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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花花太歲

柳南江自衣袋中摸出一錠十兩白銀,道:「店家!勞你費神,為隔壁那位姑娘買點布,再找一個裁縫趕兩件冬衣出來。那姑娘的衣衫包袱在途中弄丟了,急著換洗,得趕快一點!」
    店家連連應是,道:「小人就去辦,相公儘管放心!」
    店家退去後,柳南江負手來回蝶踱,心中苦思不已。
    原指望來此與凌震霄一會,立刻趕回長安,想不到此行撲空。
    繼而一想:這樣也好,讓歐陽玉紋暫住此地,自己則返回長安,早晚這裡走走。也免得歐陽玉紋在冰天雪地中來回飄泊。
    主意打定,心頭輕鬆許多。
    過了一陣,門上突傳彈指之聲。柳南江開門一看,原來是歐陽玉紋。
    歐陽玉紋進入房中,立即襝衽一福,道:「多謝相公。」
    柳南江訝然道:「姑娘謝在下什麼?」
    歐陽玉紋道:「適才有個女裁縫來給玉紋量衣衫,害得相公破費,玉紋怎能不謝?」
    柳南江連連搖手,道:「小事!小事!令師將姑娘托付在下,理當照顧。」
    說到此處,那個老店家也帶著廚房下人端來了一大盤食物。
    四碟臘味,一爐炭火熊熊,熱氣升騰的一品鍋,一大盤饅頭,外帶半斤小壺的燒刀子。
    年老店家又忙著報帳,布料、工錢耗去六兩三錢銀子。
    柳南江一揮手,道:「店家!餘下的給你們喝酒,別忘記叮囑栽縫師傅趕快點!」
    店家連連稱謝,然後退出房去。
    二人相對坐下,默默吃喝起來。
    突然,柳南江心中一動,不禁停筷問道:「姑娘請恕在下問得冒昧,武林之中,少見未娶之人收錄女弟子之事,而姑娘……」
    歐陽玉紋似乎已知道他要問些什麼,連忙接口道:「玉紋也不明白內中的因由,自懂事的時候開始,玉紋就是跟著家師的。」
    柳南江道:「令師也不曾向姑娘解說嗎?」
    歐陽玉紋眉尖一蹙,道:「不曾。然而玉紋卻問過幾次。」
    柳南江道:「令師怎麼說?」
    歐陽玉紋道:「總是一頓臭罵,因此玉紋也就不敢再問了。」
    柳南江道:「那麼,姑娘的堂上雙親如今還健在嗎?」
    歐陽玉紋一雙蛾眉蹙得更深,螓首連搖道:「玉紋不知生我之父母是誰。」
    柳南江吁歎道:「姑娘不必為此憂傷,在下也同樣不知生我之父母。」
    歐陽玉紋一雙秀目緊緊地盯在柳南江臉上,久久不曾說話。
    沉默半晌,柳南江復又說道:「令師宅心厚道,只是性情有……」
    歐陽玉紋接道:「這也難怪,他老人家當年有過不順心的事。」
    柳南江道:「令師告訴姑娘了?」
    歐陽玉紋道:「他老人家從未提過,不過,玉紋卻看得出來。」
    話題一轉,柳南江緩緩說道:「姑娘可打算尋覓生身父母?」
    歐陽玉紋道:「玉紋時有此心,不過,今生今世怕很難了。」
    柳南江不禁沉單問道:「那是何故呢?」
    歐陽玉紋道:「每當玉紋提起此事,家師就加以呵斥,因此玉紋也打算死掉這條心了。」
    柳南江心中如風車般連連打轉,疑念叢生,而口中卻未說出。
    沉吟良久,方又問道:「不知姑娘的堂上雙親昔年可是武林中人?」
    歐陽玉紋道:「那就不知了。」
    柳南江道:「以在下看來,姑娘稟賦深厚,獨具慧根,必是武林中人之後代。」
    歐陽玉紋囁嚅道:「是嗎?」
    柳南江道:「武林中人複姓歐陽者寥寥可數,當不難察訪。」
    歐陽玉紋那雙秀目突然射出兩道晶亮的光芒,凝視著柳南江,語氣沉緩地說道:「相公此話不錯,複姓歐陽者幾乎只有一人,那就是有『棋聖』之稱的歐陽白雲前輩,然而……」
    語氣一頓,接道:「家師說得斬釘截鐵,玉紋和那歐陽前輩毫無關係。」
    柳南江的一番猜測看來是落空了。
    一頓飯在沉吟中吃完,柳南江吃得不多,酒卻喝不少,歐陽玉紋正好相反。
    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饅頭,像是真餓極了。
    飯畢,才不過巳午之後。
    此刻,柳由江心中已打好主意。向歐玉紋說道:「姑娘不妨在此小住數日,正好等待裁縫為姑娘趕製衣裳。」
    歐陽玉紋聽出口風,連忙接口道:「相公莫非要另去別處?」
    柳南江點頭,道:「不錯。在下尚有瑣事須回長安稍作料理。」
    歐陽玉紋道:「那麼,玉紋與相公同行吧,有相公這件披風,足抵風寒了。」
    柳南江不禁暗暗一皺眉頭,口中說道:「姑娘連日奔波於風天雪地之中,也該在此小歇數日,不然在下難以安心。」
    歐陽玉紋道:「相公以為玉紋是那弱不禁風的閨閣干金嗎?」
    柳南江道:「非也……」
    語聲一頓,故作神秘之色,道:「有姑娘同行,恐遭人注目,所以姑娘還是在此住下為是,在下早晚都要來此走走。」
    歐陽玉紋吁了一口氣道:「相公既然如此說,玉紋也只得遵命了。」
    柳南江一見對方答應,心頭如釋重負,道:「姑娘可曾見過那位自稱天地通的黃衫客?」
    歐陽玉紋道:「見過數面。」
    柳南江道:「一、二日之內黃衫客或許將來店中,他若不與姑娘照面,姑娘不必加以理會,他若找上姑娘,請煩轉告,就說在下早晚都要來此打個轉,務必請他在此稍候。」
    歐陽玉紋雙目一張,道:「相公與那黃衫客有約嗎?」
    柳南江道:「在下有要事極待與他商談,姑娘切莫忘記……」
    語氣微頓,雙手一拱,道:「在下別過,姑娘也可回房上炕暖暖。」
    語罷,出房而去。
    來至店堂,柳南江拿出一錠十兩白銀,先付了房飯錢,離店時再行清結,又囑咐那店家一番,這才出了「唐家老店」。
    仰望天色,似乎有好轉跡象。雪,也停了,西天出現一片彤雲。杜曲鎮上那條積雪盈尺的大街,此刻也見有人走動。
    柳南江本來想出鎮即回長安,一見雪住天晴,又改了主意,反向鎮中緩緩行去。
    順著那大街兩旁的招商客棧,十有八九都合上了門板,等候過年,卻也有敞開店門,招呼難得一見的行旅客商。拿鎮中間那家「映雪居」就是如此,看他那招牌似乎專作天寒地凍的買賣。
    柳南江適才用罷酒飯,既不投宿,也不打尖,卻漫無目的地走進了那家「映雪居」。
    當門就是一個熊熊的火爐,爐上煨著熱氣氤氳的菜餚,一進門就讓人有一份暖和的感覺,再加上菜香撲鼻,倒是能吸引客人。
    柳南江一跨進店門,店家還來不及招呼,就聽店堂內有人在叫道:「柳相公!何不這裡同坐?」
    柳南江轉頭一看,偌大的店堂中坐著好幾起客人,內中一起竟然是「花花太歲」肖雲鵬和那「芙蓉仙子」紀緗綾。
    柳南江不禁一愣,此刻,紀緗綾也相繼起身招呼,道:「寒天歲尾,在這小鎮客店之中能碰上柳相公,倒真是一件奇遇哩!」
    柳南江連忙拱手回禮,然後走過去,在他們的座頭上坐下。
    肖雲鵬道:「柳相公怎麼到這兒來了,莫非有重要之事?」
    柳南江不著邊際地答道:「仲秋之後,此地曾經喧鬧過一陣子,幾乎會齊了各路英雄好漢,曾經何時,此地卻又變得如此蕭條,這人事滄桑,變化得實在太以教人難測了。」
    肖雲鵬呵呵笑道:「原來柳相公是以懷古心情前來此地,這真所謂豪人雅興了!」
    此刻,店家已然添杯加筷,紀緗綾為柳南江斟上一個滿杯,然後端起自己面前的滿杯,道:「妾身前次冒犯之罪,在此賠禮了。」
    說罷,就杯中酒一飲而盡。
    柳南江也盡飲杯中之酒,連聲道:「在下不敢,那日……」
    紀緗綾連忙接道:「相公可是問那『七柳齋』中之事?」
    柳南江點點頭,道:「是啊!在下一直在惦念著仙子,不知……」
    紀緗綾秀目一轉,瞥了肖雲鵬一眼,道:「論功力,妾身雖挾眾也難以敵對祝永嵐,卻想不到這位『花花太歲』作了個和事佬。不過,這事可不能算完,日後妾身還得找他理論。」
    柳南江不勝茫然地看了肖雲鵬一眼。
    肖雲鵬道:「肖某與祝老多年的酒肉之交,與芙蓉仙子也是相識多年。那日他倆在『七柳齋』中動上手,不知是誰先提起了肖某,就這樣,一場龍爭虎鬥就暫時歇下了。」
    柳南江喃喃道:「原來如此……」
    語音一頓,接道:「二位早就相識了嗎?」
    紀緗綾道:「相公既和雲鵬相識,想必也知道他有個『花花太歲』的不雅之號,是以妾身也就不必有所隱瞞了。」
    吁了一口長氣,接道:「妾身和雲鵬相識將近十年,時聚時散,時合時分,是何種交情,相公想必也看得出來的。」
    紀緗綾如此快語,使得柳南江,吶吶說不出話來。
    肖雲鵬笑道:「柳相公不必坐立不安,芙蓉仙子就是如此快人快語。肖某最怕女人忸忸怩怩,裝腔作勢,她正好合上了肖某人的口味。」
    紀緗綾嬌笑道:「這是什麼活,我豈不成了你酒席上的一頓大菜?」
    肖雲鵬道:「不錯,好像是一道冰糖肘了,肥嫩滑膩已極。只可惜不能日日上桌。久之必定令人生厭,所以不如時合時分的好。」
    柳南江哪慣這種打情罵俏的場面,一時之間,頓感如坐針氈。
    紀湘綾突然神色一正,道:「柳相公!你可曾見到祝永嵐?」
    柳南江道:「仙子是否還要找他理論?」
    紀湘綾道:「那是當然,當著肖雲鵬,妾身得好生問他一問。」
    柳南江搖搖頭,道:「沉屍曲江池中的貴寨門人並非祝永嵐所殺!」
    紀湘綾柳眉一挑,道:「祝永嵐自稱是殺害妾身門人之兇手,而且他又會那『風林十八掌』的武功,怎會不是他?」
    柳南江道:「當日在『七柳齋』中,祝水嵐所說的只是氣話,至於『風林十八掌』目下最少尚有二人具備此種功力。」
    紀緗綾道:「是哪二人呢?」
    柳南江道:「『祥雲堡』總管公孫彤,以及匿跡多年的『石君子』竺道台,也許……」
    紀湘綾似乎未覺察到他的未盡之言,自顧自地問道:「那麼,何人才是元兇呢?」
    柳南江道:「日後自會雲開月顯,水落石出。仙子可不必為此事耿耿於懷。」
    肖雲鵬忽然插口說道:「二位談完了嗎?」
    柳南江聽出話因,連忙問道:「尊駕有何見教?」
    肖雲鵬道:「昨宵與仙子相遇,才知相公曾經易容假扮肖某人,可有此事?」
    柳南江不禁臉上一熱,吶吶道:「確有此事,容在下加以……」
    肖雲鵬一擺手道:「那倒不必加以解說了,肖某為人豁達,並不計較這些。」
    柳南江雙拳一拱,道:「在下告罪。」
    肖雲鵬也是雙舉一拱,道:「照說肖某人還得多謝相公。」
    柳南江不禁一愣,道:「怎麼講?」
    肖雲鵬道:「相公中途攔截祝老下書之人,只要一掌將其斃掉,肖某此刻也還不知祝老之約,而相公只是輕輕點封那下書之人的昏穴,書信雖失,人卻找到了肖某,傳達了口信,這還不該一謝?」
    柳南江道:「尊駕如此說,在下更感難堪了。」
    肖雲鵬話題一轉,道:「往事休提,肖某想請教一樁事。」
    柳南江肅容道:「不敢。在下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肖雲鵬道:「相公可知祝老如今下落?」
    柳南江心頭暗怔,口中卻說道:「在下不知。」
    言罷,不禁又暗道慚愧,因為他明明知道祝永嵐目下和凌震霄在一起。
    然而這卻不能直告其事,即使將凌震霄說成黃衫客也有顧忌。
    肖雲鵬似乎對柳南江的心境未有絲毫覺察,聞言後不禁面呈悵惘之色。凝神良久,方吁歎道:「大地封凍,找人真不容易。」
    柳南江情知肖雲鵬流連杜曲,不過是為了探尋祝永嵐的下落,以期會晤,並無別圖,如此,他也沒有再耽擱下去的必要了。
    一念及此,乃起身說道:「二位慢飲,在下先走一步。」
    肖雲鵬正聲肅容說道:「相公請小坐片刻,肖某尚有話說。」
    柳南江只得重新歸座,翻眼問道:「尊駕尚有何事見告?」
    肖雲鵬輕咳一聲,道:「肖某人要說的是秦茹慧姑娘……」
    語氣一頓,壓低了聲音接道:「那日肖某為其療傷時,發覺秦姑娘氣血不正,翻騰無常,不知何緣故,相公知道嗎?」
    柳南江道:「實不相瞞,秦姑娘前在終南山麓,曾中冷老魔之劇毒,經一蒙面黑衣人療傷痊癒,後秦姑娘體內就潛伏了一股魔功。」
    肖雲鵬微一張目,道:「有這回事?」
    柳南江道:「不過,日下秦姑娘體內之魔功已然祛除了。」
    肖雲鵬道:「莫非是相公施展的大力?」
    柳南江道:「在下哪有那種能耐,仍是那蒙面黑衣人所賜。」
    肖雲鵬喃喃道:「那黑衣人以魔功為秦姑娘療傷,顯然存心不良,何故又出爾反爾?」
    柳南江情知一旦詳加解說,必然會洩漏許多不為人知之秘,因而搖搖頭,道:「那黑衣人因何如此,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肖雲鵬也沒有再問下去,一擺手,道:「相公有事請便,肖某不便再留了。」
    柳南江向二人作別,揚長出「映雪居」,向鎮外行去。
    當他經過「唐家老店」之際,心頭不禁一動。
    昨夜凌震霄到了長安,除以「傳音術」指示如何為秦茹慧療傷之外,還叮囑他今日午間來「唐家老店」一晤。
    然而店家卻說,凌震霄昨夜住在店中,清晨方才離去,這是怎麼回事呢?
    凌震霄深夜遊離,店家自然不察。然而約自己前來一晤的事,凌震霄難還忘記了嗎?
    心中如風車船打了個轉,人就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唐家老店」。
    那年老店家連忙迎過來說道:「相公回來了?」
    柳南江低聲道:「店家!你說黃老爺昨夜回來過?」
    店家點點頭,道:「是啊!」
    柳南江道:「黃老爺半夜不曾離店嗎?」
    店家回道:「是天剛方亮離店的。好像急著有事,小人給他上一盅熱茶都不曾喝。」
    柳南江皺眉苦思,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驀在此時,跨院中傳來一聲沉喝道:「該死的店家,那兒去了。」
    店家神色一凜,連忙壓低聲音說道:「適才來了一個客人,脾氣大得嚇人,早知如此,就不該接他進店了。唉!」
    語氣一頓,轉頭向裡應道:「小人正和一位相公說話,這就來了。」
    那個悶雷般的聲音又道:「什麼鳥相公,莫非大爺身上沒有銀子?」
    聲落人現,高似鐵塔,面如鍋底,貌相雖猙獰,卻有一股凜凜不可侵犯之威武。
    兩道冷電般的目光向柳南江一瞥,嘿嘿笑道:「閻王老子真偏心,將大爺造得如此難看,相公卻如此俊美。」
    語氣一頓,抱拳一拱,道:「相公尊姓?」
    柳南江冷眼一瞟,就知對方是個性情中人,心中慍意頓時消失,微微笑道:「在下姓柳,尊駕因何前倨後恭?」
    那黑大漢又是嘿嘿一笑道:「俺就是生了這副鳥脾氣,柳相公多多海涵。」
    柳南江道:「在下不怪,尊駕大名?」
    黑大漢道:「俺姓胡,名彪,因使用一對重三百斤的特大鐵錘為兵刃,哥兒們也叫俺『胡錘』。今日俺倆有緣相會,來喝個三罐、二罐,由俺作東。」
    柳南江對眼前這個豪爽已極的粗魯大漢好不喜煞,然而聽說對方使用一對重達三百斤之鐵錘卻又有些不信,因而問道:「尊駕方才……」
    胡彪一擺手道:「相公別那麼文質彬彬的,叫俺胡錘,俺反倒受用。」
    柳南江道:「那麼,我就叫你一聲胡哥吧。」
    胡彪哈哈大笑,道:「俺是個粗人,如何消受得了?」
    柳南江正色道:「長幼有序,此為人之大倫,何況古人嘗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有何妨?」
    胡彪興高采烈地一點頭,道:「好?看來相公是誠心誠意,俺就認了吧。」
    語氣一揚,向那老店家吩咐道:「店家!先開一罐上好的燒刀子,俺要和柳老弟痛飲一番。」
    一直戰戰兢兢的店家,原以為二人一見必然會狠鬥一場,卻料不到是這樣一個結局。忙不迭地擺好桌椅,到廚下張羅酒食去了。
    二人相對坐定,柳南江開口說道:「胡兄,你那對鐵錘呢?」
    胡彪道:「在俺房中。」
    柳南江道:「真有三百斤重?」
    胡彪雙眼一瞪,道:「怎麼?!老弟以為俺在吹牛?」
    柳南江笑道:「看你這兩條胳臂,就知你臂力不小。可是,三百斤的一對鐵錘舞動起,只怕不大靈活好使吧?」
    胡彪嘿嘿連笑,道:「非俺誇口,俺舞起那對鐵錘時,簡直如揮燈芯,俺還嫌太輕了哩!」
    柳南江未再問下去,看上去對方也絕不是在濫誇海口。
    移時,酒菜送來,俱是大盤、大碗,當真開了一罐十斤裝燒酒。
    柳南江不禁咋舌道:「胡哥!酒如何飲得這麼多,小弟只能用小盅哩!」
    胡彪嚷叫道:「老弟太不乾脆,來來先干三大碗,慶賀俺倆有緣千里來相會。」
    說完之後,拿起大碗,連舀三碗,一飲而盡。
    柳南江暗暗驚奇不已,拿起大碗舀了一碗,卻只小喝一口,道:「胡哥!小弟不勝酒力,請不必相強,容小弟隨意!」
    見胡彪那種豪飲之狀,柳南江喜歡之情不禁又增添了幾分。
    只不過眨眼之間,那只酒罐的罐底就翻過來朝天,胡彪又連呼叫店家拿酒來。
    柳南江訝然道:「胡哥的海量,天底下恐怕沒第二個人可以比擬了。」
    胡彪道:「不!還有一個比俺強。俺是三大罐不醉,那人是三日不醉。老弟!聽說過不曾,不停地以大碗舀酒喝,竟然連喝三日三夜,不但未醉,反而越喝越有精神。」
    柳南江道:「那豈不是成了酒仙?」
    胡彪搖頭晃腳地說道:「雖非酒仙,卻是酒聖。老弟聽說過武林之中的『酒聖』胡不孤嗎?」
    柳南江心頭暗動,連忙問道:「胡哥認識那位『酒聖』嗎?」
    胡彪嘿嘿笑道:「老弟這話問得可真稀罕,天底下哪有侄子不識得大伯的道理。」
    柳南江不禁一愣,道:「原來那位『酒聖』是胡哥的大伯?」
    胡彪點點頭,道:「老弟!你說對了!」
    柳南江道:「可知他老人家現在何處?」
    胡彪吐了一口長氣,道:「誰知道,一晃十多年沒有音信,早些年說他當了和尚,後來又聽說不耐寺中清規而還俗,再往後,就沒了音信,俺真擔心他老人家敢情是掉下酒罐子淹死啦!」
    柳南江道:「胡哥的大伯可是生得貌相奇醜?」
    胡彪一聳濃眉,道:「老弟是見到俺的面如鍋底,因而猜想俺胡家都是些醜樣子嗎?你可猜錯啦!俺大伯年輕時俊得很哩!」
    柳南江心頭一鬆,對證方才歐陽玉紋之言,醜老人顯然並非胡不孤。
    胡彪將第二罐燒酒喝光,店家送上第三罐時,已不像先前那般狂飲,忽地將手中大碗一放,冷電般的目光在柳南江臉上打了個轉。道:「老弟!俺看你目光湛藍,太陽穴隆起甚高,想必是個武林高手,俺該不會猜錯吧!」
    柳南江微笑道:「高手之譽愧不敢當,小弟倒是會些拳腳。」
    胡彪突然聲音一壓,悄聲道:「老弟如今婚配不曾?」
    柳南江搖搖頭,道:「功不成,名不就,胡哥因何問起這些?」
    胡彪嘿嘿一笑,道:「老弟有所不知,俺方才投店之時,見西廂上房中有一女子,雖然粗衣布裳,點脂不沾,卻生得如同仙女下凡,腰掛長劍,必是武林佳人,老弟何不演上一曲鳳求凰,待俺也好瞧瞧熱鬧光景。」
    柳南江神色一正,道:「胡哥休要說笑,那是歐陽玉紋姑娘,她師父與家師乃是好友,被她聽去,那就失禮了。」
    胡彪伸了伸舌頭,嘿嘿笑道:「幸虧俺生了一張黑臉蛋,自知難得美女青睬,從不敢和娘們說笑。不然,俺這時就不好意思坐在老弟面前啦!」
    柳南江道:「胡哥貴庚多少?」
    胡彪比劃著說道:「三十有四。」
    柳南江道:「未曾娶得大嫂嗎?」
    胡彪連連搖頭,道:「免了!免了!何必再養下幾個鬼怪般兒女惹人嫌?」
    柳南江笑道:「胡哥此話不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再說,胡哥的貌相威武已極,如同托塔天王下凡,怎說難看?」
    胡彪神情一愣,道:「老弟不是在說好聽話教俺高興吧?」
    柳南江道:「小弟句句實言!」
    胡彪突然像發狂一般,將酒罐抱起來就唇痛飲,竟然一口氣將罐中之酒喝得一乾二淨。
    柳南江眼見對方喝下了三十斤燒酒,簡直駭異不已。
    胡彪砰然放下酒罐,大叫道:「痛快!痛快!聽老弟如此一說,俺今天可得多喝一罐。」
    扯開喉嚨,叫道:「店家再給大爺取一罐酒來。」
    柳南江連忙向那轉身欲去的店家一揮手,道:「店家!免了!」
    胡彪連連瞪眼,道:「老弟!怎不教俺喝個痛快?」
    柳南江道:「胡哥誇口三罐不醉,再加一罐,必然醉倒。小弟還想和胡哥暢談一番!」
    胡彪道:「談個什麼勁?俺只會滿口粗話,老弟能聽得進?」
    柳南江笑道:「只要是句句出自肺腑,粗又何妨?」
    胡彪連連點頭,道:「好!好!不喝就不喝。」
    揚手向店家一招,接道:「算帳!」
    柳南江向店家打了個眼色,然後向胡彪說道:「胡哥!區區酒菜,算小弟奉請吧!」
    胡彪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以為俺身上沒帶銀子。」
    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個銀包,砰然有聲地擲在桌上。
    想是用力太大,布包中五兩重一個的銀錁之中,赫然有一支女人頭上用的金釵,尾柄鑲著碧綠的翡翠,金釵上還雕刻著精細的花紋,是一件異常貴重的飾物。
    柳南江心頭一動,連忙將銀包重新包好,拿在手中。走過去一把攙住胡彪,低聲道:
    「胡哥莫非醉了到小弟房中喝杯熱茶吧!」
    胡彪還想分說,但他發現柳南江攙扶他的那雙手已然使上了暗勁。
    二人回到柳南江的上房,柳南江趁著吩咐店家沏茶之便,向店家暗中交待,轉告歐陽玉紋,說他正和生人說話,囑她不必過來,店家連連應是而去。
    柳南江進入房中,關上房門,神色一正,壓低了高音說道:「胡哥因何要瞞騙小弟?」
    胡彪絲毫未醉,聞言雙目一瞪道:「俺可從不曾騙過人哩!」
    柳南江道:「胡哥當真不曾娶過大嫂?」
    胡彪滿面惑然之色,疾聲道:「老弟何出此問?」
    柳南江打開銀包,取出那支金釵在胡彪眼面前搖晃了一下,道:「胡哥!這支女人頭上佩戴金釵從何而來的呢?」
    大胡彪神情一愣,吶吶道:「這……」
    柳南江見對方似有難言之隱,連忙將金釵收回銀包之中,道:「交淺不宜言深,恕小弟問得冒昧。」
    胡彪疾聲道:「老弟說哪裡話,你我既然投緣訂交,稱兄道弟,哪裡還有不可相告之隱私。實不相瞞,這支金釵乃是大伯托咐之物。」
    柳南江心中暗動,口中卻平靜地說道:「聽說那位『酒聖』胡老前輩畢生未娶!」
    胡彪道:「大伯倒真是未曾娶過。」
    柳南江道:「因何會有此物呢?這分明是女人贈與的訂情表記。」
    胡彪搖搖頭,道:「俺也不知。」
    柳南江道:「是托付胡哥代為收藏的嗎?」
    胡彪道:「大伯離寺還俗之後,曾暗中來過俺家,將這支金釵托付俺爹代為收藏,一再叮囑不可失落,不管等多久的日子,他老人家一定會去找俺爹討回。不料俺爹在冬月裡下世了,臨死前將俺叫到床前,交給俺這支金釵,老弟!俺是個急性子,哪裡等及,這才跑出來找他老人家。」
    柳南江靜靜聽完,才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胡哥可得好生收藏,別弄丟了。」
    胡彪道:「放心!任誰也別妄想在俺手裡拿去這支金釵。」
    柳南江輕笑道:「別說大話!倘若小弟動了邪念,這支金釵你就非失落不可了!」
    胡彪嘿嘿笑道:「老兄,俺眼似銅鈴,目如鵝蛋,看人出不了錯!」
    聽對方的比喻,柳南江有些忍俊不住,笑了一陣,這才一正神色,道:「胡哥!待小弟扶你回房。」
    胡彪道:「老弟不是要和俺聊聊麼?可別以為俺已醉了。」
    柳南江笑道:「胡哥沒醉,小弟倒真是醉了,從來不曾喝過了這樣多的酒哩!」
    胡彪道:「既然如此,俺自己回房,老弟你歇歇吧!」
    柳南江道:「還是由小弟送胡哥回房,順便也好見識一下那對三百斤重的大鐵錘。」
    胡彪齜牙裂嘴地嚷道:「原來柳老弟還在疑惑俺吹牛說大話,走,跟俺瞧瞧去。」
    胡彪投宿的上房在長廊的盡頭,一進房中,柳南江就看見炕頭上擱著兩個如笆斗般大的鐵錘,錘把是用青鋼木製成,粗若兒臂,手掌生得不夠寬的人,連那錘柄都握不住。
    胡彪順手提起一把鐵錘,往柳南江腳前一放,「老弟!你掂掂有多重?」
    柳南江隨手抓住錘把一提,提倒是提起來了,不過他卻皺了一下眉頭。
    柳南江道:「胡哥方才說,這一對錘共重三百斤,依小弟估計,單是這一個恐伯就有三百斤哩!」
    胡彪道:「誰也沒有秤過,約莫估計罷了。」
    柳南江神色一怔,接道:「胡哥,小弟有點正經事想和你聊聊。」
    胡彪神情也是一怔,問道:「啥事?」
    柳南江道:「小弟今天到這兒來是為了會一個人,想不到那人不在,因為另外有事,還得即刻趕回長安去。」
    胡彪用:「俺和老弟同去。」
    柳南江連忙搖頭道:「不!你暫留在這兒,反正小弟早晚都要來一趟。」
    胡彪嚷道:「俺好不容易結交了老弟,這樣一來豈不要悶壞俺了。」
    柳南江笑道:「嫌悶不妨找那位歐陽姑娘聊聊。」
    胡彪雙手連搖,道:「免啦!免啦!俺滿口粗話,萬一得罪了那位姑娘,連累老弟臉上也無光彩。」
    柳南江道:「歐陽姑娘知道了你的性子,想必也不會怪你。」
    語氣一頓,接道:「胡哥!小弟要說一句放肆的話,務請勿怪。」
    胡彪連連點頭道:「老弟有話儘管講,就是罵俺,俺也不會怪你。」
    柳南江道:「胡哥是個血性漢子,但是行走江湖,像胡哥這性子最容易吃虧,小弟不在時,千萬不要亂發脾氣。」
    胡彪道:「俺就是忍不了氣。」
    柳南江道:「江湖道上能人很多,當忍則忍,絕對錯不了。」
    胡彪一點頭,道:「俺聽你的話就是。」
    柳南江道:「胡哥!那位歐陽姑娘雖然年紀輕輕,論武功卻可以躋身當今一流高手之列,而且江湖歷練不弱,口齒也很伶俐,萬一小弟不在時有何風吹草動,你可得聽她的話就行。」
    胡彪抓腮摸頭,吶吶道:「這……,可教俺難為情了。」
    柳南江道:「胡哥!你我初識,卻一見如故,所以小弟才如此放肆,不但你得依從小弟,還請勿見怪才好。」
    胡彪道。「好啦!俺小時只服俺大伯一人,現在俺可服了你啦!」
    柳南江笑道:「小弟不敢。」
    說罷,又帶胡彪來到歐陽玉紋房中,將二人引見一番,胡彪手忙腳亂地打躬作揖。看歐陽玉紋神色,倒也很看重胡彪那種爽直的性格。
    柳南江又向二人各自囑咐了幾句話,這才離開了「唐家老店」,出杜曲鎮,直奔長安而去。
    長安燈市起得特別早,從臘月十五到明年元宵夜,整整一月的燈會,大街小巷、廣場廟口,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綵燈,在鼓樓前後,以及各大小寺廟門前綵燈上,還有射虎的謎題。
    這些謎題是謎會所製作,也有附庸風雅人士湊趣幾條,俱都標有賞格。因此,柳南江才想到用謎題和柳仙仙聯繫的方法。
    柳南江派了柳仙仙一個差事,那就是去尋歐陽玉紋。如今歐陽玉紋已經露了面,他自然就迫切想和柳仙仙早些會面,雖然柳仙仙人小鬼大,出不了什麼差錯,柳南江總有點放心不下。
    柳仙仙腳下甚快,兩起分開已一個對時,柳仙仙雖沒遇上歐陽玉紋,也必然會到長安打個轉。因此,這夜柳南江和秦茹慧報著誤打誤撞的心情出了客棧,四處觀看燈景。看燈是假,無非是想看看有沒有柳仙仙的消息。
    二人從酉末開市,一直溜躂到戌末,兩個時辰過去,沒有看見一條燈謎的謎底是和他們有關的。
    柳南江不禁意興闌珊,低聲道:「秦姑娘,咱們回客棧吧!」
    秦茹慧眉尖一蹙,沉吟了一陣,道:「仙仙姑娘人小鬼大,出謎題也一定會找大地方,咱們上開元寺去瞧瞧如何?」
    柳南江道:「看看也好,可別存著什麼指望。」
    說罷,二人向開元寺疾奔而去。
    此刻,雖已交亥,夜色將闌,然而開元寺前廣場上卻依然熱鬧得很,變把戲的,說書,走方郎中,看相問卦,真所謂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稍微文雅點,則是詩謎,棋局,設攤的人莫不是頦下一把長髯,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些老者肚子裡都很有一點學問的。
    二人本是為看謎題,探訪柳仙仙訊息而來。
    柳南江卻在一個棋攤前停下了腳步。
    秦茹慧已知柳南江精於此道,雖然對那些黑白子兒一點也看不懂,卻也耐住性子站在一邊,並未催促柳南江離去。
    攤子上一共排了四副棋局,柳南江所注視的是一盤犄角之局。白佔星位,共有零星五子,內中卻有黑子七粒,占勢極佳,眼位甚活,然而棋盤上卻寫著「白先黑死」四個字。
    柳南江所以停步觀看的原因,就是怎麼也看不出黑子因何會死,白五黑七,犄角之避,絕不可能以少殺多。
    他倒不敢冒失,又一再細看,始終看不出白棋有何妙著能置黑棋於死地。
    抬頭看,設棋攤的是一個白髮垂胸的老者,其年紀最小也是六十開外,面貌清瘦,眼皮下垂。雖有顧客上門,卻懶得去招呼。
    柳南江輕咳一聲,問道:「這局棋沒有排錯嗎?」
    白髮老者眼皮下垂如故,應道:「沒錯!」
    柳南江不禁一愣,又問道:「果真白先黑死?」
    白髮老者方纔還回答了兩個字,此刻只輕唔了一聲,連一個字也懶得回答了。
    柳南江豪情頓起,道:「倒要領教,一局彩金多少!」
    白髮老者這才翻起眼皮將柳南江瞟了一眼,他又眼皮下垂,有氣無力地說道:「彩金因人而異,相公若要入局,得要彩金紋銀十兩。如勝,彩金璧退,奉送上等花崗石打磨的棋子兒一副。」
    柳南江含笑自袖管內摸出二枚五兩重銀錁子往攤上一放,道:「果真白先黑死,十兩銀子學一局妙棋倒還值得,請老先生下白子吧!」
    白髮老者將二枚銀錁先行納入袋中,然後以食、中二指夾著一粒白棋子兒輕巧的往盤面上一落。
    柳南江枰上功夫極佳,一見白子落下的方位,頓時大澈大悟,抱拳一拱,道:「高明!
    高明!這真是一手絕妙好棋。」
    白髮老者道:「相公認輸了嗎?」
    柳南江道:「自然認輸。」
    白髮老者把才纔落在盤面上的那粒白棋子兒重又夾起丟入棋盒之內。喃喃道:「這手妙棋到了相公手裡可就一點也不妙了。」
    柳南江不禁心頭暗怔,大凡棋局,僅在一著之妙,妙棋一露,就毫無奧妙可言,聽那老者口氣,似乎要他再試試白棋。
    柳南江復又目注棋局番視一陣,揚眉問道:「莫非其中有變。」
    白髯老者道:「不變之局是為死局,老朽排下的這盤棋局,變化多端。相公不觸一子已認輸,足證是枰上高手,可惜只窺出其中一變。相公如果尚有雅興,今晚也許會輸上紋銀千兩。」
    柳南江不禁駭然,聽那老者口氣,這局棋莫非有百變之多?
    心念一轉,又掏出二枚銀錁於往棋盤上一放,笑道:「在下倒要學上一學。」
    說著,夾起一粒白棋子兒落在老者的方位上。
    白髯老者不慌不忙地布上一粒黑棋子兒。
    柳南江定神一看,可不是又輸了?伸手往袖中一摸,已經連一分碎銀都沒有了。
    秦茹慧暗暗拉了他一把,悄聲道:「走吧!好玩何必當真哩!」
    柳南江真想回到客棧去多拿點銀子來和這個白髯老者再較量一個高低,繼而一想,自己也覺得好笑,於是拱拱手,道:「高明!改日再來領教。」
    說罷,和秦茹慧向開元寺門前走去。
    走了一陣,柳南江才吁歎道:「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一個高手,就是讓『棋聖』歐陽白雲……」
    說到此處,忽然將語聲頓住,扭頭就往回走。
    秦茹慧連忙跟上去,疾聲問道:「南江哥!你怎麼了?」
    柳南江道:「快跟我來,難怪那老者的棋局排得如此妙絕。」
    秦茹慧也不明白柳南江在說些什麼?只得跟著他往回走。
    來到原處,只見棋攤已收,白髯老者業已走得不見蹤影了。
    柳南江不禁悵然若有所失。
    秦茹慧觀其神色,不解地問道:「白髯老者就是『棋聖』歐陽白雲,這個機會卻又輕易放過了。」
    昨夕古寒秋和柳南江長談時,秦茹慧尚在昏睡之中,自然不明白柳南江何以關心歐陽白雲,仍然疑惑地問道:「那老者是『棋聖』歐陽白雲又待如何呢?」
    柳南江搖搖頭,道:「說來話長,回去客棧再慢慢告訴姑娘吧!」
    二人來到開元寺門前的長廊,仰看綵燈上的燈謎。可是,柳南江已提不起興致來了。
    看了幾十條燈謎,仍然毫無發現,柳南江正打算叫秦茹慧回客棧休息去,驀聽秦茹慧低呼道:「南江哥!看這一條。」
    順著他的手指,柳南江看到了那條燈謎。
    謎題寫著:「絲隨風擺,根從水生,面向北坐,浩浩東流。」
    以下寫著:
    射人名一,射中者請來東大街「長福客棧」西廂「宇」字上房領賞,賞品為百斤重活豬一口。
    秦茹慧喜孜孜地說道:「南江哥,『絲隨風擺,根從水生,』暗隱一個『柳』,『面向北坐』就是『北南』,『浩浩東流』是指『大江』,這不是你的名字嗎?賞品百斤重活豬一口,正是柳姑娘的俏皮語調呀!」
    柳南江點點頭,道:「不錯,咱們瞧瞧去。」
    秦茹慧超前一步,道:「我來領路。」
    繞回鼓樓,再轉東大街,不過盞茶光景,就到了「長福客棧」。
    秦茹慧道:「南江哥!你在這兒等著,由我到櫃上去問問。」
    柳南江道:「我看不必了,仙姑娘說不定已經易容改姓化名,問也問不出個名堂。」
    秦茹慧道:「那麼就直接上西廂上房去找她吧!」
    柳南江點頭贊同,二人就進了店門,逕自穿堂入室,直奔西廂。
    店家見二人長驅直入,以為是訪友的熟客,也不曾過問。
    西廂房兩排一共十六間,分別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編號,二人來到「宇」上房門口,還未及敲門,那扇緊閉的房門竟然緩緩自開。
    房內一片漆黑,柳南江連忙往牆邊一閃,低聲道:「只怕房中之人不是仙仙姑娘。」
    秦茹慧道:「正是她,她存心和咱們鬧著玩的,進去吧!」
    柳南江凝聲道:「秦姑娘!你耽在外面,等我進去看看,恐怕其中有詐。」
    秦茹慧緩緩說道:「不見得吧……」
    不待她一語道盡,柳南江已經步入房中,同時低聲叫道:「仙仙姑娘!亮燈吧!別鬧著玩了。」
    他剛一走進房中,房門突又緩緩關攏,「克嚓」一響,有人燃火點上了燈。
    不用細看,柳南江就已發覺到房中最少有三個人,果然不錯,炕頭上坐著一個,門旁又站了兩個,是三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炕頭的人約莫有四十來歲,面色慘白,兩眼下陷,目光卻炯炯有神,先向柳南江投以一瞥,然後冷聲說道:「柳相公請坐!」
    在這一瞬間,柳南江心念如同風車般轉了千百轉,借用燈謎聯繫是他和柳仙仙暗訂之約,外人不可能知悉,難道……?
    一念及此,心頭不禁一震。但他很快又鎮定下來,神態安詳地說道:「在下射中開元寺廊下的燈,特來領賞。」
    那面色慘白的中年男子嘿嘿一笑,道:「相公可知賞品為何物件?」
    柳南江道:「謎題上業已標明,賞品是百斤重活豬一口。」
    那中年男人搖搖頭,道:「相公說錯了。賞品並非活豬,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紅粉佳人。」
    柳南江心頭暗驚,不禁沉聲道:「尊駕不妨將話說明白些。」
    中年男人道:「話已說得明白了。相公可願意跟隨在下走一趟?」
    柳南江道:「那得要看走向何處?」
    中年男人笑道:「自然是要去會見相公心目中所思念的那位紅粉佳人啊?」
    柳南江沉聲道:「你們是哪條線上的,報上個名兒來聽聽如何?」
    中年男人一揮手,道:「不必了,我等俱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而已。」
    柳南江暗自私忖:「對方分明是在以柳仙仙之性命為要挾,然而以柳仙仙的精靈刁鑽以及她的武功,若說受制於對方,那似乎又不太可能。」
    那中年男人又道:「在下已知相公尚有女伴同行,請囑咐那位姑娘先回,如果同去,對相公並無好處。」
    柳南江道:「朋友不能說得更詳盡一點嗎?」
    那中年男人道:「不久相公當自知。」
    柳南江道:「約有多遠路程?」
    中年男人道:「不遠,即去即回。」
    柳南江道:「走吧……」暗中卻以傳音術向秦茹慧說道:
    「秦姑娘!我遇上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你佯裝離去,暗中在後跟著,過會與你聯繫。」
    說著,已然走出門來。
    秦茹慧早就發覺有變了,此刻又聽到了柳南江以傳音術說的囑咐,自然私心領會,故作驚色道:「相公要去哪裡?」
    柳南江佯笑道:「幾個熟識的朋友,咱們要找個地方喝幾盅,姑娘先回客棧吧!」
    秦茹慧點點頭,又煞有介事地囑咐道:「相公要少喝點啊!」
    說罷就先一步出店去。
    那面色慘白的中年男人一揮手,另外兩個大漢立刻超前帶路,四個人也不說話,出了長安城,在朔風怒吼的深夜中,投荒而去。
    柳南江暗暗納悶,默然地跟在那兩個健壯大漢的身後趕路。
    約莫過去半個時辰,柳南江估計最少也走五餘裡了。
    前面一片棗林,四人方待入林之際,棗林內忽然閃出兩道人影,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嘯。
    呼嘯聲甫起,和柳南江同行的三人也各自發聲回應,同時飛身撲進棗林。
    柳南江不禁一愣,只不過眨眼之間幾道影子已走得無影見蹤。
    柳南江真是百思不解,暗暗稱奇,就在他蹙額沉吟之際,身畔突然傳來「噗嗤」一笑。
    柳南江聞聲側首,赫然發現柳仙仙就站在他身旁。
    柳仙仙嬌笑道:「相公在發什麼愣?」
    柳南江錯愕不已,半晌方回過神來,吶吶問道:「姑娘無恙嗎?」
    柳仙仙嬌笑一聲,道:「我鮮蹦活跳的,為什麼要咒我呀?」
    柳南江情知這內中必然另有曲折,於是疾聲問道:「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柳仙仙道:「我要先問問相公,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柳南江將從看到燈謎開始,一直到遇上三個神秘客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柳仙仙靜靜聽完,然後說道:「原來相公以為我被別人擄掠,所以才肯跟他們來。」
    柳南江道:「是呀!不然姑娘怎會將你我的秘約洩漏給別人呢?」
    柳仙仙道:「是我自願告訴那個蒙面人的。」
    柳南江驚道:「蒙面人?男的還是女的?」
    柳仙仙道:「男人,他說他認得我娘,而且還問我有什麼法子找到你。」
    柳南江道:「姑娘怎麼那樣輕易信了他的話?」
    柳仙仙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他說出來的話好像具有無邊魔力,使人非聽不可。」
    柳南江又是一驚,道:「魔力?莫非……?」心中暗忖:莫非是凌震霄?口裡卻未說出來。
    柳仙仙道:「相公已知那蒙面人是誰了嗎?」
    柳南江搖搖頭,道:「我原猜想可能是曾經為秦茹慧療傷的黑衣蒙面人,繼而一想,又不可能……」
    語氣一頓,接道:「柳姑娘!那位蒙面人現在何處呢?」
    柳仙仙道:「走了!」
    柳南江道:「這就怪了?他派人去找我,不就為了要見我?」
    柳仙仙道:「那蒙面人手下還有不少男女僕從,原本約好了在這棗林中等待相公,不知臨時出了什麼事,蒙面人要我向你致意,說什麼後會有期,又派出一個老嬤嬤送我去長安,一出棗林就見你們迎面而來,那老嬤嬤說了聲『不送姑娘了』,就打起呼嘯夥同領你來的三人走了,就是這麼回事。」
    柳南江連連搖頭,道:「怪!怪……」
    柳仙仙道:「這還不怪哩!那蒙面人說話的聲音聽了好舒服,竟然使我百依百順,那才奇怪啊!」
    柳南江道:「幸而他不是壞人,不然就糟了。」
    柳仙仙道:「若是壞人,我也不會對他百依百順了。」
    柳南江喟歎道:「如此一位神秘人物,緣慳一面,真可惜了?」
    柳仙仙道:「反正那蒙面人已知道用燈謎聯繫的方法,他若想見你,還會張貼燈謎。往後留意點,還有見面的機會。」
    柳南江道:「那謎面是姑娘作的嗎?」
    柳仙仙點點頭,道:「不錯,好像還不太典雅,尤其那百斤活豬的賞品真是俗到極點。」
    柳南江道:「正因為如此,在下才確信是姑娘的手筆。」
    說到此處,在後迤邐跟蹤的秦茹慧露臉來到二人面前,道:「南江哥!我在暗處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呀!」
    柳仙仙嘻嘻笑道:「你們的稱呼何時改了?倒蠻親熱的!」
    柳南江連忙一揮手,道:「姑娘別說笑了,咱們回旅店再談吧!」
    柳仙仙卻一把扯住了柳南江的衣袖,道:「回旅店去!那怎麼成?你教我尋訪歐陽玉紋的下落,還一點影子也沒有哩!」
    柳南江唯恐女兒家心眼窄,故未將遇歐陽玉紋的事告訴秦茹慧。
    此刻自然不便明說,只得含糊其辭地道:「不用找了!」
    柳仙仙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道:「怎麼?你已經找到歐陽玉紋了嗎?」
    秦茹慧眼尖心細,心中已有了底,眸子一轉,問道:「南江哥!你的披風呢?」
    柳南江既不想實說,又不願撒謊,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柳仙仙搶著說道:「想必是借與歐陽姑娘御寒去了,這有什麼不便承認的,男子漢本來就該有憐香惜玉之心。是怕秦姑娘吃醋麼?秦姑娘通情達理,才不會那麼小心眼兒哩!」
    這小妮子刁鑽得很,雖是笑話,卻套住了秦茹慧,也算是替柳南江解了圍。
    秦茹慧哪會聽不懂,不過心裡也很舒暢,因而笑道:「仙仙姑娘雖是說笑,卻也有道理,一個女孩兒家穿得破破爛爛,別說嚴冬,就是大熱天也不像話啊!若讓我遇見,也會脫下衣裳讓她穿。」
    柳南江喟歎了一聲,道:「我並不是有必要瞞秦姑娘,而是想到過去……」
    秦茹慧接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柳南江道:「今天早晨在前往杜曲的官道上遇著的,不但衣不蔽體,而且還三日未進水米……」
    秦茹慧接道:「她人呢?」
    柳南江道:「我要她暫住杜曲鎮上的『唐家老店』……」
    秦茹慧又搶著說道:「為什麼不要她到長安來?」
    柳南江道:「我要她暫住『唐家老店』,也順便教她留意黃衫客的行蹤。」
    柳仙仙問道:「相公那把劍呢?還留在歐陽玉紋身邊嗎?」
    柳南江沉歎了一聲,道:「歐陽姑娘的師父醜老人據說前往會晤家師去了,臨行時曾囑咐她來找我結伴同行,由於男女不便,被我峻拒,她卻絲毫未生慍意,為福兒的事,她曾往返奔波,為我療傷,也是備極辛勞。今落得三日未得粒米也是為了尋訪我的下落,因此她將長劍還我之際,突然感到於心不忍,一旦取回長劍,她就一無所有,還是留下那把長劍暫時陪伴她吧!」
    柳仙仙道:「相公真是情種,這可與家父的性格完全一樣。」
    秦茹慧心頭一動,連忙問道:「令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