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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梅花庵外的夕陽

」有些人的確永遠不會老,因為他們心裡永遠都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
    一個人心裡只要還有愛與希望,他就永遠都是年輕的。

× × ×

初升的太陽也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將驅走黑暗。
    現在陽光正照射著大地,大地輝煌而燦爛。
    他們就站在陽光下。
    經過了這麼樣的一夜,他們看來竟絲毫也不顯得疲倦。
    因為他們心裡也充滿了希望。
    丁靈琳的臉上也在發著光,嫣然道:「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沒有?他說我又聰明,又漂亮。」
    葉開在微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說過這種話?」
    葉開道:「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琳又笑了,道:「其實你嘴上不說也沒關係,只要你心裡在這麼樣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著初升的陽光走過去。
    葉開忽然問道:「你三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樣,又聰明、又調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麼都會一點,可是他自己說他最拿手的本事,還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臉,大聲道:「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葉開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已不必學了。」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會勾引女人又怎麼樣,我天天死盯著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丁三公子最風流,這句話我也早就聽說過,我真想見見他。」
    丁靈琳嫣然道:「你應該見見他,而且應該拍拍他的馬屁,讓他在我家裡的人面前,替你說兩句好話。」
    葉開道:「除了他之外,你家裡的人都古板?」
    丁靈琳點了點頭,歎息說道:「尤其是我父親,他一年也難得笑一次,我就是因為怕看他的臉,所以才溜出來的。」
    葉開道:「我也知道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他卻不是易大經那樣的偽君子。」
    葉開道:「他當然不是。」
    丁靈琳道:「自從我母親去世後,別的女人他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憑這一點,就絕不是別人能做得到的。」
    葉開微笑道:「至少我就絕對做不到。」
    丁靈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絕不能比你先死。」
    過了半晌,她忽又問道:「現在你想到哪裡去?又去找傅紅雪?」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馬空群?」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只要你有決心,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 × ×

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看來的確沒有什麼事是絕對做不到的。
    就在這時,陽光下突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是萬中選一的好馬,配著鮮明的鞍轡,這麼樣一匹好馬,它的主人當然也絕不會差的。
    馬上人鮮衣珠冠,神采飛揚,腰邊的玉帶上,掛著綴滿寶石、明珠的長劍上,手裡輕揮著絲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馬到了葉開他們面前,就突然勒韁打住。
    丁靈琳立刻拍手歡呼,道:「三哥,我們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來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來看看你這好朋友的,聽說他跟我一樣,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一雙發亮的眼睛已盯在葉開臉上。
    丁靈琳眨著眼,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丁三少笑道:「我並沒有失望。」
    葉開也笑了。
    他也並沒有失望,丁三少的確是位風流倜儻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微笑著道:「我也一直想見你,聽說你剛贏來三十幾罈陳年女兒紅。」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遲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葉開道:「還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長得都像是無錫泥娃娃一樣,你看見一定也很歡喜,只可惜我也絕不能讓你看見的。」
    葉開道:「為什麼?」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們這位小妹子吃醋,我們真有點怕她的。」
    丁靈琳故意板著臉,道:「虧你還聰明,否則我真說不定會將你那泥娃娃一個個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聽見沒有,這丫頭吃起醋來是不是凶得很?」
    丁靈琳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丁三少道:「你們要往哪裡去?」
    丁靈琳道:「你呢?」
    丁三少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不像你們這麼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腦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個大洞來了。」
    丁靈琳道:「老頭子還好嗎?」
    丁三少答道:「還好,我去年年底還看見他笑過一次。」
    丁靈琳又笑了。
    丁三少道:「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媽雖然護著你,但老頭子的脾氣若是真發起來,你也一樣難免要遭殃的。」
    丁靈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輩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不反對,只不過覺得對你有點抱歉而已。」
    葉開道:「對我?」
    丁三少點頭,道:「這又凶又會吃醋的醜丫頭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著你一輩子,你做人還有什麼樂趣?」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已大笑著揚鞭而去。遠遠的還在笑著道:「等你什麼時候能一個人溜開的時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聲忽然已隨著蹄聲遠去。
    丁靈琳跺著腳,恨恨道:「這個三少,真不是個好東西。」
    葉開道:「可是他說的話倒很有道理。」
    丁靈琳道:「他說的什麼話?」
    葉開笑道:「你剛才難道沒有聽他說,有人是個又凶又醜的醋罈子。」
    丁靈琳想板起臉,卻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兩個人心裡彷彿忽然都有了心事。
    葉開忽然道:「你在想什麼?」
    丁靈琳道:「沒有。」
    葉開道:「女孩子說沒有想什麼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心事。」
    丁靈琳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葉開看著她,道:「你在想家?」
    丁靈琳眼睛裡果然帶著些思念,也帶著些憂慮。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真的一輩子不回去。」
    丁靈琳歎道:「老實說,我別的都不擔心,只擔心我那個古板的爹爹。」
    葉開道:「你怕他不要我這個女婿?」
    丁靈琳說道:「你假如能夠變得稍為規矩一點就好了。」
    葉開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樣子的人呢。」
    丁靈琳搖了搖頭。
    葉開道:「你認為不可能?」
    丁靈琳道:「嗯。」
    葉開道:「你三哥豈非就是我這樣子的人,他豈非最喜歡你三哥?」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道:「因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嚴,何況,老年人總是喜歡小兒子的。」
    丁靈琳道:「那倒是真的,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裡最喜歡的,也是我三哥。」
    葉開笑道:「所以你這醋罈子又在吃醋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歡我,只要別老是找我的麻煩就好了。」
    葉開道:「他總是找你的麻煩,也許就因為他也很喜歡你。」
    丁靈琳不說話了,但眼睛裡卻已變得有點濕濕的,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葉開卻彷彿在沉思著,並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忽又問道:
    「你爹爹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說好話的?」
    丁靈琳搖搖頭,道:「他平時根本很少和別人來往,就算有兩個,也都是些跟他一樣古板的老古董,老學究。」
    葉開目光閃動,接道:「聽說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錯。」
    丁靈琳又搖搖頭,道:「他也許連薛斌這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葉開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點失望。
    又過了很久,他才問道:「易大經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靈琳道:「易大經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認得的,連我都沒有聽說他有這麼樣個朋友。」
    葉開問道:「你爹爹難道從來也不跟江湖中的人來往?」
    丁靈琳道:「他常說江湖中只有兩個人夠資格跟他交朋友。」
    葉開道:「哪兩個?」
    丁靈琳道:「其中當然有一個是小李探花,連我爹爹都一向認為他是近三百年以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別人絕對做不到的。」
    葉開笑了,道:「看來他眼光至少還不錯。」
    丁靈琳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一個你試猜猜是誰?」
    葉開道:「阿飛?」
    丁靈琳搖頭道:「他總認為阿飛是個永遠也做不出大事來的人,因為這個人太驕傲,也太孤獨。」
    葉開沒有辯駁。
    因為連他都不能不承認,丁老頭子對阿飛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連阿飛都看不上眼,江湖中還有什麼能讓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靈琳道:「白天羽。」
    葉開覺得很驚訝,忙問道:「白天羽?你爹爹認得他?」
    丁靈琳接著道:「不認得,但他卻一直認為白天羽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見見面,只可惜……」
    她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白天羽的確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丁靈琳道:「除了這兩個人外,別的人在他眼中看來,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這兩個都是絕不會去替我說好話的了。」
    丁靈琳眨著眼,道:「現在能夠在他面前說話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說的話,他也許還會聽全句。」
    葉開道:「誰?」
    丁靈琳道:「我姑媽。」
    葉開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靈琳道:「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兩個從小的感情就很好。」
    葉開道:「你姑媽現在還沒有出嫁?」
    丁靈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還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簡直連一個看得順眼的都沒有。」
    葉開淡淡地道:「那也許只因為別人看她也太不順眼。」
    丁靈琳道:「你錯了,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可以算是個美人,她年輕的時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看她一眼。」
    葉開道:「但她卻偏偏連一眼都不肯讓他們看。」
    丁靈琳道:「一點也不錯,她常說男人都是豬,又髒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會把她看髒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著葉開,咬著嘴唇,道:「她常常勸我這一輩子永遠不要嫁人,無論看得什麼樣的男人,最好都一腳踢出去。」
    葉開淡淡道:「她不怕踢髒了你的腳?」
    丁靈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沒出息,非但捨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葉開也忍不住笑了。
    丁靈琳卻又輕輕歎了口氣,道:「所以我看她會替你說好話的機會也不大。」
    葉開歎道:「看來你們這一家人,簡直沒有一個不奇怪的。」
    丁靈琳苦笑道:「那倒也一點都不假。」
    葉開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們這一家人了。」
    丁靈琳說道:「南宮世家的幾個兄弟,常常說我們這家人就好像是一窩刺蝟,沒有一個身上不是長滿了刺的。」
    她哧哧的笑著,接著道:「幸好這些話我爹爹沒聽見,否則南宮世家的那幾個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葉開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靈琳道:「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的武功學全。」
    她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得意驕傲之色,又道:「我三個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們的武功卻還是連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葉開道:「但你爹爹卻好像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交過手。」
    丁靈琳悠然道:「那只因從來也沒人敢去找他的麻煩。」
    葉開道:「他也從來不去找別人的麻煩?」
    丁靈琳道:「江湖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連聽都懶得聽。」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似已聽得悠然神往,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靈琳睜大了眼睛,道:「你敢?」
    葉開笑道:「有什麼好怕的,最多也只不過腦袋上被他打出個大洞來。」
    丁靈琳跳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去。」
    葉開道:「現在恐怕還不行。」
    丁靈琳道:「現在你還要去找傅紅雪?」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的仇人越來越多,朋友卻越來越少了。」
    丁靈琳撅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裡去找他?」
    葉開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緩緩道:「這裡距離梅花庵已不太遠。」
    丁靈琳聳然動容,道:「就是那個梅花庵?」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傅紅雪一定會到那裡去看看的。」
    丁靈琳臉上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歎息著道:「莫說是傅紅雪,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那裡去看看的。」

× × ×

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乾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弔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裡。
    樹上是不是還留著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淒淒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後,終於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願被砍去當柴燒,寧願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 × ×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淒惻的夕陽下,看著這滿眼的荒涼,看著這劫後的梅花庵,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歎息。
    院子裡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隨著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裡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聽見有人在低誦著佛號。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著他。
    她的人也乾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還帶著一絲希冀之色,彷彿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裡。
    低垂的神幔後,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他是為了這裡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為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歎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麼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歎息:「這裡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著,終於問道:「你在這裡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裡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裡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淒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歎道:「老尼寧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慘事發生在這裡。」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
    她枯黃乾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歎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嚥,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後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裡來追思憑弔,但後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後,更久已絕足。」
    她歎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裡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將手裡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著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想活著。」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在這臉上的。
    她冷冷地笑著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乾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
    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 × ×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這十九年,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著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南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有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
    兩個人手裡都提著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的。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裡。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這一片暗器衝了過去,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
    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捲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衝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
    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虹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彷彿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得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也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麼深仇大恨?

× × ×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了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格」的一聲,兩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
    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 × ×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黯淡。
    大殿裡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裡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並沒有在看著傅紅雪。
    她正在看著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了因咬著牙,嘎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裡,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為什麼?」
    了因道:「因為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
    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伙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著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然能甩下別人,他為什麼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並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對這件事,他並沒有為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為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不願再聽。
    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裡?」
    了因冷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已發誓要殺了他。」
    傅紅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時,有沒有聽見一個人說: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說過這麼樣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等那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裡,再將他的骨頭燒成灰,和著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乾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並不覺得同情,只覺得很嘔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了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著受苦。」
    她咬著牙,眼睛裡已流下了淚,接著道:「他以為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他為什麼不索性一刀殺了我!」
    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實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麼日子,受的是什麼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著她的哭聲,心裡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確已夠多。
    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正是個不值得殺的人。」
    傅紅雪轉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為什麼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就是個畜生。」
    傅紅雪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了身後一片痛哭謾罵聲。
    「你既已了因,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
    傅紅雪心裡忽又覺得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濃。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石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只是人們心裡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只有回憶才是永遠存在的,無論這地方怎麼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哭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 × ×

至少還有一個人。
    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