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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刀的價值

(一)

    天心樓並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殘,荷葉仍綠,半頃翠波,倒映著樓上的朱欄,欄下泊著幾隻輕舟。
    四面紗窗都已支起,一位白髮蕭蕭,神情嚴肅的老人,正獨自憑欄,向湖岸凝睇。
    他看來就彷彿這晚秋的殘荷一樣蕭索,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明亮而堅定的。
    因為他已下了決心。
    他已決心要還別人一個公道!

× × ×

 
    夜色更濃,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聲,一艘輕舟自對岸搖來,船頭站著個面色蒼白的黑衣少年,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二)

    傅紅雪慢慢地走上了樓。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就彷彿一個人涉盡千山萬水,終於走到了旅途終點,卻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滿足的歡悅和興奮。
    「人都來齊了麼?……」
    現在他總算已將他的仇人全都找齊了,他相信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這裡。
    因為這老人顯然已無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著這筆血債已將結清,他為什麼竟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這連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覺得心很亂。
    翠濃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這些人本不該死,就像是一朵鮮花剛剛開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們為什麼會死?是死在誰手上的?
        翠濃是他最愛的人,卻是他仇人的女兒。
    丁靈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卻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為了翠濃的仇恨,而去殺他的兄弟?
        絕不能!
    可是他又怎麼能眼見著翠濃為他而死之後,反而將殺她的仇人,當做自己的兄弟!

× × ×

 
    他出來本是為了復仇的,他心裡的仇恨極深,卻很單純。
        仇恨,本是種原始的,單純的情感。
    他從未想到情與仇竟突然糾纏到一起,竟變得如此複雜。
    他幾乎已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因為他知道,縱然殺盡了他的仇人,他心裡的苦還是同樣無法解脫。
    但現在他縱然明知面前擺著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無法退縮。
        他忽然發現自己終於已面對著丁乘風,他忽然發覺丁乘風竟遠比他鎮定冷靜。
        燈光很亮,照著這老人的蒼蒼白髮,照著他嚴肅而冷漠的臉。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傅紅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堅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視著傅紅雪蒼白的臉,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沒有坐下去,也沒有開口,到了這種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丁乘風自己卻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緩緩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絕不會和你仇人坐在同一個屋頂下喝酒的。」
    傅紅雪承認。
    丁乘風道:「現在你當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謀,主使丁靈中去做那幾件事的,也是我。」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在顫抖。
    丁乘風道:「我殺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復仇,也有你的理由,這件事無論誰是誰非,我都已準備還你個公道!」
    他的臉色還是同樣冷靜,凝視著傅紅雪的臉,冷冷地接著說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種公道?」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種!」
    丁乘風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正的公道確實只有一種,只可惜這種公道卻常常會被人曲解的。」
    傅紅雪道:「哦?」
    丁乘風道:「你心裡認為的那種真正公道,就跟我心裡的公道絕不一樣。」
    傅紅雪冷笑。
    丁乘風道:「我殺了你父親,你要殺我,你當然認為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個嫡親的手足被人毀了,你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去殺了那個人呢!」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扭曲。
    丁乘風道:「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受了重傷,我的二兒子已成殘廢,我的三兒子雖不是你殺的,卻也已因這件事而死。」
    他冷靜的臉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著道:「殺他的人,雖然是你們白家的後代,卻是我親手撫養大的,卻叫我到何處去要我的公道?」
    傅紅雪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裡的刀。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答覆,他甚至已不願再面對這個滿懷悲憤的老人。
    丁乘風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但我已是個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這仇恨就永無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著道:「今日你殺了我為你的父親報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孫若要殺你為我復仇,是不是也同樣公道?」
    傅紅雪發現葉開的手也在發抖。
    葉開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還強烈。
    丁乘風道:「無論誰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這仇恨都已絕不能再延續下去,為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視著傅紅雪,道:「我已決定將你要的公道還給你!」
    傅紅雪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
    「這老人究竟是個陰險惡毒的兇手?還是個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紅雪分不清。
    丁乘風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丁乘風道:「我死了之後,這段仇恨就已終結,若是再有任何人為這仇恨而死,無論是誰死在誰手裡,我在九泉之下,也絕不饒他!」
    他的聲音中突然有了淒厲而悲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慄!
    傅紅雪咬著牙,嘶聲道:「可是馬空群──我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能放過他。」
    丁乘風臉上突然露出種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當然也知道你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只可惜你無論怎麼樣對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紅雪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乘風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卻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和傷感。
    他不再回答傅紅雪的話,卻慢慢地舉起面前的酒,向傅紅雪舉杯。
    「我只希望你以後永遠記得,仇恨就像是債務一樣,你恨別人時,就等於你自己欠下了一筆債,你心裡的仇恨越多,那麼你活在這世上,就永遠不會再有快樂的一天。」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準備將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這時,突見刀光一閃。

× × ×

 
    刀光如閃電。
    接著,「叮」的一響,丁乘風手裡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隨著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飛刀!三寸七分長的飛刀!
    傅紅雪霍然回頭,吃驚地看著葉開。
    葉開的臉竟也已變得跟他同樣蒼白,但一雙手卻也是穩定的。
    他凝視著丁乘風,丁乘風也在吃驚的看著他,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的聲音很堅決,道:「因為我知道這杯中裝的是毒酒,也知道這杯毒酒,本來不該是你喝的。」
    丁乘風動容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的意思,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風看著他,面上的驚訝之色,突又變為悲痛傷感,黯然道:「那麼我的意思你為何不明白?」
    葉開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來洗清這段仇恨,只不過,這血,也不是你應該流的。」
    丁乘風動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道:「當然有關係。」
    丁乘風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是個不願看見無辜者流血的人。」
    傅紅雪也不禁動容,搶著道:「你說這個人是無辜的?」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個在梅花庵外說『人都來齊了麼』的兇手,難道不是他?」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敢確定?」
    葉開道:「因為無論什麼人在冰天雪地中,凍了一兩個時辰後,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難免有點改變的,可見他根本用不著為這原因去殺人滅口。」
    傅紅雪道:「你怎知在那種時候說到『人』這個字時,聲音都會改變?」
    葉開想:「因為我試過。」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接著又道:「何況,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發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沒有離開丁家莊。」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葉開道:「我當然有把握!」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說:「因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傷,根本寸步難行,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有再離開過丁家莊,因為直到現在,他腿上的傷還未痊癒,還跟你一樣,是個行動不便的人。」
    丁乘風霍然站起,瞪著他,卻又黯然長歎了一聲,慢慢地坐下,一張鎮定冷靜的臉,已變得彷彿又蒼老了許多。
    葉開接著又道:「而且我還知道,刺傷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中的第一快劍,與飛劍客齊名的武林前輩……」
    傅紅雪失聲道:「荊無命?」
    葉開點頭,道:「不錯,就是荊無命,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荊無命為什麼將他的快劍絕技,傳授給路小佳了。」
    他歎息著接道:「那想必是因為他和丁老莊主比劍之後,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將丁家一個不願給別人知道的兒子,帶去教養,只可惜他的絕世劍法,雖造就了路小佳縱橫天下的聲名,他偏激的性格,卻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風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淚盈眶。
    傅紅雪盯著葉開,厲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遲疑著,目中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答他這句話。
    傅紅雪又忍不住問道:「兇手若不是他,丁靈中殺人滅口,又是為了誰?」
    葉開也沒有回答這句話,突然回頭,瞪著樓梯口。
    只聽樓下一個人冷冷道:「是為了我。」

× × ×

 
    聲音嘶啞低沉,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很不舒服。
        可是隨著這語聲走上樓來的,卻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著件曳地的長袍,輕而柔軟,臉上蒙著層煙霧般的黑紗,卻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種神秘的淒艷,美得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她的風姿更美,就算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也彷彿帶著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見她走上來,丁乘風的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不該來的。」
    這絕色麗人道:「我一定要來。」
    她聲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襯,他也想不到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竟會有這麼難聽的聲音。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說丁靈中殺人滅口,全是為了你?」
    「不錯。」
    傅紅雪道:「為什麼?」
    「因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聲音裡又充滿了仇恨和怨毒,接著又道:「因為我就是丁靈中的母親!」
    傅紅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風的心也沉了下去。
    葉開呢?他的心事又有誰知道?
    丁白雲的目光正在黑紗中看著他,冷冷道:「丁乘風是個怎麼樣的人,現在你想必已看出來,他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妹妹,竟想犧牲他自己,卻不知他這麼樣做根本就沒有原因的。」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若不是你出手,這件事的後果也許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葉開苦笑,彷彿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丁白雲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麼人呢?怎麼會知道得如此多?」
    葉開道:「我……」
    丁白雲卻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告訴我,我並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人。」
    她忽然回頭,目光刀鋒般從黑紗中看著傅紅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緊握雙拳,道:「我……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
    丁白雲突然狂笑,道:「你知這?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紅雪不能回答。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為他從來也不想去瞭解別人,也從未去嘗試過。
    丁白雲還在不停地笑。
        她的笑聲瘋狂而淒厲,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紗。
    傅紅雪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隱藏在黑紗中的這張臉,雖然很美,但卻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著,可是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
        這絕不是一張活人的臉。
        這根本就不是人的臉,只不過是個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開這層面具的時候,傅紅雪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
        難道這才是她的臉?
    傅紅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從未見過世上有任何事比這張臉更令他吃驚,因為這也已不能算是一張人的臉。
        在這張臉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輪廓,只能看見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條,看來竟像個被摔爛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雲狂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張臉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傅紅雪更不能回答。
        他只知道白雲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雲道:「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來的,一共劃了七十七刀,因為我跟那個負心的男人在一起過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臉上劃一刀,但那些事卻比割在我臉上的刀還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聲音更嘶啞,接著道:「我恨我自己的這張臉,若不是因為這張臉,他就不會看上我,我又怎會為他痛苦終生?」
    傅紅雪連指尖都已冰冷。他瞭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裡也像是被刀割著一樣。
    丁白雲道:「我不願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願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
    傅紅雪不能否認。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間屋子──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白雲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著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願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
    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麼?……」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黃鶯。
        傅紅雪現在才明白葉開剛才說的話。
        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字,只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麼美麗動聽。
    丁白雲道:「丁靈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自己並沒有責任,他雖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也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殺你!」
    丁白雲道:「有的……也許只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白雲道:「我自己。」
    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雲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
    丁乘風看著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白雲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了灰,拌著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麼樣死,你本該覺得很安慰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聽的人卻已都不禁聽得毛骨悚然。
        現在葉開才知道,白天羽的頭顱,並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
        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白雲這麼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
    丁白雲看著傅紅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白天羽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卻已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後,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都要永遠陪著我的。」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又道:「現在我只想讓你再看一個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誰?」
    丁白雲道:「馬空群!」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微笑著,慢慢地走上樓來。
    他看來彷彿很愉快,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什麼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
        他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在同樣微笑著。
    這個人卻赫然竟是馬空群。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麼還不逃?」
    馬空群竟還是微笑著,站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
    丁白雲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說不出地詭秘可怖。
    她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麼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鬱,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忘憂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脫離了這世界,生活在一種虛無的幻境中。
    可是傅紅雪卻沒有忘,也忘不了。
        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群,替你父親報仇!」
    他也曾對自己發過誓。
        「只要我再看見馬空群,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
    在這一瞬間,他心裡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裡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白雲在說什麼,彷彿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洪爐。

× × ×

 
    「……去將你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這屋子裡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彷彿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見馬空群一個人。

(三)

馬空群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竟似在看著傅紅雪微笑。
    傅紅雪眼睛裡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裡卻帶著種虛幻迷惘的笑意。
        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傅紅雪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裡為什麼總是抓住這個又黑又髒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逼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只不過是個又黑又髒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    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真正的價值?
        一個癡人眼中所能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群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裡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
    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著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葉開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傅紅雪道:「我錯在哪裡?」」
    葉開道:「你恨錯了。」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葉開道:「不該!」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這句話就像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葉開凝視著傅紅雪,緩緩道:「你恨他,只不過是因為有人要你恨他!」
    傅紅雪全身都在顫抖。
        若是別人對他說這種話,他絕不會聽。
    但現在說話的人是葉開,他知道葉開絕不是個胡言亂語的人。
    葉開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將它種在你心裡,它就會在你心裡生根,它並不是生來就在你心裡的。」
    傅紅雪緊握著雙拳,終於勉強說出了三個字:「我不懂。」
    葉開道:「仇恨是後天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會恨錯,只有愛才是永遠不會錯的。」
    丁乘風的臉已因激動興奮而發紅,忽然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丁白雲的臉卻更蒼白,道:「但是他說的話,我還是連一句都不懂。」
    葉開長長歎息,道:「你應該懂的。」
    丁白雲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只有你才知道,丁靈中並不是丁老莊主的親生子。」
    丁白雲的臉色又變了,失聲道:「傅紅雪難道也不是白家的後代?」
    葉開道:「絕不是!」
    這句話說出來,又像是一聲霹靂擊下。
    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葉開,丁白雲道:「你……你說謊!」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否認,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的。
    丁白雲道:「你怎麼會知道這秘密?」
    葉開黯然道:「這並不是秘密,只不過是個悲慘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這悲慘故事中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故事?」
    丁白雲失聲問道:「你……難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兒子?」
    葉開道:「我是……」
    傅紅雪突然衝過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說謊!」
    葉開笑得更淒涼。
        他還是沒有否認,傅紅雪當然也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丁白雲突又問道:「這個秘密難道花白鳳也不知道?」
    葉開點點頭,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雲詫異道:「她連自己的兒子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葉開黯然地答道:「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瞞著她的。」
    丁白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開遲疑著,顯得更痛苦。
    他本不願說起這件事,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原來花白鳳有了身孕的時候,白夫人就已知道。
        她無疑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人,雖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這個女人斷絕關係,只不過,無論怎麼樣,花白鳳生下來的孩子,總是白家的骨血。
        她竟不肯讓自家的骨血,留在別人手裡;因為這孩子若還在花白鳳身邊,她和白天羽之間,就永遠都有種斬也斬不斷的關係,白天羽遲早總難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設法收買了替花白鳳接生的穩婆,用一個別人的孩子,將她生的孩子換走。
    花白鳳正在昏迷痛苦中,當然不會知道襁褓中的嬰兒,已不是自己的骨血。
        等她清醒時,白夫人早已將她的孩子帶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時,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嫁給了一個姓葉的鏢師。
        這人叫葉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平凡而老實,在武林中雖然沒有很大的名氣,但卻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門的弟子,在武林中總是比較容易站得住腳的,他們恰巧沒有兒子。
        所以白夫人就將花白鳳的孩子,交給他們收養,她暫時還不願讓白天羽知道這件事。
    到那時為止,這秘密還只有她和葉夫人知道,連葉平都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
    第三個知道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當時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數人尊為神聖的李尋歡!
    因為白夫人心機雖深沉,卻並不是個心腸惡毒的女人。
        ──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時,每個女人心機都會變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這件事後,心裡又對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
        她知道以葉平的武功,絕不能將這孩子培養成武林中的高手。
        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頭地。
        所以她將這秘密告訴了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曾經答應過,要將自己的飛刀神技,傳授給白家的一個兒子,她知道李尋歡一定會實踐這諾言。
        她也信任李尋歡,絕不會說出這秘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尋歡,就連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他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果然沒有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也知道,世上絕沒有能長久隱瞞的秘密,這孩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從小就告訴這孩子,仇恨所能帶給一個人的,只有痛苦和毀滅。
        愛才是永恆的。
    他告訴這孩子,要學會如何去愛人,那遠比去學如何殺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配學他的小李飛刀!
        也只有真正懂得這道理的人,才能體會到小李飛刀的精髓!
    然後,他才將他的飛刀傳授給葉開。

× × ×

 
    這的確是個悲慘的故事。
        葉開一直不願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一定會傷害到很多人。
    傷害得最深的,當然還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鬆開了手,一步步往後退,似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為了仇恨而生的,現在卻像是個站在高空繩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雖然令他痛苦,但這種痛苦卻是嚴肅的、神聖的。
    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很可笑。
        可憐而可笑。
    他從未可憐過自己,因為無論他的境遇多麼悲慘,至少還能以他的家世為榮。
        現在他卻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翠濃死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間最痛苦不幸的事。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葉開看著他,目光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歉疚。
    這秘密本是葉夫人臨終時才說出來的,因為葉夫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知道。
    傅紅雪也是人,也同樣有權知道。
    葉開黯然道:「我本來的確早就該告訴你的,我幾次想說出來,卻又……」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傅紅雪也沒有讓他說下去。
    傅紅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觸到他的,卻很快地說出兩句話:「我並不怪你,因為你並沒有錯……」
    他遲疑著,終於又說了一句葉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我也不恨你,我已不會再恨任何人。」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已轉過身,走下樓去,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他這人本身就像是個悲劇。
        葉開看著他,並沒有阻攔,直到他已走下樓,才忽然大聲道:「你也沒有錯,錯的是仇恨,仇恨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傅紅雪並沒有回頭,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這句話。
    但當他走下樓之後,他的身子已挺直。
        他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卻一直在不停地走。
        他並沒有倒下去。
    有幾次甚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並沒有倒下去。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他會好的。」
    丁乘風看著他,眼睛裡帶著種沉思之色。
    葉開道:「他現在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但只要他還活著,無論傷口有多麼深,都總有一日會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人,有時也像是壁虎一樣,就算割斷它的尾巴,它還是很快就會再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來。」
    丁乘風也笑了,微笑著說道:「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們彼此凝視著,忽然覺得彼此間有了種奇怪的瞭解,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樣。
    丁乘風道:「這件事你本不想說出來的?」
    葉開道:「我本來總覺得說出這件事後,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
    丁乘風道:「但現在你的想法變了。」
    葉開點點頭,道:「因為我現在已發覺,我們大家為這件事付出的代價都已太多了。」
    丁乘風道:「所以你已想將這件事結束?」
    葉開又點點頭。
    丁乘風忽然看了丁白雲一眼,道:「她若不死,這件事是不是也同樣能結束?」
    葉開道:「她本來就不必死的。」
    丁乘風道:「哦?」
    葉開道:「她就算做錯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價。」
    丁乘風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痛。
    葉開凝視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當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死的,是不是?」
    丁乘風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道:「是的,她不會死,也不必死……」
    丁白雲很吃驚地看著他,失聲地道:「你……你難道……」
    丁乘風歎道:「我早已知道你為你自己準備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雲動容道:「所以你就將那瓶毒酒換走了。」
    丁乘風道:「我已將你所有的毒酒都換走了,你就算將那些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過大醉一場而已。」
    他微笑著,接著又道:「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古板,有時也會做一兩件狡猾事的。」
    丁白雲瞪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風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丁白雲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風道:「笑你自己?」
    丁白雲道:「花白鳳都沒有死,我為什麼一定要死?」
    她的笑聲聽來淒清而悲傷,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現在才知道她比我還可憐,她甚至連自己的兒子是誰都不知道,連她都能活得下去,我為什麼就活不下去?」
    丁乘風道:「你本來就應該活下去,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
    丁白雲忽然指著馬空群,道:「他呢?」
    丁乘風道:「他怎麼樣?」
    丁白雲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豈非也……」
    丁乘風道:「你讓他喝下去的,也只不過是瓶陳年大曲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突然變了。
    丁乘風道:「也許他早已知道你要對付他的。」
    丁白雲道:「所以他看見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風點點頭,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本來絕不是個肯隨便喝酒的人!」
    丁白雲道:「然後他又故意裝出中毒的樣子,等著看我要怎樣對付他。」
    丁乘風道:「你怎麼對付他的?」
    丁白雲苦笑道:「我居然告訴了他,那瓶酒是用忘憂草配成的。」
    丁乘風道:「他當然知道吃了忘憂草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丁白雲道:「所以他就故意裝成這樣子,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那些想殺他的人。」
    馬空群臉上又充滿了驚惶和恐懼,突然從靴裡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
        他手裡的刀立刻被打落,當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長的飛刀打落的。
    馬空群霍然抬頭,瞪著葉開,嗄聲道:「你……你難道連死都不讓我死?」
    葉開淡淡的道:「我只想問你,你為什麼忽然又要死了?」
    馬空群握緊雙拳道:「我難道連死都不能死!」
    葉開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現在豈非還可以活著?」
    馬空群無法否認。
    葉開道:「就因為那酒裡沒有毒,你現在反而要死,這豈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馬空群也無法回答,他忽然也覺得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場。
    葉開道:「你認為那忘憂草既然能令你忘記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別人也就會忘記你的仇恨了?」
    馬空群只有承認,他的確是這樣想的。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除了忘憂草之外,還有樣東西,也同樣可以令你忘記那痛苦和仇恨的。」
    馬空群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
    葉開道:「那就是寬恕。」
    馬空群道:「寬恕?」
    葉開道:「若連你自己都無法寬恕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寬恕你?」
    他接著又道:「但一個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寬恕別人時,才能寬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寬恕別人,別人也同樣寬恕了你。」
    馬空群垂下了頭。
    這道理他並不太懂。
        在他生存的那世界裡,一向都認為「報復」遠比「寬恕」更正確,更有男子氣。
    但他們都忘了要做到「寬恕」這兩個字,不但要有一顆偉大的心,還得要有勇氣──比報復更需要勇氣。
        那實在遠比報復更困難得多。

× × ×

 
    馬空群永遠不會懂得這道理。
        所以別人縱已寬恕了他,他卻永遠無法寬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許並不是因為他的過錯和罪惡,而是因為他的過錯被人發現──
        「這本該是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該做得更好些……」
    他握緊雙拳,冷汗開始流下。
        無論什麼樣的悔恨,都同樣令人痛苦。
    他忽然衝過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罈酒,他將這罈酒全都喝下去。
    然後他就倒下,爛醉如泥。
    葉開看著他,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同情和憐憫。他知道這個人從此已不再有一天快樂的日子。
    這個人已不需要別人再來懲罰他,因為他已懲罰了自己。

(四)

屋子裡靜寂而和平。
        所有的爭戰和苦難都已過去。
    能看著一件事因仇恨而開始,因寬恕而結束,無疑是愉快的。
    丁乘風看著葉開,蒼白疲倦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種比感激更高貴的情感。
    他正想說話的時候,就看見他的女兒從樓下衝了上來。
    丁靈琳的臉色顯得蒼白而焦慮,喘息著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兩個三哥都走了。」
    丁乘風皺起了眉:「兩個三哥?」
    丁靈琳道:「丁靈中是自己走的,我們想攔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葉開瞭解丁靈中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已無顏再留在這裡,他一定要做些事為自己的過錯贖罪。
    丁靈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輕人,只要能有一個好的開始,他一定會好好的做下去。
    葉開瞭解他,也信任他。
    因為他們本是同一血緣的兄弟!
    丁靈琳又說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個人帶走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沒有死?」
    丁靈琳道:「我們本來以為他的傷已無救,可是那人卻說他還有法子讓他活下去。」
    葉開道:「那個人是誰?」
    丁靈琳道:「我不認得他,我們本來也不讓他把路……路三哥帶走的,可是我們根本就沒法子阻攔他。」
    她臉上又露出種驚懼之色,接著道:「我從來也沒見過武功那麼高的人,只輕輕揮了揮手,我們就近不了他的身。」
    葉開動容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靈琳道:「是個獨臂人,穿著件很奇怪的黃麻長衫,一雙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種眼睛。」
    丁乘風也已聳然動容,失聲道:「荊無命!」

× × ×

 
    荊無命!
        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種懾人的魔力。
    丁乘風道:「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一向將路小佳當做他自己的兒子,他既然肯將小佳帶走,小佳就絕不會死了。」
    這老人顯然在安慰著自己,葉開已發覺他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冷酷無情的人。
    他冷漠的臉上已充滿感情,喃喃地低語著:「他既然來了,應該看看我的。」
    葉開苦笑道:「他絕不會來,因為他知道有個小李探花的弟子在這裡。」
    丁乘風道:「你難道認為他還沒有忘記他和小李探花之間的仇恨?」
    葉開歎息著,說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因為……」
    因為荊無命也是馬空群那種人,永遠不會瞭解「寬恕」這兩個字的意思。
    葉開心裡在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他並不想要求每個人都和他同樣寬大。
    就在這時,一扇半掩著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
        一陣很奇怪的風。
    然後,他就聽見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這裡,只可惜你看不見而已。」
    說話的聲音冷漠而驕傲,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彷彿已不習慣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他要表達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種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別人瞭解。
    荊無命!
        只聽見這種說話的聲音,葉開已知道是荊無命了。
    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黃衫人標槍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見這個人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了一雙奇特的眼睛,像野獸般閃閃發光。
    這雙眼睛也正在看著他:「你就是葉開?」
    葉開點點頭。
    荊無命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又點點頭。
        他顯然不願荊無命將他看成個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說話的時候,他絕不開口。
    荊無命盯著他,過了很久,忽然歎息了一聲。
    葉開覺得很吃驚,他從未想到這個人居然也有歎息的時候。
    荊無命緩緩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見到李尋歡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又道:「因為我還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葉開聽著,只有聽著。
    荊無命竟又歎息了一聲,道:「但現在我卻已改變了主意,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葉開當然不知道。
    荊無命道:「是因為你。」
    葉開又很意外:「因為我?」
    荊無命道:「看見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尋歡的。」
    他冷漠的聲音竟似變得有些傷感,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路小佳只懂得殺人,可是你……你剛才出手三次,卻都是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來殺人的。
    懂得用刀殺人,並不困難,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難的事。
    葉開想不到荊無命居然也懂得這道理。
    多年來的寂寞和孤獨,顯然已使得這無情的殺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獨和寂寞,本就是最適於思想的。
    荊無命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百曉生』這個人?」
    葉開點點頭。
    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歷史中,留下永遠不會被磨滅的一筆。
    荊無命道:「他雖然並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譜卻很公正。」
    葉開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絕對站不住的,但百曉生的兵器譜卻已流傳至今。
    荊無命道:「上官金虹雖然死在李尋歡手裡,但他的武功,卻的確在李尋歡之上。」
    葉開在聽著。
    上官金虹和李尋歡的那一戰,在江湖中已被傳說得接近神話。
    神話總是美麗動人的,但卻絕不會真實。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並不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他的信心。」
    李尋歡一直相信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公道必定常在人間。
        所以他勝了。
    荊無命道:「他們交手時,只有我一個人是親眼看見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實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麼會戰勝的。」
    他慢慢地接著道:「但現在我已瞭解,一件兵器的真正價值,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它做的事。」
    葉開承認。
    荊無命道:「李尋歡能殺上官金虹,只因為他並不是為了想殺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無愧於天,下則無愧於人,所以他絕不會敗。」
    一個人若為了公道和正義而戰,就絕不會敗。
    荊無命道:「百曉生若也懂得這道理,他就該將李尋歡的刀列為天下第一」
    葉開看著他,忽然對這個難以瞭解的人,生出種說不出的尊敬之意。
    無論誰能懂得這道理,都應該受到尊敬。
    荊無命也在凝視著他,緩緩道:「所以現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譜,就應該將你的刀列為天下第一,因你剛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這柄刀的價值,也絕沒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 × ×

 
    一陣風吹過,荊無命的人已消失在風裡。
    他本就是個和風一樣難以捉摸的人。
    葉開迎風而立,只覺得胸中熱血澎湃,久久難以平息。
    丁靈琳在旁邊癡癡地看著他,目中也充滿了愛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們的尊敬,也得不到她們的愛。
    她們和男人不同。
    男人會因憐憫和同情而生出愛,女人卻只有愛她們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見到女人因為憐憫而愛上一個人,你就可以斷定,那種愛絕不是真實的,而且絕不能長久。
    丁乘風當然看得出他女兒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這年輕人為榮。
    像這樣一個年輕人,無論誰都會以他為榮的。
    丁乘風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現在當然已不必再隱瞞你的身世。」
    葉開點點頭,道:「但我也不能忘記葉家的養育之恩。」
    丁乘風接著道:「除了你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子女?」
    葉開道:「他們沒有!」
    丁乘風道:「所以你還是姓葉?」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木葉的葉,開朗的開?」
    葉開道:「是的。」
    丁乘風道:「你一定會奇怪我為什麼要問這些話,但我卻不能不問個清楚,因為……」
    他看著他的女兒,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我若要將她交給別人時,至少總不能不知道這個人是姓什麼的。」

× × ×

 
    現在他已知道這個人叫葉開。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會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邊城浪子》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