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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次拔刀

每個人都想活下去。
    每個人都應該有理由活下去。
   

秋。
    秋色染紅了楓林。
    楓林在群山深處。

× × ×

三十四匹馬,二十六個人。
    人在馬上歡呼,歡呼著馳入楓林。
    馬是快馬,人更剽悍。
    他們的臉上卻帶著風霜,有的甚至已受了傷,可是他們不在乎,因為這一次出獵的收穫很豐富。
    他們獵的是人、人的血汗。
    別人的血汗。
    他們的收穫就在馬背上,是四十個沉重的銀箱子。
    別人罵他們是土匪,是馬賊,是強盜,可是他們也不在乎。
    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好漢。
    綠林好漢。

× × ×

綠林好漢喝酒當然要用大碗,吃肉當然要切大塊。
    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和銀鞘子一起擺在桌上,等著他們的老大分配。
    他們的老大是個獨眼龍,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獨眼龍。
    他喜歡用一塊黑布蒙著這只瞎了的眼睛,因為他覺得這樣子看來很有威嚴。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很有威嚴的人,因為他雖然殘忍,卻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個綠林好漢的老大。
    何況他還有兩個隨時都肯為他拚命的好兄弟,一個勇敢,一個機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機智的叫白面郎中。
    綠林好漢們若沒有一個響亮的外號,那還成什麼綠林好漢。
    所以他們幾乎已將自己本來的名字忘了。

× × ×

屠老虎的頭腦本來就比一隻真老虎聰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後,他簡直比老虎還笨,也比老虎還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頭。
    據說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這雖然沒有人真的看過,卻沒有人敢懷疑。
    因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這次他們出獵時,鎮遠鏢局的二鏢頭「鐵金剛」,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這次他分的銀子最多,被人恭維得也最多。
    「那個鐵金剛到了我們二寨主拳頭下,簡直就像是紙紮的。」
    屠老虎大笑,覺得開心極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所有人的笑聲都已停頓,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大門。
    他跟著看過去,笑聲也立刻停頓。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人正從大門外慢慢地走進來,一個本來絕不可能在這裡出現的人。
    一個女人,美麗得令人連呼吸都隨時會停頓的那種女人。

× × ×

這地方叫龍虎寨,就在楓林後,四面群山環抱,奇峰森立,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野獸,正張大了嘴在等著擇人而噬。
    他們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獸。
    誰也不願意被野獸吞下去,所以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見陌生人,連飛鳥都已幾乎絕跡。
    但現在這地方竟來了個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質料極高貴的墨綠百褶長裙,漆黑的長髮,挽著當時最時髦的楊妃墮馬髻,滿頭珠翠,襯得她的頭髮更黑,皮膚更白。
    她臉上帶著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蓮步姍姍,慢慢地走了進來,就像是一個盛裝赴宴的貴婦,正步入一個特地為她舉行的宴會裡。
    每個人的眼睛都直了。
    他們並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男人,卻實在沒見過這種女人。
    他們的老大雖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輕易開口的。
    他沉著臉,向屠老虎打了個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綠裙麗人嫣然一笑,柔聲道:「各位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她的確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連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屠老虎板著臉,道:「你來幹什麼?」
    綠裙麗人笑得更甜:「我們想到這裡來住三個月,好嗎?」
    這女人莫非瘋了,竟想到強盜窩裡來住三個月?
    「我希望你們能把這裡最好的屋子讓給我們住,床上的被褥最好每天換兩次。」
    「……」
    「我們一向是很喜歡乾淨的人,但吃得倒很隨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夠了,但卻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別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們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卻希望你們準備幾種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來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
    「我們睡覺的時候,希望你們能派三班人輪流在外面守夜,但卻千萬不可發出聲音來,因為我們很容易被驚醒,一醒就很難再睡著。」
    「……」
    「至於別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馬虎一點了,我知道你們本都是個粗人,所以並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覷,聽著她一個人在自說自話,就好像在聽著瘋子唱歌似的。
    但她卻說得很自然,彷彿她要求的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本沒有人能拒絕她。
    等她說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是個客棧?是個飯館子?」
    綠裙麗人嫣然笑笑道:「但是我們並沒有準備付錢的。」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們付錢給你?」
    綠裙麗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點忘了,這桌上的銀鞘子,我們當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綠裙麗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麼?」
    綠裙麗人道:「我們才說過,我們並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從來也沒聽見這麼可笑的事。
    每個人都在笑,只有獨眼龍和白面郎中的神色還是很嚴肅。
    白面郎中的臉看來比紙還白,突然道:「你剛才說你們要來,你們有多少人?」
    綠裙麗人道:「只有兩個人。」
    白面郎中道:「還有一個是誰?」
    綠裙麗人笑道:「當然是我丈夫,我難道還能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麼?」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綠裙麗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為什麼不請他一起進來?」
    綠裙麗人道:「他脾氣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傷了你們。」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們傷了他?」
    綠裙麗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總是來作客的,不是來打架。」
    白面郎中道:「這樣你就來對了,我們這裡的人本就從來不喜歡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我們這裡的人,一向只殺人!」

× × ×

從院子裡還可以看見那片楓林。
    這個人就站在院子裡,面對著楓林外的遠山。
    暮色蒼茫,遠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帶著墨綠,在這秋日的黃昏裡,天地間彷彿總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蕭索之意。
    這人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蒼涼、迷茫、蕭索。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眺望著遠山。
    他的人卻似比遠山更遙遠,似已脫離了這世界。
    最後的一抹夕陽,淡淡的照在他臉上。
    他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每一條皺紋中,都彷彿藏著有數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經驗。
    也許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筆挺,身子裡仍然潛伏著一種可怕的力量。
    他雖然並不高,也不魁偉,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來顯得很嚴肅,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這裡的綠林好漢們,從來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個衝出來,第一個看見這個人。
    「就是這老頭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
    「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們當祖宗一樣養三年。」
    綠裙麗人淡淡道:「你為何不去試試?」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婦?」
    他大笑著衝過去。
    他的身材魁偉,笑聲如洪鐘。
    但這老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完全沒有聽見。
    他神情看來更蕭索,更疲倦,彷彿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躺下去。
    屠老虎衝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真的想到這裡來住三個月?」
    老人歎了口氣,道:「我很疲倦,這地方看來又很寧靜……」
    屠老虎獰笑道:「你若真的想找個地方睡覺,就找錯地方了,這裡沒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們若不答應,我們可以走。」
    屠老虎獰笑道:「既然已來了,你還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道:「那麼我只好在這裡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麼?」
    老人道:「等你的拳頭。」
    屠老虎獰笑道:「你也用不著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擊過去。
    這的確是致命的一拳,迅速、準確、有力,非常有力。
    拳頭還未到,拳風已將老人花白的頭髮震得飛舞而起。
    老人卻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看著這只拳頭,嘴角又露出了那種譏誚的笑意。
    然後他的拳頭也揮了出去。
    他的人比較矮,出拳也比較慢。
    可是屠老虎的拳頭距離他的臉還有三寸時,他的拳頭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樑上。
    每個人都聽到一聲痛苦的骨頭碎折聲。
    聲音剛響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飛了出去。飛出去四丈外,重重的撞在牆上,再沿著牆滑下來。
    他倒下去的時候,鼻樑已歪到眼睛下,一張臉已完全扭曲變形。
    老人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塊絲巾,擦乾了拳上的血跡,目光又凝視在遠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遠山一樣,是青灰色的。

× × ×

獨眼龍的臉色已變了。
    他手下的弟兄們在震驚之後,已在怒喝著,想撲上去。
    但白面郎中卻阻止了他們,在獨眼龍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獨眼龍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這樣的客人我們兄弟請都請不到,哪有拒絕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歡迎他們的。」
    獨眼龍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著知道我是誰,我們也不是朋友。」
    獨眼龍居然面不改色,還是笑著道:「卻不知閣下想在這裡逗留多久?」
    綠裙麗人搶著道:「你放心,我們說過只住三個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三個月後我們就走,你就算要求我們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實她當然也知道,絕對沒有人會留他們的。
    「三個月後呢?那時再到哪裡去?」
    無論如何,那已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現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著,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手裡緊緊握著一柄刀。
    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這已逐漸來臨的夜色一樣。
    秋夜,窄巷。
    就這樣走著,在無數個有月無月的晚上,他已走過無數條大街小巷。
    走到什麼時候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還是完全沒有消息。他也問過無數次。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老頭子?」
    「每個人都看見過很多老頭子,這世上的老頭子本就很多。」
    「但是這老頭子不同,他有一隻手上的四根指頭全都削斷了。」
    「沒有看過,也沒有人知道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繼續走下去。
    她垂著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這並不是因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總覺得他不願讓她走在身旁。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來過,可是他對她好像總有些輕視。
    也許他輕視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她也從來沒有勸過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的跟著他走。
    也許她心裡早已知道他是永遠找不到那個人的。

× × ×

空巷外的大街上,燈火通明。
    也不知為了什麼,若不是因為要向人打聽消息,他總是寧願留在黑暗的窄巷裡。
    現在他們總算已走了出來。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麗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個人都有了生氣。
    她跟他不同。
    她喜歡熱鬧,喜歡享受,喜歡被人讚美,有時她也會拒絕別人,但那只不過是在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樣才能使男人喜歡她,男人絕不會喜歡一個他看不起的女人。
    這時正是酒樓飯鋪生意最好的時候,你若想打聽消息,也沒有比酒樓飯鋪更好的地方。
    這條街正是酒樓飯鋪最多的一條街。
    他們從窄巷裡走出來,走上這條街,忽然聽到有人大呼:「翠濃!」
    兩個人剛從旁邊的酒樓上下來,兩個衣著很華麗的大漢,一個人身上佩著刀,一個人腰畔佩著劍。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濃,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
    「我早就勸過你,不要呆在那種窮地方,憑你這樣的人材,到了大城裡來,用不著兩年,我保證你就可以把金元寶一車車的裝回去。」
    「……」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們是老交情了,你難道會忘了我!」
    這佩刀的大漢顯然喝了幾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這美麗的人有交情。
    翠濃卻只是低著頭,用眼角瞟著傅紅雪。
    傅紅雪並沒有回頭,卻已停下腳,握刀的手背上已現出青筋。
    佩刀的大漢回頭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濃,終於明白了。
    「難怪你不敢開口,原來你已有了個男人,但是你什麼人不好找,為什麼要找個跛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發現翠濃美麗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恐懼之色。
    他跟著翠濃的目光一起看過去,就看見了另一雙眼睛。

× × ×

這雙眼睛並不太大,也並不銳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漢並不是個懦夫,而且剛喝了幾杯酒,但這雙眼睛看著他時,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傅紅雪冷冷的看著他,看著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漢厲聲道:「是又怎麼樣?」
    他對自己居然會手足冰冷覺得很不滿意,所以對別人的態度就特別凶狠些。
    這也是人類心理的弱點之一。
    傅紅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斷門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漢道:「你認得我?」
    傅紅雪冷冷道:「我雖然不認得你,但卻認得你的刀!」
    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著一樣,裝飾華麗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狀很奇特,刀頭特別寬,刀身特別窄,刀柄上纏著五色綵緞。
    佩刀的大漢挺起胸,神氣十足地大聲道:「不錯,我就是彭烈!」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過。」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應該聽說過。」
    傅紅雪道:「我也聽說過彭家跟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們是世交。」
    傅紅雪道:「你到萬馬堂去過?」
    彭烈當然去過,否則他怎麼會認得翠濃。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萬馬堂?」
    他覺得很詫異,顯然連萬馬堂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
    傅紅雪輕輕歎息了一聲,覺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認得三老闆?」
    傅紅雪冷冷的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這柄刀的確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實在比傅紅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紅雪道:「只可惜刀並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幹什麼的?」
    傅紅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殺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為這柄刀殺不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至少我沒有看見它殺過人。」
    彭烈變色道:「你想看看?」
    傅紅雪道:「的確很想。」
    他的臉色也已變了,變得更蒼白,蒼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著他的臉,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這柄刀呢?難道也能殺人?」
    他心裡越恐懼,笑聲越大。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
    現在他若要再說話時,就不是用嘴說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來說話,通常都比用嘴說有效。
    他已殺過人。
    殺人就和做妓女一樣,只有在第一次時才會覺得痛苦。
    那佩劍的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雙眉微微上挑,臉上總是帶著種輕蔑之色,好像很難得將別人看在眼裡。
    他一直在旁邊冷冷的看著,這時竟忽然歎了口氣,道:「以前也有人說過這句話。」
    彭烈道:「說過什麼話?」
    佩劍的少年道:「說他這柄刀不能殺人。」
    彭烈道:「是什麼人說的?」
    佩劍的少年道:「是個現在已經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誰?」
    佩劍的少年,道:「公孫斷!」
    彭烈聳然失色,道:「公孫斷已死了?」
    佩劍的少年道:「就是死在這柄刀下的。」
    彭烈額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劍的少年道:「而且三老闆也已經被逼出了萬馬堂。」
    彭烈道:「你……你怎麼知道?」
    佩劍的少年道:「我剛從西北回來。」
    傅紅雪的眼睛已在盯著他,忽然問道:「去幹什麼的?」
    佩劍的少年道:「去找你。」
    這次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
    佩劍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紅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劍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
    他臉上彷彿永遠都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永遠很鎮定,冷冷的接著道:「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紅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緊,蒼白的臉幾乎已完全透明。
    佩劍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楓,袁家和萬馬堂也是世交。」
    傅紅雪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袁青楓道:「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你現在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楓道:「是。」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楓道:「你還不拔刀?」
    傅紅雪道:「我還有話要問。」
    袁青楓道:「你可以問」
    傅紅雪道:「你已見過馬空群?」
    袁青楓道:「沒有。」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
    袁青楓道:「聽人說的。」
    傅紅雪道:「誰說的?」
    袁青楓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誰!」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頭,道:「你一定要我拔刀?」
    袁青楓道:「是!」
    傅紅雪道:「好,先拔你的劍!」
    袁青楓道:「天山劍派的門下,從來還未向人先拔過劍!」
    傅紅雪臉上忽然出現了種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著遠方,眼睛裡彷彿已充滿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楓道:「拔你的刀!」
    傅紅雪握刀的手更用力。
    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翠濃美麗的眼睛似已因興奮而燃燒起來。
    袁青楓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劍柄。
    「天山……天山……」
    忽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
    等到人的眼睛看見這比閃電還快的刀光時,刀已又回到刀鞘裡。
    有風吹過,一根根紅絲飛起。
    袁青楓劍上的紅絲絛卻已赫然斷了。
    傅紅雪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道:「現在你已看過了。」
    袁青楓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但額上卻已有冷汗流下來了。
    傅紅雪道:「我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卻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楓什麼話都沒有再說,慢慢地轉過身,走入酒樓旁的窄巷裡。
    他還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只不過看見了刀光。
    但這已足夠。

× × ×

人已去了,血紅的絲絛卻還有一兩條留在風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濕透。
    傅紅雪轉過頭來,凝視著他,道:「我的刀你已看過?」
    彭烈點點頭。
    傅紅雪道:「現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著牙,咬牙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刀鋒磨擦一樣。
    突聽一人道:「這把刀不好看。」

× × ×

路上剛有頂轎子經過,現在已停下,這聲音就是從轎子裡發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的女人聲音,但卻看不見她的人。
    轎上的簾子是垂著的。
    傅紅雪冷冷道:「這柄刀不好看?什麼好看?」
    轎子裡的人笑道:「我就比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聲如銀鈴,而且真的好像有鈴鐺「叮鈴鈴」地響。
    清脆的鈴聲中,轎子裡已有個人走下來,就彷彿一朵白蓮開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頸子上,腕子上,甚至連足踝上都掛滿了帶著金圈子的鈴鐺。
    丁靈琳。
    傅紅雪眉尖已皺起,道:「是你?」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其實傅紅雪根本不認得她,只不過看見過她跟葉開在一起。
    丁靈琳笑道:「我說這把刀不好看,因為這並不是真正的五虎斷門刀。」
    傅紅雪道:「不是?」
    丁靈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斷門刀,就該到關中的五虎莊去。」
    她忽又轉身向彭烈一笑,道:「現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還是快去喝酒吧,小葉一定已經等得急死了。」
    傅紅雪道:「小葉?」
    丁靈琳道:「今天晚上小葉請客,我們都是他的客人。」
    她嬌笑著,接著道:「他不喜歡死客人,也不喜歡客人死。」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道:「除了他還有誰?」
    傅紅雪道:「他也在這裡?」
    丁靈琳道:「就在那邊的天福樓,看見你去了,他一定開心得要命!」
    傅紅雪冷冷道:「他看不見我的。」
    丁靈琳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你若不去,也沒有人能勉強你,只不過……」
    她用眼色瞟著傅紅雪,悠然道:「他今天請的客人,消息全都靈通得很,若要打聽什麼消息,到那裡去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傅紅雪沒有再說什麼。
    他已轉身向天福樓走了過去,似已忘記了還有個人在等他。
    丁靈琳看了翠濃一眼,又歎了口氣,道:「他好像已忘記你了。」
    翠濃笑了笑,道:「但是我並沒有忘記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翠濃柔聲道:「因為他知道我自己會跟著去的。」
    她果然跟著去了。
    丁靈琳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婀娜的風姿,喃喃道:「看來這才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說話的聲音並不高,翠濃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為什麼不學學我呢?」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因為這種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創出來的。」
   

天福樓上的客人很多,每個人的衣著都很考究,氣派都很大。
    丁靈琳並沒有替葉開吹牛,真正消息靈通的人,當然都是有地位,有辦法的人。
    能請到這種人並不容易,何況一下子就請了這麼多人。
    兩個多月不見,葉開好像也突然變成個很有辦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腳上著的是粉底官靴,頭髮梳得又黑又亮,還戴著花花大少們最喜歡戴的那種珍珠冠。
    這人以前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傅紅雪幾乎已不認得他了。
    但葉開卻還認得他。
    他一上樓,葉開就一眼看見了他。

× × ×

燈火輝煌。
    傅紅雪的刀在燈下看來卻更黑。
    已經有很多人看見了這柄刀,先看見這柄刀,再看見他的人。
    傅紅雪眼睛裡卻好像連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葉開已到了他面前,也帶著笑在看他。
    只有這笑容還沒有變,還是笑得那麼開朗,那麼親切。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傅紅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葉開笑道:「真想不到你會來。」
    傅紅雪道:「我也想不到。」
    葉開道:「請坐。」
    傅紅雪道:「不坐。」
    葉開道:「不坐?」
    傅紅雪道:「站著也一樣可以說話。」
    葉開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點點頭,又歎道:「只可惜我也沒有聽過那人的消息。」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突然道:「再見。」
    葉開道:「不喝杯酒?」
    傅紅雪道:「不喝。」
    葉開笑道:「一杯酒絕不會害人的。」
    傅紅雪道:「但我卻絕不會請你喝酒。」
    葉開苦笑道:「我碰過你的釘子。」
    傅紅雪道:「我也絕不喝你的酒。」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我沒有朋友。」
    他忽然轉過身,走出去,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背影,笑容已變得有些苦澀。
    可是,傅紅雪並沒有走下樓,因為這時丁靈琳正和翠濃從樓梯走上來。
    樓梯很窄。
    翠濃站在樓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見了葉開,葉開正在看著她。
    傅紅雪也在看著她,丁靈琳卻在看著葉開。
    四雙眼睛裡的表情全都不同,沒有人能形容他們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濃很快就垂下了頭。
    但葉開還是在盯著她。
    丁靈琳走上來,傅紅雪走下去。
    翠濃也無言地轉過身,跟著他走下去,沒有再看葉開一眼。
    但葉開卻還是在盯著那空了的樓梯口,癡癡的出了神。
    丁靈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跟著你的朋友走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冷冷道:「你若想橫刀奪愛,可得小心些,因為那個人的刀也很快。」
    葉開笑了。
    丁靈琳也在笑,卻是冷笑,冷笑著道:「只不過那個女人的確不難看,所以說她以前就是靠這張臉賺錢的,你的錢大概也被她賺了不少。」
    葉開道:「你以為我在看她?」
    丁靈琳道:「你難道沒有?」
    葉開道:「我只不過在想……」
    丁靈琳道:「在心裡想比用眼睛更壞。」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永遠不會相信的。」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訴我,我就相信。」
    葉開歎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歡傅紅雪,真的願意一輩子跟著他,否則……」
    丁靈琳道:「否則怎麼樣?」
    葉開目中似乎有些憂鬱之色,緩緩道:「否則也許我就不得不殺了她!」
    丁靈琳道:「你捨得?」
    葉開淡淡道:「我本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丁靈琳咬著嘴唇,用眼角瞟著他,輕輕道:「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是個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葉開又笑了,卻是苦笑。
    就在這時,突然樓下有人在高呼:「葉開,葉開……」
    一個紫衣笠帽的少年,剛縱馬而來,停在天福樓外,用一隻手勒緊韁繩,另一隻手卻在剝著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轉臉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帶上的那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薄而鋒利。
    有的人已在失聲驚呼:「路小佳!」

× × ×

路小佳!
    這三個字竟似有種神秘的吸引力,聽到這名字的人,都已趕到窗口。
    葉開也趕過來,笑道:「不上來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臉,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為何要請我喝酒?」
    葉開道:「那是兩回事。」
    他轉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拋過去。
    這杯酒就平平穩穩地飛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著一樣。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輕輕一彈,酒杯彈起,在空中翻了個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裡。
    路小佳笑道:「好酒。」
    葉開道:「再來一杯?」
    路小佳搖搖頭,道:「我只想來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接著了帖子?」
    葉開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葉開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歡湊熱鬧的。」
    路小佳道:「好,我們九月十五,白雲莊再見。」
    他捏開花生,拋起,正準備用嘴去接。
    誰知葉開的人已飛了出去,一張嘴,接著了這顆花生,凌空倒翻,輕飄飄的又飛了回來,大笑道:「我總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著揚鞭而去,只聽他笑聲遠遠傳來,道:「好小子,這小子真他媽的是個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