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少年四大名捕 > 第六十四集 殺人不過頭點地(上) >

第六十四集 殺人不過頭點地(上)

第一章 擁抱與握手
    ——可知道握手與擁抱,有什麼不同?
    人與人接觸,有很多方式。
    最常見的是點頭。
    點頭,是一種認可。
    當你向另一個人「點頭」的時候,好比是一種「認可」:
    ——我認得你。
    對方若也向你點頭。
    那就是一種回禮:
    ——我也認識你。
    彼此熟知程度:只到「認識」的階段。
    再進一步的是微笑。
    笑一笑,精神好。
    笑笑口,相見好。
    大概,就是「親善」的意思。
    但「友善」歸「友善」,「親切」還「親切」,卻並沒有再進一步的意思。
    含笑點頭,只可遠觀不可近暱。
    招手就好一點 。
    ——不但是有了表情,還有了表態;不光是動了容,也動了手。
    (總不能招「腳」的說……人人又不是追命!)
    招招手,就可以一起走了。
    但發展至「握手」,已進展到「肌膚之親」。
    ——儘管,那是輕度的,微度的,輕嘗即止的。
    不過,還是有了身體上的接觸。
    一個人與另一個有了「肉體上的接觸」,哪怕只是手與手、指與指,那種感覺,分外親切,是揮之不去的,是取代不了的。
    「握手」時,對方的力度不一樣,態度怎麼樣,完全是可以從握手的那一刻感受出來的:對方究竟熱不熱情?虛不虛偽?好不好客?嫌不嫌棄?
    在江湖上,也有用「抱拳」為禮,取代握手。
    ——畢竟,武林中,男女授受不親,長幼有序,而且,不知對方意圖好歹,這樣給對方「握」住了手,萬一遇事,的確是十分吃虧的。
    有經驗的江湖人都不會也不願吃這種啞巴虧。
    也就是說,哪怕「抱拳」或「長揖」,儘管禮儀周周,禮教有加,但還是有防患、有防衛、有設防。
    可是,擁抱,則是完全不設防的。
    大家肉體與肉體相擁,這才是真正的坦蕩、無私、不嫌棄、不提防。
    那種感應是完全不一樣的。
    對方的神情也許可以騙得過你。
    但是肉體不然。
    更何況雙方的心,貼得那麼近,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息與心跳,真誠與熱情。
    如果說,「握手」能讓感受到對方脈搏的跳動,「擁抱」則是更進一步,讓你可以感受到對方心跳的共振。
    ——畢竟,相擁的時候,雙方的心靈最是接近。
    最坦蕩。
    最開放。
    最親。
    ——只不過,在江湖上,有幾人你是願意擁抱的?有幾個是你接受他擁抱的?有多少人真的想擁抱你?到底他們的擁抱是要愛你還是想害你?
    如果有比「擁抱」更進一步的親熱,那就是接吻了。
    比「接吻」跟進一步的,恐怕就是愛撫與交媾了。
    當然,那都不是平常情況可以進行的,更不是朋友之間可以觸及的。
    那是肉體與肉體之間的歡狂。
    也是性靈之間的交匯。
    ——如果彼此之間未親到這種範疇而就作出這類「行動」的,那是莫大的罪行,而且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
    所以,朋友之間,以身體熱烈擁抱,暫時還是「招呼」的極限。
    可是,像現在諸葛正我和長孫飛虹的「擁抱」,既不是「老友重逢」,也不是「情懷激盪」,更非「久違闊別」,反而,有點像是「生死相搏」。
    而且,也真的是:
    生死一抱。
    成敗相擁。
    他們抱在一起,然後,就兀地凝住不動,像連時間、空間、動作、反應,全都凝結了似的,甚至,好像擁抱的雙方,連心跳都停止了。
    連生命都終止了。
    他們已成為兩座石像。
    不。
    一座雕鏤了兩個交纏相擁人體的石像。
    任勞乍見淒涼王和諸葛神侯相擁在一起,幾疑自己看錯了。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所見。
    他不禁向孫收皮詫然發問:「你怎麼能預知他們相擁的!?」
    孫收皮負手看月,看草,看院子,就好像沒去留心戰場。
    ——又好像,那戰場不值得他去留意。
    任勞卻還是頗為震動,甚至不明白這雙方兩大主力高手,到底已言歸於好,還是已互拼陣亡,他不禁顫聲問:
    「……他們……他們在幹什麼!?」
    孫收皮卻悠悠閒閒地道:「這個小院子,這對年輕人稱之為『尋夢園』。嗯。這名字端的是有意思。有詩意。那天八爺問我:他要建一座園子供皇上行樂遊憩,苦思好名而不得,看來,不妨就稱作『尋夢園』——反正,經此一戰,這院子已無夢可尋,尋夢不得也罷矣!」
    任勞聽了半晌,還不太清楚孫總管的意思,只楞楞地道:「尋……夢……?」
    孫收皮一笑,反問他:「是的。尋夢。——人人都有自己的夢,可不是麼?難道你就沒有夢嗎?」
    任勞又是一楞:
    「夢!?」
    ——夢?
    有。
    他就知道任怨有非常令他震動的「夢」!
    他知道那對任怨而言,那不只是「夢」,而是他一生之所寄。
    ——甚至可以說:任怨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活下去,為的就是這個。
    任怨的為人容易怨妒,不得志前他能忍能屈,所以更沒有什麼人可以傾訴,沒有什麼人讓他可以信任,除了任勞。
    所以任勞有機會聽到任怨那個輝煌錦繡的偉大的夢。
    不過任勞聽聞之後,一點也不覺得錦繡前程、輝煌堂皇。
    反而是覺得:
    震動。
    ——對任勞來說,任怨所謂的「錦繡輝煌」,卻是任勞心中的「畏怖震驚」。
    他希望他從未聽過這個「夢」,
    ——這種「夢」。
    此一刻,唐乃子也是閉著雙眼殺過去。
    她的敵人全都非同小可。
    林十三真人和多指頭陀明顯布下的是一個局。
    ——這個「局」,明顯是要滅「一點堂」,但內裡卻進行了另外兩個重大的目標。
    一個就是讓長孫飛虹殺了盛崖余。
    另一個便是引出唐乃子,並將之伏殺。
    唐乃子本意是要在蔡攸和元限發現唐烈香越「牆」而來之前,要把她「揪」回去,遠離這個雲譎波詭的「局」,並懲戒那膽敢「騷擾」過她愛女的「傢伙」。
    可是,她現在發現:
    這個「局」不只是對「一點堂」設伏的,同樣,也對她發出狙襲。
    她本身在局中。
    她閉著眼,也知曉四周都是敵人。
    到處都是突襲。
    哪裡都是風險。
    可是,當她閉起雙眼之時,她見到的,卻也是她的:
    夢。
    她也有夢。
    ——至少,是曾經有夢。
    每個人都有他的夢。
    無夢的人生,才是可悲的人生。
    有人風中逆風,有人空中追空,也有的人:夢中尋夢。
    此際心狠手辣、名震江湖、傳聞中能重振唐門聲威的女人,眾敵寰伺候,目不能視也一樣心裡有夢。
    第二章 做個夢,夢裡有個洞
    往事如煙。
    但她的夢並不如煙。
    她的夢裡有個洞。
    ——哪怕她到今天做夢的時候,也會常常夢到有一個洞,那個洞非常深邃,可是洞裡卻有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滿身都是血。
    全身都是傷。
    但卻還是笑得那麼詭艷,像一朵花正開到荼蘼,快要凋謝了,但就在盛開凋零之間,還能讓人那麼驚艷一下,像禪的一記棒喝,領悟得令人猛省之際,還不經意的掠起了悲哀和淒楚……
    然而,那個男人,她記得,那麼平凡,還帶點殘痕,但一旦看進去他眼裡的時候,卻又那麼明艷,以致像兩口不能自拔的井,井裡深邃無比,沒有底止,而她又那麼的不能拒絕,無以自控……
    那夢裡的男人,帶著傷,流著血,但當他詭詭一笑之時,不但同時帶有殘忍與同情,而且,動作令人有說不出的倦懶——
    只不過,一旦他作戰之時,那股氣概,恐怕,有繼往者也無法開來,有承先的也不能啟後了。
    那是一種目空一切的氣。
    也是一種捨我其誰的概。
    ——只不知,此人何在!?
    戎馬倥傯,國事蜩螗,哀禪老矣,尚能飯否?
    對唐乃子而言,感情的那一次盛放,就是她所有的華麗。
    她不悔帶著這華麗的記憶老去。
    她洞裡的戀情就是她的華衣,就算不破土而出,也依然能日麗中天。
    她讓這感情的華美,盛開如海棠,盛放如牡丹。
    直至這華美的袍子,沾滿了蛆蟲,潰爛從根入莖。
    她只有毀了它。
    連根拔起,摧花除根,起自以無端的妒,生以莫大的恨。
    她在做這種事的時候,好像正在深痛惡絕的摧殘自己,真是比誰都累。
    於是她重新成為另一個唐乃子——唐奶奶。
    獨霸一方,懾伏四鄰,威震八方,統領大局的唐乃子。
    閉目向林靈素直撞過去的唐乃子,突然發覺對方不只是一個人。
    那是八個人。
    八個人,八把劍,從八個方向,向她出擊。
    而且,八劍都狠,八招都絕,八種攻擊方式都很要命。
    她雖目痛難當,不能睜眼,但心裡分外清楚:
    林靈素肯定只有一個。
    ——就是那個盡受趙佶寵信,原名靈噩,自號金門羽客,尊為通真達靈玄妙先生,賜金牌,可以隨時入宮,而且又為他修萬里隧道直通真宮,寵護有加。
    林靈素信口開河,他亂扯胡言,卻能令趙佶深信不疑,有次趙佶召見,他狎妓遲至,居然繪影圖色,鬼話連篇,大言不慚,說天有九霄,神霄至為尊貴。他剛從神霄殿領旨下來,路漫道遙,所以來遲。又說天帝長子,是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此神就是方今天子。趙佶聽得當然大樂。又誆言神霄玉清王之弟子青華帝君,因前世宿怨,曾造孽而致,少有殘疾,遣主持東方。而林靈素自己是府中仙卿,名為褚慧,因前世欠趙佶大恩而降於凡間輔佐帝王。
    這還不夠,他善巴結奉迎,趁此順水推舟,乘龍顏大悅,什麼鬼話都當神示之際,薦說蔡京是元仙佰,王黼為文華吏,盛章、王華為國苑寶華吏,鄭居中、童貫等日皆由他點名,一一位列仙籍。林靈素也見趙佶寵愛劉貴妃,便說她是九華玉真安妃。
    這一來,趙佶聽的高興極了,賞賜無算,升他為溫州應通軍節度,加沖和殿侍晨,不必赴任,可享大權,聞林靈素自言須駕騰雲往返神霄天宮與禁宮內殿,是以賜府封公,出入可領軍千人相護,前呼後擁,甚至與朝廷命官、諸王爭道,權勢煊赫至極,富貴榮華也極致。京裡的人都稱之為「道家兩府」,據記述:「其徒美衣玉食,幾二萬人。」
    許多人為得美差,為分榮華,都爭先恐後,托薦或自薦入林靈素門戶。
    當時有詩諷刺:
    當日先生在市尖
    世人哪識是真仙
    只因學得飛昇後
    雞犬相隨也上天
    不過這個林靈素,道家修為確有點本事,而且能呼風喚雨,頗為奇能,還「鬥法」鬥贏了幾名佛教名僧,敗北者林靈素還趕盡殺絕,決不容情,慫恿趙佶下詔將僧人定罪,連皇太子求情也不許,堅送開封府刺面決配,由蔡京暗中示意朱月明的手下,將之毒殺獄中。
    可是,現在對付她的林靈素,卻似至少有八個。
    八劍來自八個方位: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各自不同角度向她遞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殺著和劍式:大有、歸妹、明策、噬嗑、大過、未濟、蹇、剝,不同的劍法蘊含了不同的卦義,向她殺將過來。
    八把劍如同一把劍,如一人所使,把她陷入陣內。
    這就是「八卦劍陣」。
    但這劍陣只有一個使出來。
    一人易為八人。
    一人使八劍。
    ——這樣的能耐,也只有林靈素能辦得到。
    唐乃子閉著眼,衝入陣中,也陷於陣裡,驚濤駭浪,無以立足。
    但在她心目中,卻只有一人。
    人就是林靈素。
    一劍。
    劍也是林靈素。
    然後她解開了她背上的小小包袱。
    那是她的武器。
    不,樂器。
    那是一隻二胡。
    她盤坐下來,對方一出劍,其他七劍馬上呼應,群噬而上。
    可是她一感應對方出劍,她手上的二胡弦子一拖一拉,馬上發出一記裂帛的樂聲,有時白光一閃,有的黑光乍現,攻向那攻擊源頭、狙襲所在。
    她只要手上那麼一動,立即就會激起一陣尖銳、淒怨的弦韻,揚弦時厲,回韻時哀,白光黑芒,飛射殺勢來處,立即,就將對方攻勢瓦解。
    她則是一心不亂,八方不動的趺坐著,眼也不睜,專心以一隻二胡,應付八面受敵、四面楚歌。
    當她白光黑芒飛閃而去之際,林靈素還能回劍格開,撤招閃避,但耳畔不時傳來一二聲哀號,那些黑衣刀手,在完全猝不及防同時也完全不是敵手下,著了音樂和暗器,慘叫趴下。
    第三章 夢裡有個洞,洞裡有條蟲
    唐乃子以二胡發出的暗器,有時「黑光」,有時「白芒」。
    但不管黑的、白的,她的暗器,總是黑的一出,白的跟進;或是白的一閃,黑光殺到。或是白的先至,對方閃躲之際,著了黑的。又或黑的擊空,卻撥草尋蛇,使白的成功命中。配合得巧妙無間。
    而且,不管黑的、白的,暗器都一樣有殺傷力,一樣管用。
    這一雙雙一對對的暗器,先是破壞了林靈素的劍陣:
    如果金門羽客林靈素用的是乾劍陽功,來攻擊她,她就以黑芒去迎擊;要是通真達靈玄妙先生以坤劍陰勁,來襲擊她,她就以白光去反挫。
    她的白芒叫「白頭」。
    她的黑光叫「黑髮」。
    黑髮白頭。
    白頭黑髮。
    ——當你平生首次乍見自己黝黑的發上有了一條白髮,正在那兒萬黑叢中一點白……
    你的心情會是怎樣?
    ——直至你已變得滿首白髮之際,卻驀然仍留有一條黑髮,碩果僅存……
    君意若何?
    紅顏豈可披白髮?
    忍見人間英雄老。
    不許紅顏見白頭。
    其實,唐乃子早已滿頭白髮。
    以她的年紀,當然不致於滿頭都白。
    但她就是白髮紅顏。
    ——她的滿首烏絲,卻是在一夜間成雪為霜。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如雪?
    唐乃子正有過那一刻慘痛的經歷。
    那一剎悲涼的夢裡省覺。
    那是因為那一場愛戀。
    那一場始於洞中的戀愛。
    那像一場春夢,本來春色無邊,乃似不盡長江滾滾來,但到頭來,卻成了無邊落木蕭蕭下。
    滿園的花,都教千萬的蟲子嗑噬盡了,凋謝了,成了落花無依,花落滿地。
    那一場夢,成了一個空洞,洞裡有一條蛀蝕的蟲,引來更多蠶蝕噬嗑的蟲子,終於把她那洞搗毀了,摧殘了——這使得她的夢成了一個洞。
    黑洞。
    洞的回憶成了一條記憶裡的蟲。
    她記得那條蟲。
    (她縱化了灰也不會忘記。)
    (就算殺了她也不會忘記。)
    她記得那個洞是誰挖掘給她的。
    那如同一個陷阱。
    ——感情的陷阱。
    那個因為流血而更加艷麗動人的男人,別告訴她是為她而出家的!
    她也記得那一條蟲是怎樣開始它(們)的咬嗑噬蝕。
    那個女子現在還到處有狂人去念著她、尋找著她,真是個禍盡人間,害盡好漢的賤人!
    當年,她就為了這魔女一夜間白了頭髮。
    這人來自嶺南。
    他看到她,讚了她一個字:
    「美。」
    ——讚她美麗,對年輕時的唐乃子而言,一點也不出奇。
    她給人讚過無數次。
    她自己都聽得習以為常。
    哪怕是到現在、至今天,還是人見人讚,男見男愛,花見花慚,月見月亮。
    除非唐烈香就在她身邊。
    ——小香若在,年輕就是無可匹敵的力量,唐乃子既心甘也情願委屈在一邊,眼看著自己寵愛的女兒越漸漂亮,越來越靚。
    可是那個她後來遇上的人,乍見到她,只讚了她一個「美」字,就沒再說什麼。
    只眼裡充滿了感情。
    當時唐乃子就覺那人的眼裡真的很有感情。
    真情。
    可是她怕了。
    她怕了感情:尤其是這種感情。
    但她不禁冷哼了一聲:「嗯?」
    當時,那人並沒有回話,只眼裡的感情,更深更濃,像一壺醇酒,還選在夜色深濃時分一口飲盡。
    唐乃子當時只有再問:「還有什麼?」
    那人笑答:「沒有了。」
    唐乃子問:「什麼沒有了。」
    那人回問:「什麼要說下去的?」
    唐乃子拗了性子:「就一個字?」
    那人反問:「什麼字?」
    唐乃子當然不依:「就一個『美』字?」
    那人一笑:「對真正的美女,美就是一個字。你就一個『美』字了得!那還要說什麼?都是多餘了!「
    說完之後,那公子遞給她一物:
    那是一隻酒瓶。
    「喝下去,」他說,沒有別的多餘的話,「你這頭白髮與紅顏並不相配,敢情是突然傷透了心才至於的,那是心腎見虛吃弱所透,你把這酒一氣喝完,另一罐是藥酒塗抹,便可以暫保青絲如昔——除非又一次傷了心肝腎神,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唐乃子相信這個人。
    不只是因為他就是「老字號」溫家中「活字號」的首領。
    也不只是因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三缸公子」溫約紅。
    同時也因為她相信他。
    ——為了什麼?
    也許是因為眼裡透露出來的神情,也許是因為她想自己重新擁有一頭烏絲,也許只是因為:她信任他。
    於是她仰脖子把瓶裡的酒一口乾盡。
    然後擦擦唇邊的酒漬。
    溫約紅看得直似癡了,好久才問:「你為什麼放心喝下我的這一罐酒?」
    唐乃子反問:「為什麼我不敢喝?」
    溫約紅問:「你不怕我毒害你?」
    唐乃子道:「你為什麼要毒害我?」
    溫約紅訕訕然道:「你沒道理要相信我的,說不定,嘿嘿嘿,我不懷好意——」
    唐乃子道:「信只是一句話,其他多說無謂。」
    溫約紅怔了半晌,才用手指了指唐乃子的嘴。
    唐乃子才發現唇邊還有未揩的酒漬,再舉手用袖子抹了乾淨。
    「你……喝酒時?很好看。」溫約紅期期艾艾的道,「現在露出的手腕也很好看。」
    唐乃子一伸手,又現出她那細柔白嫩的皓腕:
    「拿來。」
    溫約紅當時明顯嚇了一跳:「什麼?」
    他不明白。
    「另一瓶酒。」唐乃子道:「你說的,用來揩塗的那瓶。」
    溫約紅笑了。
    「你敢用,」他說,「我就送你。」
    「剛才你飲的酒,叫做『結髮』,」溫約紅補充道:「我再送你塗抹的酒,叫做 『白首』。」
    「如果你把這一飲一塗的酒拿去出售,」唐乃子總覺得溫約紅在眼裡透露出來那一股濃烈的感情,她是受不了的——不,是不敢再承受的,所以她把話題岔了開去:「你一定會發財的。」
    「發財就好。」 溫約紅盡量讓自己流露出一種俗氣,「我別無所好,最喜歡發財。」
    第四章 美只有一個字
    結髮。
    白首。
    白首。結髮。
    結髮。白首。
    其實,唐乃子心中是記住了。
    ——當不能結髮連理,不可以共偕白首之時,就是有喝這種名為「結髮」的酒,塗這種號稱「白首」的酒了。
    這是一種悲哀。
    就像一般人家,在新春過年時貼上「金玉滿堂」、「富貴榮華」,那就是因為還無金無玉,未曾富華,也還沒有榮華,所以才把想望的語句,貼在當眼的地方,提省自己也好,或滿足一下也好,感慨一下也是好的。
    誰也不想這樣過了一生。
    唐乃子就這樣以酒保持了烏髮。
    ——但卻灌溉不了已滿了白髮的心。
    當時,她也記住了溫約紅告訴她的話:
    「美就只有一個字。」
    她也記住了溫約紅送他喝塗的酒:
    所以她把她的暗器取了名字——
    「黑髮」
    「白頭」
    ——「黑髮」是用天下至陰至柔的寒疐遺鐵所精鑄的;「白首」則是以世間至陽至剛的熱躓余銅鏤造的。
    這兩種暗器,專以陽導陰,以柔治剛,有專破內家功力、外家罡氣的妙用。
    「黑法」、「白首」就是用以紀念這個前程往事,這段白髮奇緣。
    唐乃子發出的「黑白暗器」,都是一對一雙的。
    她不但反破「八卦劍陣」,同時還射出陣外,已擊殺射傷了三名黑衣殺手。
    不過,她在目不能睜,她端然趺坐,雖然忽爾蹙了蹙眉,幾次欲起,當仍然趺坐應敵,而且匕鬯不驚,依然判斷極有準繩。
    她射倒的是包圍和攻擊唐烈香的殺手,不是無情和追命的敵手。
    ——雖然,她也知道唐烈香一旦能圍突困,還定會去力助追命與無情。
    對於這點,她心裡清楚分明。她沒有救他們,她再也不願救任何「自在門」的人,但她沒有明令阿香不許做這種事。
    她以前也發過這兩道暗器。
    那時,她還不叫這名字。
    當時,她也不是用二胡發射的。
    而是用箏。
    那時她還是少女。
    日子,正當,少女。
    她喜歡彈箏,並以箏發射暗器。
    箏就像流水的天籟。
    ——箏也是她的江湖激情氣盛之「爭」。
    然後她戀愛,失意,傷心。
    她就寄情於琴。
    琴聲古遠、悲怨、寂寞。
    她那時候以琴來發射暗器。
    ——琴也就是她哀怨纏綿的「情」。
    最後,她給驅逐、負傷、流亡。
    她喜歡奏二胡。
    二胡悲哀、淒楚、孤寂。
    她這時候用二胡來發放暗器。
    ——二胡也就是她失落孤絕的不二心境。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很多種不同的曲調,不同的心境,就似不同的樂器,你現在卻正處於什麼曲子裡?什麼調子中?什麼樂器的演奏,才分外傳神、入味?
    請想一想。
    林靈素來纏戰一陣,忽然放棄了「八卦劍陣」。
    ——這天底下,只有他能以一人使出八個高人同時才能運作的「八卦劍陣」。
    他引以為榮。
    以此為傲。
    但現在不行了。
    雖然唐乃子一時三刻還未能破陣而出,可是他清楚知曉:
    唐乃子之所以不能破陣,那是因為她眼還不能睜開,坐陣總比破陣來得安全。
    金門羽客一旦得悉形勢,他馬上當機立斷:
    八卦不行。
    改用兩儀。
    ——何謂兩儀?
    簡單來說,就是「陰陽」。
    天為陽,地為陰,日陽月陰,太極生兩儀為一貫,由是演為一乾二兌三離四震五巽六坎七艮八坤,再衍生為天地水火風雷山澤,而金門羽客當前的劍法,是化零為整,返璞歸真,當他遞出「震」劍之際,震為雷,雷是閃電之征,而電有火光,更有隱含「離」之變數,同時電生又伴雨水,更蘊含了坎卦之姿,而這些變卦都始於乾,乾為天,即是以天道之力行之為之,變中迭變,比「八卦劍法」,更歸元守一,卻生生不息,變化萬端,只要唐乃子動任何一處,發任何一招,就立刻遭致其他一切生門死穴的攻襲,例如唐乃子攻向林靈素守弱的坤位,若以右攻,則同時觸動了兌、艮、巽三方卦義,艮為山,山能固,唐乃子攻之不得,但山上生風,隱含巽卦,反撲無聲無息,同時山腳連澤,內含兌卦,又與地理有關,形成地道為坤,一齊反撲圍剿唐乃子,使唐乃子無論攻向哪一方,都動輒得咎,討不了好。
    可是,卻有一個關鍵,使林靈素也討不著便宜的。
    這是個關鍵。
    也是個要害:
    那便是:唐乃子不是個人去衝殺、格鬥、破陣、對殺。
    她沒有動。
    至少,她的人沒有動。
    她動的是暗器。
    暗器不是人。
    暗器是暗器。
    這便是暗器之便。
    暗器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