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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殺人金環

門外風景如畫。
    暗褐色的道路,從這裡開始蜿蜒伸展,穿過翠綠的樹林,沿著湛藍的湖水,伸展向鬧市。
    遠山在陰暝的天色中看來,彷彿在霧中,顯得更美麗神秘。
    這裡距離市鎮並不遠,但這一泓湖水,一帶綠林,卻似已將紅塵隔絕在遠山外。
    白玉京長長的呼吸著,空氣潮濕而甜潤,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我喜歡這地方。」
    方龍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歡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龍香道:「這裡通常都不歡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為什麼例外?」
    方龍香道:「無論誰,只要是住進了這裡的客人,客人無論要做什麼,都不能反對的。」
    白玉京道:「若要殺人呢?」
    方龍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誰要殺人,殺的是誰了。」
    白玉京冷冷的道:「這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道:「我看他們好像並沒有不讓我走的意思。我走出來,也沒有人想攔住我。」
    方龍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許,他們並不是為了我而來的。」
    方龍香道:「也許。」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這次算你運氣。」
    方龍香道:「什麼運氣?」
    白玉京道:「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窮,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龍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還想喝你櫃子裡藏著的女兒紅。」
    方龍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憂鬱,遙視著陰暝的遠山,緩緩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長。」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這麼長的一個晚上,已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也已足夠殺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忽然轉過頭,凝視著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個人來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個人是誰?」
    方龍香道:「青龍會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著,眼睛裡卻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實說,我的確已漸漸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了。」
    方龍香道:「但你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還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覺得有趣。」
    方龍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龍香道:「有沒有人使你改變過主意?」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歎了口氣,道:「好,我去拿酒,帶你的女醉俠下來喝吧。」
    白玉京道:「我還要去換套新衣服。」
    方龍香道:「現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時候,我總喜歡穿新衣服。」
    方龍香目光閃動,道:「殺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喜歡換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殺的是誰了。」

× × ×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著棉被,道:「我們為什麼不把酒拿上來,就在這屋裡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對,好酒也會變淡的。」
    袁紫霞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對?」
    白玉京道:「這是睡覺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樓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沒新衣服換,怎麼下樓?」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著穿新衣服,別人也一樣會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沒有臉紅過?」
    白玉京道:「沒有。」
    他忽然轉身,道:「我在樓下等你。」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現在已經臉紅了,我臉紅的時候,一向不願被人看見的。」

× × ×

袁紫霞打開隨身帶著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雖不是全新的,但卻艷麗如彩霞。她喜歡色彩鮮艷的衣服,喜歡色彩鮮艷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這種人。
    他驕傲,任性,有時衝動得像是個孩子,有時卻又深沉得像是條狐狸。
    她知道這種男人不是好對付的,女人想要俘虜他,實在不容易。
    可是她決心要試一試。

這裡吃飯的地方並不大,但卻很精緻。
    桌子是紅木的,還鑲著白雲石。牆上掛著適當的書畫,架上擺著剛開的花,讓人一走進來,就會覺得自己能在這種地方吃飯是種榮幸,所以價錢就算比別的地方貴,也沒有人在乎了。
    青龍會的三個人,佔據了靠門最近的一張桌子,眼睛還是在盯著門。
    他們顯然還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戶,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卻還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後。
    「這位客官不用飯?」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讓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這就是某種人自己選擇的命運。
    法事已做完了,那兩個和尚居然也在這裡吃飯,燈光照著他們的頭,亮得就像是葫蘆。
    他們好像剛刮了頭。
    風中隱隱還可以聽到那位老太太的哭聲。究竟是誰死了?她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
    打破金魚缸的人還沒有露面。他為什麼一直躲在屋子裡不敢見人?

× × ×

茶不錯,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換上件寶藍色的新衣服,喝了幾杯酒,似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龍香卻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東西來,怎麼比小姑娘還秀氣?」
    方龍香苦笑道:「因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總難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個夥計過來,道:「替我送幾樣最好的酒菜到後面巷子裡去,送給一個戴紅纓帽的官差,和一個賣藕粉的。」
    方龍香冷冷道:「還有個戴氈帽的呢?」
    白玉京道:「據說他們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東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臉色忽然蒼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嘔吐。
    屋子裡每個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著她,甚至連那兩個和尚都不例外。
    他們的嘴吃素,眼睛並不吃素。
    突聽蹄聲急響,健馬長嘶,就停在門外。
    青龍會的三個人立刻霍然飛身而起,臉上露出了喜色。
    他們等的人終於來了。
    方龍香看了白玉京一眼,舉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為什麼忽然敬我?」
    方龍香歎了口氣,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來的是誰,再敬我也不遲。」
    用不著他說,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門口。
    健馬長嘶不絕,已有個人匆匆趕了進來。
    一個青衣勁裝的壯漢,滿頭大汗,大步而入。
    青龍會的三個人看見他,面上卻又露出失望之色,有兩個人已坐了下來。
    來的顯然並不是他們等的人。
    只見一個人迎了上去,皺眉道:「為什麼……」
    別人能聽見的只有這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如耳語。
    剛進來的那個人聲音更低,只說了幾句話,就又匆匆而去。
    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又坐下開始喝酒,臉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卻已看不見了。
    他們等的人雖然沒有來,卻顯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麼消息?

× × ×

朱大少皺起了眉。別人的焦躁不安,現在似已到了他臉上。
    兩個和尚同時站起,合什道:「貧僧的賬,請記在郭老太太賬上。」
    出家人專吃四方,當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白玉京總覺得這兩個和尚看著不像是出家人。
    他眼睛帶著深思的表情,看著他們走出去,忽然笑道:「聽說你天生有雙比狐狸還厲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龍香道:「考什麼?」
    白玉京道:「兩件事。」
    方龍香歎了口氣,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剛才那兩個和尚,身上少了樣什麼?」
    袁紫霞正覺得奇怪:這兩個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殘廢,怎麼會少了樣東西?
    方龍香卻連想都沒有想,就已脫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歎道:「你的眼睛果然厲害,他們頭上好像真的沒有戒疤。」
    白玉京道:「連一個都沒有。」
    袁紫霞道:「他們……他們難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認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幾時也變成和尚?怎麼打起機鋒來了?」
    方龍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樣會打機鋒,而且也會白吃。」
    他不讓白玉京開口,又道:「你已考過了一樣,還有一樣呢?」
    白玉京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龍會的人究竟在等誰?」
    方龍香搖搖頭。
    白玉京道:「他們在等衛天鷹!」
    方龍香立刻皺起了眉,道:「衛天鷹?『魔刀』衛天鷹?」
    白玉京點點頭。
    方龍香動容道:「這人豈非已經被仇家逼到東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獄,去了還可以再回來的。」
    方龍香眉皺得更緊,道:「據說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還學會了扶桑的『忍術』。他既已入了青龍會,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青龍十二煞』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著眼,道:「什麼叫忍術?」
    白玉京道:「忍術就是種專門教你怎麼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還是不要聽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聽。」
    白玉京道:「想聽我也不能說。」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也不懂。」
    其實他當然並不是真的不懂。
    忍術傳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時,又經當代的名人「猿飛佐助」和「霧隱才藏」發揚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這種武功傳說雖神秘,其實也不過是輕功、易容、氣功、潛水──這些武功的變形而已。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種禽獸器物,來躲避敵人的追蹤,其中又分為七派。
    伊賀、甲賀、芥川、根來、那黑、武田、秋葉。
    甲賀善於用貓,伊賀善於用鼠。
    這些事白玉京雖然懂,卻懶得說,因為說起來實在太麻煩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釋一件很麻煩的事,那麼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龍香沉思著,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等的是衛天鷹?」
    白玉京道:「剛才他們自己說的。」
    方龍香道:「他們說的話你能聽見?」
    白玉京道:「聽不見,卻看得見。」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問道:「說話也能看見?怎麼看?」
    白玉京道:「看他們的嘴唇。」
    袁紫霞歎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可怕的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袁紫霞笑了,這句話正是她問過白玉京的。她輕輕笑著道:「你真不是個好人。」

× × ×

朱大少已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在這裡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飯,就真的要匆匆趕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白玉京笑道:「這裡的酒不錯,為何不過來共飲三杯?」
    黑衣人終於慢慢地轉過身,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卻更深沉。
    他的雙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裡還有八個人要吃飯。」
    這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其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簡單:「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別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會武功。我本來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現在……」
    他垂下頭,黯然道:「我雖已老了,但卻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著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著他,並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要他保護你!」
    他說的話就和他的目光同樣尖銳。
    黑衣人彷彿突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踉蹌後退,轉身衝了出去。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本就不是個好人……」
    沒有人能聽清他說的這句話,因為就在這時,靜夜中忽然發出一聲慘呼。
    一種令人血液凝結的慘呼。
    呼聲好像是從大門外傳來的。方龍香一個箭步竄出,鐵鉤急揮,「砰」的,擊碎了窗戶。
    大門上的燈光,冷清清照著空曠的院落,棺材已被抬進屋裡。
    院子裡本來沒有人,但這時卻忽然有個人瘋狂般自大門外奔入。
    一個和尚。
    冷清清的燈光,照在他沒有戒疤的光頭上。
    沒有戒疤,卻有血!
    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流過他的額角,流過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皺紋。在夜色燈光下看來,這張臉真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衝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龍香,踉蹌奔過來,指著大門外,像是想說什麼。
    他眼睛裡充滿了驚懼悲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動,又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龍香一掠出窗,沉聲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這和尚喉嚨裡格格的響,嘶聲道:「青……青……青……」
    方龍香道:「青什麼?」
    這和尚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四肢突然一陣痙攣,跳起半尺,撲地倒下。
    方龍香皺著眉,喃喃道:「青什麼?……青龍?」
    他慢慢地轉過頭,青龍會的三個人一排站在簷下,神色看來也很吃驚。
    鮮血慢慢地從頭頂流下,漸漸凝固,露出了一點金光閃動。
    方龍香立刻蹲下去,將他的頭擺到燈光照來的一邊。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環。

× × ×

直徑七寸的金環,竟已完全嵌在頭殼裡,只留一點邊。
    方龍香終於明白這和尚剛才為何那麼瘋狂,那麼恐懼。
    一枚直徑七寸的金環,無論嵌入任何人的頭殼裡,這人都立刻會變得瘋狂的。
    白玉京皺著眉,道:「赤髮幫的金環?」
    方龍香點點頭,站起來,眼睛盯著對面的第三個門,喃喃自語:「他為什麼要殺這和尚?」
    「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說話的人是朱大少。
    他顯然也被慘呼聲驚動,匆匆趕出,正背負著雙手,站在燈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方龍香看著他,淡淡道:「萬金堂是幾時和赤髮幫結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誰說萬金堂跟他們那些紅頭髮的怪物有仇?」
    方龍香道:「金魚缸是怎麼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許他們跟金魚有仇……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龍香道:「你想要我去問他?」
    朱大少道:「隨便你。」
    方龍香忽然冷笑著,突然走過去。
    第三個門一直是關著的,但卻不知在什麼時候亮起了燈光。
    方龍香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耳上的兩枚金環在風中「叮叮」的響,眼睛裡彷彿有火焰在燃燒著。
    方龍香看著他耳上的金環,道:「苗幫主?」
    苗燒天沉著臉,道:「方老闆果然好眼力。」
    方龍香道:「剛才……」
    苗燒天道:「剛才我在吃飯。我吃飯的時候從不殺人的。」
    桌上果然擺著個金盤,盤子裡還有半條褪了皮的蛇。
    苗燒天的嘴角彷彿還留著血跡。
    方龍香忽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就好像被條毒蛇纏住。
    苗燒天用眼角瞟著院子裡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記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環;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環殺人。」
    方龍香點點頭,他已不能開口。
    他生怕會嘔吐。
    隔壁的屋子裡,又有那老太太淒慘的哭聲隱隱傳了出來。
    苗燒天「砰」的關上門,又去繼續享用他那頓豐富的晚餐。
    青龍會的三個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和尚的屍體己僵硬。
    方龍香皺著眉走過來,道:「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白玉京道:「因為他是個假和尚。」
    方龍香道:「假和尚?……為什麼有人要殺假和尚?」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方龍香歎了口氣,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錯,外面一定還有個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樓。
    她的手冰涼。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怎會忽然來了這麼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許他們都是為了你而來的。」
    袁紫霞臉色更蒼白,道:「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歡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顏道:「你呢?你豈非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發現袁紫霞的房門是開著的。他記得他們下樓時曾經關上門,而且還留著一盞燈。
    現在燈猶未熄,屋裡卻已亂得好像剛有七八個頑童在這裡打過架一樣。
    袁紫霞隨手帶的箱子,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該讓男人看到的東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聲道:「有……有賊。」
    白玉京的手推開隔壁的窗子,他的屋裡更亂。
    袁紫霞不讓他再看,已拉著他奔入自己的屋裡,先將一些最不能讓男人看的東西藏在被裡,連耳根都紅了。
    白玉京道:「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
    袁紫霞紅著臉,道:「我……我根本就沒什麼東西好讓賊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來的也許不是賊。」
    袁紫霞道:「不是賊為什麼要闖進別人屋裡來亂翻東西?」
    白玉京道:「看來他們果然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誰?為什麼要找你?」
    白玉京沒有回答,走過去推開後窗。
    陰沉沉的小巷子裡,已沒有人。
    要飯的、賣藕粉的、戴紅纓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裡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剛轉身,袁紫霞已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萬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裡。」
    白玉京歎了口氣,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現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臉蒼白如紙,豐滿堅實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著她,目光漸漸柔和,道:「現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剛才呢?」
    袁紫霞垂下頭,道:「剛才……剛才我還有點假裝的。」
    白玉京道:「為什麼要假裝?」
    袁紫霞道:「因為我……」
    她蒼白的臉又紅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逼著人家說出來?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還敢讓我留在屋子裡?」
    袁紫霞的臉更紅,道:「我……我可以把床讓給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麼忍心讓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沒關係,只要你肯留下來,什麼都沒關係。」
    白玉京道:「還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們都脫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脫了鞋子,其餘的衣服卻還穿得整整齊齊的。
    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
    過了很久,袁紫霞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真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沒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闖進來?」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的手,柔聲道:「也許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願意趁害怕的時候欺負你,何況,這種情況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著眼道:「你難道故意叫那些人來嚇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們卻的確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來找你?」
    白玉京道:「因為我身上有樣東西,是他們很想要的東西。」
    袁紫霞眼波流動,道:「你會不會認為我也是為了想要你那樣東西,才來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麼我就給你。」
    袁紫霞道:「把那樣東西給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樣東西既然如此珍貴,你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肯給我呢?」
    白玉京道:「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你開口,我立刻就給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現在就給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懷裡。
    袁紫霞卻忽然翻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滿了感情,柔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陪著我……」
    她聲音哽咽,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點點頭,道:「因為我太高興了。」
    她在白玉京臉上,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眼淚,道:「可是我也有些話要先告訴你。」
    白玉京道:「你說,我聽。」
    袁紫霞道:「我是從家裡偷偷跑出來的,因為我母親要逼我嫁給個有錢的老頭子。」
    這是個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這一類的故事裡,卻不知包含著多少人的辛酸眼淚。
    只要這世上還有貪財的母親,好色的老頭子,這一類的故事就永遠都會繼續發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首飾,現在卻已經快全賣光了。」
    白玉京在聽著。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沒有賺錢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個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通常都一定會想去找個男人。
    這種事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很能幹,一定可以養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可是現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麼不同?」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苦。
    袁紫霞柔聲道:「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實在是我的運氣。我……我實在太高興。」
    她的淚又流下,緊擁著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麼都給你,一輩子不離開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緊緊地抱住了她,柔聲道:「我要你。我怎麼會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為笑,道:「你肯帶我走?」
    白玉京道:「從今後,無論我到哪裡,都一定帶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讓白玉京開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嘔氣。我們可以不理他們,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輕吻著她臉上的淚痕,道:「我答應你,我決不再去跟他們嘔氣。」
    袁紫霞道:「我們現在就走?」
    白玉京歎道:「現在他們只怕還不肯就這樣讓我們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帶你走的。以後誰也不會再來麻煩我們。」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她終於已得到她所要的。

× × ×

美麗的女人,豈非總是常常能得到她們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