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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蝶舞

二月初八。
    長安。
    四隻信鴿自洛陽飛出,有一隻在灰冷的暗空中迷失了方向,有一隻的翅膀被寒風的冰雪凍結,墜死在關洛邊境的穹山中,卻還是有兩隻飛到了長安,在二月初八的黎明前就飛到了長安。

× × ×

「蔡崇已經死了,」卓東來很平靜地告訴司馬超群,「楊堅死在這裡,另外兩個死在我們的那次突襲中,朱猛手下的四大金剛現在已經連一個剩下的都沒有了。」
    司馬正在享受他的炭燒牛肉,這一頓好像已經成為他一天活力的來源,這時候也正是他一天中精神最好、頭腦最清醒的時候。
    「蔡崇是什麼時候死的?」他問卓東來。
    「昨天早上,」卓東來回答,「一個時辰前我才接到他的死訊,」
    他屬下有一位訓練信鴿的專家,他派到洛陽去探聽消息的人通常都會帶一兩隻信鴿。在那時,傳遞消息絕對沒有任何一種方法比這種方法更快。「我好像聽說蔡崇已經完全控制了雄獅堂,怎麼會忽然就死了?」司馬淡淡地說,「一個像他那樣的人,好像不該死得這麼快的。」
    「如果被一柄劍刺入心口,不管什麼人都會死得很快的。」
    「可是要用一柄劍刺入他的心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司馬問,「那柄劍是誰的劍?」
    「是小高的,」卓東來說,「高漸飛。」
    「又是他!」司馬用他的彎刀割下一大塊牛肉,「他已經到了洛陽?」
    「大概是前天才到。」
    司馬慢慢地咀嚼,直到牛肉的鮮香完全溶入他的感覺時才開口:「以高漸飛的劍術蔡崇當然不是對手,可是蔡崇既然已經控制了雄獅堂,身邊五十步之內都應該有好手在保護才對。」
    「據說當時是在一條街上。」卓東來說,「那時街上不但佈滿了雄獅堂的子弟,而且還有十來個被他以重價收買的殺手,他的對頭如果要走上那條街,簡直比一條羊走入狼群還危險。」
    「可是小高去了。」
    「不錯,小高去了,一個人去的。」卓東來說,「一個人,一柄劍,就好像老太婆提著菜藍子買菜一樣,走上了那條街。」
    「然後呢?」
    「然後他就用那柄劍刺入了蔡崇的心口,從前胸刺進去,從背後穿出來。」
    「蔡崇怎麼會讓他近身的?為什麼不先下手殺了他?」
    「這一點我也想到過,」卓東來說,「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蔡崇不但想利用小高去誘殺朱猛,而且並沒有十分重視他,一定認為他絕不敢在那種情況下出手的。」
    「那麼蔡崇就死得一點也不冤枉了,」司馬冷冷地說,「無論誰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都該死。」
    蔡崇不但低估了小高出手的速度和武功,也低估了他的人格和勇氣。
    司馬忽然又歎了口氣:「可是小高一定也死了。他去的時候一定就已經抱著必死之心。」司馬超群道,「朱猛能交到他這個朋友真是運氣。」
    「像這樣的人現在的確已經不多,死掉一個就少掉一個。」卓東來說,」可是現在還沒有少。」
    「小高還沒有死?」
    「沒有。」
    卓東來淡淡地說:「現在他活得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
    司馬顯得很驚訝:「為什麼?」
    「因為他沒有交錯朋友,」卓東來說,「朱猛並沒有讓他一個人去拚命。」
    「難道朱猛也趕去了?」司馬更驚訝,「他眼看著蔡崇把他的人全部都帶走,自己卻像條野狗般躲了起來,在那種時候,他怎麼有種闖到那裡去?」「本來我也以為他完了,已經像是個釘錘下的核桃般被我們把他外表的硬殼敲碎,剩下的核桃仁連沒有牙的孩子都咬得動。」
    「現在他的硬殼是不是又長出來了?」
    「好像是。」
    「怎麼長出來的?」
    卓東來眼中帶著深思之色,沉默了很久之後才慢慢地說:「有些樹木在冬天看來好像已經完全枯死,可是一到了春天,接受了春風雨水暖氣和陽光的滋潤後,忽然又變得有了生機,又抽出了綠芽,長出了新葉。」
    他的聲音彷彿很遙遠:「有些朋友對人的影響,就好像春風雨水暖氣和陽光一樣,」卓東來說,「對朱猛來說,高漸飛就好像是這一類的朋友。」
    司馬超群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確實是的,不管對什麼樣的人來說都一樣。」
    卓東來忽然沉默,一雙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不能瞭解也無法解釋的表情,眼中的鋒芒也漸漸暗淡。
    司馬超群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又接著道:「蔡崇埋伏在那條街上的人,大多數是朱猛的舊部,看見朱猛忽然又重振昔日的雄風,一定會被他的氣勢震懾,」司馬說,「何況蔡崇又是死在小高的劍下,」
    所以他的結論是:「只要朱猛一現身,這些人多數都不敢出手的,因為朱猛還有一股氣。」
    卓東來保持沉默。
    司馬又說:「被蔡崇以高價聘來的那些人,當然更不會出手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是有價錢的人,」司馬說,「蔡崇能收買他們,朱猛也一樣能收買。」
    他的聲音充滿不屑:「一個人如果有價錢,就不值錢了,連一文都不值。」卓東來又閉上了嘴。
    「就因為蔡崇忘記了這兩點,所以朱猛和小高才能活到現在。」司馬吐出口氣,對自己的推論顯然覺得很滿意。
    卓東來卻完全沒有反應,司馬又忍不住問他:「難道你連一點意見都沒有?」
    卓東來搖頭。
    司馬超群皺起眉:「朱猛趕去之後,那裡難道發生過什麼事?」
    「不知道。」
    「不知道?」司馬超群幾乎叫了起來,「你怎麼會不知道?」
    又沉默很久之後,卓東來才冷冷地回答:「因為這些消息並不是人帶來的,是鴿子帶來的,鴿子不會說話,只能帶信來。」他說,「鴿子也不是老鷹,洛陽到長安的路途也不近,要鴿帶信,就不能帶太長的信。」
    卓東來的聲音裡全無感情:「這件事卻一定要一封很長的信才能說得清楚,所以他們只有把這封信分成四段,分給四隻鴿子帶來。」
    「你接到了幾隻鴿子?」
    「兩隻,」卓東來說,「兩隻鴿子,兩段信。」
    「哪兩段?」
    「第一段和最後一段。」
    「剛才你說的當然是第一段,」司馬超群問,「最後一段呢」?
    「最後一段已經是結局了,只寫了幾行,」卓東來說,「我可以念給你聽。」
    他果然立刻就一字不漏地念了出來:「這一戰共計死二十三人,重傷十九人,輕傷十一,死傷不可謂不慘,戰後血腥之氣久久不散,街道被血洗,唯朱猛與高漸飛都能倖存無恙。」

× × ×

卓東來念完了很久,司馬才長長歎息。
    「死的人比重傷的多,重傷的比輕傷的多,這一戰的慘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卓東來淡淡地說,「由此可見當時並不是沒有人出手。」
    「當時那條街就好像一大包還沒有引發的火藥,只要有一個人敢出手,這個人就會變成火藥的引子,而且已經被點著了,」司馬說,「所以當時只要有人敢出手,那一大包火藥立刻就會炸起來,把朱猛和小高炸得粉身碎骨。」
    「是的。」卓東來說,「當時的情況確實是這樣子的。」
    「但是朱猛和小高現在還活著。」
    「是的。」卓東來說,「他們兩個人確實還沒有死。」
    「以他們兩個人之力,怎麼能拚得過那些人?」
    「他們不是兩個人,是三個。」
    「還有一個是誰?」
    「是釘鞋。」
    「釘鞋?」
    「釘鞋並不是一隻釘鞋,」卓東來說,「釘鞋是一個人的名字。」
    「他的武功怎麼樣?」
    「不怎麼樣。」
    「但是你卻好像很尊重他。」
    「是的,」卓東來立刻承認,「對有用的人我一向很尊重。」
    「他有用?」
    「非常有用,也許比朱猛門下其他的弟子加起來都有用。」
    「是不是因為他隨時都可以為朱猛去死,」
    「死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他也不會隨時為朱猛去死,」卓東來說,「只要朱猛活著,他一定也會想法子活下去,因為他要照顧朱猛,他對朱猛就好像一條老狗對他的主人一樣。」
    卓東來冷冷地接著道:「如果他隨時都想為朱猛去拚命,這種人也就不值得看重了。」
    司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我非常明白。」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冷眼中忽然露出種比刀鋒更可怕的憤怒之色,忽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陰暗,窗外又傳入雪花飄落的聲音,一種只有在人們十分寂寞時才能聽得到的聲音。
    司馬的笑聲早已停頓,眼中非但全無笑意,反而顯得說不出的悲傷。
    他聽見了雪花飄落的聲音,卻沒有聽見他妻子的腳步聲。
    因為吳婉走進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喝酒。
    吳婉悄悄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她從未勸阻他喝酒,因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個賢慧的妻子,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誰都無法勸阻的。
    只不過今天和平時有一點不同,今天她居然也開始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快。
    直到她開始要喝第三杯的時候,司馬才回過頭去看看她。
    「現在好像還是早上。」
    「好像是的。」
    「你好像已經開始在喝酒了。」
    「好像是的。」吳婉輕輕地回答。
    她是個溫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溫柔,對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順,就算在心裡最難受最生氣的時候,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可是司馬超群說道:「你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一大早就開始喝酒。」
    他問他的妻子,「今天你為什麼生氣?」
    吳婉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她在默默地斟酒,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滿滿地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你是為卓東來,」司馬說,「你看不慣他對我說話的那種樣子?」
    吳婉沉默,默認。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今天他在生氣,」司馬說,「因為今天我一直在他面前誇讚小高。」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了充滿譏消的笑意:「他一直不喜歡我在他面前誇讚別人是個好朋友。」
    吳婉居然開口了。
    「難道他是在吃醋,」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滿了譏誚,「連我都沒有吃醋,他憑什麼吃醋?」
    吳婉一向溫柔,非常溫柔,可是現在她已經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馬平時最常喝的酒,司馬平時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了五杯烈酒之後,不管說什麼話,都是值得原諒的。
    —個平時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值得原諒。
    所以司馬笑了。
    「你本來就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東來的醋,就好像我會把他當作女人一樣。」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當作女人的,他也沒有把你當作女人,」吳婉又喝了一杯,「他一直都把你當作他的兒子,如果沒有他,你就沒有今天。」
    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她嘶聲地問她的丈夫:「你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一點事,讓他知道沒有他你也一樣活得下去?你為什麼不能證明給他看?」司馬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樣,在默默斟酒,為他自己和他的妻子都斟了一杯。
    可是吳婉沒有再喝這一杯。她已經倒在他的懷裡,失聲地痛哭起來。
    司馬沒有哭,眼睛裡甚至連一點淚光都沒有。
    他好像已經沒有了眼淚。

在這個建築宏偉的莊院裡,寬闊華美的庭園中,有一個幽僻的角落,角落裡有一扇很窄的門,門後偶爾會傳出一兩段悠揚的琴聲。可是 誰也不知道門外是什麼地方,誰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彈琴的人。
    因為這裡是卓東來劃下的禁區,如果有人敢踏入禁區一步,他的左腳先踏進來,就砍斷他的左腳,右腳先踏入就砍斷右腳。
    這是條非常簡單的法令,簡單而有效。

× × ×

不管是從司馬的居處還是從卓東來的小屋走到這裡來,都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卓東來撐著油紙傘,冒著雪穿過庭園。他走在積雪的小徑上時,雖然沒有施展輕功,雪地上也只不過留下一點淺淺的腳印。
    角落裡的窄門終年常閉。
    卓東來輕輕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聲,又等了很久之後,窄門才開了一線。
    開門的是個極美的女人,穿著件雪白的銀狐斗篷,臉色也好像她的斗篷一樣。
    卓東來壓低聲音,很恭敬地問:「老先生起來沒有?」
    「早就起來了,」這個女人說,「老年人總是起得特別早的。」她幽幽地說,」也許他知道來日已不多,所以對每一天都特別珍惜。」
    門後是幽靜的小院,寒風中充滿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狀古拙的老松下,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一個老人坐在亭子裡,看著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飄落,彷彿已經看得出神。
    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和姓名,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他的頭看起來就像是個風乾了的硬殼果,臉上刻滿了風霜雨露和無數次痛苦經驗留下的痕跡。
    無情的歲月雖然已經使他的身體完全萎縮,可是他的眼睛裡卻還是時常會閃動起一種充滿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看來就好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東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好:「老先生的氣色看來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老人本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也不準備理他,卻又忽然轉過頭,對他眨了眨眼。
    「你看我真的好像年輕了二十歲?」
    「當然是真的。」
    「那麼你就是個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雖然在罵人,聲音卻顯得很愉快,「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年輕了四十歲?」
    卓東來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經站在老人身邊,老人拉起她的手,用兩隻手捧著。
    「這是她的功勞,」老人瞇起眼睛笑道,「只有像她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個老頭子變得年輕起來。」
    「這也是我的功勞。」卓東來說,「是我把她送到這裡來的。」
    「可是我一點也不感激你,」老人又在眨著眼,眼中閃動著調皮而狡譎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馬屁,又想把我存在腦子裡的東西挖出來。」卓東來並不否認,老人問他:「這次你想挖的是什麼?」
    「是一個人。」
    「誰?」
    「蕭淚血。」

× × ×

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連一雙發亮的眼睛都變成了死灰色。
    「蕭淚血,蕭淚血,」老人嘴裡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他還活著?還沒有死?」
    「還沒有。」
    老人長長歎息:「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他伸出一根乾癟的手指,指著卓東來的鼻子說,「你是個超級大混蛋,又混又蠢又笨,所以你才會去惹他。」
    卓東來沒有生氣。
    不管這個老人怎麼樣對他,他好像都不會生氣,因為只有這個老人才能告訴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卻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並不想惹他,」卓東來說,「我只想知道有關他的兩件事。」
    「哪兩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緊張起來,一個像他這種年紀的老人本來不應該這麼緊張的。
    「你看見過他的武器?」他問卓東來。
    「我沒有。」
    「你當然沒有看見過,」老人又放鬆了,「只有死在地獄裡的鬼魂才看見過。」
    「沒有人見過他的武器?」
    「絕對沒有,」老人說,「就好像他永遠不能看見淚痕一樣。」
    「淚痕?」卓東來問,「誰的淚痕?」
    「蕭大師的淚痕。」
    「蕭大師是誰?」
    「蕭大師就是蕭淚血的父親。」

× × ×

卓東來一向認為自己是個非常明智的人,現在卻完全混亂了。
    老人說的話他居然完全不懂:「他為什麼不能看見他父親的淚痕。」
    「因為他看到淚痕的時候,他就要死在淚痕下。」
    卓東來更不懂:「淚痕也能殺人?」
    老人遙望遠方,眼中彷彿充滿了悲傷和恐懼,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無法理解也無法控制到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伸出了他那雙已乾癟萎縮的手,輕輕地拔動了他面前的一張琴。
    「錚琮」一聲,琴弦響動。
    老人忽然說:「蝶舞,請你為我一舞。」

× × ×

銀狐斗篷從肩上滑落,穿一身銀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銀白。
    銀白的短褂,銀白的長裙。
    長裙流水般飄動,蝶舞翩然而舞,長裙飛雪般捲起,露出一雙修長結實美麗充滿了彈性的腿。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沒有人能形容她的這雙腿。
    就連最懂得欣賞女人的世襲一等候狄青麟也只能說:「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身上會長出這麼樣一雙腿來。」

× × ×

悠揚的琴聲忽然變得蒼鬱而蕭索,舞者的舞姿也變得彷彿殘秋時獨在秋風中捲舞的最後一片落葉,美得那麼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淚光。
    「錚」的一聲,琴弦斷了,琴聲停了,舞者的長裙流雲般飄落。
    舞者也蜷伏在地上,就好像一隻天鵝在垂死中慢慢消沉於藍天碧海間。
    然後就是一片安詳而和諧的靜寂。那麼靜,那麼美。
    老人眼中已有一滴淚珠珍珠般流了下來,在他蒼老枯瘦乾癟的臉上留下一道清亮的淚痕。
    一滴、兩滴……
    「淚痕就是這樣子的。」老人喃喃道,「淚痕就是這樣子的!」
    「什麼樣子?」
    「獨一無二,完美無缺,」老人說,「當世猶在人間的利器,絕對沒有一柄劍比它更利!」
    「劍?」卓東來問:「淚痕是一柄劍?」
    「是一柄劍,」老人說,」一柄完美無缺的劍,就像蝶舞的舞一樣。」
    「這柄劍為什麼要叫做淚痕?」
    「因為劍上的淚痕,」老人說,「寶劍出爐時,若是有眼淚滴在劍上,就會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淚痕。」
    「是誰的淚痕?」
    「是蕭大師的,」老人說,「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蕭大師。」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這一點我也明白,」卓東來道,「可是我不懂蕭大師自己為什麼也要為它流淚呢?」
    「因為他不但善於鑄劍,相劍之術也無人所及,」老人聲音中充滿哀傷,「劍一出爐,他已從劍上看出一種無法化解的凶兆。」
    「什麼凶兆?」
    老人長長歎息:「你自己剛才也說過,寶劍出世,神鬼共忌。這柄劍一出爐,就帶著神鬼的詛咒和天地的戾氣,不但出鞘必定傷人,而且還要把蕭大師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作為祭禮。」
    「蕭大師最親近的人就是蕭淚血?」
    「不錯,」老人黯然道,「這柄劍出爐時,蕭大師就已看出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為什麼不毀了這柄劍?」
    「他不忍,也不敢。」
    「這柄劍是他自己的心血結晶,他當然不忍下手去毀了它,」這一點卓東來也能瞭解,「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敢毀了它。」
    「天意無常,天威難測,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無法抗爭的。」老人目中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恐懼,「如果蕭大師毀了這柄劍,說不定就會有更可怕的禍事降臨到他的獨子身上。」
    卓東來眼裡在閃著光:「後來蕭大師是怎麼處置這柄劍的?」
    「蕭大師有三位弟子,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劍術,走遍天涯,相盡利器。」「我也聽說過,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劍凶吉,靈驗如神。」卓東來說,「蕭大師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老人點頭:「蕭大師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鑄劍之術,後來也成為一代劍師。」
    「邵空子?」卓東來聳然動容,「就是鑄造離別鉤的那位邵大師?」
    「就是他。」
    老人說:「這兩人都是不世出的奇才,但是蕭大師卻將自己最得意的刺擊之術傳給了第三個弟子,而且將淚痕也傳給了他。」
    「為什麼要傳給他?」
    「因這個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極淡泊,完全沒有一點名心利慾,而且從不殺生。」
    「他已盡得蕭大師的劍術,當然沒有人能從他手中將淚痕奪走,」卓東來說,「這麼樣一位有仁心的長者,當然更不會傷害恩師的獨子。」
    「而且他三十歲時就已隱於深山,發誓有生之日絕不再踏入紅塵一步,死後也要將淚痕陪他葬於深山。」
    「是哪座山?」
    「不知道。」老人說,「沒有人知道。」
    卓東來歎息:「就因這緣故,所以江湖中才少了一位劍術大師,也少了一位利器神兵,這是江湖人的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蕭淚血卻總算活了下來。」
    「是的。」卓東來悠悠地說,「不管怎麼樣,蕭淚血總算沒有死在淚痕下,至少他現在還活著。」
    他的聲音雖然也充滿傷感,可是他的眼睛卻因興奮而發光,就好像一個登徒子看見了一個赤裸的少女已經站在他床頭一樣。
    等他再抬起頭去看小亭中的老人時,老人彷彿已經睡著了。

× × ×

細雪霏霏,小門半開,卓東來已經走出去,蝶舞已經準備關門了。
    只要把這道門關上,這地方就好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了。
    她只希望永遠不要有人來敲門,讓她和那個老人在這裡自生自滅,因為她對外面的那個世界已經完全沒有企望,完全沒有留戀。
    因為她的心已死,剩下的只不過是一付麻木的軀殼和一雙腿。
    她的這雙腿就好像是象的牙、麝的香、羚羊的角,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寶貴珍惜的一部份,也是她所有一切不幸的根源。
    ──如果沒有這麼樣一雙腿,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些?

× × ×

蝶舞垂著頭,站在小門後,只希望卓東來快點走出去。
    卓東來卻已轉過身,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盯著她看了很久。
    「這些天來,你日子過得好不好?」
    「很好。」
    蝶舞的聲音裡全無感情,幾乎比卓東來的聲音更冷淡。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留在這裡,」卓東來說,「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人來打擾。」
    「謝謝你。」
    「可是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卓東來淡淡地說,「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我知道有些人一定很希望我這麼樣做的。」
    蝶舞忽然覺得像是條受驚的羚羊般往後退縮,退到門後的角落裡,縮成了一團。
    卓東來笑了。
    「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樣做的,」他的笑眼中充滿殘酷之意,「我只不過要讓你知道,你應該對我好一點,因為你欠我的情。」
    蝶舞抬起頭,盯著他。
    「你要我怎麼樣對你好?」蝶舞忽然問他,「是不是要我陪你上床睡覺?」
    她的風姿仍然優雅如貴婦,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個婊子。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功夫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只要跟我睡過一次覺的男人,就會一輩子都忘不了我。」蝶舞說,「我的腿動起來的時候,男人是什麼滋味,你恐怕連做夢都想不到。」
    她已經開始在笑了,笑聲越來越瘋狂:「可是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因為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只有一個人,你這一輩子活著都是為了他……」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卓東來忽然擰住了她的手,反手一耳光重重地摑在她臉上。
    她蒼白美麗的臉上立刻留下五條血紅的指痕,可是眼中的畏懼之色反而消失了,變成了滿腔輕蔑和譏誚。
    卓東來用力擰轉她的手,擰到她的後背上,讓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之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錯了,」他眼中彷彿已因別人的痛苦而充滿激情,「現在我就要讓你知道,你錯得多麼厲害。」

夜深。
    屋子裡沒有點燈,只有爐中的火焰在閃動。蝶舞赤裸裸地蜷曲在鋪滿紫貂的軟榻上,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她的腿更美,美得讓人寧願為她下地獄。她的眼淚已不再流。
    比起剛才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來,以前她所受到的苦難簡直就像是兒戲。
    她簡直無法想像人類中竟有這種變態的野獸。
    通往外室的門是虛掩著的,卓東來已經出去,蝶舞聽見外面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說話。
    他的聲音很低,蝶舞隱約聽出他是在告訴卓東來,司馬超群忽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經請了好幾位名醫來看過,都說他是因為積勞成疾,必需靜養才能恢復,所以暫時不能見客。
    卓東來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問這年輕人。
    「是不能見客?還是什麼人都不能見?」
    「好像是什麼人都不能見。」
    「連我也不能見?」
    「大概是的。」
    「所以夫人才特地要你來告訴我,叫我也不要去打擾他?」
    「夫人只說,請卓先生把所有的事都暫時擱一下,等老總病好了再說。」「你見過夫人請來的大夫?」
    「三位我都見過了,」年輕人說出了這三位大夫的名字,無疑都是長安的名醫。
    「他們怎麼說,」卓東來又問,「他們都說老總這次病得不輕,如果再拖下去,就危險得很了?」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這幾天他實在不該生病的,他病得真不巧。」
    「為什麼?」
    這個年輕人顯然是卓東來身邊的親信,所以才敢問他這句話。
    內室中的蝶舞全身肌肉突然繃緊,因為她聽見卓東來又在用他那種特別殘酷緩慢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那年輕人說:「因為這兩天朱猛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