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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江南慕容

白木的手還握住劍柄,額上的冷汗卻已如雨點般落下。
    大老闆淡淡道:「我早就說過,門外絕沒有你們的朋友,最多也不過有一兩個要來向你們催魂買命的厲鬼而已。」
    白木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如盤蛇般凸起,忽然道:「好,很好。」
    他的聲音已嘶啞:「想不到『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居然也到了。」
    門外突然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
    「你錯了!」
    白木道:「來的難道是茅大先生?」
    門外一個人道:「這次你對了。」
    白木冷笑道:「好,好功夫,『以子之茅,攻子之盾』,果然不愧是江南慕容的親傳嫡系。」
    說到「江南慕容」這四個字,門外忽又響起一聲野獸般的怒吼。
    門外劍光一閃,白木已飛身而出,劍光如流雲般護住了全身。
    竹葉青不敢跟出去,連動都不敢動,也看不見門外的人,卻聽見「格」的一聲響,一道寒光飛入,釘在牆上,竟是一截劍尖。
    接著又是「格格格」三聲響,又有三截劍尖飛入,釘在牆上。
    然後白木就一步步退了回來,臉上全無人色,手裡的劍已只剩下一段劍柄。
    那柄百煉精鋼長劍,竟已被人一截截拗斷。
    門外一個人冷笑道:「我不用慕容家的功力,也一樣能殺你!」
    白木想說話,又忍住,忽然張口噴出了一口鮮血,倒下去時慘白的臉色已變成烏黑。
    大老闆微笑道:「這果然不是慕容家的功夫,這是黑砂掌!」
    門外的人道:「好眼力。」
    大老闆道:「這一次辛苦了茅大先生。」
    茅大先生在門外道:「殺這麼樣幾個無名鼠輩,怎麼能算辛苦,若撞見了仇二,這些人死得更快。」
    大老闆道:「仇二先生是不是也快來了?」
    茅大先生道:「他會來的。」
    大老闆長長吐出了口氣,道:「仇二先生的劍法天下無雙,在下也早已久仰得很。」
    茅大先生道:「他的劍法未必一定是天下無敵,能勝過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大老闆大笑,忽然轉臉看著竹葉青。
    竹葉青臉如死灰。
    大老闆道:「你聽見了麼?」
    竹葉青道:「聽見了。」
    大老闆道:「有了茅大先生和仇二先生拔刀相助,阿吉想要我的命,只怕還不太容易。」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淡淡道:「你若想要我的命,只怕也不太容易!」
    竹葉青道:「我……」
    大老闆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若真的要靠你請來的這幾位高手保護,今日豈非就死定了。」
    竹葉青不敢再開口。
    他跪了下去,筆筆直直的跪了下去,跪在大老闆面前。
    他已發現這個人遠比他想像中更厲害。
    大老闆卻連一眼都不再看他,揮手道:「你累了,不妨出去。」
    竹葉青不敢動。就在這道門外,就有個追魂索命的人在等著,他怎麼敢出去?可是他也知道,大老闆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違抗了大老闆的命令,就只有死!
    幸好這時院子裡已有人高呼:「阿吉來了!」

× × ×

夜,冷夜。
    冷風迎面吹過來,阿吉慢慢的走入了窄巷。就在半個月前,他從這條窄巷走出去時,還不知道自己將來該走哪條路。現在他已知道。
    ──是什麼樣的人,就得走什麼樣的路。
    ──他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 × ×

開了大門,就可以看見一條路,蜿蜒曲折,穿入花叢。
    一個精幹而斯文的青年人垂手肅立在門口,態度誠懇而恭敬:「閣下來找什麼人?」
    阿吉道:「找你們的大老闆。」
    青年人只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閣下就是……」
    阿吉道:「我就是阿吉,就是那個沒有用的阿吉。」
    青年人的態度恭敬:「大老闆正在花廳相候,請。」
    阿吉盯著他,忽然道:「我以前好像沒有看見過你。」
    青年人道:「沒有。」
    阿吉道:「你叫什麼?」
    青年道:「我叫小弟。」
    他忽然笑了笑:「我才真的是沒有用的小弟,一點用都沒有。」

× × ×

小弟在前面帶路,阿吉慢慢的在後面跟著。
    他不想讓這個年輕人走在他背後。他已感覺到這個沒有用的小弟一定遠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走完這條花徑,就可以看見花廳左面那扇被撞碎了的窗戶,窗戶裡彷彿有刀光閃起。
    刀在竹葉青手裡。

× × ×

違抗了大老闆的命令,就只有死!
    竹葉青忽然拔起了釘在佐佐木身上的刀──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自己手裡。
    他反手橫過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然間,「叮」的一聲,火星四濺,他手裡的刀竟被打得飛了出去,「奪」的釘在窗框上,一樣東西落下來,卻是塊小石子。
    大老闆冷笑,道:「好腕力,看來阿吉果然已到了。」
    這句話說完,他就看見了阿吉。

× × ×

雖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吉還是顯得很疲倦。
    一種從心底深處生出來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裡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套破舊的粗布衣裳,蒼白的臉上已長出黑黑的鬍子,看來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他甚至頭髮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過。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很乾淨,指甲也修的很短,很整齊。
    大老闆並沒有注意到他的手,男人們通常都很少會去注意另一個男人的手。
    他盯著阿吉,上上下下打量了很多遍,才問:「你就是阿吉?」
    阿吉懶洋洋的站在那裡,一點反應都沒有,根本不必要問的問題,他從不回答。
    大老闆當然已知道他是誰,卻有一點想不通:「你為什麼要救這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竹葉青。
    阿吉卻道:「我救的不是他。」
    大老闆道:「不是他是誰?」
    阿吉道:「娃娃。」
    大老闆的瞳孔收縮:「因為娃娃在他手裡,他一死,娃娃也只有死。」
    他收縮的瞳孔釘子般盯著竹葉青:「你當然也早已算準他不會讓你死。」
    竹葉青沒有否認。
    骰子已出手,點子已打了出來,這齣戲已沒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該下台了。
    現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著看阿吉擲出的是什麼點子?現在他已沒有把握賭阿吉一定能贏。
    大老闆長長歎息,道:「我一直將你當作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戲!」
    竹葉青也承認:「我們演的本就是對手戲!」
    大老闆道:「是以在落幕以前,我們兩個人之間,定有個人要死?」
    竹葉青道:「這齣戲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該是你。」
    大老闆道:「現在呢?」
    竹葉青苦笑,道:「現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頭戲已落在阿吉身上。」
    大老闆道:「他演的是什麼角色?」
    竹葉青道:「是個殺人的角色,殺的人就是你。」
    大老闆轉向阿吉,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將你的角色演下去?」
    阿吉沒有開口。
    他忽然感覺到有股逼人的殺氣,針尖股剌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殺人,而且有把握能殺人的高手,才會帶來這種殺氣。
    現在無疑已有這麼樣一個人到了他背後,他甚至已可感覺到自己脖子後有根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沒有回頭。現在他雖然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站著,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都是完全平衡協調的,絕沒有一點缺陷和破綻。
    只要一回頭,就絕對無法再保持這種狀況,縱然只不過是一剎那間的疏忽,也足以致命。他絕不能給對方這種機會。
    對方卻一直在等著這種機會,花廳裡每個人都已感覺這種逼人殺機,每個人呼吸都已幾乎停頓,額上都冒出了汗。
    阿吉連指尖都沒有動。一個人若是明知背後有人要殺他,還能不聞不動,這個人身上每根神經,都必定已練得像鋼絲般堅韌。
    阿吉居然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要殺他的人,在他背後,他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見。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靈。
    他身後的人居然也沒有動。
    這個人當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經百戰,殺人無算的高手,才能這樣的忍耐和鎮定,等不到機會,就絕不出手。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靜止,甚至連風都已停頓。
    一粒黃豆般大的汗珠,沿著鼻樑,從大老闆臉上流落,他沒有伸手去擦。
    他整個人都已如弓弦般繃緊,他想不通這兩個人為什麼能如此沉得住氣。
    他自己已沉不住氣,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你背後有人要殺你?」
    阿吉不聽、不聞、不動。
    大老闆道:「你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阿吉不知道。
    他只知道無論這個人是誰,現在都絕不敢出手的。
    大老闆道:「你為什麼不回頭去看看,他究竟是誰?」
    阿吉沒有回頭,卻張開了眼。因為他忽然又感覺到一股殺氣。
    這次殺氣竟是從他面前來的。
    他張開眼,就看見一個人遠遠的站在對面,道裝玄冠,長身玉立,蒼白的臉上眼角上挑,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兩條幾乎接連在一起的濃眉間,又彷彿充滿了仇恨。
    阿吉一張開眼,他就停住腳。
    他看得出這少年精氣勁力,都已集聚,一觸即發,一發就不可收拾。
    他也不敢動,卻在盯著阿吉的一雙手,忽然問:「閣下為什麼不帶你的劍來?」
    阿吉沉默。
    大老闆卻忍不住問:「你看得出他是用劍的?」
    道人點點頭,道:「他有雙很好的手。」
    大老闆從未注意到阿吉的手,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手和他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乾淨。
    道人道:「這是我們的習慣。」
    大老闆道:「什麼習慣?」
    道人道:「我們絕不玷污自己的劍。」
    大老闆道:「所以你們的手一定總是很乾淨。」
    道人道:「我們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大老闆道:「為什麼?」
    道人道:「指甲長了,妨害握劍,只要我們一劍在手,絕不容任何妨害。」
    大老闆道:「這是種好習慣。」
    道人道:「有這種習慣的人並不多。」
    大老闆道:「哦?」
    道人道:「若不是身經百戰的劍客,絕不會將這種習慣保持很久。」
    大老闆道:「能夠被仇二先生稱為劍客的人,當然是用劍的高手。」
    仇二先生道:「絕對是。」
    大老闆道:「可是仇二先生的劍下,又有幾個人逃得了活口?」
    仇二先生傲然道:「不多。」
    他驕傲,當然有他的理由。
    這半年來,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長劍,已會過了江南十大劍客中的七位,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劍下走過三十招的。
    他的劍法不但奇詭辛辣,反應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議。
    死在他劍下的七大劍客,每個人都有一招致命的殺著,尤其是「閃電追風劍」梅子儀的「風雷三刺」,更是江湖少見的絕技。
    他殺梅子儀時,用的就是這一招。
    梅子儀的「風雷三刺」出手,他竟以同樣的招式反擊。
    一個人的劍術能夠被稱為「閃電追風」,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可是梅子儀的劍距離他咽喉還有三寸時,他的劍已後發先至,洞穿了梅子儀的咽喉。
    大老闆的屬下,有人親眼看見過他們那一戰,根據他回來的報告:
    「仇二先生那一劍刺出,在場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他是怎麼出手的,只看見劍光一閃,鮮血已染紅了梅子儀的衣服。」
    所以大老闆對這個人早已有了信心。
    何況現在還有江南慕容世家惟一的外姓弟子茅一雲和他互相呼應。
    就算茅一雲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吉的注意力。
    這一戰的勝負,幾乎已成了定局。
    大老闆高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心裡已穩如泰山,微笑道:「自從謝三少暴卒於神劍山莊,燕十三刻舟沉劍後,江湖中的劍客,還有誰能比得上仇二先生的?仇二先生若想要謝家那一塊『天下第一劍』的金字招牌,已不過是遲早間的事。」
    他心情愉快時,總不會忘記恭維別人幾句,只可惜這些話仇二先生竟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他一直在盯著阿吉──不是盯著阿吉的手,是阿吉的眼睛。
    一聽見「仇二先生」四個字,阿吉的瞳孔突然收縮,就好像被一根針刺了進去,一根已被鮮血和仇恨染紅了的毒針。
    仇二先生不認得這個落魄憔悴的青年人,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他想不通這個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
    他也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會對他的名字有這種反應。
    他只知一件事──他的機會已經來了!
    無論多堅強鎮定的高手,若是突然受到某種出乎意外的刺激,反應都會變得遲疑些。
    現在這年輕人無疑已受到這種刺激。仇恨有時也是種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現在阿吉眼睛裡的表情並不是仇恨,而是一種無法描敘的痛苦和悲傷。這種情感只能令人軟弱崩潰。
    仇二先生並不想等到阿吉完全崩潰,他知道良機一失,就永不再來。

× × ×

佐佐木那柄八尺長的倭刀,還釘在窗框上,仇二先生突然反手拔出,拋給了阿吉。
    他還有另一隻手。
    他背後的長劍也已出鞘!
    無論阿吉會不會接住這把刀,他都已準備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已有絕對的把握!

× × ×

阿吉接住了這把刀。
    他用的本來是長劍,從劍柄至劍尖,長不過三尺九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