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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幫主夫人

楚留香又忍不住問道:「兩個什麼字?」
    秋靈索道:「只說了『來吧』這兩個字,便閉口不語,任慈見他如此狂傲,也不覺動了火氣,所以也就懶得和他說話。」
    楚留香道:「任幫主可用了兵刃?」
    秋靈索道:「任慈使的,正是歷代丐幫幫主傳統的兵刃竹節杖,也就是俗稱『打狗棒』的,兩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將天楓十四郎掌中劍震飛,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楓十四郎立刻口吐鮮血而倒。」
    楚留香更是驚詫,失聲道:「天楓十四郎挾技而來,怎會如此不濟?」
    秋靈素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任慈當時本也奇怪,後來才知道,原來任慈並非這天楓十四郎第一個挑戰的人,就在同一天裡,天楓十四郎已和別人決鬥過一場,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內傷,他若肯說出來,任慈自然絕不會乘人之危和他動手,但他卻怕自己說出後,別人會以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說了『來吧』兩個宇,對自己的傷勢,竟是始終絕口不提,任慈卻以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與別人說話哩!」
    她歎息著接道:「他受的內傷本已極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內外傷一齊發作,鐵人也禁受不起,當天就不支而死,直到臨死時,也沒有說一句示弱的話,更沒有絲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說他能死在戰場上,已算不虛此生。」
    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滿悲壯之氣,此刻被秋靈素以她那獨有的優雅語聲說出來,更是動人心魄。
    楚留香也不禁聽得熱血奔騰,仰天長歎道:「這天楓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還是在那裡等著應戰,當真不愧是天下少見的英雄鐵漢。」
    秋靈素道:「這大概也就是東瀛武士們,引以為榮的武道精神。」
    楚留香道:「無論如何,這種人總是值得別人欽佩的,也難怪任老幫主直到二十年後,仍然時常惦念著他。」
    秋靈素歎道:「天楓十四郎之死,責任雖不在任慈,但任慈卻終生歉疚在心,總是說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難瞧出天楓十四郎已受了傷的。」
    楚留香道:「在任老幫主之前擊傷他的人是誰呢?」
    秋靈素道:「任慈始終沒有提起此事。」
    楚留香沉吟道:「這人想必和任老幫主一樣,不好虛名,是以他和天楓十四郎那一戰,直到如今,還沒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這人能以內力震傷天楓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楓十四郎與他決戰受傷之後,還能趕到那山上,他的落腳處,想必也在
    閩南一帶,那麼,他會是誰呢?……呀!莫非是……」
    秋靈素忽然道:「我將這故事告訴你,並非全無原因。」
    楚留香道:「還有什麼原因?」
    秋靈素緩緩道:「天楓十四郎臨死時,曾經托付任慈一件事,但無論如何我去問任慈,他總是不肯將這件事說出來。」
    楚留香笑道:「任老幫主為何將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靈素沉聲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後來卻猜出了一些。」
    楚留香道:「哦!」
    秋靈素道:「任慈每見到南宮靈後,總要想起天楓十四郎,為之唏噓感慨終日,到後來他雖明知南宮靈害了他,但仍不肯有絲毫傷害到南宮靈,總說他本對不起南宮靈,但他將南宮靈扶養成人,又會有什麼事對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紗中穿透出來,凝注著楚留香,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楓十四郎臨死前托付給任慈的事,就是南宮靈,任慈自覺對不起天楓十四郎,所以對南宮靈也分外容忍。」
    楚留香聳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說,南宮靈便是那天楓十四郎的遺孤麼?」
    秋靈素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想了想,擊掌道:「不錯!任老幫主始終不肯說出那件事,為的正是生怕南宮靈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後,會生出偏激之心。」
    秋靈素淒然道:「你總算也能瞭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時簡直已將南宮靈視如自己的兒子,自然不願南宮靈知道他便是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人,他一生行事素來磊落,卻還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楚留香悚然道:「但無論他如何隱瞞,最後害死他的,竟終還是南宮靈,他在二十年前無心做錯了件事,卻在二十年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離奇與殘酷,就連楚留香也不禁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秋靈素顫聲道:「這若真是蒼天要他付出的代價,蒼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楚留香沉吟道:「但南宮靈是否也已知道這件事呢?那神秘的兇手,是否也和天楓十四郎有什麼關係?否則他又怎能學會東瀛武士的忍術秘技?」
    秋靈素緩緩道:「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發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訴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楚留香目光直視著她,忽然道:「在下還想請求夫人一件事。」
    秋靈素道:「還有什麼事?」
    楚留香道:「不知夫人可否掀開面紗,讓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靈素沉默了許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麼?」
    楚留香道:「在下有此願望,已非一日。」
    他心裡實在充滿了好奇,實在想瞧一瞧這位傾倒眾生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樣,否則當真要遺憾終生。
    越是瞧不見的東西,人們總是越想去瞧一瞧的。那覆面的黑紗雖薄,卻令這絕代美人,更增加了許多幻想的神秘。
    秋靈素沉默了許久,終於輕歎道:「二十年來,你是能瞧見我真面目的第二個人。」
    楚留香愕然道:「能瞧見夫人面目的,只有兩個人?」
    秋靈素一字字道:「不錯,只有兩個人,你,任慈……」
    楚留香道:「為什麼?別的人……」
    話未說完,突然呆住,他一生中雖也見過不少奇怪的事,但卻從無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驚。
    黑紗,終於被掀起。
    楚留香本期望能見到一張仙子的臉,誰知此刻自黑紗中露出來的臉,竟是屬於魔鬼的。
    這張臉上,竟已沒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膚,整個一張臉,就像是火山爆發後的熔岩凝結而成的,沒有五官,沒有輪廓,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醜惡的,赤紅的肉塊,綻裂開的洞。
    秋靈素悠悠道:「你現在滿意了麼?」
    楚留香道:「在下……在下實在不知道……」
    秋靈素道:「你現在總已該知道,為什麼只有任慈和你瞧過這張臉,只因我的臉早已被毀了,我想,世上絕沒有一個女人會願意被別人瞧見這副樣子的,是麼?」
    她語聲竟是那麼淡漠而平靜,但這平靜淡漠的話聲,卻令楚留香更覺說不出的難受。
    他這從不低頭的人,竟也不覺垂下了頭,黯然道:「在下實在該死,在下力什麼要逼夫人……」
    秋靈素道:「你沒有逼我,是我願意讓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這雙明亮的眼睛裡,此刻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和激動,反而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緩緩接著道:「只可惜你遲來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讓楚留香瞧見我二十年前的容貌,這在你固然是件遺憾,我又何嘗不算得遺憾呢?」
    楚留香強笑道:「無論夫人容貌變得怎樣,夫人的風姿,仍是天下無雙,在下能見到夫人的風儀,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靈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為我並不難受,我容貌被毀的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著被山風吹遠的一抹雲霞,悠悠接道:「我甚至還有些感激那將我容貌毀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寧靜幸福的歲月?」
    楚留香忍不住道:「卻不知那人是誰?」
    秋靈素回過目光,凝注著楚留香,緩緩道:「你可聽過『石觀音』這個名字?」
    楚留香失聲道:「石觀音?」
    秋靈素歎了口氣,道:「你自然知道這個名字,她本是這世上武功最高,心腸最冷的女人。現在,她只怕也可算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麼仇恨?」
    秋靈素道:「沒有仇恨,她甚至只不過見了我一面而已。」
    楚留香道:「那麼她為什麼……」
    秋靈素打斷了他的話,輕輕歎道:「在江湖傳說中,據說她有一面魔鏡,她每天都要問這面鏡子……『誰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楚留香道:「這面鏡子每次都說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秋靈素道:「不錯,直到有一天,這魔鏡的回答忽然改變了,它竟說我……說秋靈素才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而我的災禍,也就在這時開始了。」
    這自然像是段神話。
    這神話雖不美麗,但卻充滿了一種飄忽幽譎的神秘感,楚留香竟不覺聽得癡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所以,她就來找夫人?」
    秋靈素道:「她找到我時,曾經動也不動地,對我凝注了兩個時辰,在這兩個時辰裡她幾乎連眼睛都沒有眨過。然後忽然問我,說道:『你是願意我殺死你,還是願意毀去自己的容貌?』……」
    楚留香苦笑道:「這句話問得當真可笑。」
    秋靈素歎道:「但當時我卻絲毫不覺可笑,我只覺手腳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轉過身,說:「三個月後,我當再來,那時我若瞧見你還是這樣子,我就殺了你。」她在桌上留下個瓶子,又說:『我讓你再保留三個月的美麗,你當然知道好生珍惜』。」
    楚留香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為何不……」
    秋靈素道:「石觀音若要殺一個人時,沒有人能逃得掉的,我親眼瞧見她的武功,那時,我也不想死。」
    楚留香歎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靈素緩緩合起眼簾,道:「那時,我還年輕,對生命真是充滿了熱愛,我想,我縱不再美麗,但能活下去,總比死了的好。」
    她睜開眼睛,似乎笑了笑,接著道:「我又想,至少我還有三個月的美麗,我自然該好好珍惜,那麼,在這三個月裡,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楚留香忍不住道:「於是夫人就想將這美麗永遠保存在人們心中,於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負盛名的人像畫家孫學圃。」
    秋靈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楚留香道:「在下已見過了孫先生。」
    秋靈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時我做事實在太任性……就在畫成的那天晚上,三個月的期限已到,石觀音向來都是最準時的。」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毀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靈素道:「石觀音留下的那小瓶子裡,就是一瓶比火還烈,最灼人的藥水。」說到這裡,她平靜的語聲,終於不禁激動起來。
    楚留香歎道:「夫人不願意孫先生醒來後,瞧見夫人容貌已毀,所以就……」
    秋靈素顫聲道:「我將那瓶藥水淋在臉上後,神智已幾乎瘋狂,所以……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說不下去。
    楚留香長歎道:「直到現在,在下才知道夫人為何要對孫先生如此,為何要畫那四幅畫,以前我們對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錯了。」
    秋靈素道:「無論我為的是什麼,我做出那種事來,你都不會原諒我的,是麼?」
    楚留香黯然半晌,柔聲道:「在下只知道現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溫和,最仁慈的女人,至於以前那秋靈素是怎樣的,在下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秋靈素也沉默了許久,悠悠道:「這二十年來,我的確改變了許多,你當然也可猜得出,是誰令我改變的。」
    楚留香道:「任老幫主。」
    秋靈素且不回答,卻道:「我在瘋狂中挖去孫學圃的眼珠後,自己也昏迷不醒,醒來時整個頭都已被包紮起來,此後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幾個月,那時我真不知有多麼的感激素心大師,若不是她照顧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語聲已漸漸平靜,接著道:「但等到我重見光明時才知道,時時刻刻在身旁照顧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楚留香道:「所以夫人就將那感激之心,轉給任老幫主?」
    秋靈素搖頭歎道:「那時我非但沒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楚留香訝然道:「恨?」
    秋靈素道:「我見到任慈時,也見到了自己的臉,我見到這張臉,才知道我已沒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於失去了生命……」
    她歎了口氣,接道:「那時我心裡既悲哀,又憤怒,更恨任慈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見到我,我瘋狂般將他趕了出去。」
    楚留香歎道:「夫人那時的心情,在下倒也能瞭解幾分。」
    秋靈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麼你也該知道,像任慈這種人,是趕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來了,我又趕走了他……」
    楚留香微笑道:「但第三天早上,他還是來了。」
    秋靈素道:「他天天來,我天天趕,我用盡了世上所有惡毒的話罵他,甚至打他,但他還是一早就來了……」
    她輕輕撫著手中的骨灰罐子,這雖然只是個冰冷的瓷瓶,但卻像是帶給她無限溫暖。
    她柔聲接著道:「你知道,那時他已是丐幫的幫主,他本不必對一個既醜怪,又凶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現在瞧著我的臉,也該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絕不會再有別的男人對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個死人,否則又怎會不被他感動呢?」
    楚留香緩緩道:「這只囚任老幫主愛的本不是失去的美麗,而是夫人的……靈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雖然改變,但靈魂卻不會改變的。」
    秋靈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著時沒有認識你,否則,你一定會成為他的好朋友……只不過,你對他的瞭解還不夠,你還是猜錯了。」
    楚留香道:「哦?」
    秋靈素道:「在那時以前,我和任慈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他又怎會對我如此癡情?何況,那時我美麗的只是軀殼,我的靈魂本是醜惡的。」
    楚留香微笑道:「有時人們也會一見鍾情,情深入骨的。」
    秋靈素又似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個女人容貌被毀後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這種痛苦減輕,所以他決定犧牲自己,來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說過,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