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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明月

(一)

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裡。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裡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後的掙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面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傅紅雪和燕南飛並沒有倒下去,眼睛裡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裡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燕南飛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雙殺。」
    傅紅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腳」,本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雙殺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列,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簡直是條土驢,是個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著傅紅雪手裡的刀。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歎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傅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刀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傅大俠會幫著他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他這條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傅紅雪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毫髮。」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傅紅雪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決不會殺他們。」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還不配。」
    傅紅雪凝視著手裡的刀,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刀的人,還有幾個?
    傅紅雪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三萬兩。」
    燕南飛道:「完全正確。」
    傅紅雪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燕南飛道:「值錢得多。」
    傅紅雪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燕南飛閉上了嘴。
    傅紅雪道:「你沒有問,只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燕南飛還是閉著嘴。
    傅紅雪道:「你的未了心願,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燕南飛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傅紅雪道:「你不說?」
    燕南飛道:「不說。」
    傅紅雪道:「那麼你走!」
    燕南飛道:「更不能走!」
    傅紅雪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一年,這一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飛道:「你要我還?怎麼還?」
    傅紅雪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燕南飛道:「可是我……」
    傅紅雪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男子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燕南飛卻垂下頭,彷彿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傅紅雪道:「你的劍還在,你人也未死,你為什麼不敢去?」
    燕南飛也抬起頭,握緊手裡的劍,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後,我必再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桌上還有酒。
    燕南飛突然轉身,抓起酒罐子,道:「你還是不喝?」
    傅紅雪道:「不喝!」
    燕南飛也盯著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
    傅紅雪道:「未必。」
    燕南飛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氣灌進肚子裡,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二)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圓。
    人的心若已缺,月圓又如何?
    燕南飛大步走在圓月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紅雪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無論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孤獨的殘廢,用那種笨拙而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後面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紅雪道:「不是。」
    燕南飛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願讓你死在別人手裡。」
    燕南飛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傅紅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燕南飛回答,立刻又接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燕南飛道:「你呢?」
    傅紅雪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面具後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上還有誰能再傷害他?
    燕南飛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傅紅雪道:「誰?」
    燕南飛道:「你自己。」

× × ×

晨,日出。
    陽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個字:「鳳凰集」。
    只有這石碑,只有這三個字,還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樣的。
    傅紅雪本不是個容易表露傷感的人,可是走過這石碑時,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多看一眼。
    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變化本就很大,只不過這地方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飛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問:「你想不到?」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不到,你卻早已知道!」
    燕南飛道:「哦?」
    傅紅雪道:「你早巳知道這地方已成死鎮,所以才會帶著你的酒樂歌伎一起來。」
    燕南飛並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當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知道!」
    傅紅雪道:「是為了什麼?」
    燕南飛眼睛裡忽然露出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是為了我。」
    傅紅雪道:「是為了你?你怎麼會將一個繁榮的市鎮變為墳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閉著嘴的時候,嘴部的輪廓立刻變得很冷,幾乎已冷得接近殘酷。
    所以只要他一閉上嘴,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已拒絕再談論這問題。
    所以傅紅雪也閉上了嘴。
    可是他們的眼睛並沒有閉上,他們同時看見了一騎快馬,從旁邊的岔路上急馳而來,來得極快。
    馬是好馬,馬上人的騎術精絕。幾乎就在他們看見這匹馬時,人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飛忽然一個箭步竄出去,凌空翻身,從馬首掠過,等他再落地時,已抄住了馬韁,勒住。
    他整個人都已像釘子般釘在地上,就憑一隻手,就勒住了奔馬。
    馬驚嘶,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怒叱揮鞭,一鞭子往燕南飛頭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騎士一個觔斗跌在地上,一張汗水淋漓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吃驚地看著燕南飛。
    燕南飛在微笑:「你趕路很急,是為了什麼?」
    騎士忍住氣,看見燕南飛這種驚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趕去奔喪。」
    燕南飛道:「是不是你的親人死了?」
    騎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飛道:「你趕去後,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當然不能。
    燕南飛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趕得這麼急?」
    騎士忍不住問道:「你究竟要什麼?」
    燕南飛道:「我要買你這匹馬。」
    騎士道:「我不賣!」
    燕南飛隨手拿出包金葉子,拋在這人面前:「你賣不賣?」
    騎士更吃驚,呆呆地看著這包金葉子,終於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又何必急著要趕去。」
    燕南飛笑了,輕撫著馬鬃,看著傅紅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脫你,可是現在我已有六條腿。」
    傅紅雪無語。
    燕南飛大笑揮手:「再見,一年後再見!」
    千中選一的好馬,製作精巧的馬鞍,他正想飛身上馬,忽然間,刀光一閃。
    傅紅雪已拔刀。刀光一閃,又入鞘。
    馬沒有受驚,人也沒有受到傷害,這一閃刀光,看來就像是天邊的流星,帶給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驚嚇和恐懼。
    燕南飛卻很吃驚,看著他手裡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你的刀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這一次你為什麼要無故拔刀?」
    傅紅雪道:「因為你的腿。」
    燕南飛不懂:「我的腿?」
    傅紅雪道:「你沒有六條腿。只要一上這匹馬,你就沒有腿了,連一條腿都沒有。」
    燕南飛瞳孔收縮,霍然回頭,就看見了血!

× × ×

赤紅色的血正開始流出來,既不是從人身上流出來,也不是從馬身上流出來。
    血是從馬鞍裡流出來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騎士,突然躍起,箭一般竄了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燕南飛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回頭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馬鞍上,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提起了馬鞍——只提起一片。
    這製作精巧的馬鞍,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成了兩半。
    馬鞍怎麼會流血?
    當然不會。
    血是冷的,是從蛇身上流出來,蛇就在馬鞍裡。四條毒蛇,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斷。
    假如有個人坐到馬鞍上,假如馬鞍旁有好幾個可以讓蛇鑽出來的洞,假如有人已經把這些洞的活塞拔開,假如這四條毒蛇鑽出來咬上了這個人的腿,那麼這個人是不是還有腿?
    想到這些事,連燕南飛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還沒有流出來,已經聽到了一聲慘呼,淒厲的呼聲,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劍。
    剛才逃走的騎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掠出七丈外,可是他第四次躍起時,突然慘呼出聲,突然自空中跌下。
    剛才那刀光一閃,非但削斷了馬鞍,斬斷了毒蛇,也傷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痙攣。
    沒有人回頭去看。
    燕南飛輕輕地放下手裡的半片馬鞍,抬起頭,凝視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飛又沉默良久,長長歎息,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刀法!」
    傅紅雪道:「你見過小李飛刀?」
    燕南飛又不禁歎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沒有見過。」
    傅紅雪道:「你見過葉開的刀?」
    燕南飛道:「只恨我無緣,我……」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緣,卻有幸。以前也有人見到他們的刀出手……」
    燕南飛搶著道:「現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紅雪道:「就算他們人未死,心卻已死。」
    燕南飛道:「心已死?」
    傅紅雪道:「無論誰,只要見過他的刀出手,終身不敢用刀。」
    燕南飛道:「可是他用的是飛刀!」
    傅紅雪道:「飛刀也是刀。」
    燕南飛承認,只有承認。
    刀有很多種,無論哪種刀都是刀,無論哪種刀都能殺人!
    傅紅雪又問:「你用過刀?」
    燕南飛道:「沒有。」
    傅紅雪道:「你見過多少真正會用刀的人?」
    燕南飛道:「沒有幾個。」
    傅紅雪道:「那麼你根本不配談論刀。」
    燕南飛笑了笑,道:「也許我不配談論刀,也許你的刀法並不是天下無雙的刀法,我都不能確定。我只能確定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燕南飛道:「現在我又有了六條腿,你卻只有兩條。」
    他大笑,再次飛身上馬。鞍已斷,蛇已死,馬卻還是像生龍活虎般活著。
    馬行如龍,絕塵而去。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眼睛裡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你錯了,我並沒有兩條腿,我只有一條。」

(三)

每個市鎮都有酒樓,每個可以長期存在的酒樓,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萬壽樓的特色就是「貴」,無論什麼酒菜都至少比別家貴一倍。
    人類有很多弱點,花錢擺派頭無疑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所以特別貴的地方,生意總是特別好的。
    燕南飛從萬壽樓走出來,看到繫在門外的馬,就忍不住笑了。兩條腿畢竟比不上六條腿的。
    每個人都希望能擺脫自己的影子,這豈非也正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可是他從拴馬石上解開了韁繩,就笑不出了。
    因為他一抬頭,就又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正站在對街,冷冷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飛笑了。
    他打馬,馬走,他卻還是站在那裡,微笑著,看著傅紅雪。
    這匹價值千金的馬,只在他一拍手間,就化作了塵土。
    千金、萬金、萬萬金,在他眼中看來又如何?也只不過是一片塵土。
    塵土消散,他才穿過街,走向傅紅雪,微笑著道:「你終於還是追來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道:「無論你想盯住什麼人,那個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傅紅雪道:「嗯。」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則豈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給你都不行。」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紅得可怕,甚至連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縮。
    他心裡究竟有什麼痛苦的回憶?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話,為什麼會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飛也閉上了嘴。
    他從不願傷害別人;每當他無意間刺傷了別人時,他心裡也會同樣覺得很難受。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站在一家糕餅店的屋簷下。
    店裡本有個乾枯瘦小的老婆婆,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買糕餅,還沒有走出門,孩子們已吵著要吃糕了,老婆婆嘴裡雖然說「在路上不許吃東西」,還是拿出了兩塊糕,分給了孩子。
    誰知道孩子們分到糕之後,反而吵得更凶。
    男孩子跳著道:「小萍的那塊為什麼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塊。」
    女孩子當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搶,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攔也攔不住,只有搖著頭歎氣。
    女孩子跑得當然沒有男孩子快,眼看著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飛身子後面躲,拉住燕南飛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個小強盜。」
    男孩子搶著道:「這位叔叔才不會幫你,我們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幫男人的。」
    燕南飛笑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調皮,卻實在很聰明,很可愛。燕南飛也有過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黃金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個令他永遠忘不了的童年遊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從這兩個孩子身上,他彷彿又看見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柔與傷感,忍不住拉住了這兩個孩子的手,柔聲道:「你們都不吵,叔叔再替你們買糕吃,一個人十塊。」
    孩子們臉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搶著往他懷裡撲過來。
    燕南飛伸出了雙手,正準備把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
    從來不肯輕易拔刀的傅紅雪,突又拔刀!
    刀光閃過,孩子們手裡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兩半。
    孩子們立刻全都被嚇哭了,大哭著跑回他們外婆的身邊去。
    燕南飛也怔住,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燕南飛忽然冷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你這把刀除了殺人之外還有什麼用!」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你還會用來嚇孩子。」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嚇一種孩子。」
    燕南飛道:「哪種?」
    傅紅雪道:「殺人的孩子!」
    燕南飛又怔住,慢慢地轉回頭,老婆婆正帶著孩子往後退。
    孩子們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著燕南飛。
    他們的眼睛裡竟彷彿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飛垂下頭,心也開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裡,竟有光芒閃動。
    他拾起一半,就發現了藏在糕裡的機簧釘筒,五毒飛釘。
    他的身子忽然飛鳥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乾枯瘦小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惡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飛盯著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有種習慣。」
    鬼外婆道:「什麼習慣?」
    燕南飛道:「我從不殺女人。」
    鬼外婆笑道:「這是種好習慣。」
    燕南飛道:「你雖然老了,畢竟也是個女人。」
    鬼外婆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沒有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否則……」
    燕南飛冷冷道:「否則我還是要殺你!」
    鬼外婆道:「我記得你好像剛才還說過,從不殺女人的。」
    燕南飛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為什麼我要例外?」
    燕南飛道;「孩子們是純潔無辜的,你不該利用他們,害了他們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歡孩子,孩子們也喜歡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願繼續再談論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劍!
    鮮紅的劍,紅如熱血!
    鬼外婆獰笑道:「別人怕你的薔薇劍,我……」
    她沒有說下去,卻將手裡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聽「轟」的一聲大震,塵土飛揚,硝煙四激,還夾雜著火星點點。
    燕南飛凌空翻身,退出兩丈。
    硝煙塵土散時,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個大洞。

× × ×

人群圍過來,又散了。
    燕南飛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轉身面對傅紅雪。
    傅紅雪冷如雪。
    燕南飛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道:「這次你又沒有看錯。」
    傅紅雪道:「我很少錯。」
    燕南飛歎道:「但孩子們還是無辜的,他們一定也從小就被鬼外婆拐出來……」
    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乾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門……
    傷心的父母,可憐的孩子……
    燕南飛黯然道:「她一定用盡了各種法子,從小就讓那些孩子學會仇恨和罪惡。」
    傅紅雪道:「所以你本不該放她走的。」
    燕南飛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裡竟藏著江南霹靂堂的火器。」
    傅紅雪道:「你應該想得到。糕裡既然可能有五毒釘,就可能有霹靂子!」
    燕南飛道:「你早已想到?」
    傅紅雪不否認。
    燕南飛道:「你既然也認為不該放她走,為什麼不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她要殺的不是我,也因為想不到你會這麼蠢。」
    燕南飛盯著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許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紅雪道:「哦?」
    燕南飛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那煙中的毒霧,鞍裡的毒蛇,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暗殺也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最為可怕的一種。」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說道:「你知不知道暗殺的法子又有多少種?」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有多少不該死的人被暗殺而死?」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個人。」
    燕南飛道:「你算過?」
    傅紅雪道:「我算過,整整費了我七年時光才算清楚。」
    燕南飛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功夫,去算這些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若沒有去算過,現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飛輕輕吐出口氣,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冷冷接道:「我說的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殺他們的人,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南飛道:「只不過這些人殺人的法子都很惡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紅雪點點頭,道:「被暗殺而死的雖有五百三十八人,殺他們的刺客卻只有四百八十三個。」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紅雪又點點頭,道:「這些刺客殺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飛道:「我想得到。」
    傅紅雪說道:「他們一共只用了兩百二十七種法子。」
    燕南飛道:「這兩百二十七種暗殺的法子,當然都是最惡毒、最巧妙的。」
    傅紅雪道:「當然。」
    燕南飛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種?」
    傅紅雪道:「兩百二十七種。」
    燕南飛歎了口氣,道:「這些法子我本來連一種都不懂!」
    傅紅雪道:「現在你至少知道三種。」
    燕南飛道:「不止三種!」
    傅紅雪道:「不止?」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已被人暗殺過多少次?」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不算你見過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紅雪道:「他們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飛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活著。」
    這次閉上嘴的人是傅紅雪。
    燕南飛已大笑轉身,走人了對街的橫巷。巷中有高樓,樓上有花香。
    是什麼花的香氣?
    是不是薔薇?

(四)

高樓,樓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薔薇,月是明月。
    沒有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燕南飛身邊的薔薇上。
    他身邊不但有薔薇,還有個被薔薇刺傷的人。
    「今夕何夕?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訴不盡的相思?有多少說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該醉了。
    燕南飛卻沒有醉,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明月,臉上的表情卻彷彿也被薔薇刺傷了。
    薔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 × ×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臉上的表情卻彷彿更痛苦。
    她凝視著他,已良久良久,終於忍不住輕輕問:「你在想什麼?」
    燕南飛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兩個人。」
    明月心聲音更溫柔:「你想的這兩個人裡面,有沒有一個是我?」
    燕南飛道:「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接道:「兩個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傷了,卻沒有退縮,又問道:「不是我,是誰?」
    燕南飛道:「一個是傅紅雪。」
    明月心道:「傅紅雪?就是在鳳凰集上等著你的那個人?」
    燕南飛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飛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飛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遠想不到他為什麼要在鳳凰集等著我的。」
    燕南飛道:「他在等著殺我。」
    明月心輕輕吐出口氣,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燕南飛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道:「非但沒有殺我,而且還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這種男人做的事,我們女人好像永遠也不會懂的。」
    燕南飛道:「你們本來就不懂。」
    明月心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明月:「你想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燕南飛目中的譏誚又變成了痛苦,緩緩道:「是個我想殺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遠也殺不了他的。」看著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烏雲悄悄地掩過來,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輕輕道:「你該睡了,我也該走了。」
    燕南飛頭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本該留下來陪你的,可是……」
    燕南飛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為雖然在風塵中,你這裡卻從不留客,能讓我睡在這裡,已經很給我面子。」
    明月心看著他,眼睛裡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轉過身,幽幽的說:「也許我本不該留你,也許你本不該來的。」

× × ×

人去樓空,空樓寂寂,窗外卻響起了琴弦般的雨聲,漸近,漸響,漸密。
    好大的雨,來得好快,連窗台外的薔薇,都被雨點打碎了。
    可是對面的牆角下,卻還有個打不碎的人,無論什麼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決心。
    燕南飛推開窗,就看見了這個人。
    「他還在!」
    雨更大,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就算這千千萬萬滴雨點,化作千千萬萬把尖刀,這個人也決不會退縮半步的。
    燕南飛苦笑,只有苦笑:「傅紅雪,傅紅雪,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人?」
    一陣風吹過來,雨點打在他臉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裡。
    他心裡卻忽然湧起了一股熱血,忽然竄了出去,從冰冷的雨點中,掠過高牆,落在傅紅雪面前。
    傅紅雪的人卻似已到了遠方,既沒有感覺到這傾盆暴雨,也沒有看見他。
    燕南飛只不過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濕透,可是傅紅雪不開口,他也決不開口。
    傅紅雪的目光終於轉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本不該出來的!」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為什麼不可以?」
    傅紅雪道:「你可以?」
    說完了這三個字,他就又移開目光,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燕南飛卻不肯結束,又道:「我當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紅雪又似已到了遠方。
    燕南飛大聲道:「但我卻不是特地出來淋雨的!」
    他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大,比千萬滴雨點打在屋瓦上的聲音還大。
    傅紅雪畢竟不是聾子,終於淡淡地問了句:「你出來幹什麼?」
    燕南飛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秘密。」
    傅紅雪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道:「現在你已準備告訴我?」
    燕南飛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本來豈非寧死也不肯說的?」
    燕南飛承認:「我本來的確已下了決心,決不告訴任何人。」
    傅紅雪道:「現在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燕南飛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雨珠,看著他蒼白的臉,道:「現在我告訴你,只因為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燕南飛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