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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薔薇

(一)

「花未凋,月未缺,明月照何處?天涯有薔薇。」
    燕南飛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來,坐在鮮花旁,坐在美女間,坐在金盃前。
    琥珀色的酒,鮮艷的薔薇。
    薔薇在他手裡,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邊,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了,黃鶯般的笑聲,嫣紅的笑臉。
    他的人還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這是多麼歡樂的時刻,多麼歡樂的人生!
    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這死鎮上來享受?
    難道他是為了傅紅雪來的?
    他也沒有看過傅紅雪一眼,就彷彿根本沒有感覺到這地方還有傅紅雪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傅紅雪彷彿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的面前沒有鮮花,沒有美人,也沒有酒,卻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將他的人隔絕在他們的歡樂外。
    他久已被隔絕在歡樂外。

× × ×

更鼓再響,已是二更!
    他們的酒意更濃,歡樂也更濃,似已完全忘記了人世間的悲傷、煩惱和痛苦。
    杯中仍有酒,薔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著他的手問:「你為什麼喜歡薔薇?」
    「因為薔薇有刺。」
    「你喜歡刺?」
    「我喜歡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皺著眉,搖著頭:「這理由不好,我不喜歡聽。」
    「你喜歡聽什麼?」燕南飛在笑:「要不要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當然要。」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薔薇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的時候,有一隻美麗的夜鶯,因為愛它竟不惜從花枝上投池而死。」
    「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紅了,「只可惜太悲傷了些。」
    「你錯了。」燕南飛笑得更愉快,「死,並不是件悲傷的事。只要死得光榮,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著他手裡的薔薇,薔薇彷彿也在笑。
    她癡癡地看著,看了很久,忽然輕輕的說:
    「今天早上,我也想採幾枝薔薇給你。
    我費了很多時候,才拴在我的衣帶裡。
    衣帶卻已鬆了,連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飄向風中,落入水裡。
    江水東流,那些薔薇也隨水而去,一去永不復返。
    江水的浪花,變成了鮮紅的,我的衣袖裡,卻只剩下餘香一片。」
    她的言詞優美,宛如歌曲。
    她舉起她的衣袖:「你聞一聞,我一定要你聞一聞,作為我們最後的一點紀念。」
    燕南飛看著她的衣袖,輕輕地握起她的手。
    就在這時,更鼓又響起!
    是三更!

(二)

「天涯路,未歸人,夜三更,人斷魂。」
    燕南飛忽然甩脫她的手。
    樂聲急然停頓。
    燕南飛忽然揮手,道:「走!」
    這個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靈般的白衣更夫剛敲過三更,這個字一說出來,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地方,立刻變得只剩下兩個人。
    連那被薔薇刺傷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傷,心上的傷卻更深。
    車馬遠去,大地又變為一片死寂。
    屋子裡只剩下一盞燈,暗淡的燈光,照著燕南飛發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頭,用這雙發亮的眼睛,筆直地瞪著傅紅雪。
    他的人縱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卻沒有醉。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聞、不見、不動。
    燕南飛卻已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能看見他腰上的劍,劍柄鮮紅,劍鞘也是鮮紅的!
    比薔薇更紅,比血還紅。
    剛才還充滿歡樂的屋子裡,忽然間變得充滿殺氣。
    他開始往前走,走向傅紅雪。
    他的人縱然已醉了,他的劍卻沒有醉。
    他的劍已在手。
    蒼白的手,鮮紅的劍。

× × ×

傅紅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從來也沒有離過手。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紅如鮮血的劍,刀與劍之間的距離,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漸漸近了。
    殺氣更濃。
    燕南飛終於走到傅紅雪面前,突然拔劍,劍光如陽光般輝煌燦爛,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薔薇。
    劍氣就在傅紅雪的眉睫間。
    傅紅雪還是不聞、不見、不動!
    劍光劃過,一丈外的珠簾紛紛斷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然後劍光就忽然不見了。
    劍還在,在燕南飛手裡。他雙手捧著這柄劍,捧到傅紅雪面前。
    這是柄天下無雙的利劍!
    他用的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現在他為什麼要將這柄劍送給傅紅雪?
    他遠來,狂歡,狂醉。
    他拔劍,揮劍,送劍。
    這究竟為的是什麼?

(三)

蒼白的手。出鞘的劍在燈下看來也彷彿是蒼白的!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他終於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燕南飛手裡的這柄劍。
    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卻在收縮。
    燕南飛也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裡,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傅紅雪再抬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就彷彿直到此刻才看見他。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彷彿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
    傅紅雪忽然道:「你來了。」
    燕南飛道:「我來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否則一年前你又怎麼會讓我走?」
    傅紅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視著他手裡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一年已過去。」
    燕南飛道:「整整一年。」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好長的一年。」
    燕南飛也在歎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時光,究竟是長是短?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道:「你覺得這一年太長,只因為你一直在等,等著今天。」
    傅紅雪道:「你呢?」
    燕南飛道:「我沒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雖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卻不是那種等死的人。」
    傅紅雪道:「就因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會覺得這一年太短?」
    燕南飛道:「實在太短。」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願是否已了?」

× × ×

劍光漫天,劍如閃電。
    刀卻彷彿很慢。
    可是劍光還沒到,刀已破人了劍光,逼住了劍光。然後刀已在咽喉。
    傅紅雪的刀,燕南飛的咽喉!

× × ×

現在刀在手裡,手在桌上。
    燕南飛凝視著這柄漆黑的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一年前,我敗在你的刀下!」
    傅紅雪淡淡道:「也許你本不該敗的,只可惜你人太年輕,劍法卻用老了。」
    燕南飛沉默著,彷彿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時你就問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傅紅雪道:「我問過!」
    燕南飛道:「那時我就告訴過你,縱然我有心願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紅雪道:「我記得。」
    燕南飛道:「那時我也告訴過你,你隨時都可以殺我,卻休想逼我說出我不願的事。」
    傅紅雪道:「現在……」
    燕南飛道:「現在我還是一樣!」
    傅紅雪道:「一樣不肯說?」
    燕南飛道:「你借我一年時光,讓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現在一年已過去,我……」
    傅紅雪道:「你是來送死的?」
    燕南飛道:「不錯,我正是來送死的!」
    他捧著他的劍,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道:「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殺我了!」

× × ×

他是來送死的!
    他來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過是趕來送死的!
    他金盃引滿,擁伎而歌,也只不過是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歡樂!
    這種死,是多麼莊嚴,多麼美麗!

× × ×

劍仍在手裡,刀仍在桌上。
    傅紅雪道:「一年前此時此地,我就可以殺了你!」
    燕南飛道:「你讓我走,只因為你知道我必定會來?」
    傅紅雪道:「你若不來,我只怕永遠找不到你。」
    燕南飛道:「很可能。」
    傅紅雪道:「但是你來了。」
    燕南飛道:「我必來!」
    傅紅雪道:「所以你的心願若未了,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年。」
    燕南飛道:「不必!」
    傅紅雪道:「不必?」
    燕南飛道:「我既然來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紅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飛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於世,若不能鋤強誅惡,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
    傅紅雪看著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願還未了。」
    燕南飛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我看得出。」
    燕南飛冷笑道:「縱然我的心願還未了,也已與你無關。」
    傅紅雪道:「可是我……」
    燕南飛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本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來跟你說話的!」
    傅紅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飛道:「是!」
    傅紅雪道:「你寧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願說出來?」
    燕南飛道:「是!」
    這個「是」字說得如快刀斬釘,利刃斷鐵,看來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決心。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會跟著來了,這世上也決沒有任何人能抵擋。
    現在他的刀是不是已準備出鞘?
    燕南飛雙手捧劍,道:「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
    傅紅雪道:「我知道!」
    燕南飛道:「但你還是要用你的刀?」
    傅紅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飛沉默著,緩緩道:「我死了後,你能不能善待我這柄劍?」
    傅紅雪冷冷道:「劍在人在,人亡劍毀。你死了,這柄劍也必將與你同在。」
    燕南飛長長吐出口氣,閉上眼睛,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的刀已離鞘,還未出鞘,忽然,外面傳來「骨碌碌」一陣響,如巨輪滾動,接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門,忽然被震散,一樣東西「骨碌碌」滾了進來,竟是個大如車輪,金光閃閃的圓球。

(四)

傅紅雪沒有動,燕南飛也沒有回頭。
    這金球已直滾到他背後,眼看著就要撞在他身上。
    沒有人能受得了這一撞之力,這種力量已絕非人類血肉之軀能抵擋。
    就在這時,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停頓。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
    這來勢不可擋的金球,被他用刀鋒輕輕一點,就已停頓。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金球突然彈出十三柄尖槍,直刺燕南飛的背。
    燕南飛還是不動,傅紅雪的刀又一動。
    刀光閃動,槍鋒斷落,這看來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開,現出了一個人。
    一個像侏儒般的小人,盤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開的球殼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剛才那一刀揮出,就已能削斷十三柄槍鋒,就已能將金球劈成四半,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彷彿已與天地間所有神奇的力量融為一體。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變化,已足毀滅一切。
    可是槍斷球裂後,這個侏儒般的小人還是好好地坐著,非但連動都沒有動,臉上也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個木頭人。
    門窗撞毀,屋瓦也被撞鬆了,一片瓦落下來,恰好打在他身上,發出「噗」的一聲響。
    另一片瓦落在木桌上,也同樣發出「噗」的一聲響。
    原來他真的是個木頭人。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他不動,傅紅雪也不動!
    木頭人怎麼會動?
    這個木頭人卻突然動了!
    他動得極快,動態更奇特,忽然用他整個人向燕南飛後背撞了過去。
    他沒有武器,他就用他自己的人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無論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卻是死的,他這種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乾裂的土地下,突然伸出一雙手,握住燕南飛的雙足。
    這一著也同樣驚人。
    現在燕南飛就算還要閃避,也不能動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動起來的木頭人,上下夾攻,木頭人的腿也夾住了他的腰,一雙手已準備挾制他的咽喉!
    他們一擊出手,不但奇秘詭異,而且計劃周密,已算準這一擊絕不會落空。只可惜他們忘了燕南飛身旁還有一柄刀!
    傅紅雪的刀!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

× × ×

刀光又一閃!只一閃!
    四隻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木頭人手裡原來也有血的。
    從他手裡流出來的血,也同樣是鮮紅的。他枯木般的臉,已開始扭曲。
    手鬆了,四隻手都鬆開,一個人從地下彈丸般躍出,滿頭灰土,就像是個泥人。
    這泥人也是個侏儒。
    兩個人同時飛躍,凌空翻身,落在另一個角落裡,縮成一團。
    沒有人追過來。
    傅紅雪的刀靜下,人也靜下。燕南飛根本就沒有回頭。
    泥人捧著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準這一著必定不會失手的。」
    木頭人道:「我算錯了。」
    泥人恨道:「算錯了就該死。」
    木頭人道:「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樣是死,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樣死?」
    木頭人道:「我是個木頭人,當然要用火來燒。」
    泥人道:「好,最好燒成灰。」
    木頭人歎了口氣,真的從身上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自己的衣服。
    火燒得真快,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被燃燒了起來,變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遠遠避開,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身上還有三千兩銀票,被燒成灰,就沒用了。」
    火堆中居然還有聲音傳出:「你來拿。」
    泥人道:「我怕燙。」
    火堆中又傳出一聲歎息,忽然間,一股清水從火堆中直噴出來,雨點般灑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霧。
    火勢立刻熄滅,變成了濃煙。
    木頭人仍在煙霧中,誰也看不見他究竟已被燒成什麼樣子。
    傅紅雪根本就連看都沒有看,他所關心的只有一個人。
    燕南飛卻似已不再對任何人關心。
    煙霧四散,瀰漫了這小小的酒店,然後又從門窗中飄出去。
    外面有風。
    煙霧飄出去,就漸漸被吹散了。
    剛才蹣跚爬過長街的那只黑貓,正遠遠地躲在一根木柱後。
    一縷輕煙,被風吹了過去,貓突然倒下,抽搐萎縮……
    經過了那麼多沒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災難和飢餓後,它還活著,可是這淡淡的一縷輕煙,卻使它在轉眼間就化做了枯骨。

× × ×

這時傅紅雪和燕南飛正在煙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