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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險殺親兄弟

(一)

    巨大的莊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幾點疏散的燈火,掩映在林木間。
    風中帶著桂子和菊花的香氣,月已將圓了。
    馬空群伏在屋脊上,這淒涼的夜色,這屋脊上的涼風,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熱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月夜殺人的少年時。
    乘著朦朧的夜色,闖入陌生人的家裡,隨時在準備著揮刀殺人,也隨時準備著被人伏擊。
    那種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他幾乎已將忘卻。
    可是現在他並不擔心被巡夜的人發現,因為這裡正是江湖中享譽最久,也最負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闖到這裡來,這裡也根本用不著警戒巡夜的人。
        燈光更疏了,遠處更鼓傳來,已三更。
    莊院裡的人想必都已睡了,這裡的家風,絕不許任何人貪睡遲起,晚上當然也睡得早。
        萬馬堂的眼睛兀鷹般四面打量著,先算好了對面的落足地,再縱身掠過去。
    他並不怕被人發現,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
        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得他變成了個特別謹慎的人。
    掠過幾重屋脊後,他忽然看到個很特別的院子。
        院子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裡,還有燈光,奇怪的是,這院子裡連一棵花草都不見,卻鋪滿了黃沙。
    沙地上竟種滿了仙人掌。
        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仙人掌,長滿了尖針的刺,在淒涼的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說不出的猙獰詭秘。
    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
        他要找的人,總算還沒有死。
    屋子裡悄無人聲,燈光黯淡而淒迷。
    馬空群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出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聲。
    屋子裡的燈光立刻熄滅,緊緊關著的門,卻忽然開了。
    一個嘶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問道:「是什麼人?」
    說到「人」字時,他的聲音更低。
    萬馬堂又吐出口氣,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聲音突然沉寂,過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的。」

× × ×


        門又緊緊關上,但燈光卻仍未燃起。
    屋子裡是漆黑的,誰也看不清這個不愛花草,卻愛仙人掌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難分辨。
    這時黑暗中已響起他和馬空群耳語般的談話聲。
    馬空群道:「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來?」
    這人道:「你當然不該來,我們有約在先,梅花庵的事一過,我們從此就不再來往,我就再也不認得你。」
    馬空群道:「我記得。」
    這人又道:「你也答應過我,從此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絕不牽連到我。」
    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並不是我。」
    這人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馬空群道:「你不該叫人去殺我的。」
    這人道:「我叫誰去殺你?」
    馬空群道:「你自己心裡明白,又何必問我?」
    這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已見到老三?」
    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聽說過,丁家兄弟裡,老三最精明能幹,卻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學去了之外,還練得一手飛刀。」
    這人道:「飛刀?什麼飛刀?」
    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飛刀,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人沉默著,彷彿在用力咬著牙。
    馬空群道:「小李飛刀雖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見過的人卻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沒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樣的刀來。」
    這人道:「只不過連我都不知道他已練成了小李飛刀。」
    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練得並不高明,所以我總算還能活著到這裡來。」
    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萬馬堂已被人毀了,聽說是個叫傅紅雪的年輕人,難道他就是那賤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兒子?」
    馬空群道:「不錯。」
    這人道:「憑他一個人之力,就能毀了你的萬馬堂嗎?」
    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絕不會比白天羽少年時差。」
    這人道:「他怎麼能練成這種刀法的?難道白天羽早已將他的神刀心法傳給了那賤人?」
    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對白鳳公主本就是真心誠意的。」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聽來如刀鋒磨擦,令人不寒而慄。
        看來他和白天羽之間,的確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馬空群道:「但若沒有葉開在暗中相助,傅紅雪也未必能得手。」
    這人道:「葉開?他跟白家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這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秘,起初連我都被他騙過了,當他只不過是個恰巧路過的人。」
    這人冷冷道:「連你居然都能被他騙過了,看來這人的本事倒不小。」
    馬空群道:「他年紀雖輕,城府卻極深,武功也令人難測深淺,實在比傅紅雪還不好對付。」
    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來如何?」
    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確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可惜……」
    這人道:「只可惜怎麼樣?」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只可惜太聰明的人就不會太長命的。」
    這人失聲道:「你殺了他?」
    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殺我,就已心滿意足,怎麼能殺得了他!」
    這人道:「是誰殺了他?」
    馬空群道:「傅紅雪。」
    這人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你親眼看見了?」
    馬空群遲疑著,終於承認。
    這人厲聲道:「你親眼看見他遭人毒手,竟沒有過去救他?」
    馬空群道:「我本該過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傷,自身已難保。」
    這人道:「是誰傷了你?」
    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飛刀。」
    這人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道:「不管怎麼樣,我既已來到這裡,你就已無法脫身事外。」
    這人道:「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兩人主謀,江湖中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傅紅雪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絕不會找到這裡來。」
    這人道:「所以你準備躲在我這裡?」
    馬空群道:「暫時只好如此,等將來有機會時,再斬草除根,殺了傅紅雪。」
    這人冷冷道:「你我雖沒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當然也不能趕你出去。」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當然也不會殺我滅口的,你是聰明人,總該想得到,我若沒有準備,又怎敢到這裡來。」
    這人冷笑道:「你盡可放心,只不過近幾年來,我這裡幾乎已隔絕紅塵,就算在這裡殺個把人,外面也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的確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這人忽然道:「你剛才說的那個葉開,我倒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馬空群道:「哦?」
    這人道:「傅紅雪縱然不會找到這裡來,但葉開卻遲早一定會來的。」
    馬空群聳然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他現在幾乎已等於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馬空群失聲道:「這千萬使不得。」
    這人冷冷道:「為什麼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豈非更可以高枕無憂?何況,丁家的女兒也已非他不嫁,我本來還不願答應這件事,現在倒要成全他們了。」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們?幾時又有人成全過你?」
    這人突又沉默,然後暗中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砰」的一聲,推門走了出去。
    馬空群彷彿又笑了,微笑著喃喃自語:「葉開呀葉開,你最好還是莫要來,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桌上竟有壺酒。
    他拿起來,嘗了口,微笑著又道:「果然是好酒,一個人在寂寞時,的確該喝……」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二)

夜涼如水。
    葉開抱著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看看梧桐樹上的明月,心也彷彿是涼的。
    子月已將圓,人卻已將散了。 
    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總是要互相傷害的多,總是難免要別離的多?既然要別離,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蕭別離,想起了在那邊城中經歷過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獨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墳墓……
    現在,所有的事他幾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還不能解決。
    也許這件事本就是無法解決的,因為他無論怎麼樣做,都難免要傷害別人,也難免要傷害自己。
    別離雖痛苦,相聚又何嘗不苦惱?
        涼山吹過,他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也聽見那清悅的鈴聲。
    他忽然回過頭,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靈琳抿嘴笑了,道:「你為什麼不去?」
    葉開道:「因為我剛才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該將這件事告訴你。」
    丁靈琳道:「什麼事?」
    葉開道:「這件事我本不願告訴你的,但又不想欺騙你,你總算一直對我不錯。」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冷淡。
    這不像是平時的葉開。
    丁靈琳已笑不出了,彷彿已感覺到他說的絕不是件好事。
    她勉強笑著,道:「不管你要說什麼事,我都不想聽了。」
    葉開道:「可是你非聽不可,因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靈琳失聲道:「你要走?剛才為何不告訴我?」
    葉開道:「因為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靈琳道:「你……你一個人要到哪裡去?」
    葉開道:「我也不是一個人走。」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要帶沈三娘一起去麼?」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喜歡她,我一直都喜歡她,你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她卻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人,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一切。」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顫聲道:「她……她難道也肯跟著你走?」
    葉開笑了笑,淡淡道:「她當然肯,你也說過我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丁靈琳臉色蒼白,眼圈卻已紅了,就彷彿突然被人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摑在臉上。
    她一步步往後退,淚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轉過身,衝出去,用力撞開了沈三娘的房門。
    葉開並沒有阻攔,因為他知道沈三娘也會跟她說同樣的話。
    沈三娘已答應過他。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沈三娘屋子裡發出了一聲驚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見了鬼似的。
    驚呼聲卻是丁靈琳發出來的。

× × ×

 
    屋子裡還燃著燈。
    淒涼的燈光,正照在沈三娘慘白的臉上,她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她的人卻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鮮血已染紅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靜,因為這本是她仔細考慮過之後才決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法子解脫。
    孤燈下還壓著張短箋:
        「丁姑娘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我也是個女人,所以我雖然答應了你,卻還是不忍幫你騙她。」
        「我更不能看著你們去殺馬空群。」
    這就是沈三娘最後的遺言,她相信葉開已該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靈琳卻不明白。
    她轉過身,瞪著葉開,流著淚道:「原來你是騙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我傷心?」
    葉開明朗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終於長歎道:「因為你遲早總要傷心的!」
    丁靈琳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
    葉開已不願再回答,已準備走出去。
    丁靈琳卻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應陪我回家的,現在我們已快到家了,你為什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葉開道:「因為我忽然很討厭你。」
    他用力拉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怕丁靈琳看見他的眼睛──他眼睛裡也有了淚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風吹得簌簌地響,也彷彿在為世上多情的兒女歎息。
    梧桐樹下,竟站著一個人。
    一個孤零零的人,一張比死人還蒼白的臉。
    傅紅雪。
        他彷彿早巳來了,已聽見了很多事,他凝視著葉開時,冷漠的眼睛裡,竟似也帶著些悲傷和同情。
    葉開失聲道:「是你,你也來了?」
    傅紅雪道:「我本就該來的,不該來的是你。」
    葉開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不該來的是我?我真的不該來?」
    傅紅雪道:「你非但不該來,也不該這麼樣對付她的。」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因為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丁家的人,跟你也並沒有仇恨,我來找你,只不過想要你帶著她走,永遠不要再管這件事。」
    葉開的臉色也是蒼白色的,苦笑道:「這兩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紅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葉開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我已見到過丁靈中!」
    葉開不再問了,彷彿覺得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卻忍不住要問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怎會知道的?」
    葉開避不作答,卻歎息著道:「我只奇怪丁靈中怎麼敢冒險去找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為什麼總是要糾纏在這件事裡。」
    突聽一個人冷笑道:「因為他這人天生就喜歡找麻煩,現在麻煩也已找上他了。」

× × ×

 
    聲音是從屋脊後傳出來的。
    只有聲音,看不見人。 
    等到聲音停下時,才看見屋脊後有粒花生高高拋起,又落下。
    然後就有隻手伸出來,拋出了個花生殼。
    葉開失聲道:「路小佳。」
    屋脊後有人笑了,一個人微笑著坐起來,道:「正是我。」
    葉開道:「你怎麼也來了?」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我本不想來的,只可惜非來不可。」
    葉開道:「來幹什麼?」
    路小佳歎道:「除了殺人外,我還會幹什麼?」
    葉開道:「來殺誰?」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葉開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殺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還會算卦。」
    葉開微笑道:「同時,我也算準了你是絕對殺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這次你只怕就要算錯了。」
    葉開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都得試試。」
    路小佳道:「卻不知你現在就想動手呢,還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雙劍破神刀?」
    葉開道:「雙劍破神刀?」
    路小佳道:「雙劍聯璧,九九八十一式,劍劍連綿,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專門練來準備對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沒見過。」
    葉開道:「的確沒有。」
    路小佳道:「這種武林罕睹的劍法,你現在好容易有機會能看到,若是錯過了,豈非可惜?」
    葉開道:「實在可惜。」
    他回轉頭,傅紅雪的臉又已蒼白如透明。
    就在這時,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兩道劍光如閃電交擊,從對面的屋頂擊下。
    輝煌的劍光中,只見這兩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傷痕猶在,正是風采翩翩的丁三公子。
    另一人道裝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劍精光四射,竟是從來很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雲鶴。
    他們的腳尖一沾地,掌中劍又已刺出三招,兩柄劍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無縫,果然是劍劍連環,滴水不漏。
    丁靈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個人還被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間,兩柄劍似已化作了數十柄,數十道閃亮的劍光,已將傅紅雪籠罩,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
    葉開歎息著,道:「看來這九九八十一劍最厲害之處,就是根本不給對方拔刀出手的機會。」
    路小佳道:「你這人的確有點眼光。」
    葉開道:「看來這劍法果然是專門為了對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對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確就是根本不讓他拔刀出手。」
    葉開道:「創出這劍法的人,不但是個天才,而且的確費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樣恨白家的人。」
    葉開歎道:「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遲早總會明白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這九九八十一招,豈非遲早也有用完的時候。」
    路小佳道:「這劍法還有個妙處,就是用完了還可以再用。」
    這時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劍,突然清嘯一聲,雙劍迴旋,又將第一式使了出來,首尾銜接,連綿不絕。
    傅紅雪腳步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變化,現在已完全顯示出來,如閃電交擊而下的劍光,竟不能傷及他毫髮。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忽又道:「創出這劍法來的人,絕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這人以前一定親眼看見過白大俠出手,所以才能將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葉開道:「這絕不是旁觀者所能體會得到的,我想他一定還跟白大俠親自交過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葉開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俠的兇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葉開凝注著他,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他就是丁乘風。」
    丁乘風就是丁靈琳兄妹的父親。
    丁靈琳在旁邊聽著,臉色已變了,似已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但她卻寧願還是永遠也不要明白的好。
    這時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劍,傅紅雪的喘息聲已清晰可聞。
    他顯然已無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連環快劍,卻如江河之水,彷彿永遠也沒有停止的時候。
    葉開忍不住在輕輕歎息。
    路小佳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葉開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葉開微笑道:「真的,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皺了皺眉,轉頭去看劍中的人影,臉色忽然也變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盡。
    他們雙劍迴旋,招式將變未變,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大喝!
    喝聲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閃電般劃出!
    傅紅雪的刀已出手。

× × ×

 
        刀光一閃,丁雲鶴的身子突然倒飛而出,凌空兩個翻身,「砰」的一聲撞在屋簷上,再跌下來,臉上已看不見血色,胸膛前卻已多了條血口。
    鮮血,還在不停地泉湧而出,丁靈琳驚呼一聲,撲了過去。
    路小佳正在歎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劍,竟還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靈中手中劍光飛舞,還在獨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懼之色。
    然後刀光一閃。
    只聽「叮」的一聲,他掌中劍已被擊落,刀光再一閃,就要割斷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聲大喝,凌空飛起。
    又是「叮」的一聲,他的劍已架住了傅紅雪的刀。
    好快的劍,好快的刀!
    刀劍相擊,火星四濺,傅紅雪的眼睛裡也似有火焰在燃燒。
    路小佳大聲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殺他!」
    傅紅雪厲聲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因為……因為你若殺了他,一定會後悔的。」
    傅紅雪冷笑,道:「我不殺他,更後悔。」
    路小佳遲疑著,終於下了決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他跟我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路小佳道:「當然有,因為他也是白天羽的兒子,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一驚,連丁靈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紅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他的母親。」
    傅紅雪道:「他……他母親是誰?」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風丁老莊主的妹妹,白雲仙子丁白雲。」

(三)

沒有風,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大地竟似突然靜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路小佳低沉的聲音說出了這件秘密:
        「白天羽是丁大姑在遊俠塞外時認識的,她雖然孤芳自賞,眼高於頂,可是遇見白天羽後,就一見傾心,竟不顧一切,將自己的終身交給了白天羽。
    「這對她說來,本是段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感情,他們之間,當然也曾有過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會拋棄一切,來跟她終生相廝守的。
        「卻不知白天羽風流成性,這種事對他說來,只不過是一時的遊戲而已。
        「等到她回來後,發覺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時,白天羽早已將她忘了。
        「以丁家的門風,當然不能讓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親。
        「恰巧那時丁老莊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於是就移花接木,將丁大姑生出來的孩子,當作她的,卻將她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去撫養,因為這已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已有了兩個親生的兒子在身邊。
    「再加上丁老莊主兄妹情深,為了要讓丁大姑能時常見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這麼樣做的。
    「這秘密一直隱藏了很多年,甚至連丁靈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緩緩的敘說著,目中竟似已充滿了悲傷和痛苦之意。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絕不是說謊。
    葉開忽然問道:「這秘密既已隱藏了多年,你又怎麼會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為我……」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突然扭曲變形,慢慢地轉過身,吃驚地看著丁靈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鋒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間。
    丁靈中也狠狠地瞪著他,滿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來,嘶聲道:「這秘密既然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路小佳已疼得滿頭冷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著道:「我也知道這秘密說出來後,難免要傷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說了,我……」
    丁靈中厲聲道:「你為什麼不能不說?」
    葉開忍不住長長歎息,道:「因為他若不說,傅紅雪就非殺你不可。」
    丁靈中冷笑道:「他為什麼非殺我不可?難道我殺了馬空群的女兒,他就要殺我?」
    葉開冷冷道:「你所做的事,還以為別人全不知道麼?」
    丁靈中道:「我做了什麼?」
    傅紅雪咬著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中道:「你說。」
    傅紅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靈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紅雪道:「我本來的確不知道的,直到我發現殺死翠濃的那柄毒劍上,用的也是同樣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認你就是殺她的主謀。」
    丁靈中的臉色突又慘白,似已說不出話了。
    傅紅雪又道:「你買通好漢莊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顯,所以將好漢莊的奴僕,全都聘到丁家莊來。」
    葉開道:「飛劍客的俠蹤,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故意告訴易大經,誘他訂下那借刀殺人的毒計。」
    傅紅雪道:「這一計不成,你又想讓我跟葉開火並,但葉開身旁卻有一個丁靈琳跟著,你為了怕她替葉開作證,就特地要丁靈甲將她帶走。」
    葉開長歎道:「你嫁禍給我,我並不怪你,可是你實在不該殺了那孩子的。」
    傅紅雪瞪著丁靈中,冷冷道:「我問你,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靈中垂下頭,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葉開道:「我知道你這麼樣做,並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說出來,是誰叫你這麼樣做的。」
    丁靈中道:「我……我不能說。」
    葉開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丁靈中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葉開道:「十九年前,有個人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他本不該說的話,他生怕被人聽出他的口音來,所以才要你去將那些聽他說過那句話的人,全都殺了滅口。」
    丁靈中又垂下了頭。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我只問你,那個人是不是丁乘風?」
    丁靈中咬著牙,滿面俱是痛苦之色,卻連一個字也不肯說了。
    他是不是已默認?
        丁乘風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終生,他當然要報復。
    他要殺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樹上,喘息著,忽然大聲道:「不管怎麼樣,我絕不信丁老莊主會是殺人的兇手!」
    葉開目光閃動,道:「難道你比別人都瞭解他?」
    路小佳道:「我當然比別人瞭解他。」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淒涼而奇特,緩緩道:「因為我就是那個被他送給別人去撫養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該叫丁靈中。」
    這又是個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靈中吃驚地看著他,失聲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著,道:「我就是丁靈中,你也是丁靈中,今天丁靈中居然殺了丁靈中,你們說這樣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著,又拈起粒花生,拋起來,拋得很高。
    但花生還沒有落下時,他的人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時嘴角還帶著微笑。
    但別人卻已笑不出來了。
    只有丁靈琳流著淚在喃喃自語:「難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難道他真的是?……」
    丁雲鶴板著臉,臉上卻也帶著種掩飾不了的悲傷,冷冷道:「不管怎麼樣,你有這麼樣一個三哥,總不是件丟人的事。」
    丁靈琳忽然衝到丁靈中面前,流著淚道:「那麼你又是誰呢……究竟是誰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為什麼不說?」
    丁靈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匹健馬急馳而入。
    馬上的人青衣勁裝,滿頭大汗,一闖進了院子,就翻身下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莊主之命,特地前來請傅紅雪傅公子,葉開葉公子到丁家莊中,老莊主已在天心樓上備下了一點酒,恭候兩位的大駕。」
    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請我,我也會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卻還是留給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閣下就是傅公子?」
    傅紅雪道:「不錯。」
    丁雄道:「老莊主還令我轉告傅公子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說。」
    丁雄道:「老莊主請傅公子務必賞光,因為他已準備好一樣東西,要還給傅公子。」
    傅紅雪道:「他要還我什麼?」
    丁雄道:「公道。」
    傅紅雪皺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莊主要還給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 × ×

 
    「公道」的確是件很奇妙的東西。
    你雖然看不見它,摸不著它,但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
    你以為它已忘記了你時,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