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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冒牌大盜的亡命窩

春日遲遲,春天雖然還被留在江南,也不知要過多久才會到這裡,可是大地間,多少已經有了一點春意。
    從沙大戶的莊院回到老王的雜貨鋪,要走一段很長的黃土路,溶雪使沙土變成了泥濘,人走在上面,走一步就是一腳泥。
    這種感覺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
    陸小鳳又不願施展輕功,他很想領略一下這種略帶淒涼苦澀的荒漠春色,這種清冷的空氣,對他的思想也很有幫助。
    他很快的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找兩根比較粗的樹枝,用匕首削成兩根長短一樣的木棍,綁在腳上,當作高蹺,就可以很愉快的在泥濘上行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一把匕首。

× × ×

現在大概是午時左右,風吹在身上居然好像有點暖意,陸小鳳心裡雖然有很多問題不能解決,還是覺得很舒服。
    他絕不是那種時時刻刻都要把錢財守住不放的人,也絕不會把煩惱守住不放。
    他常說:「煩惱就像是錢財,散得愈快愈好。」

一陣風吹過,路旁那一排還沒有發出新芽來的枯樹梢頭,簌簌的在響。
    陸小鳳並沒有停下來抬頭去看,只喚了聲。
    「金七兩。」
    「陸小鳥。」
    金七兩就在樹梢下,看來真的就好像七兩棉花。
    他低著頭看著陸小鳳,吃吃的直笑。
    「其實我不該叫你陸小鳥的,你看起來根本不像一隻鳥。」金七兩說:「你看起來,簡直就像只小雞。」
    陸小鳳也笑了。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腳下踩著的那兩根木棍,實在很像是雞腳。
    「金七兩,你來幹什麼?是不是來追我的?」陸小鳳帶著笑問。
    「我要追,至少也要追一隻母雞,來追你這隻小公雞幹什麼?」金七兩說:
    「我是沒法子,是被逼得非跑出來不可。」
    「誰逼你?」
    「人逼不走我,只有氣才逼得走我。」
    「誰的氣?」
    「當然是大老闆的氣。」金七兩說:「也只有大老闆的氣才能逼人。」
    「大老闆在生氣?」
    「不但在生氣,而且氣得要命。」
    「他在生誰的氣?」
    「當然是在生你的氣。」金七兩說:「他早就已經關照廚房,把酒菜準備好,你卻死也不肯留下來吃飯,如果你是他,你氣不氣?」
    「我不氣。」陸小鳳說:「非但不氣,而且還開心得要命。」
    「開心?」
    「我沒有留在他那裡吃飯,他的酒也省了一點,菜也省了一點,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要生氣?」
    金七兩苦笑:「大概就因為你不是他,所以才會說這種話,我們這位大老闆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陸小鳳既然已經來到他的地盤,居然不肯在他家裡吃一頓飯,這對他說來,簡直是奇恥大辱,簡直比偷了他老婆還要讓他生氣,所以這頓飯我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只好偷偷的溜出來找我?」陸小鳳說:「你是不是想要我請大吃一頓?」
    金七兩笑了。
    「本來是我想請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請我,我也不會太不給你面子。」
    陸小鳳也笑了:「本來我是真的想請你的,只可惜這裡連個飯館都沒有,我就算想請你也沒有法子請。」
    金七兩立刻搶著說:「有辦法,只要你肯花錢,我就有辦法,如果連別人的錢我都花不出去,我就不是金七兩,而是金土狗了。」

× × ×

辦法果然是有的。
    把十兩銀子交給王大眼,不到一個時辰,酒菜就擺在陸小鳳屋裡的桌子上了。

酒雖然不太怎麼樣,幾樣菜卻做得非常好,尤其是一樣紅燒雞,燒得鮮嫩而入味,連一向非常挑嘴的陸小鳳都很滿意。
    「想不到老闆娘居然有這麼好的手藝。」
    「這不是老闆娘的手藝,是王老闆的手藝。」
    金七兩用一種很曖昧的眼神看著陸小鳳:「而且他好像什麼都吃。」
    陸小鳳只有把眼睛盯著雞了。
    金七兩看著他,本來好像已經快要笑了出來,卻偏偏故意歎了口氣。
    「別人在他店裡,偷他一個雞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偷他老婆他卻看不見。」金七兩說:「你知不知道這個鎮上有一句很流行的俏皮話?」
    陸小鳳雖然想暫時變成個聾子,卻又不能不搭腔。
    「什麼話?」
    「趙瞎子有一雙什麼都能看得見的賊眼,王大眼卻是個睜眼瞎子。」
    金七兩又故意大笑,就好像他剛剛說的是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只可惜,他沒有笑多久就笑不出了,因為陸小鳳已經用一隻雞腿堵住了他的嘴巴。
    只要一談到老闆娘,陸小鳳就希望能趕快改變話題,想不到這次把話題轉開的卻不是他,而是金七兩。
    「陸小鳳,我老實告訴你,我們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可是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朋友。」金七兩說:「就算你不把我當朋友,我也要把你當朋友。」
    他的酒量好像並不太高明,喝了幾杯酒之後,彷彿已經有了一點酒意。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奇怪我為什麼會逃亡到這裡來。」金七兩說:「天下之大,我金七兩什麼地方不可以去,什麼地方沒有把我當貴賓一樣看待的大闊佬?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投奔那個狂妄自大、死要面子的活土狗?」
    幾杯老酒下肚,一股豪氣上湧,大老闆忽然間就變成了活土狗,這種話陸小鳳也聽得多了,這種事陸小鳳也看得多了。
    可是對金七兩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他還是很有興趣,所以他忍不住要問:「那麼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為了一條蛇,一條比赤練蛇還要毒一百倍的毒蛇。」金七兩說。
    這條蛇雖然不會真的是一條蛇,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種毒蛇,能比赤練蛇更毒──百倍,所以陸小鳳立刻就想到了:「你說的這條蛇,大概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人。」
    陸小鳳說:「你說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蛇郎君。」

蛇郎君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二十五年前,南七北六十三省聯營鏢局的總鏢頭「穩如泰山」孔泰山就已經發出武林帖追捕他,而且「格殺勿論」。
    這件事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的。
    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孔老總為什麼會對一個當時還是剛出道的年輕人如此發火?
    可是大家都相信像孔老總這樣的人,做事絕不會沒有理由的,不管誰能做到「老總」,做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殺蛇郎君,一定是因為蛇郎君該死極了。
    「這個人不但比蛇還毒,而且比蛇還滑,我盯他已經盯了七八個月,直到最近才聽人說他在這條路上出現過。」金七兩說:「我也聽說這地方有位沙大老闆,只要是在江湖上有點名頭的朋友,只要到這裡來了,不管他身上背著多大的案子,沙大老闆都一概收留。」
    「所以你就認定那條蛇一定在沙大戶那裡避仇?」
    「無論誰都會這麼想的。」金七兩說:「你大概也會認為,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一定都是沙大老闆收留的亡命客。」
    「不錯。」
    「可是你錯了。」
    陸小鳳立刻問:「你怎麼知道我錯了,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那些亡命客之中?」
    「因為他們都認為我真的殺了小小田,都認為田八太爺非要我的命不可,所以什麼事都不避我。」金七兩說:「他們已經把我看成他們的同類,誰也沒想到那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你要殺的是王八,就得把自己先變成王八,你要混入一堆烏龜裡去刺探他們的秘密,當然也得把自己先變成烏龜。
    「沙大老闆總是喜歡很神秘的告訴別人,他家裡窩藏著多少個亡命江湖的大盜,偶爾還會假裝不小心的透露出幾個名字來。」金七兩說:「他說出來的名字,的確都是轟動過一時的。」
    他說:「看見別人聽到這些名字之後的反應,沙大老闆總是會覺得愉快的。」
    陸小鳳笑了。
    「能夠把幾個聲名赫赫的江洋大盜,窩藏在家裡,倒真的是件很過癮的事。」陸小鳳說:「不但他自己覺得過癮,別人也會覺得他很有面子。」
    金七兩歎了口氣:「大老闆都是要面子的,只不過這位沙大老闆要得太過分了一點。」
    「怎麼樣過分?」
    「他要面子,已經要得快要沒有面子了。」
    「為什麼?」
    「因為他窩藏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巨盜,全都是冒牌貨。」金七兩說:「這些人知道大老闆的脾氣,所以就投其所好,有的自稱為橫行江淮間的某某某,有的打著殺人如麻的某某某的旗號。」
    「其實呢?」
    金七兩苦笑:「其實他們全都只不過是些下三流的小賊而已,非但沒有蛇郎君那一號的人物,連個像樣的角都沒有。」
    他問陸小鳳:「在這一群胡說八道混吃混喝的小王八蛋裡面,怎麼會有你要找的人?」
    陸小鳳愣住。
    聽見這種事,他當然也會覺得很好笑,可是現在卻笑不出。
    這些亡命客,本來是嫌疑最大的,也是他最主要的一條線索,現在線又斷了。
    殺死柳乘風的兇手,好像已經完全消失,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金七兩顯然很明白他的心情,舉起酒杯,自己先乾了一杯。
    「陸小鳥,你用不著難過,要難過,我比你更難過。」他替陸小鳳倒酒:「看來我們都一樣,這一次都白跑了一趟,不如一起打道回府吧!」
    陸小鳳忽然笑了:「這地方這麼好玩,我怎麼捨得走!」
    這一次愣住的是金七兩。
    「你說這地方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說:「好玩極了。」
    他說的不是假話。
    越危險越刺激的事情越好玩,越不能解釋的問題越能引起陸小鳳的興趣。
    這本來就是陸小鳳的一貫作風。
    可是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恐怕連作夢都沒想到,他很快就會死在這裡。
    這時候陸小鳳既不知道自己會死,也還沒有完全絕望。
    「除了那一批冒牌大盜之外,別的人難道全都是土生土長在這裡的?」
    「好像是的。」金七兩想了想又說:「好像只有一個人不是。」
    「誰?誰不是?」
    「宮素素。」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無疑是個很高尚優雅美麗的名字,很能引發男人們的好奇心,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名字和一個賣豬肉的女人聯想在一起的。
    所以陸小鳳立刻就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個女人,風度非常好,學識也非常好,見解很獨特,談吐也很優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金七兩故意歎了口氣:「她只有一點不好。」
    「哪一點?」陸小鳳急著問。
    「她喜歡喝酒。」金七兩慢吞吞的說:「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一頓飯喝了一壇蓮花白,喝完了之後,面不改色。」
    他又壓低聲音,很神秘的告訴陸小鳳:「如果你要問我,像這麼樣一個人,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待得下去?」金七兩說:「那麼我告訴你,她並不是自己要到這裡來的,而是想走卻走不了。」
    「為什麼?」
    金七兩的聲音壓得更低:「因為她本來是當朝一位親貴王爺的愛妃,因為犯事坐罪,觸怒了王爺,才被放逐到這裡來的。」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又開始往下垂了,歎著氣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害我。」
    「我在害你?」金七兩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怎麼會害你?」
    「你明明曉得我聽到這個地方有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果不見她一面,連覺也睡不著的。」陸小鳳說:「現在你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好辦極了。」金七兩說:「你要見她,我就帶你去,而且還要叫她請你喝酒。」

× × ×

他們走出雜貨店的時候,老闆娘的臉色看起來就好像是塊鐵板一樣,冷冷的瞅著陸小鳳,又好像恨不得要把他活活的掐死。
    陸小鳳連看都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