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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年前舊帳

午後。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 × ×

窄門裡沒有回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決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 × ×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卻居然披著件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笠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著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 × ×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丁求道:「找你算帳。」
    樂樂山道:「算什麼帳?」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麼?」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帳。」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矢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做武器。
    霎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 × ×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竟忽然露出了個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咽喉。
    「格」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 × ×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闆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
    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麼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帶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枴杖,靜靜地站在簷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彷彿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闆。」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 × ×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彷彿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
    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他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來。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的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萬馬堂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樂樂山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閒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 × ×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裡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做朋友了。」
    「為什麼?」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萬馬堂的女人。
    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瞭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砂。
    紅砂。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砂。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 × ×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 × ×

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
    傅紅雪走過去,就看到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
    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紅雪道:「請讓讓路。」
    老太婆道:「為什麼要讓路?」
    傅紅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聽說你嫌這地方不好,已經搬家了,還回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誰說我已經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說的。」
    傅紅雪皺眉道:「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這地方不好,是這地方嫌你不好。」
    傅紅雪終於明白,所以他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不必再說。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你隨時都可去拿。」
    傅紅雪點點頭。
    老太婆道:「還有這錠銀子,你還是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吧。」
    她手裡本已捏著錠銀子,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
    傅紅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沒有接住。
    銀子剛從老太婆手裡飛出來,突然又被一樣東西打了回去。
    一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銀針。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一樣東西將它打了回去,傅紅雪就算人不死,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
    現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
    這走路都要扶著牆的老太婆,身子竟突然彈起,凌空一個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準備溜了。
    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人在等著她。

× × ×

葉開不知何時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負著雙手,含笑看著她。
    老太婆臉色變了,狡黠的眼睛裡,也已露出驚懼之意。
    她眼睛並沒有瞎,當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葉開微笑道:「老太太,你怎麼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太婆乾笑了兩聲,道:「不是年輕,是骨頭輕,我看見你這樣的小白臉,骨頭就會變得奇輕。」
    葉開淡淡道:「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紀也會變輕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葉開道:「你剛才豈非已喝過樂樂山的血?」
    老太婆獰笑道:「那糟老頭子血裡的酒太多,還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揮,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惡毒。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轉,好像從衣袖中摸出了樣黑黝黝的東西。
    只聽「叮」的一響,銀絲突然就不見了。
    老太婆一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葉開又背負起雙手,站在那裡,微笑道:「你還有什麼寶貝,為什麼不一起使出來,讓我見識見識。」
    老太婆盯著他,嘎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叫葉開,樹葉子的葉,開心的開。」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只可惜我開心的時候,你就不會開心了。」
    老太婆什麼都不再說,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誰知她身子剛落下,就發現葉開又在那裡含笑看著她,
    他笑得就像是條小狐狸。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好輕功。」
    葉開微笑道:「倒也不是輕功好,只不過是骨頭輕罷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來你骨頭比我還輕。」
    她一句話未說完,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突,也不詭異。只不過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老太婆的手剛擊出,就覺得有樣東西在她脈門上輕輕一劃。
    然後她一雙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葉開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裡,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
    只可惜他開心的時候,別人總是不太開心。
    老太婆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麼要跟我作對?」
    葉開道:「誰說我要跟你作對?」
    老太婆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葉開道:「只不過想請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請我喝酒?」
    葉開道:「我一向難得請人喝酒的,這機會錯過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裡去喝?」
    葉開笑道:「當然是蕭別離的店裡,那地方可以掛賬。」

× × ×

傅紅雪手裡握著刀,握得很緊。
    他還是用剛才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過。
    可是他蒼白的臉,又已因激動而發紅。
    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垂著頭,慢慢地從他身旁走過去。
    傅紅雪沒有看她,卻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來等,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
    傅紅雪道:「我已殺過人。」
    老太婆聽著。
    傅紅雪道:「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太婆的手已在發抖。
    葉開也已趕過來,微笑道:「殺人就像喝酒一樣,只有第一杯最難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幾杯當然就不在乎了,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道:「殺人也像喝酒一樣,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
    他看著傅紅雪,微笑著接道:「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
    傅紅雪冷冷道:「我並不想殺你。」
    葉開道:「你想殺她?」
    傅紅雪道:「我本來只殺兩種人,現在卻又多了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傅紅雪道:「想殺我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她剛才想殺你,你現在想殺她,這倒也很公平。」
    傅紅雪道:「你閃開。」
    葉開道:「我可以閃開,但你卻不能真的殺了她。知道嗎?」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笑道:「因為她也沒有真的殺了你。」
    傅紅雪看著他,蒼白的臉似已漸漸變得透明。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個什麼人?嗯?」
    葉開笑道:「你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麼人,為什麼偏偏還要問我這句話?」
    傅紅雪道:「我要問清楚些,只因為我欠你一樣東西。」
    葉開道:「欠我什麼?」
    傅紅雪道:「欠你一條命。」
    他突然轉身,慢慢地接著道:「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你的,你也可以隨時向我來要。」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腳步看來更沉重。
    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看來也同樣是那麼寂寞,那麼孤獨。
    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因為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一條永不能回頭的路。

桌上有酒。
    葉開為蕭別離斟滿一杯,又為老太婆斟滿一杯,笑道:「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錯。」
    葉開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錯。」
    葉開道:「那麼你就該感激我。」
    老太婆道:「感激你?」
    葉開道:「若不是我,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喝酒?」
    老太婆道:「為什麼不能?」
    葉開笑了笑,然後說道:「這裡是男人的天下,『斷腸針』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卻是個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眼力。」
    葉開又笑了笑,道:「可是我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你沒有?」
    葉開道:「因為真正要殺樂樂山的人,也不是你!否則......」
    老太婆道:「哦?」
    葉開道:「所以我只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替萬馬堂殺人?」
    老太婆道:「真正要殺樂樂山的,是萬馬堂?」
    葉開道:「我大概不會猜錯。」
    老太婆道:「你認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
    葉開點點頭。
    老太婆道:「因為當時我在旁邊,而且是個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葉開笑道:「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
    老太婆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個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葉開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點可笑。」
    葉開道:「哪一點?」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可惜我卻是個男人。」
    葉開怔住。
    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男人!
    她從臉上揭下了個精巧的面具,解開了衣襟,挺直了腰。
    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乾的中年男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男人。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力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高明。
    這人微笑著,悠然道:「你還要不要檢查檢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不必了。」
    這人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這人道:「那麼我當然就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這人道:「樂樂山當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
    葉開只有承認,無論誰都知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
    這人道:「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
    葉開也只有承認,傅紅雪到現在還活著。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