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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斬鬼刀

(一)

能一刀腰斬奔馬的,應該是把什麼樣的刀?
    沒有人看見。
    刀光是從道旁的樹林飛出來的。馬車又衝出二三十丈,從這裡看過去看不見人,更看不見刀。
    傅紅雪擋在卓玉貞和孩子身前,眼睛還在盯著那片濃密的林子,蒼白的臉彷彿已白得透明。
    燕南飛喘過一口氣,立刻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把刀?」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麼刀。」
    傅紅雪點點頭。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看來公子羽的消息果然靈通得很,苗天王果然來了。」
    苗天王的刀,當然是天王斬鬼刀!
    傅紅雪的手握緊,冷冷地道:「來的人只怕還不少。」
    就在這時,道路兩頭都有兩輛大板車並排駛了過來,將來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鎖。
    左面第一輛板車上,擺著張木幾,兩個人正盤膝坐在桌上下棋。
    第二輛板車上,也坐著兩個人,一個在修指甲,一個在喝酒。他們對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專心,誰也沒有抬起頭來往這邊看一眼。
    傅紅雪和燕南飛居然也好像沒有看見他們。
    右面的第一輛板車上,坐著好幾個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繡花,有的嗑瓜子,還有的在梳頭,最老的一個,赫然竟是鬼外婆。
    第二輛板車上,卻擺著口嶄新的棺材,還有口吊在鐵架上的大銅鍋。
    據說天下最大的一口鍋,就是少林寺的煮飯鍋。少林寺的和尚多,終年不見油葷,卻整天都在勞動,飯量當然特別大。就算每個和尚一頓吃五碗飯,五百個和尚一頓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鍋煮飯,才能讓這些和尚吃得飽? 
    燕南飛到過少林寺,特地去看過那口鍋,他天生是個好奇的人。
    板車上的這口紫銅鍋,看來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飯鍋小。
    最奇怪的是,鍋裡居然還有個人,圓圓的臉,肥頭大耳,額角上卻有些刀疤毒蛇般掛下來,從眉心一直掛到嘴角,使得他這張看來本該很和氣的臉,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怪異邪惡。
    板車走得並不快,鐵架上的銅鍋輕輕搖蕩,人坐在裡面,就好像坐在搖籃裡一樣。

× × ×

烏雲遠去,太陽又升高了些,燕南飛的心卻在往下沉。
    可是他一定要勉強作出笑臉,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沒有來。」
    傅紅雪冷冷道:「一擊不中,全身而退,這本是他們星宿海的老規矩。」
    燕南飛笑得彷彿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該來的好像全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
    他看著銅鍋裡那臉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著又道:「郝廚子,你怎麼會來的?」
    胖子臉上的毒蛇在蠕動。
    他在笑,笑容卻使得他的臉看來更獰惡詭秘:「我是來收屍的。」
    燕南飛道:「收誰的屍?」
    郝廚子道:「什麼屍都收。」
    他搖搖晃晃的從銅鍋裡站起來:「死馬收進肚子,死人收進棺材。」

× × ×

板車已全都停下來。
    下棋的還在下棋,喝酒的還拿著杯子,梳頭的也還在梳頭。
    郝廚子笑道:「看來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錯,郝廚子做的五香馬肉,並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
    燕南飛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馬肉。」
    郝廚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還是將就些吃五香馬肉的好。」
    這句話說完,他已鑽出銅鍋,下了板車。沒有親眼看見的人,實在難以相信這個足足有一百多斤的大胖子,動作居然還這麼輕巧靈敏。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
    卓玉貞忍不住想問了:「這個郝廚子,真的是好廚子?」
    燕南飛道:「假的。」
    卓玉貞道:「為什麼別人叫他廚子?」
    燕南飛道:「因為他喜歡炒菜,也因為他喜歡用菜刀。」
    卓玉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麼?」
    燕南飛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

× × ×

年輕的樵夫剛停止嘔吐,只抬頭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地方會忽然變得這麼熱鬧。
    今天他只吃了兩個干饅頭,幾根鹹菜,本來以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沒有什麼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兩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來,吐得比剛才還厲害。
    郝廚子已拔出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死馬身上,就連皮帶肉砍下了一大塊,隨手一拋,就拋人了那個大銅鍋裡。
    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拋肉,兩隻手一上一下,動作又輕巧,又熟練,一匹馬眨眼間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塊,比別人的刀切豆腐還容易。
    馬肉已經在鍋裡,五香料呢?
    郝廚子將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乾淨,就走回去打開了那口棺。
    棺材裡裝著的竟是各式各樣的佐料,油、鹽、醬、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來,棺材裡都有。
    郝廚子喃喃道:「這輛破板車,正好作柴燒,等到馬車燒光,肉也熟了。」
    正在下棋的楊無忌忽然道:「我的那份兒不用太爛,我的牙齒好。」
    郝廚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馬肉?」
    楊無忌道:「有時連人肉都吃,何況馬肉。」
    郝廚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這裡也會有材料的。」
    楊無忌道:「我本來就在等,我一點也不著急。」
    郝廚子大笑,用眼角瞟著傅紅雪,道:「人肉最補血,若是多吃點人肉,臉色也就不會發白了。」
    他大笑著,用一隻手就將那近三百斤重的銅鍋連鐵架一起提了下來,又用車廂的碎木,在銅鍋下生起了一堆火。
    火焰閃動,燒得「辟啪辟啪」的響。
    孩子又哭了,卓玉貞只有悄悄地拉開衣襟,餵他們吃奶。
    手裡拿著酒杯的公孫屠忽然吐出口氣,道:「好白的皮膚。」
    郝廚子笑道:「好嫩的肉。」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卻歎息了一聲,道:「好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只覺得胃在收縮,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出,彷彿已將拔刀。
    燕南飛卻按住了他的手,壓低聲音道:「現在不能動。」
    傅紅雪當然也看得出現在不能動。這些人雖然故作悠閒,其實卻無異是個馬蜂窩,只要一動,後果就不堪設想。
    可是不動又怎麼樣呢?
    這樣耗下去,難道真的等他們吃完了馬肉,再吃人肉?
    燕南飛聲音壓得更低,忽又問道:「你認不認得『八個膽子八條命』杜十七?」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這個人雖然不是大俠,卻比我認得的那些大俠都有俠氣。我已跟他約好了在前面城裡的天香樓茶館見面。只要能找到他,什麼事都能解決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錯。」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事。」
    燕南飛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他。」
    燕南飛道:「可是他認得你。」
    下棋的還在下棋,每個人都還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沒有注意他們,就好像已將他們當作死人。
    燕南飛又問道:「你是不是很講理的人?」
    傅紅雪道:「有時是的,有時不是。」
    燕南飛道:「現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講理的時候?」
    傅紅雪道:「好像是的。」
    燕南飛再問:「卓玉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
    傅紅雪道:「不能。」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只要你能記住這句話就好了,我們走吧。」
    傅紅雪道:「走?怎樣走?」
    燕南飛道:「你一聽我說『小狗』兩個字,就把卓玉貞和孩子抱上那輛馬車,藏到棺材裡去,別的事由我來負責!」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記我逃命的本事還是天下第一。」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當然明白燕南飛的意思。他現在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無論怎麼樣,他都決不能讓卓玉貞和孩子落人這些人手裡。

× × ×

鬼外婆坐的那輛板車上,一共有五個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輕,而且很不難看。
    不難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個正在梳頭,長長的頭髮,又黑又亮。
    燕南飛忽然道:「聽說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個老婆。」
    鬼外婆道:「是八十個,他喜歡整數。」
    燕南飛道:「聽說他不管到哪裡,至少還要帶四五個老婆跟在身邊,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可能用得著的。」
    鬼外婆道:「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子漢,他的老婆都有福氣。」
    燕南飛道:「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鬼外婆歎了口氣,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
    燕南飛道:「誰說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頭的老太太至少年輕十歲。」
    鬼外婆大笑,梳頭的女人臉色已變了,狠狠地盯著他。
    燕南飛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實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還是最年輕的一個。」
    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煩了,卻還猜不透他究竟想幹什麼,本來故意不看他的人,現在也不禁多看他兩眼。
    他果然又去找郝廚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這把菜刀還有什麼用?」
    郝廚子道:「還能殺人。」
    他臉上的毒蛇又開始蠕動:「用一把上面鑲滿了珍珠的寶刀殺人,跟用菜刀殺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燕南飛道:「有一點不同。」
    郝廚子道:「哪一點?」
    燕南飛卻不理他了,轉過身,打開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這裡面居然還有蔥末,卻不知道有辣椒沒有呢?」
    郝廚子大聲道:「哪一點不同?」
    燕南飛還是不理他,道:「哈,這裡果然有辣椒,看來這口棺材簡直就是個廚房。」
    郝廚子本來坐著的,現在卻站起來:「你為什麼不說?究竟有哪點不同?」
    燕南飛終於回頭,微笑道:「究竟有哪點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紅燒五香馬肉裡是應該放點辣椒的。」
    他提著串辣椒,走到銅鍋旁,又道:「大概沒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
    郝廚子已氣得臉都白了,就在這時,突聽一聲馬嘶一聲輕叱。
    傅紅雪已抱起卓玉貞,卓玉貞抱著孩子,兩大兩小四個人搶上板車!
    卓玉貞將孩子放進棺材,傅紅雪揮鞭打馬,燕南飛提起吊著銅鍋的鐵架。
    公孫屠擲杯而起,大喝一聲:「小心!」
    兩個字未說完,卓玉貞也已鑽進棺材,自己合起了蓋子。
    燕南飛反手一掄,將一鍋滾燙的馬肉連鍋帶鐵架一起掄了出去,「呼」的一聲,飛向對面的板車!
    湯汁四濺,健馬驚嘶,板車傾倒,一塊塊滾燙的馬肉帶著湯汁亂箭般飛出,只要沾著一點,立刻就燙起一個水泡。
    板車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飛掠而起!
    傅紅雪右手握刀,左手揮鞭,已從兩輛傾倒的板車間衝了出去!
    蕭四無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貫注真力。
    飛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楊無忌身子掠起時已反手抓住劍柄。
    蕭四無的刀已出手。
    這一次他完全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一刀還是用出了全力,打的還是傅紅雪後背。
    背部的目標最大,最難閃避。
    板車雖已傾倒,讓出的路並不寬,傅紅雪必須全神駕駛馬車,否則就要撞上去。
    他背後也沒有長眼睛,根本不知道這閃電般的刀光已打過來,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閃避,否則就算他避開了這一刀,也避不開前面路上的板車!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他的刀突然自脅下穿出,「叮」的一響,漆黑的刀鞘進出火花,一把四寸長的飛刀已被打落在板車上。
    楊無忌的劍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擊。
    傅紅雪脅下夾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閃,迎上了劍光。
    刀劍並沒有相擊。
    劍光的來勢雖快,刀更快。
    楊無忌的劍尖堪堪已刺在傅紅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
    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
    只聽得一聲慘呼,鮮血飛濺,漫天血雨中,憑空落下了一條手臂來,手裡還緊緊握著劍——形式古雅的松紋鐵劍!
    楊無忌的身子落下來時,正落在那滾燙的銅鍋上。
    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殺死傅紅雪的一次,這一次他的劍差不多已刺入傅紅雪的咽喉裡。
    只不過差了一寸。

× × ×

健馬長嘶,板車已經絕塵而去,一片鮮血般的劍光飛過來,隔斷了道路!
    傅紅雪沒有回頭。
    他聽見了燕南飛的咳嗽聲,燕南飛為他斷後的這一劍,想必也已盡了全力。
    他不敢回頭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會留下來,和燕南飛並肩死戰。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決不能!

(二)

冷夜,荒塚。
    一輛板車在亂墳堆中停下來,星光如豆,荒涼的亂石崗上渺無人蹤。
    板車上的棺材裡卻忽然有個人坐了起來,長髮披肩,眼如秋水。她就算是鬼,也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鬼,足以令荒塚中夜讀的書生為她迷醉。
    她眼波流動,彷彿在尋找。
    她找的並不是書生,而是一個握刀的人。
    ——傅紅雪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眼睛裡剛露出恐懼之色,傅紅雪就已出現在她眼前。

× × ×

荒墳間有霧升起,從霧中看過去,夜色彷彿是蒼白的,蒼白如傅紅雪的臉。
    看見了這張蒼白的臉,卓玉貞雖然鬆了口氣,卻還是很驚疑:「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傅紅雪不答反問:「一粒白米,要藏在什麼地方最安全?」
    卓玉貞想了想,道:「藏在一大堆白米裡。」
    傅紅雪道:「一口棺材要藏在什麼地方才最不引人注意?」
    卓玉貞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白米藏在米堆裡,棺材藏在亂墳間。
    但她卻還是有點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去找燕南飛的那個朋友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們不能去。」
    卓玉貞道:「你不信任他?」
    傅紅雪道.「燕南飛能信任的人,我也同樣能信任。」
    卓玉貞道:「那你為什麼不去?」
    傅紅雪道:「天香樓是個大茶館,杜十七是個名人,我們若去找他,不出三個時辰,公孫屠他們就會知道的!」
    卓玉貞歎了口氣,柔聲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還細心!」
    傅紅雪迴避了她的眼波,從懷裡拿出個油紙包:「這是我在路上買的一隻燒雞,你用不著分給我,我已經吃過東西。」
    卓玉貞默默地接過來,剛打開油紙包,眼淚就滴在燒雞上。
    傅紅雪假裝沒有看見:「我已經去看過,附近兩三里之內都沒有人煙,後面也沒有人跟蹤我們。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天亮時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卓玉貞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去打聽杜十七晚上睡在哪裡。我去找他的時候,決不能讓任何人見到。」
    卓玉貞道:「我們還是要去找他?」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的樣子太引人注目。認得你的人本就不多,我還懂一點易容。」
    卓玉貞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我能夠照顧自己的!」
    傅紅雪道:「你會不會騎馬?」
    卓玉貞道:「會一點!」
    傅紅雪道:「那麼明天一早你就騎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立刻將這匹馬放走,在路上攔輛車,回來的時候,可以買匹驢子。」
    北方民風剛健,女人騎驢子的倒也不少。
    卓玉貞道:「我一定會特別小心的,只不過孩子們……」
    傅紅雪道:「孩子們交給我,你餵他們吃飽奶之後再走,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睡。」
    卓玉貞道:「你呢?」
    傅紅雪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有時我走路都可以睡覺的!」
    卓玉貞看著他,眼波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憐惜,彷彿有很多話要說。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面對著夜色深沉的大地,現在就似已睡著了。

(三)

正午。
    孩子們終於睡著了,卓玉貞已去了三個時辰。
    傅紅雪坐在墳堆後的陰影裡,癡癡地看著面前的一片荒墳,已很久沒有動。
    他心裡在想什麼?
    ——埋葬在這些荒墳裡的是些什麼樣的人?那其中有多少無名的英雄?有多少寂寞的浪子?
    ——生前寂寞的人,死後是不是更寂寞?
    ——他死了之後,有沒有人埋葬他?埋葬在哪裡?
    ——這些問題有誰能答覆?
    沒有人!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站起來,就看見一匹驢子走上了山崗。

× × ×

瘦弱而疲倦的驢子,平凡而憔悴的婦人。
    傅紅雪看著她,心裡也不禁對自己的易容術覺得很滿意。
    卓玉貞終於安全回來,沒有人認出她,也沒有人跟蹤她。
    看到傅紅雪和孩子,她的眼睛裡就發出了光。就像是世上所有的賢妻良母一樣,她先過去吻了孩子,又拿出個油紙包道:「這是我在鎮上買的燒雞和牛肉,你不必分給我,我已經吃過飯了。」
    傅紅雪默默地接過來。
    她的指尖輕輕觸及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如果一個人已在烈日下耽了兩三個時辰,如果他的手還是冰冷的,他一定有心事。
    卓玉貞看著他,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在為我擔心,所以我一有了消息就趕回來了。」
    傅紅雪道:「你已打聽出杜十七……」
    卓玉貞搶著道:「誰也不知道杜十七晚上睡在哪裡,就算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肯說。」
    杜十七無疑是個很喜歡朋友的人,他當然應該有很多朋友。
    卓玉貞道:「可是我打聽出另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卓玉貞道:「他的朋友雖然多,對頭也不少,其中最厲害的一個叫胡昆。城裡每個人都知道,胡昆已準備在下個月初一之前殺了杜十七,而且好像很有把握。」
    傅紅雪道:「今天好像已經是二十八了。」
    卓玉貞點點頭,道:「所以我心裡就在想,這兩天杜十七的行蹤,胡昆一定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你若想打聽一個人,去找他的朋友,遠不如去找他的仇敵。
    傅紅雪道:「你去找過胡昆?」
    卓玉貞道:「我沒有。」
    她微笑著又道:「但是你可以去找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找他,用不著怕公孫屠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了說不定反而更好。」
    她笑得溫柔而甜蜜,就像是條又溫柔又甜蜜的小狐狸。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裡立刻露出了讚賞之意。
    卓玉貞道:「城裡最大的茶館不是天香樓,是登仙樓。」
    傅紅雪道:「胡昆常常到那裡去?」
    卓玉貞道:「他每天都去,幾乎從早到晚都在那裡,因為登仙樓就是他開的!」

(四)

夜。
    天黑了之後,傅紅雪就將卓玉貞和她孩子們留在那亂石山崗上。留在那陰森、荒涼、黑暗、恐怖的亂墳間。
    他怎麼能放心呢?
    就因為那裡太荒涼,太黑暗,所以絕對沒有人想得到他會將他們留在那裡。
    所以他才放心。
    他是不是真的絕對放心?
    不是的。可是他一定要為他們安排好很多事,讓他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決不可能永遠陪著他們的!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永遠陪著另一個人。
    ——人與人之間無論相聚多久,最後的結局都是別離。
    ——不是死別,就是生離。
    他忽然想到了明月心。

× × ×

他一直在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去想她。
    可是在這無人的山坡上,在這寂寞的靜夜裡,越是不該想的事,反而越容易想起來。
    所以他不但想起了明月心,還想起了燕南飛,想起了他們在離別時,明月心凝視著他的眼波,也想起了燕南飛那乾澀的咳嗽聲,和血紅的劍。
    現在他們人在哪裡?是在天涯,還是在洪爐裡?
    傅紅雪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是在洪爐裡,還是在天涯?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他只知道這把刀是從洪爐裡煉出來的!
    他的人現在豈非也正如洪爐裡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