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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丁家七仙女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張剛出爐的麵餅,草木就是餅上的蔥。
    熱蔥,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會感覺出它是熱的。
    馬芳鈴打著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遼闊,晴空萬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著她纖巧的鼻子流下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烤爐裡。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憐的人,她忽然對自己起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
    她雖然有個家,但家裡卻已沒有一個可以瞭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現在連她的父親都已不在。
    朋友呢?
    沒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馬師當然不是,葉開……葉開最好去死。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完全無依無靠的。
    這種感覺簡直要令她發瘋。

× × ×


    「關東萬馬堂」!
    鮮明的旗幟,又在風中飄揚。
    你若站在草原上,遠遠看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那像是一個離別的情人,在向你揮著絲巾。
    那上面五個鮮紅的字,卻像是情人的血。
    淚和血。
    這五個字豈非本就是血淚交織成的。
    現在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草原上,凝視著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強,卻又帶著種無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獨。
    碧天長草,他站在那裡,就像是這草原上一棵倔強的樹。
    樹也是倔強、孤獨的。
    卻不知樹是否也像他心裡有那麼多痛苦和仇恨。
    馬芳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裡的刀。
    陰鬱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見他時,心裡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溫暖之意,就彷彿剛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
    不是一個孤獨的人,看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時,那種感覺除了他自己外,誰也領略不到。
    她什麼都不再想,就打馬趕了過去。

× × ×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發現她──至少並沒有回頭看她。
    她已躍下馬,站在他身後,也在凝視著那面大旗,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呼吸。
    風並不大。
    烈日之威,似已將風勢壓了下去,但風力卻剛好還能將大旗吹起。
    馬芳鈴忽然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傅紅雪沒有聽見,他拒絕聽。
    馬芳鈴道:「你心裡一定在想,總有一天要將這面大旗砍倒。」
    傅紅雪閉緊了嘴,也拒絕說。
    但他卻不能禁止馬芳鈴說下去,她冷笑了一聲,道:「可是你永遠砍不倒的!永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馬芳鈴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傅紅雪忽然回過頭,瞪著她。
    他的眼睛裡彷彿帶著種火焰般的光,彷彿要燃燒了她。
    然後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並不是那面旗,是馬空群的頭!」
    他的聲音就像是刀鋒一樣。
    馬芳鈴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卻又大聲道:「你為什麼要這樣恨他?」
    傅紅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得就像是只憤怒的野獸。
    無論誰看到這種笑容,都會瞭解他心裡的仇恨有多麼可怕。
    馬芳鈴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大聲道:「可是你也永遠打不倒他的,他遠比你想像強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聲音就像是在呼喊。
    一個人心裡越恐懼時,說話的聲音往往就越大。
    傅紅雪的聲音卻很冷靜,緩緩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殺了他的,他已經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淚,不敢流血。」
    馬芳鈴拚命咬著牙,但是她的人卻已軟了下去,她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只是恐懼。
    她忽然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他已老了,已只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頭子,所以你就算殺了他,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殺他?」
    馬芳鈴道:「我……我是在求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傅紅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馬芳鈴道:「只要你答應,我……」
    傅紅雪道:「你怎麼樣?」
    馬芳鈴的臉突然紅了,垂著頭道:「我就隨便你怎麼樣,你要我走,我就跟著你走,你要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完了之後,才後悔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話。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難道這只不過是她在試探傅紅雪,是不是還像昨天那麼急切地得到她!
    用這種方法來試探,豈非太愚蠢、太危險、太可怕了!
    幸好傅紅雪並沒有拒絕,只是冷冷的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色不但殘酷,而且還帶著種比殘酷更令人無法忍受的譏誚之意。
    他好像在說:「昨天你既然那樣拒絕我,今天為什麼又來找我?」
    馬芳鈴的心沉了下去。
    這無言的譏誚,實在比拒絕還令人痛苦。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你真的是為了你父親來求我的?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問過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
    這種奇特而醜陋的走路姿態,現在似乎也變成了一種諷刺。
    馬芳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用力咬著牙,卻還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熱的,又鹹又熱又苦。
    她的淚也一樣。
    剛才她只不過是在可憐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卻是在恨自己,恨得發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將她埋葬!
    剛才她只想毀了那些背棄她的人,現在卻只想毀了自己……

× × ×

[以下幾段無]要毀滅別人也許很難,要毀滅自己,就容易多了。
    無論誰都至少可以想出五十種法子來毀滅自己──其中當然有一種是最愚蠢的。
    人們用的往往就是這種最愚蠢的法子。
   

地窖裡潮濕而陰暗。
    這地窖本是藏酒的,現在公孫斷的靈柩就正停在這裡。
    馬空群也在這裡。
    他跪在冰冷而潮濕的石地上,跪在公孫斷的棺木前,看來痛苦而悲傷。
    他悲傷的也許並不是公孫斷,而是他自己。
    往事如煙,此刻正煙霧般一幕幕出現在他心裡,在他眼前。
    少年時的義氣干雲,壯年時的掙扎奮鬥,中年時的嫉妒懷恨......
    結盟時金盃中的血,殺人時刀上的血,血流在胸膛裡,流在冰雪中。
    現在刀上的血已洗清了,胸膛中的血也已冷了。
    那筆血債該用什麼來還呢?
    一個人為什麼一定要等到老年時,才會發現以前的罪孽是多麼可怕可恥!
    現在他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 × ×

要折磨別人也許很難,要折磨自己,就容易多了。
    無論誰都至少可以想出五十種法子來折磨自己。
    但折磨並不是毀滅,有時那只不過是要使自己變得更冷靜,更堅強而已。

太陽剛巧照在街心。
    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但窗隙間,門縫裡,卻有很多雙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個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個六尺高的大木桶裡洗澡,木桶就擺在街心。
    水很滿,他站在木桶裡,頭剛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嶄新的衫褲,整整齊齊的疊著,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劍也在木架上,旁邊當然還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劍,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現在他正拈起一顆花生,捏碎,剝掉,拋起來,張開了嘴。
    花生就剛好落入他嘴裡。
    他顯然愜意極了。
    太陽很熱,水也在冒著熱氣,但他臉上卻連—粒汗珠都沒有。
    他甚至還嫌不夠熱,居然還敲著木桶,大聲道:「燒水,多燒些水。」
    立刻有兩個人提著兩大壺開水從那窄門裡出來,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黃肌瘦,留著兩撇老鼠般的鬍子,正是糧食行的胡掌櫃。
    他看來正像是個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皺眉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那姓陳的呢?」
    胡掌櫃賠笑道:「他會來的,現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這地方中看的女人並不多。」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了一個非常中看的女人。

× × ×

這女人是隨著一陣清悅的鈴聲出現的,她的笑聲也正如鈴聲般清悅。
    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閃著金光,但她的皮膚卻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輕衫,有風吹過的時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纖長秀麗,正緊緊地拉著一個男人的手。
    胡掌櫃的眼睛已發直,窗隙間,門隙裡的眼睛也全都發了直。
    他們還依稀能認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歡」路小佳的紅衣姑娘。
    誰也想不到她竟會拉著葉開的手,忽然又出現在這裡。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變得快,也想不到她變得這麼快。
    丁靈琳卻全不管別人在想什麼。
    她的眼睛裡卻全不管別人在想什麼。
    她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別人,只是看著葉開,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殺人的天氣,為什麼偏偏有人在這裡殺豬?」
    葉開道:「殺豬?」
    丁靈琳道:「若不是殺豬,要這麼燙的水幹啥?」
    葉開笑了,道:「聽說生孩子也要用燙水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奇怪,這孩子一生下來,怎麼就有這麼大了。」
    葉開道:「莫非是怪胎?」
    丁靈琳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門後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突又變成驚呼,一個花生殼突然從門縫裡飛進來,打掉他兩顆大牙。
    路小佳的臉色鐵青,就好像坐在冰水裡,瞪著丁靈琳,冷冷道:「原來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要命這兩個字多難聽,你為什麼不叫我那好聽一點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該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其實你的名字也不太好聽,我總奇怪,為什麼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靈琳道:「那麼你就該叫大水牛才對,牛角豈非更厲害?」
    路小佳沉下了臉。
    他現在終於發現跟女人鬥嘴是件多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嗎?」
    丁靈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況最近又贏來了一口好劍,是跟南海來的飛鯨劍客比劍贏來的,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好劍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靈琳道:「他當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的『虎風堂』打得稀爛,還把那三條老虎的腦袋割了下來,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殺強盜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靈琳道:「最好的還是他,他和姑蘇的南宮兄弟鬥了三天,先斗唱、鬥棋,再鬥掌、鬥劍,終於把『南宮世家』藏的三十罈陳年女兒紅全贏了過來,還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著道:「丁三少最喜歡的就是醇酒美人,你總該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歡的是什麼?」
    丁靈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歡的當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靈琳笑道:「不多,只有六個。你難道沒聽說過丁家的三劍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靈琳道:「那又怎麼樣?」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殺女人的。」
    丁靈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殺三個人幸好不多。」
    丁靈琳好像覺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準備去殺我三個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個哥哥?」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靈琳道:「他們不在這裡,當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們若在這裡呢?」
    丁靈琳悠然道:「他們只要有一個人在這裡,你現在就已經是條死鹿了。」
    路小佳看著她,目光忽然從她的臉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為覺得終於選擇了一樣比較好看的東西,所以對自己覺得很滿意,連那雙銳利的眸子,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然後他就拈起顆花生,剝開,拋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陽下帶著種賞心悅目的光澤,他看著這顆花生落到自己嘴裡,就閉起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開始慢慢咀嚼。
    溫暖的陽光,溫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

× × ×

丁靈琳卻很不滿意。
    這本來就像是一齣戲,這齣戲本來一定可以繼續演下去的。
    她甚至已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安排好了。
    誰知路小佳卻是個拙劣的演員,好像突然間就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忘記,竟拒絕陪她演下去。
    這實在很無趣。
    丁靈琳歎了口氣,轉向葉開,道:「你現在總該已看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葉開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丁靈琳道:「聰明人?」
    葉開微笑著道:「聰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爭吵愉快得多。」
    丁靈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葉開若說路小佳是個聾子,是個懦夫,那麼這齣戲一樣還是能繼續演下去。
    誰知葉開竟也是一個拙劣的演員,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這顆花生,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也一樣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否則為什麼還不肯走?」
    丁靈琳跺了跺腳,拉起葉開的手,紅著臉道:「我們走。」
    葉開就跟著她走。
    他們轉過身,就聽見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咬著牙,用指甲用力掐葉開的手。
    葉開道:「你的手痛不痛?」
    丁靈琳道:「不痛。」
    葉開道:「我的手為什麼會很痛呢?」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你是個混蛋,該說的話從來不說。」
    葉開苦笑道:「不該說的話,我也一樣從來就不說的。」
    丁靈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麼?」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認為不該說?」
    葉開道:「因為說也沒有用了。」
    丁靈琳道:「為什麼沒有用?」
    葉開道:「因為路小佳已知道我們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絕不能發怒。」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他知道?」
    葉開道:「因為他若不知道,用不著等到現在,早巳變成條死鹿了。」
    丁靈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葉開道:「但最佩服的卻不是他。」
    丁靈琳道:「是誰?」
    葉開道:「是我自己。」
    丁靈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點值得佩服的。」
    葉開道:「至少有一點。」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別人用指甲掐我的時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放鬆了手,道:「有時你的確像是塊大木頭。」
    她拉著他的手,笑得更甜。
    她忽然也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了,竟沒有發現有雙嫉恨的眼睛正在瞪著他們。

× × ×

馬芳鈴的眼睛裡充滿了嫉恨之色,看著他們走進了陳大倌的綢緞莊。
    他們本就決定在這裡等,等傅紅雪出現,等那一場可怕的決鬥。
    丁靈琳也可借這機會在這裡添幾套衣服。
    只要有買衣服的機會,很少女人有錯過的。
    馬芳鈴看著他們手拉著手走進去,他們兩個人的手,就像是在捏著她的心。
    這世上為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樣來拉著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總是得不到別人的歡心。
    牆角後很陰暗,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裡。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的私生子。

× × ×

熱水又來了。
    路小佳看著糧食行的胡掌櫃將熱水倒進桶裡,道:「人怎麼還沒有來?」
    胡掌櫃賠笑道:「什麼人?」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人。」
    胡掌櫃道:「他會來的。」
    路小佳道:「他一個人來還不夠。」
    胡掌櫃道:「還要一個什麼人來?」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櫃道:「我也正想去找陳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許他永遠不會來了。」
    胡掌櫃目光閃動,道:「為什麼?」
    路小佳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半睜著眼,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蠟黃,但卻很穩,裝滿了水的銅壺在他手裡,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別人都說你是糧食店的掌櫃,你真的是?」
    胡掌櫃勉強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壓低聲音,悄悄道:「我總覺得你們根本不必請我來。」
    胡掌櫃道:「為什麼?」
    路小佳悠然道:「你們以前要殺人時,豈非總是自己殺的?」
    壺裡的水,已經倒空了,但提著壺的手,仍還是吊在半空中。
    過了很久,這雙手才放下去,胡掌櫃忽然也壓低聲音,一字字道:「我們是請你來殺人的,並沒有請你來盤問我們的底細。」
    路小佳慢慢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櫃道:「你開的價錢,我們已付給了你,也沒有人問過你的底細。」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櫃道:「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聲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種女人了?」
    這也是女人說話的聲音。
    路小佳回過頭,就看到一個女人從牆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一個很年輕、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裡卻充滿了悲憤和仇恨。

× × ×

馬芳鈴已走到街心。
    太陽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個人被綁到法場時,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從她的腳,慢慢地看到她的臉,最後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軟而豐潤,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實一樣。
    路小佳笑了,微笑著道:「你是在問我想要哪個女人?」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這種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馬芳鈴道:「那麼你要的女人現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馬芳鈴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馬芳鈴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路小佳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只不過我總覺得你至少也該先對我笑一笑的。」
    馬芳鈴立刻就笑,無論誰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在笑。
    路小佳卻皺起了眉。
    馬芳鈴道:「你還不滿意?」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笑起來像哭的女人。」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我笑得雖然不好,但別的事卻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會做什麼?」
    馬芳鈴道:「你要我做什麼?」
    路小佳看著她,忽然將盆裡的一塊浴巾拋了過去。
    馬芳鈴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馬芳鈴搖搖頭。
    路小佳道:「這是擦背的。」
    馬芳鈴看看手裡的浴巾,一雙手忽然開始顫抖,連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撿起來,用力握緊。
    她彷彿已將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光滑細膩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這次被她抓在手裡的東西,是絕不會再掉下去的。
    她絕不能再讓手裡任何東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當然還在看著她,眼睛裡帶著尖針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裡。
    她咬緊牙,忽然說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歡多話的女人,但這次卻可以破例讓你問一問。」
    馬芳鈴道:「你的女人現在已有了,你要殺的人現在還活著。」
    路小佳道:「你不想讓他活著?」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道:「你來,就是為了要我殺了他?」
    馬芳鈴又點點頭。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證他一定活不長的。」

烈日,大地如煎鍋。
    馬芳鈴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鍋中的蟻,正在忍受著煎燥。
    她捏緊了手裡的浴巾,慢慢地走了過去。
    路小佳在微笑著,雪白的牙齒在太陽下閃著光,看來就像是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