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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喋血鬧市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麼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尊敬你。」

× × ×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唯一的後代來尋仇。
    她心裡的仇恨,遠比要來復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裡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總是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為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 × ×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著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著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著這樣跟著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麼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歎息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並不願有這種情感。
    他一直都在控制著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歎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為什麼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為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麼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道:「她至少並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麼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著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後,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著。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為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為梅花庵裡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並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並不能夠說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裡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裡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才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著,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並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裡開始,卻不是在這裡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彷彿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血戰結束後,所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為馬空群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丁靈琳說道:「看來他並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後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著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後,馬空群為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眾立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於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著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狸。」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屍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為他們收屍的還是馬空群?」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屍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著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歎息著,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都是被野獸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里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著道:「所以你認為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著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說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著她的,白天羽活著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後,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心裡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為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就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 × ×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著,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床上,還是睡不著。」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因為我心裡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麼?」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麼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為什麼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為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閒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閒事有很多,你為什麼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覺得這件事特別複雜,越複雜的事就越有趣。」
    丁靈琳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麼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說。」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說實話。」
    葉開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麼呢?」
    丁靈琳又長長歎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麼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歎道:「現在我心裡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著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著他。」
    葉開道:「你說的方法並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裡。」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為什麼又說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裡,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歎息著,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麼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麼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為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麼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著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歎著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並不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麼樣去做。」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甦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裡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裡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閒。
    但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麼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 × ×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麼都強烈。
    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麼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只不過是個麵攤子。
    他沒有看見麵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 × ×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彷彿還沒有完全乾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紮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裡,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裡都提著這麼樣一柄大刀。
    他手裡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拚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裡,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捲著,他的眼睛裡卻佈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 × ×

自從這群人在這裡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裡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
    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有的人甚至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 × ×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麼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
    「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
    因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復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裡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也在抽緊。
    郭威的眼晴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裡等著你,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
    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麼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隻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彷彿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嘔吐的聲音,小樓上已有人緊張得在嘔吐。
    郭威大喝著道:「你還等什麼?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
    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陌生的臉,心裡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麼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 × ×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衝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衝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衝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衝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隻手怎麼能抬得起來!

× × ×

仇恨!
    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仇恨!」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裡?
    傅紅雪自己心裡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 × ×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
    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裡。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裡。
    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裡的刀已飛出。
    他自己的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裡來的。
    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裡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裡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只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叢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
    她的丈夫手裡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裡像野獸般地怒吼著。
    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衝了過來。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
    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
    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裡,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裡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起來了。

× × ×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裡,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裡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裡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
    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裡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麼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 × ×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裡的鬼頭刀,已挾帶著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著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 × ×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徵著仇恨?
    他彷彿已回到十九年前,彷彿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彷彿就是梅花。
    這裡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地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裡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彷彿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衝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
    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淚、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
    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裡,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
    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彷彿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
    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裡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 × ×

又一聲霹靂。
    暴雨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