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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殘雲花落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 × ×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的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髮。
    他已不再流汗。

× × ×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黯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彷彿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歎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他忽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無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請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的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邊,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麼?」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歎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瞭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的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 × ×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劍尖的血已滴乾。
    花滿天轉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為他出賣了你。」
    馬空群道:「現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全都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面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麼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沒有關係。」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係,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並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於回答別人的愚蠢問題的人。
    他還是回答了這問題:
    「就因為他們和他本來全無關係,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幹什麼?」
    馬空群緊握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
    花滿天道:殺人?殺誰?「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這兩天裡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然知道傅紅雪要殺的人是誰。
    「但雲在天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為他想逼我走。」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歎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只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麼事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道:「他計劃雖然周密,卻還是做錯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冷笑道:「他當然想不到我那真正的仇家竟在此時趕來了。」
    花滿天歎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並不是湊巧趕來的。」
    花滿天道:「他不是?」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知道雲在天有這個計劃,所以才會來,只有在萬馬堂發生變亂時,他才有比較好的機會。」
    花滿天道:「雲在天的計劃,他又怎麼會知道?」
    馬空群目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沈三娘本就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為翠濃也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注定要失敗。」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了翠濃,也看錯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時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現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手裡必定握著一樣證據,這樣證據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點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只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雲在天當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隻手,因為只有他知道飛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隻手,而且拿走了手裡的證據。」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歎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完全明白了麼?」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巨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麼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一心想擁為己有,一個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點頭,道:「越富有的人越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只不過......樂樂山又是怎麼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並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雲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裡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葉開所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為兇手是雲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麼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瞭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殺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還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人?」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認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馬空群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係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為他有這種身份,將我逼走後,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於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雲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雲在天才會聽命於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為他們對這人全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為他和樂樂山的關係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面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還可以再問。」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些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並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洩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雲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全錯了。」
    馬空群點點頭,道:「他們全錯了,而且錯的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麼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恨恨道:「不錯,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只不過她看來的確並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也給了我個教訓。」
    馬空群道:「什麼教訓?」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在你總該已完全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在是不是已太遲了?」
    馬空群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我至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馬空群道:「用不著。」
    花滿天道:「現在公孫斷和雲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歎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這次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並沒有想要殺你。」
    馬空群道:「院子裡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點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只能承認。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在這裡,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歎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是萬馬堂的人,因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鬥十餘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於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麼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事不機密,被人發現,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只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裡。」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裡,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的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攻向馬空群。
    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衝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歎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
    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
    刀光突然一偏,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並不是個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現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都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盡的時候。
    就在這一瞬間,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 ×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來彷彿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孫斷、雲在天、花滿天三個人的屍身。
    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在都已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屍體,就和三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
    又有誰能瞭解這身經百戰的垂暮老人的心情。
    他究竟有過什麼?
    現在還剩下些什麼?

× × ×

牆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呼吸。
    馬空群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所有兄弟,一律齋戒犒素,即刻準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後事。」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寮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 × ×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大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的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的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讓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卻是個傻子。」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乘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活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的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 × ×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
    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歎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凶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件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了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過節?」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這裡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繫著條麻布,手裡捧著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是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弔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的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闆與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了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萬馬堂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 × ×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