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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天上白玉京


    一

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劍鞘輕敲著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著舒服,舊靴子穿著舒服,舊劍鞘絕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面一輛大車裡,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地瞟著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裡。
    他走進客棧,她剛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見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裡。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他若撞到別的人,就決不會—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著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意也好,無意豈非更有趣。
    他本是個浪子,本就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有叱吒關外的紅鬍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鬍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 × ×

風漸冷。
    纏綿的春雨,忽然從春雲中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了。
    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捲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著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艷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秀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濕的衣衫。
    她的纖手如春蔥。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裡舒服而乾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入了車廂。

× × ×

雨下得纏綿而細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裡,老天彷彿總是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彷彿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彷彿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裡。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說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他凝視著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
    「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
    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
    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
    朱顏謝春暉,白髮見生涯,
    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
    願隨夫子天壇上,
    閒與仙人掃落花。」
    念到勞山那一句,她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銳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裡盯了一眼。
    馬已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已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輕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眨眼間就沒入濛濛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著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據說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樣。」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歎息了一聲,彷彿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為了一把劍就跟別人拚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英雄,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別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著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遠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
    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順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地掛在馬鞍上。
    三個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才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著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著他,眼睛裡發著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
    她似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歎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著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裡彷彿帶著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歎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著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麼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歎了口氣,道:「像。」
    他只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們。
    只可惜他已漸漸將這教訓忘了,這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想過太平日子。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只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 × ×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只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鉤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這名字,若認為他是個女人,就更錯了,世上也許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眼睛卻還是雪亮,總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現在他正在看著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見他了,立刻用兩隻手抱著頭,道:「老天,是你,你怎麼來了?」
    方龍香道:「就因為你祖上積了德,所以我才會來了。」
    他用鐵鉤輕輕地磨擦著白玉京的脖子,淡淡的道:「來的若是『雙鉤』韋昌,你腦袋只恐怕早巳搬了家。」
    白玉京歎了口氣,喃喃道:「那豈非倒也落得個痛快。」
    方龍香也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方龍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間很乾淨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的樹蔭。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難道是你送我到這裡來的?」
    方龍香道:「你以為是誰?」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龍香道:「也已經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過我。」
    方龍香道:「她喝不過你?你為什麼會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龍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較量,划拳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你說我怎麼會不比她喝得多?」
    方龍香道:「你若跟她打起來,當然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了。」
    白玉京道:「當然。」
    方龍香歎道:「老江湖說的話果然是決不會錯的。」
    白玉京道:「什麼話?」
    方龍香道:「就因為男人大多都有你這種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萬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龍香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現在的派頭居然有這麼大了。」
    白玉京道:「什麼派頭?」
    方龍香道:「你一個人在屋裡睡覺,外面至少有十個人在替你站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個什麼樣的人?」
    方龍香道:「當然是來頭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誰?」
    方龍香道:「只要你還能站得起來,就可以看見他們了。」

× × ×

這裡是小樓上最右面的一間房,後窗下是條很窄的街道。
    一個頭上戴著頂破氈帽,身上還穿著破棉袍的駝子,正坐在春日的陽光下打瞌睡。
    方龍香用鐵鉤挑起了窗戶,道:「你看不看得出這駝子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個駝子。」
    方龍香道:「但他若摘下頭上那頂破氈帽,你就知道他是誰了。」
    白玉京道:「為什麼?」
    方龍香道:「因他頭髮的顏色跟別人不同。」
    白玉京皺了皺眉,道:「河東赤髮?」
    方龍香點點頭,道:「看他的樣子,不是赤髮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問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龍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樹下的那個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樹,樹下有個推著車子賣藕粉的小販,正將一壺滾水沖在碗中的藕粉裡。
    壺很大,很重,他用一隻手提著,卻好像並不十分費力。
    白玉京道:「這人的腕力倒還不錯。」
    方龍香道:「當然不錯,否則他怎麼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從太行山來的?」
    方龍香道:「這次你總算說對了,他的刀就藏在車子裡。」
    白玉京道:「那個吃藕粉的人呢?」
    一個人捧著剛沖好的藕粉,蹲在樹下面,慢慢地啜著,眼睛卻好像正在往這樓上瞟。
    方龍香道:「車子裡有兩把刀。」
    白玉京道:「兩個人都是趙一刀的兄弟?」
    方龍香道:「他就是趙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趙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頭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頭本來就不小。」

× × ×

一個戴著紅纓帽,穿著青皂衣的捕快,正從巷子的另一頭慢慢地走過來,走到樹下,居然也買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來趙一刀真應該改行賣藕粉才對,他的生意倒真不錯,而且絕沒有風險。」
    方龍香道:「沒有風險?」
    白玉京道:「有?」
    方龍香道:「這戴著紅纓帽的,說不定隨時都會給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麼時候也會在小巷子裡殺人了?」
    方龍香笑道:「他戴的雖然是紅纓帽,卻是騎著匹白馬來的。」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
    方龍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一向獨來獨往,怎麼會跟他們走上一條路的?」
    方龍香道:「我也正想問你。」
    白玉京道:「會不會是湊巧?」
    方龍香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盞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問道:「除了他們四個外,這地方還來了些什麼人?」
    方龍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這些人很好看?」
    方龍香道:「好看,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來了?」
    方龍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這地方是誰的地盤。」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麼會在這裡喝得爛醉如泥?」
    方龍香瞪眼道:「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要我來做你的保鏢的。」
    白玉京笑道:「保鏢的是你,付賬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這裡,什麼事就全歸你一手包辦。」
    方龍香道:「你管什麼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到你叫救命時為止。」
    方龍香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個人倒很少會走錯地方的。」

× × ×

前面的窗口下,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裡一棚紫籐花下,養著缸金魚。
    一個年輕的胖子,正背負著雙手,在看金魚;一個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蹣跚地穿過院子。
    三個青衣勁裝的彪形大漢,一排站在西廂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著大門,彷彿在等著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白玉京道:「這三個人我昨天見過。」
    方龍香道:「在哪裡?」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龍香道:「他們找過你?」
    白玉京道:「只不過借了我的劍去看了看。」
    方龍香道:「然後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後當然就送回來了。就算青龍老大借了我的劍去,也一樣會送回來的。」
    方龍香皺皺眉,道:「你知道他們是青龍會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龍會裡的,別人只怕還沒那麼大的膽子。」
    方龍香用眼角瞟著他,搖著頭歎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龍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個什麼人?」
    白玉京笑道:「是個死不了的人。」
    突聽「叮」的一聲響,那金魚缸也不知被什麼打碎,缸裡的水飛濺而出,眼見水花就要濺得那胖子一身。
    誰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輕飄飄飛了起來,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個人吊在上面,居然輕得就像是個紙人。
    那黑衣人的褲子反而被打濕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這小胖子輕身功夫倒還不弱。」
    方龍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誰?」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來,峨嵋門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終年吃素,怎麼會突然多了個這樣的小胖子?」
    方龍香道:「你難道忘了峨嵋的掌門大師,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蘇州朱家。」
    方龍香道:「對了,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爺,也就是素因大師的親侄兒。」
    白玉京道:「他那保鏢呢?」
    方龍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過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為什麼要請個三流角色的保鏢?」
    方龍香道:「因為他高興。」

× × ×

缸裡的金魚隨著水流出來,在地上跳個不停。
    那黑衣人卻還是站在水裡,動也不動,一雙深凹的眼睛裡,卻帶著七分憂鬱,三分悲痛。
    方龍香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人倒是個可憐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龍香道:「一個人若不是被逼得沒法子,誰願意做這種事?何況,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來也該小有名氣,但現在……」
    他忽然改變話題,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誰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馬光。」
    方龍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簡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馬光,就是躲在東邊第三間屋裡的人。」
    朱大少已從花棚上落下,正好對著那間屋子冷笑。
    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卻捧著個臉盆走出來,彷彿想將地上的金魚撿到盆裡,一不小心,腳下一個踉蹌,臉盆裡的水又潑了一地。
    白玉京道:「這位老太太又是誰?」
    方龍香道:「是個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麼也會到這裡來了?」
    方龍香道:「這裡本來就是個客棧,任誰都能來。」
    白玉京道:「她總不是為我來的吧?」
    方龍香道:「你還不夠老。」
    白玉京道:「青龍快刀、赤髮、白馬,這些人難道就是為我來的?」
    方龍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龍香道:「你沒有得罪他們?」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道:「也沒有搶他們的財路?」
    白玉京道:「我難道是強盜?」
    方龍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們若真是為我而來的,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方龍香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怕你,也許是因為他們還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麼人?」
    方龍香道:「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處分壇,無論哪一壇的堂主,都不是好對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對付的。」
    方龍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龍香道:「你那位女醉俠。」
    白玉京道:「她怎麼樣?」
    方龍香道:「她既然是跟你來的,你難道還能不管她?別人既知道她是跟你來的,難道還會輕易放過她?」
    白玉京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方龍香歎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為什麼偏偏放著好日子不過,要到這裡來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還沒有受罪。」
    方龍香笑道:「就算現在還沒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話剛說完,就聽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著牆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龍香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道:「現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麼罪?」
    方龍香道:「有時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還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 × ×

袁紫霞枕著一頭亂髮,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剛生過一場大病。
    門是虛掩著的,也不知是她剛才將門閂拔開的,還是根本沒有閂門。
    她手裡還提著只鞋子,粉牆上還留著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進來,看著她。
    他忽然發現一個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見女人,反而特別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著他,輕輕地咬著嘴唇,道:「人家的頭已經疼得快裂開,你還在笑。」
    白玉京道:「我沒有笑。」
    袁紫霞道:「你臉上雖然沒有笑,可是你的心裡卻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裡去?」
    袁紫霞道:「嗯。」
    她這聲音彷彿是從鼻子裡發出來的。
    女人從鼻子發出來的聲音,通常都比從嘴裡說出來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裡在想什麼?」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說。」
    袁紫霞道:「我不能說。」
    白玉京道:「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因為……」她的臉突然紅了,拉起被單蓋住了臉,才吃吃的笑著道:「因為你心裡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厲害。
    他心裡的確沒有在想什麼好事。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總算會變得軟弱些,總是禁不起誘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幾乎已忍不住要走過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裡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過去。
    他並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臉上帶著紅霞,咬著嘴唇道:「我看見你昨天晚上拚命想灌醉我的樣子,就知道你原來不是個好人。」
    白玉京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為什麼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幾時看見過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說不出話來了。
    女人若要跟你講歪理的時候,你就算有話說,也是閉著嘴的好。
    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還是不肯放過他,緊跟著又道:「現在我的頭疼得要命,你怎麼賠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說。」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應該先把我的頭疼治好。」
    突聽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頭就好了。」

× × ×

聲音是從門外的走廊上傳來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白玉京已竄出了門。
    小樓上的走廊很狹,白果樹的葉子正在風中搖曳。
    沒有人,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方龍香剛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歡夾在別人中間做蘿蔔乾。
    說話的人是誰呢?

× × ×

院子裡又平靜下來。
    地上的金魚已不知被誰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鏢想必已回到屋裡。
    只剩下青龍會的那條大漢,還站在那裡盯著大門,卻也不知道是在等誰。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來,臉色又發白,道:「外面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沒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沒有人?那麼是誰在說話?」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滿了恐懼,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頭來,你會不會?」
    白玉京歎了口氣,他只有歎氣。
    袁紫霞忽然從床上跳起來,撲到他懷裡,顫聲道:「我怕得很。這地方好像有點奇怪,你千萬不能把我一個人甩在這裡。」
    她一雙手緊緊勾著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著件很單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溫暖而堅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頭,也不是聖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裡陪著我!你……你為什麼不關起門?」
    她溫軟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邊。
    就在這時,院子裡突又傳來一陣哭聲,哭得好傷心。
    是誰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鬆開了。無論誰聽到這種哭聲,心都會沉下去的。
    她赤著足站在地上,眼睛裡又充滿驚懼,看來就像是個突然發現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聲也像是孩子發出來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見一口棺材,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聲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誰抬來的,就擺在剛才放魚缸的地方。
    這地方來的活人已夠多了,想不到現在居然又來了個死人。
    白玉京歎了口氣,喃喃道:「至少這死人總不會是為我來的吧……」

袁紫霞閂上了門,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口,院子裡有兩個剛請來的和尚,正在唸經。
    從小樓看下去,和尚的光頭顯得很可笑,但他們的誦經聲卻是莊嚴而哀痛的,再加上單調的木魚聲,老太婆和孩子的哭聲,更使人聽了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和空虛。
    袁紫霞歎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來,但現在卻似已將近黃昏。
    天色陰暝,彷彿又有雨意。
    青龍會的那三條大漢,也全都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著,等著,臉上的表情也已顯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龍香正從她面前走了過去,慢慢地走出了門。
    他們並沒有看見別人,卻感覺到有很多雙眼睛都在後面盯著他們。
    但等到他們一回頭,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開了。
    袁紫霞當然是例外。
    她眼睛裡帶著種無法描敘的情意,就像是千萬根柔絲,纏住了白玉京的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