶上插著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彎刀,漆黑的刀鞘上,畫著個半人半獸的妖獸。
    王風彷彿見過這種刀。
    在那幅圖畫上,妖魔們用來割破自己中指的刀,彷彿就是這種彎刀。
    這個人是誰?
    他是不是來自奇濃嘉嘉普?
    宋媽媽還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蒼穹膜拜詛咒。
    帶著彎刀的黑衣人已走過來,走到王風面前,站著。
    王風也只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問道:「那個女人是個巫婆。」
    王風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剛才吃的那小圓餅,就是種魔藥。」
    王風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糞便,月經,眼淚和膿血混合麵粉做成的。」
    王風忽然想嘔吐,勉強忍住。
    他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這種東西。
    黑衣人道:「據說如吃了這種魔藥後,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溝通。」他盯著王風,慢慢的接著道:「所以這裡有很多人都怕她,因為她的詛咒一向很靈驗。」
    王風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只有我不怕。」
    王風道:「為什麼?」
    黑衣人道:「因為我比她更強,她若詛咒我,詛咒就會回到她身上。」
    王風又笑了,笑得卻已不太自然。
    他又漸漸感覺到,有些事聽來雖然荒誕,卻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不過真正要殺你的人,並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寶貝乾兒子。」
    王風道:「不是他們是誰?」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風道:「血奴的媽?」
    黑衣人道:「不錯。」
    王風道:「你知道她要殺我?」
    黑衣人道:「只有我知道。」
    王風道:「為什麼?」
    黑衣人道:「因為她雇來殺你的刺客就是我。」
    在街上的燈光彷彿驟然暗了,跪在街心的宋媽媽也已不見蹤影。
    秋風吹過,這燈光輝煌的小鎮,竟在一瞬間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太平雜貨鋪倒還燃著燈,卻又不見人影。
    事實上,附近簡直一個人都看不見,只剩下王風和那黑衣人面對面的站著。
    黑衣人緩緩地說道:「我剛才已見到你出手。」
    王風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風道:「謝謝!」
    黑衣人道:「你也許可以避開我十刀。」
    王風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衣人道:「也許十二刀。」
    王風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過?」
    黑衣人道:「沒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裡忽然露出極瘋狂熾熱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經被諸魔祝福過。」
    無論誰看到他眼睛裡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說謊。
    王風忽然道:「我見過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見過?真的見過?」
    王風道:「在奇濃嘉嘉普,魔王壽誕那一天,諸魔們就是用這種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來的。」
    黑衣人的臉色變了。
    王風故意裝作看不見,淡淡的接著道:「所以我也知道這種刀的用處。」
    黑衣人立刻問:「什麼用處?」
    王風道:「用來割自己的指頭。」
    黑衣人沒笑。
    他的臉冷酷堅硬如花岡石,他這一生很可能從未笑過。
    除了那雙有時冷酷,有時熾熱的眼睛外,他臉上根本完全沒有表情。
    他拔刀的時候臉上也全無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彎刀,帶著種奇異的寒光,一刀向王風削下。
    刀是彎的,刀光如圓弧。
    連王風都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刀法,這絕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這也不是人間的刀法。
    王風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經過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發覺心裡已經有了恐懼,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
    一種無知的恐懼。
    那就像是人單獨外出時,總是會覺得害怕,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麼,卻還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類的弱點,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
    高手相爭時,只要有一點恐懼,往往就足可致命。
    王風不敢再等下去。
    圓弧的刀光又彎彎的削了過來,他手裡沒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
    「噗」的一聲,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飛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滿天迷霧。
    黑衣人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彎刀飛舞,刀光護身。
    看不見也是種恐懼,誰都無法避免的恐懼。他手中的刀飛舞不停,「刷,刷,刷」,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只聽身後一個人道:「這是第十三刀。」
    他剛聽見這聲音,剛聽見一個字──
    又是「哼」的一聲,一樣東西破空飛來,打在他耳後的穴道上。
    王風遠遠的站著,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
    黑衣人沒有反應。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還能不能聽見王風說的話。
    滿天白粉瀟瀟落下,落在他身上,還有滿天白粉飛揚。
    ──這袋白粉真不少。
    王風道:「你先躺在這裡休息休息,我會把這袋白粉的價錢告訴你的,你若沒有錢賠,我還可以讓你用你的刀來抵賬。」
    太平雜貨店裡的燈光彷彿又亮了些,卻還是不見人影。
    這次王風學乖了,一進來就大叫:「老蛔蟲,又有生意上門了,快出來。」
    書堆裡沒有人鑽出來,他身後卻有人冷冷道:「你若還想買白粉最好換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不在書堆裡,卻從外面走了回來。
    他的人雖老,腳步卻很輕。
    王風並不驚奇。
    經過了這兩天發生的事之後,世上已沒有什麼能讓他驚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問:「為什麼要我換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寒著臉,冷聲說道:「我那袋白粉賣給你,是讓你去刷牆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
    王風道:「死人會不會刷牆?」
    老蛔蟲道:「不會。」
    王風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迷他的眼,現在我已經是個死人。」
    老蛔蟲想了想,好像也覺得他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王風道: 「現在我既然還沒有死,還能刷牆,當然還得再買一袋白粉。」
    老蛔蟲道:「剛才那袋好像還沒付錢。」
    王風道:「那袋的錢不該我付。」
    老蛔蟲道:「該誰付?」
    王風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蟲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來抵賬?」
    王風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給別人。」
    老蛔蟲道:「有人要?」
    王風道:「至少有一個人。」
    老蛔蟲絕不問這個人是誰,很快就裝了袋白粉出來。
    可是他並沒有交給王風,卻先把價錢說了出來:「九錢五分」。
    王風道:「欠賬行不行?」
    老蛔蟲道:「不行。」
    王風道:「你信不過我?」
    老蛔蟲道:「看起來你倒不像是個賴賬的人。」
    王風道:「那你為什麼不讓我欠?」
    老蛔蟲道:「死人會不會還賬?」
    王風道:「不會。」
    老蛔蟲道:「我看見你還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有七八人想要你的命,其中還包括了這地方最要命的三個人,你想你這條命能留到幾時?」
    王風道:「留到還賬的時候。」
    老蛔蟲什麼話都沒有說,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風手裡。
    這袋白粉好像比剛才更多,更重。
    王風道:「現在我就替你去要剛才那袋的賬,我保證他想不還都不行。」
    他錯了。因為死人是不會還賬的。
    那黑衣人並不是死人。
    一堆骨頭絕不能算是個死人。
    他剛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見了,血不見了,肉不見,皮也不見了。
    他的人已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骨頭都在侵蝕,一陣風吹過,就散成了飛灰,散入了霧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只剩下一攤衣服,一枚紅石,一柄彎刀。
    王風的手冰冷。
    他手裡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只希望另外一隻手裡拿著的不會是魔粉。
    夜已漸深。
    回到鸚鵡樓,那兩扇鮮紅色的門又緊緊關起,王風索性繞到後園──越牆而入。
    庭園中燈已疏了,人也靜了,剛才燈火輝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靜寂黑暗如墳墓,卻還偏偏有個人坐在這墳墓裡。
    王風走過去,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黑暗中隱約只能看見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有點像安子豪,又有點像那位武三爺。
    夜深人靜,他還留在這裡幹什麼?是在沉思?還是在等人?
    這本來都不關王風事,但他卻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聲道:「你在幹什麼?」
    這人道:「在等人。」
    王風道:「等誰?」
    這人道:「等你!」
    王風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張石桌,桌上有酒無燈,這個人靜靜的坐在石柱後的暗影裡,就算走得很近,也只能看見他滿頭斑斑白髮,和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
    這已足夠認出他是誰。
    他的聲音冷淡而有威:「你當然也已知道我是什麼人?」
    王風點點頭,舉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還知道這是最好的陳年竹葉青。」
    武三爺也在微笑,道:「你有鑒賞力,你是個聰明人。」
    王風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聰明人都不長命。」
    武三爺道:「有時是的。」
    王風道:「有時是什麼時候?」
    武三爺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他捧起金盃淺淺啜了一口:「你到這裡來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殺你?」
    王風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爺道:「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你?」
    王風道:「因為他們覺得我危險,這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有點見不得人的秘密?」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這絕不是主要的原因。」
    王風道:「主要的原因是什麼?」
    武三爺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們都認為你是我找來殺他們的。」
    王風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口,再坐下來,盯著面前這狐狸般老人,道:「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別人怎麼知道。」
    王風道:「我只想知道這次是不是你故意要讓他們這麼想的?」
    武三爺道:「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已決心要殺了你。」他淡淡的接著道:「你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已夠了。」
    王風沒有爭辯。
    他不能不承認這老人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武三爺又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說的『他們』是誰。」
    王風道:「是誰?」
    武三爺道:「其實他們只有一個人。」
    王風道:「李大娘!」
    武三爺點點頭,歎息著道:「女人總是比較多疑的,尤其是這個女人,她一直都認為我要殺了她。」
    王風道:「其實呢?」
    武三爺笑笑道:「她若忽然死了,我當然也不會傷心落淚。」
    王風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裡,你當然也不會生我的氣。」
    武三爺立刻道:「絕不會。」他微笑著,又道:「既然她要殺你,你殺了她,豈非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王風盯著他,道:「我只奇怪一點。」
    武三爺道:「哦!」
    王風道:「你為什麼不索性說明白,要我去殺了她?」
    武三爺又笑了,反問道:「你肯為我去殺人?」
    王風閉上了嘴。
    武三爺道:「有些人隨時都可能拔刀殺人,可是替別人去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
    王風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殺你自己要殺的人?」
    武三爺居然沒有否認,道:「借刀殺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
    王風歎了口氣,道:「這點你倒坦白。」
    武三爺道:「因為我知道跟聰明人說話不必兜圈子。」
    王風沉思著,彷彿在考慮。
    武三爺道:「你若想去殺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資料。」
    王風道:「什麼資料?」
    武三爺道:「有關她這個人的資料。」他慢慢的接著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環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時刻,生活習慣盡都告訴你,我保證這裡絕沒有人能知道的比我多。」
    王風道:「你還能給我什麼?」
    武三爺道:「沒有了。」
    王風道:「沒有了?」
    武三爺道:「我給你這些,只不過因為我們是朋友,我要幫你去殺人。」他微笑又道:「我若再給你別的,豈非就變成是我要你去殺人了。」
    王風歎口氣,道:「你說的話,好像都有點道理。」
    武三爺道:「都很有道理。」
    王風道:「只可惜你還有一點不明白。」
    武三爺道:「哪一點?」
    王風道:「我一向是個不講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跟空杯一樣冷。
    王風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喜歡我這種人。」
    武三爺承認:「我很不喜歡。」
    王風道:「對付我這種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麼法子?」
    武三爺淡淡道:「我用不著想法子對付你,你麻煩已夠多了,也許比你想像中還多。」他慢慢的站起來:「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請再到這裡來喝酒。」
    王風道:「你請客?」
    武三爺道:「我一定請。」
    小樓上還是他剛才離開時的樣子,血奴居然一直還乖乖的躺在床上等。
    王風拍了拍她的臉,說道:「你是個乖女孩。」
    血奴嫣然道:「你去了多久?剛才我好像睡了不少時候,現在剛醒。」
    王風道:「這裡有沒有人來過?」
    血奴道:「好像沒有。」
    王風道:「你的奶媽也沒有來?」
    血奴道:「你見過她?」
    王風點一點頭,說道:「我也見過了武三爺。」
    血奴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會交際。」
    王風道:「據說這地方有三個最要命的人,現在我已見過兩個。」
    這兩人實在很要命。
    王風道:「還有一個你知不知道是誰?」
    血奴當然知道:「你也想見她?」
    王風道:「很想。」
    血奴忽然跳起來,兩指勾起,毒蛇般去挖他眼珠子。
    ──她是不是又著了魔?
    王風雖然閃得快,臉上還是被她指甲抓破了兩道血口。
    血奴還不肯罷休。
    她的出手怪異,就好像真的有魔神附體,跟著又開始大叫:「我挖出你的眼珠子來,看你還想不想見她?」
    王風心裡歎了口氣,忽然一拳打在她咽喉下的鎖骨上。
    他出手並不重。
    她已倒下。
    王風立刻按住了她,道:「你不想讓我去見李大娘?」
    血奴終於放棄掙扎,喘息著不停搖頭。
    王風道:「為什麼?」
    血奴道:「因為……因為……」她眼睛裡忽然有了淚光:「因為你只要見到她,就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
    王風忍不住又問:「為什麼?」
    血奴咬著嘴唇,眼淚已流下面頰。
    就在這一瞬息間,彷彿又變了個人,變得柔弱而無力。
    她流著淚道:「因為她是個……是個女魔,男人見了她,沒有一個能不著魔的,她看見你,一定不會讓你走。」
    王風道:「她不讓我走,我就走不了?」
    血奴點點頭道:「我只求你不要去見她,我只希望你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她嘴唇已被咬破,全身不停的發抖:「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白粉已調成了水漿。
    王風開始刷牆。
    他刷得很慢,很仔細,因為他有心事。刷牆有時候正好想心事。
    可是刷到一半時,他就停下,他忽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圍繞著血鸚鵡的十三隻怪鳥,現在又只剩下十二隻。
    還有一隻到哪裡去了?
    是不是又附上了什麼人的身?
    王風用刷子蘸飽了粉漿,用力刷過去,血鸚鵡和怪鳥立刻都變成了一點淡淡的灰影,再刷一遍,就看不見了。
    他心裡忽然有些殘酷的快意:「這次我看你還能不能再回來?」
    不回來又如何?
    留在人間豈非更是禍害?
    「只要你回不來,我就有法子找到你。」王風在喃喃自語,道:「這次,我只要找到你,你就休想再逃!」
    血奴忽然問:「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道:「跟我自己。」
    突聽牆壁裡「格」的一響,就彷彿有人在冷笑,然後擺在地上的那口棺材就開始震動起來,不停的震動,動得很劇烈。
    棺材裡只有死人。
    棺材自己不會動,死人也不會動。
    王風變色道:「剛才有沒有人動過這口棺材?」
    血奴搖搖頭,眼中也充滿驚駭恐懼。
    棺材震動得更兇猛,震得樓板響個不停。
    王風一步步慢慢的走過去,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棺材不會說話,死人也不會。
    王風忽然躍起,壓在棺材上,棺材裡竟有股巨大的力量,又將他彈起。
    棺材忽然不動了。
    王風還在等,等了半天,棺材卻不再動,他才鬆了一口氣,額上已有冷汗。
    他想不出這口棺材為什麼會動的?
    難道是那第十三隻血奴在向他示威?
    他輕輕拍了拍棺材,口中喃喃地說道:「朋友,你活著時,是英雄,死了,也不該受欺負,你……」
    忽然間一個佩著朴刀,拿著鎖鏈的官差衝了進來,厲聲道:「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歎了口氣,道:「跟我自己。」
    這兩天他遇見的事情誰相信?這些話他除了跟自己說之外還能告訴誰?
    官差冷冷的瞅著他,道:「你剛才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王風冷冷道:「就算是假的,好像也不犯法。」
    官差冷笑,道:「你若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是在跟誰說?跟死人?」
    王風說道:「就算是跟死人說話,也不犯法。」
    官差道:「棺材裡真的是死人?」
    王風歎口氣,道:「我也希望他還活著,只可惜……」
    官差忽然大喝道:「打開來瞧瞧。」
    王風道:「打開什麼來?」
    官差道:「棺材。」
    王風道:「棺材並不好看,死人也並不好看。」
    官差冷笑道:「棺材裡裝的若不是死人,就好看得很了。」
    王風道:「棺材裡不裝死人裝什麼?」
    官差道:「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裝進去,譬如說……」他繞著棺材踱起方步:「逃犯、土匪、贓物、私貨,就全都可以裝進去,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好得多。」
    王風道:「有理。」
    官差道:「既然你也覺得有理,這事就不難辦。」
    王風道:「靈柩還沒有回鄉,還沒有跟親人見面,棺材本就釘得不太緊,要打開來本就不太難,只不過……」
    官差道:「只不過怎麼樣?」
    王風道:「開了棺之後,若有什麼意外發生,全得由你負責。」
    官差道:「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王風淡淡道:「這人活著時凶得很,人死後也必定是個厲鬼,厲鬼作祟,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官差臉色已有些變了,忽然大喝道:「來人呀!開棺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