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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集 恩仇抵死分(上)

第一章 傷口會笑
    來的為首一人,正是諸葛正我。
    現在諸葛正我,完全不像一個神采飛揚,躊躇滿志,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得當今天子信重,御封為「六五神侯」,既膽敢與狼狽為奸、勾結竊國的奸臣貪官周旋,又運計力保朝中忠臣、各路清官,還幕後策劃聯結、鞏固武林白道俠客的實力,打擊江湖黑道群惡的勢力,更暗中培植六扇門中清正高強之士,維護法規,除暴安民,鋤強去惡的諸葛先生。
    他仍是他。
    但他很累。
    很疲倦。
    他隨隨便便的站在那兒,一臉疲態,不僅滿臉塵埃,而且全身都冒著煙飄著灰燼,好像給火烤過再活回來一樣,全身都發出焦味來。
    他的眼很紅,顯然許久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甚至,已很就沒有休歇過了。
    他的髮鬢已蒼白。在他這個年紀,星霜未免來的太早,也許是因為國傷神,思慮傷身,不過,那可能也是風霜沾染了他的黑髮,也許星夜趕程,疲憊滿臉,而並非真的青絲成霜。
    更紅的是他的傷口。
    那是一道刀口。
    奇怪的是,那一道刀口,殷紅如艷女的胭脂,像一抹殘陽留下的離人醉,但決不驚心,也不怵目。
    ——連傷口也那麼美!
    血仍淌著未止,看來仍是新創。以諸葛的武功才智,在京城裡居然有人傷得著他,還是用刀的,大概只有三個:
    一位是一爺。
    ——御前第一帶刀侍衛。
    聽說一爺出刀只有兩種情況:
    一是恨深無畏。
    一是愛到發狂。
    所以著了他「殺狗刀」的人,不一定都馬上死,但他喜歡的人,傷口會笑,而且功力還會神奇的自動的增高;但他恨的人,一旦著了他的刀,就算不即死當堂,日後也會死得很難堪,很不堪。
    但他與諸葛同是當今天子信任的近身護駕,一爺怎麼斫諸葛?
    另一個是舒無戲。
    這個人的刀法大開大合,大氣大慨,很多對手不是著了他的刀而死的,而是給他的刀勢、刀氣擊敗、擊潰、擊倒的。
    可是「君無戲言」舒無戲本就是諸葛先生的至交,也是「自在門」的供奉,舒無戲怎麼把他的「殺魚刀」砍向諸葛小花?
    ——當然,還有個原因,諸葛這一刀,絕對不是舒無戲砍的。
    另外還有一個是沈虎禪的「阿難刀」。
    聽說著了「阿難刀」,無論輕重,都會留下一道淒慘的刀口。
    可是沈虎禪聽說已經久未入京。
    他和麾下「六大寇」,已給蔡京下令剿滅,並賞紅甚豐。
    ——當然,令是下了,要剿滅沈虎禪等「七大寇」的人很多,要拿這筆賞銀的人很多,但能剿滅這「七大寇」的人著實不多。
    所以沈虎禪仍然活著。
    他的「阿難刀」依然人見人悚,神見神怕,鬼見鬼逃!
    何況,他在屬於「自在門」嫡系首徒,沒道理去殺傷諸葛先生。
    ——何況,現下諸葛淌血的刀傷,明顯並不淒厲。
    還有一把刀,刀名「不應」。
    那是「六分半堂」大堂主雷損的刀,但著刀的傷口呈黑色,跟諸葛身上殷紅欲奪的傷口大相逕庭。
    京城裡有這種刀法的,還有兩個人。
    一對父子。
    刀法卻由其子轉授其父。
    其子武功已超過其父。
    其父原本是個醫師商賈,後發現醫人活命者少,寧可當江湖大哥,本著良知結眾行事,抗衡奸佞黑道,反而救人更多。
    他是聽其子勸告才棄醫道而入殺道的。
    他的兒子從小體弱,飽讀詩書,卻又是習武天才,對武林械鬥殺敵,奮不顧身,故負傷達一百二十七次,而身罹十數種痼疾隱患,但依然鬥志奇強,天天面對死亡,反而更珍惜日日活命。
    聽說,著了他刀的人,傷口優美艷麗,像一抹艷陽為入暮留下的殘痕。
    所以淒涼王一朝相就問:「——蘇公子的紅袖刀可傷得重?」
    因為能留下艷痕刀傷的,大概在京城只有「金風細雨紅袖刀」,而能把這種「小寒山派」的「紅袖刀法」,練成金風葉葉梧桐墜、使成細雨撲臉點點滴滴在心頭的,大概就只「金風細雨樓」的少公子蘇夢枕一個。
    ——哪怕是剛才追命所提,擅使「兩面三刀」的「白衣卿相」,巨人茶花,也是「金風細雨樓」蘇少樓主的護法之一。
    看來,不管是諸葛還是林十三真人,這兩方面的人,都受過「金風細雨樓」裡高手的傷。
    這卻是怎麼回事呢?
    諸葛小花現在一點也不像神侯,如果他還像「小花」,那麼,也是在大街路邊石板街上冒出來的一朵小花,給雨塵垢泥玷染了身,連色澤也蒙蔽了。
    疲乏。
    無情從未見過他一向神采奕奕的「世叔」那麼心疲力盡過。
    不過,再蒙塵的花還是花。
    再疲乏的神候仍然是神候。
    ——看來,前方的仗不好打。
    這兒的仗也不好受。
    不過,無情見到他,如見親人,知道自己並非孤軍作戰,但他也不知道諸葛會在這緊急時際及時趕到,心中狂喜,但又驚疑不定。
    諸葛信步過來,先對無情說:「你受累了。」
    也對追命說:「你辛苦了。」
    然後才對淒涼王抱拳揖道:「長孫好。」
    長孫飛虹淒涼王淡淡回禮道:「我不好。見到你我一向都運氣不太好。我一見到自在門的人就倒霉,好像我這輩子都在欠你們這個門派的。」
    諸葛小花歉然道:「我可從來不想與你為敵。」
    長孫飛虹道:「可是當年我入關,為了是完成轟轟烈烈,名動八表,名重青史的大志,為了達成這足可日月換新天,乾坤能倒移的大事,我不惜離開並擱置「山動神槍會」基業,還造成了畢生遺憾。——可是,我的好事,卻給你搪住了。」
    諸葛正我低聲道:「我沒有辦法不擋你一擋。」,他的態度謙恭,但一點都不卑屈。
    笑意淒涼。
    「是,你沒辦法不擋,」他無奈的道:「我也沒辦法不殺。」
    「他是當朝宰相王荊公。」諸葛神候肅容道:「我不能不救這個少見的好宰相,罕見的大人物。」
    「我知道。」淒涼王淒然一笑:「王安石是個清官,也是個明臣。但他的新法改革太快、太烈、太猛了,且一下子把實行已久的舊制廢棄,致使後來呂惠卿、鄭俠、蔡京、章淳、蔡卞、曾布相繼得勢,民間應接新政不暇,莫所適從,深受斫害,連我東北「神槍會」及「大口孫家」也因保甲、保馬、軍器監法而也受波及其害。為平天下怒,我只好刺殺他。可惜卻遇上你。「
    諸葛正色道:「王安石用人削刻,但的確大公無私,為材施用,為官清正,他的新法改革,如能實行到底,的確能振頹為興,強國富民,但因為跟朝中保守黨人意見不合,從來沒有機會長期施政,澈底執行,反而有奸佞之徒混水摸魚,伺機竊權,那並不是荊公的錯。他那時已開始失勢,你殺他,不是時候,也不該死,所以我要阻止你。
    「你成功了。」 長孫飛虹歎道:「我殺不了他。幸好遇上你,我才沒殺了他。」
    這回諸葛歎道:「我是成功了,但我失去你這位朋友了。」
    長孫飛虹道:「後來我不服氣,不能白走一趟京師無作為,於是再返京師,眼看蔡京借章淳之力,重返京師,主掌大權,大事誅殺政敵,陷害元佑黨人,而且假托詔述之命,搜刮財資,迷惑天子,所以我下一個目標,便是刺殺他。
    第二章 人觀蓮花我觀塘
    諸葛小花這次沒說話。
    他微微笑著,捫著須腳。
    他顯然疲憊,但笑意依然瀟灑好看,像秋葉在金風中一個不清楚的召喚。
    ——中年男人的灑脫,多了一份滄桑、耐看,雖不如青年男子的英姿勃發,不似少年男兒的銳氣陽光,但中、成年男人的內蘊風流,也是一種人觀蓮花我觀荷,人看荷花我愛塘的美。
    他身旁的人卻說了話:
    「這次諸葛一定沒擋著你的行動了吧?」
    這人一開口,聲若洪鐘,滿腮虯髯,星渣子沾了滿頭。
    「沒有。」
    淒涼王回答。
    「不過,另一個人卻阻礙了我的行動。」 長孫飛虹補充:「這個人也是『自在門』的好手。」
    那在諸葛身旁的虯髯魁梧漢子道:「是麼?看來。『自在門』跟你們山東神槍會的,還真有點宿怨和孽緣。」
    諸葛點點頭,遺憾地道:「這次攔他的人是元四師弟。」
    「我知道。」這個綹腮幫子的虯髯客道:「當時,我就在場。元限若不出手,蔡京想已命喪當堂。」
    「我也知道。」跟隨淒涼王身邊的,有一個惡形惡狀、惡眉惡貌,簡直有點窮凶極惡,但身形卻又矮又乾又瘦的漢子,他也悠悠的道:「先生攔截總會主那一戰,我也在現場。」
    眾人看去,只見這漢子也不過三十開外,但已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但模樣就是又凶又狠,簡直到了惡貫滿盈的地步,但卻只有一個例外:
    眼睛。
    這人的眼神,甚為良善。
    ——既不凶狠,更不忿恨,甚至可以說,雖無一對慈眉,但肯定有一雙善目。
    這對善良的眼睛,對映在他惡形惡狀的五官臉容,堪稱成對映妙趣。
    諸葛正我向這惡得七情上面的人抱拳道:「『惡九成』郭大俠?「
    那滿臉盡惡只雙目良善的漢子稽首回禮,恭聲道:「諸葛先生江寧一別可好?在下郭九誠,曾在山莊受先生開導,受益匪淺,念茲在茲,耿耿難忘。」
    諸葛點頭回禮道:「閣下既是『惡盡天下善在心」的郭九誠,那麼,『淒涼絕頂一神槍』的右護法『後會有期,兵解歸元『的雷老總也一定是閣下了。」
    隨「淒涼王」一出現的,有三個人。
    一個是多指頭陀,曾一揮手就逼退了任怨。
    諸葛先生卻沒跟他說話。
    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但他對「淒涼王」卻甚為尊敬。
    對淒涼王身邊另兩人也很客氣。
    另一人年紀也頗長,是一個乞丐打扮的人,但衣服卻無污穢,儀容算是乾淨,只全身四肢,都有點鬆鬆垮垮的,像給人拆散了之後再接駁上去似的,很有點怪。
    這淨衣乞丐聞言也向諸葛揖道:「先生可好,在下正是雷重,人在前好聽稱呼一句「雷老總」,後面難聽一聲叫做「雷老腫」,我當年在江寧也仰儀過先生風采,虧先生還記得老朽。「
    淒涼王也道:「既然先生已至,那麼,這兩位從佛火中行過來的,定必是舒無戲舒大人和大石公了。「
    在諸葛先生身邊二人,也含笑抱拳。
    滿臉笑容,臉有青氣的是大石公,他笑而慚道:「江寧一戰,我未逢其盛,看來我是錯
    過了不少,幸今日能與諸君相逢一點堂。「
    另一人就是剛才說話的虯髯滿臉、彪形大漢:「我錯過了江寧之戰,但在四輔長孫總堂主行弒蔡京一戰之盛武英風,我是親眼目睹,十分震佩。「
    這人正是「君無戲言「舒無戲——他既是諸葛小花摯友、死黨,人又在這兒,諸葛身上所著的一刀,顯然決非他所為了。
    這一來,在一點堂後院,盛崖余和仇烈香私下命名為「尋夢園「的小小庭院,今夜不但引發了幾度殺伐,死傷不少好手,而且,就在這一刻,聚在這兒的,莫不是名動江湖,威震天下,勢驚朝野,左右武林的高人,這些人包括了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出色人物:
    「六五神侯」諸葛小花。
    「君無戲言」舒無戲。
    「自在神君」大石公。
    「絕頂淒涼泣神槍」長孫飛虹。
    「多指頭陀」。
    「惡盡天下善在心」郭九誠。
    「兵解神功,後會有期」雷老總。
    「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
    「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勞。
    「唐老奶奶」唐乃子。
    仇(唐)烈香。
    「無情」盛崖余。
    「追命」崔略商。
    林十三真人。
    ——還有剛喪命了的三鞭和一干殺手。
    另外還有一個人。
    一個貌不驚人、神態猥瑣的人。
    這個人,就在這個時候,作出了一聲招呼:
    「大哥!」
    長孫飛虹一震。
    霍然回首。
    臉肌扭曲不已,就在這一剎間,臉上的皺紋忽然加深,像一條活動著躡蠕著的蟲子。
    「十二弟!」
    長孫飛虹眼泛淚光,看得出來,他是強抑他心弦震顫的說:「你為何還不回東北去!?」
    孫收皮赧然低下了頭,忽然低吟道:
    萬事可樂萬事空
    意懶心灰網懶逢
    寧斷利劍寧刎頸
    隨波逐流誓不從
    吟罷,無語。 長孫飛虹長吸一口氣,強忍心中酸楚、悲憤,道:「十二弟,我認得這首詩,我當然不會忘記。」
    孫收皮道:「那麼,就讓我繼續做我那麼一個苟全性命,只顧個人小利的無名氏吧,你們和會裡的兄弟,都別再管我了。好麼?」
    長孫飛虹百般不願意,但還是點點頭。
    「你現在蔡京麾下任事?」
    「是。」
    「何職?」
    「庶務管理。」
    「以你之大才,何苦?」
    「我只是一個喜歡辦理雜務的普通人而已。」
    「以你的絕世武功,浪費。」
    「我願意。」
    「你不考慮離職?」
    「不。」
    「勸你也沒有用?」
    孫收皮笑了。
    他牙齒好白。
    可是,這一次,他笑得比淒涼王還淒涼。
    簡直是悲涼。
    「沒有用,你知道,愚弟一向不聽勸。何況,你也勸不了,大哥,你蔡京不著,而今不也一樣成了蔡府的旁枝大將!」
    長孫飛虹臉色變了變,馬上換了個話題:「那你今晚幹什麼來的?」
    「帶隊來的。」
    「來幹什麼?」
    「引領他們分批來這兒,剷平一點堂。」
    「我們要是失手,你會不會動手?」
    「我?」孫收皮慘然一笑:「我從來沒說過我會武功。我只負責接應。我不參與打鬥。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兩軍打仗,不殺醫護。各位好漢高手大人物,別找我這等小人來消氣。我看到什麼,就去回報,別人打我不還手,罵不還口,交手武功,誰高誰低,我一概不懂,問了我也說些沒格局的閒話,只求勿把我滅口。」
    長孫飛虹看著他,眼裡悲涼之色更深。
    然後孫收皮道:「你們請,我行這一遭,我決不插手。」
    作者按:有關「不見天日,先見閻王,千里孤憤無處不話淒涼」的「淒涼王」長孫飛虹,「惡九成」郭九城、「兵解神功,後會有期」雷重,還有他們刺殺王安石、蔡京的傳說,以及「山東大口孫家神槍會」的鬥爭,和後來雷老腫赴金風細雨樓協助「六分半堂」雷損伏殺蘇夢枕,而與「舞鶴神指,一言為定」互拼而歿的故事,請參考「說英雄·誰是英雄」及「四大名捕破神槍」故事系列。
    第三章 官官相慰,官官相猥
    「你看起來很累,」長孫飛虹轉頭向諸葛先生,道:「江南亂民起事,那一仗不好打吧?」
    諸葛小花道:「是不好打。」
    舒無戲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仗,一向都不好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殺一良民以定天下,已良心不安;但殺萬民以平天下,只怕天下不服。」
    舒無戲一向比諸葛小花敢說話,所以,他在官場上,上得速,也下得快,昨天還金玉滿堂,今日瞬間一無所有。
    諸葛先生道:「本來已逐步平息了戰火,可是,那兒的貪官和暴將爭功,藉機斂財,橫施殺戮,劫奪良民,強搶婦女,這一來,百姓又是反了,人心不服,如何平亂?只好只報請處奸官,但又遲遲不見詔誥,所以戰火愈是蔓延開來,肇禍的官將,一見勢頭不對,全撤回京師,就讓我們打這實戰。」
    「那是冤枉戰。」舒無戲道,「我們在背黑鍋。這種仗我們都不願打,這種暴民其實都是良民。咱們都不想殺。他奶奶個熊1可是我們一旦撤了,不但江山不保,而且一個聖旨下來,我們得要滿門抄斬!嘿嘿嘿,我操他個蔡元長!」
    淒涼王聽到前段,已義憤填膺,聽到後來,已不可忍耐,但到了末一句,不禁問道:「這事有跟蔡京有關麼?」
    舒無戲忿忿地道:「這些狗官禍國殃民,哪一個不是依仗蔡京權勢胡作非為!這些狗官官官相衛,官官相猥,結果到頭來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一旦眾怒難犯,我看他們得是棺棺相慰的下場了!不過,江南之亂倒不是他直接掀起來的,而是朱勉、王黼,在那兒魚肉百民,強佔民資,鬧得太山了。百姓就是這樣,欺的壓的,能活命的都吞得下去,但只見你富我貴,你逸我勞,我是賣兒鬻女,你竊國當權,最後還連活命的權利都沒有了,那不反也是不可以的,逼人於絕嘛!狗日媽那個巴子的!我罵人名,是因為憎恨那人,每罵一句,他人名嵌進去就是了,為的是瀉一口鳥氣!不一定這一件事就是那人作的,這話題說的就是某人!純為洩忿,你別管我!「
    淒涼王微笑道:「君無戲言?果然豪氣,名不虛傳!卻你們怎麼能及時趕回來這兒呢?」
    「仗,」諸葛先生道:「已打完了。」
    淒涼王本想問他那一場的結果,看見諸葛那掏了心剖了肺但猶強撐著的神情,忽然覺得什麼都不必問,也不該再問了。
    他不問,郭九誠就代他問。
    ——高人身邊,總是會有些能幹的人,替他問他不問的卻想知道的,為他答他不答的但一定要回答的。
    這也許就是「高人」與一般人不同之處吧?
    「將軍百戰聲名裂。可是,我們都以為你人在江南。」郭九誠道:「今日蔡家要滅一點堂,原來也是乘此之便,趁火打劫。」
    諸葛先生忍不住流露出一種悲酸的神色來,「本來戰火剛?許多民心仍須平定安撫,我不說趕著回來。幸好,大師兄人在那兒,他和他的徒弟都在穩住大局,只好偏勞他費心了。」
    諸葛正我的「大師兄」,當然就是懶殘大師。
    ——懶殘大師的「徒弟」,當然就是「七大寇」中的領袖:沈虎禪!
    大石公忽然道:「那都是因為我。」
    郭九誠看了大石公一眼,又再看一眼,臉色依然凶狠,但愈反映出眼中無盡的同情:「我聽說你為對抗為侵,動過手,但給張懷素的同門師兄弟暗算了一道『馬甲沉戟貼』,這毒力很厲害,看來你還消解不了。」
    大石公洒然道:「我是中毒了,但還了對方一道,他也不好過。」
    郭九誠一字一句地道:「自在神君大石公,後發制人料機先,當然不好對付。」
    大石公道:「我是受了這個傷,中了這個毒,便知道了兩件事:一,就憑我,還保不住一點堂。二,看來蔡家的人和與他們聯結的勢力,這回是非要滅一點堂不可。所以我便離去飛報諸葛先生。」
    淒涼王也深深注視他,道:「這一來一回,加上你身中毒力未消,也真不容易啊,」
    諸葛先生道:「也幸得大石公飛報,我才能星夜潛返。」
    多指頭陀忽插上了一口:「那麼說,上令你即凋去江南施援,那是子虛烏有的事了?」
    「他奶奶的,」這次是舒無戲先放了個響屁,才代答:「有人矯詔把諸葛和我們調去江南鎮壓良民,那是別有居心,也千真萬確的。大石來的卻是將計就計,打著假衝殺令行的是回馬將軍令,你奶奶個朱勉!」
    說著,又「砰「地放了個屁,一面還喃喃自語的說:
    「得罪得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後會有期」雷老總問:『所以你們三人已一早潛回來了?」
    「不是。」大石公道:「我們才剛到,要不然,也不會讓小商、小余和小姑娘受到這些驚嚇。」
    無情赧然道:「我們把這兒弄得一團亂,實在愧對世叔和大家。」
    追命也慚然道:「大石公在臨走前,安排我和鐵二師兄、蕭兄弟暗中保衛一點堂,必要時可請來朱刑總以作震嚇作用,但還是搞得個一塌糊塗,實在愧咎難安。」 諸葛先生道:「你們說什麼也把一點堂保住了。「
    多指頭陀冷笑道:「都起火了,大殿也燒了一把半,還說保住。」
    淒涼王道:「這火陰青帶毒,顯然是三鞭放的。一開始起火的時候,想你們並不在佛像裡吧?」
    舒無戲「喀吐」一聲吐了一口濃痰:「你們四人重重包圍了外院,諸葛說如果硬殺進來,份之必眾,朝廷宮裡追究起來,恐怕可以誅連滅族。我們一早預備好秘另從密甬道潛進來,出口處正是大殿的三世佛,結果,一冒上來,就沾火了,真是佛都有火!差他儂們個娘皮個的萬人敵!」
    這回是雷老總奇道:「萬人敵?」
    舒無戲「嘿」了一聲,道:「是萬人敵,怎樣?你是他親戚?」
    雷老總也不動氣:「這又關萬人敵什麼事?我知道他是這干權臣在武林中的一個黑手,但他總是神秘人物,只知其是人,不見其身,上個億 倏忽飄渺,莫測高深,但又作惡多端的高人,怎麼又把他罵進去哪!」
    舒無戲可一點都不在乎:「俺罵他又如何!俺就罵他主助紂為虐,鬼鬼祟祟,不敢出來光明正大挑起黑的白的責任來!濃個兩皮娘閹們的戚少商!」
    「天。」這回是追命倒吁了一口氣,「莊主,這次又跟『連雲寨』的『九現神龍』戚少商扯上啥關係了!?總不會萬人敵就是戚少商吧!」
    ——由於舒無戲曾立過一家「飽食山莊」,莊主就是舒無戲,追命初得諸葛先生暗中指點和導向正路,就是先加入「飽食山莊」有成後再轉入「自在門」的,雖然舒無戲屢經起落,飽受蒼桑,「飽食山莊」早給詔令解散,但依然我行我素,受挫不忘自得其樂,得老時不改市井本色,人格豪邁一向影響追命甚深,故追命依然如常尊稱他為「莊主」。
    「戚少商?嗯,這人才高氣傲劍法好,人倒沒個啥。」 舒無戲隨意說,「我只看不順眼他那風流小子,居然有個紅顏知己息紅淚,這還不打緊,我看連秦晚晴、唐晚詞都在暗中慕戀他,啐,奶個皮兒!」
    這麼一通謾罵,嚇得連追命也不敢追問下去。
    淒涼王卻道:「你們這麼連夜攢程,趕了回來,一個負了傷,一個中了毒,另一個好像神智也不太那個……我看一面風霜,風塵僕僕,這一趟動手,還是免了吧,一天堂,反正已燒了一半,太保要是問起,我就說你們已經趕返了,萬一鬧大了,皇上那兒不好交待,我們也不好一拍兩散,如此可好?就除了一事。」
    「謝了。」諸葛先生誠心的道:「也承讓了。」
    然後問:「不知什麼事?」
    淒涼王道:「其實是一個人。」
    諸葛問:「人?」
    淒涼王道:「有一個人的性命,是必取的。」
    這回諸葛沒問,舒無戲已道:「誰?」
    淒涼王說:
    「盛崖余。」
    第四章 跟八萬條肉肉蟲同入禁宮
    舒無戲勃然大怒道:「你們都要他的命幹什麼!?就會欺負一個行動不便的年輕人末!?你們這算什麼朝廷命官、武林高手啊!」
    大石公也冷笑一聲:「我就覺得,你們要崖余的命,還著緊要剷平一點堂的任務。」
    無情聽了,也不詫異,坦然道:「蔡相一黨,對不才如在下者,如此重視錯愛,實在令我汗顏。至於性命,等閒事耳,我就在這裡,,能取得下,儘管取去——但莫要讓我反奪了性命就好。」
    淒涼王望定了無情,道:「好豪氣。我本來也不想殺你,可惜,我雖然是東北氣量王,但也不是事事由得我選擇,我非殺你不可,請諒。」
    諸葛忽然浩歎一聲,道:「我好歹也是御封神侯,賜名為『平亂』,封號『六五』,實為有宋以來,第六十五名封候者。那又如何?光是諸侯,同朝即有六十四人先於我者;而後還有封候者無數,將相無算,名士功臣無計。我也不過是其中一個,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我又能怎樣?智計、武功,再高也不能萬事由己。我又能怎樣?就是能憑己意任事的人。但能任一己之意,必是能主浮沉之人,但蒼生萬民,也可能因英雄起而苦者眾,有英雄未必是好事。「
    然後諸葛神侯望定了淒涼王,忽然正色道:「我卻知道你是位英雄。「
    淒涼王道:「我只不過是想在有生之年,做一些驚天動地而義所當為之事。但我總是做不到,能做的,卻又做錯了,所以,悲傷多於歡欣,自負一身本領,大都空擲錯投,兩個字:悲哀!」
    舒無戲插嘴道:「幸好你在驚天動地之後,還有義所當為四字,要不然,你只要來個:帶七千宋楚魚養在東北神槍會,跟八萬條肉肉蟲同入禁宮紮營,不是啥都揚名立萬了嗎?還怕不驚天動地,感情連窩都?了。驚天動地,何苦來哉!換來頂多是寂天寞地。義所當為,不如無為,一句話:找苦來?!」
    淒涼王也不搭理舒無戲,只向諸葛道:「請成全。」
    諸葛道:「我不想殺英雄。」
    淒涼王道:「我也不想誅殺智者良臣。」
    諸葛先生道:「請高抬貴手,網開一面。」
    淒涼王慘笑道:「我都非得殺這少年人不可。」
    諸葛正我沉吟道:「我就發現,你們這次來勢洶洶,志不僅在一點堂,而是令有目標,所以才請大石公和舒將軍留下來,跟游夏和略商及劍僧,好好看顧崖余。」
    大石公冷哂道:「你們派人來一點堂肇事藉故殺他的吧?你們為何總是不放過一個下身不方便的少年人?」
    大石公和舒無戲都不約而同,先後提到無情的年紀還輕,而且行動不便,對淒涼王而言,這兩個說法要比什麼都揪心,他冷哼一聲道:「我也喜歡這少年人。但我非殺他不可。由於他廢了一半,只要自裁,這事便了,我也不欠蔡某的情了。」
    舒無戲怒道:「枉你自命英雄,還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替蔡京這等懷妒植黨,貶斥群賢,寡廉鮮恥,恐嚇天下的傢伙賣命邀功,連個未成長的少年也不放過!」
    淒涼王這次可脹紅了眼紅了臉,斥道:「我可不是為蔡京賣命!我們山東神槍會欠的是蔡卞的情,要還太保大人的恩惠!何況,為了大宋天下,我也不得不殺這姓盛的——我不殺他,宋室危矣,要不然,我就乾脆殺了當今——」
    「好了!」
    「一聲急叱,打斷了長孫飛虹的話。
    長孫後頭的話沒講下去。
    打斷他的人是孫收皮。
    「大哥,您說話的時候,要想想這兒是什麼地方。「孫收皮眼皮子往下垂,說話卻句句擲地有聲,跟他平時裝傻委頓完全不同,」而且,總堂主,這話說出了口,有沒有為咱山東老家的安慰著想過?「
    長孫飛虹楞了半晌,終於道:「是,你說的對,我失言了。「
    諸葛先生忽然頓首,盯住長孫飛虹,眼色甚厲:「我明白了。莫非你就是……!?」
    淒涼王也望定諸葛神候:「你現在終於明白有多少次擋著我的路?多少回破壞了我的大事了罷?」
    諸葛道:「對不起,我還是要多阻截你一次。」
    淒涼王歎道:「我實在不想跟你再動手。」
    無情忍不住道:「世叔,他們旨在要我的命,讓我來跟他們一搏生死。」
    諸葛小花苦笑道:「別人皆可一拼,可是山東神槍會長孫飛虹的『淒涼絕頂一神槍』,是神拼神敗,魔拼魔歿,鬼拼鬼亡,人拼人死的。」
    多指頭陀從旁插入一句:「小孩子拼不過,你老人家的『驚艷一槍』總可一拼『淒涼槍花』吧!」
    舒無戲叱道:「多指,你別多嘴,有本領,你這賊毛驢來一拼我的斫魚刀!」
    卻聽唐烈香小小聲道:「他一個人拼不過,加我總可以吧!」
    她年紀輕。
    又是女子。
    可是,在眾多武林絕頂高手面前,她依然能大膽、大方的把心裡的話,生死以共的意思明說了。
    淒涼王有點訝異。多少年了,沒人敢跟他這樣說話,這次衝著他說這種話的,居然還是個小女孩。他既愛惜又憐憫,只說了一句:「你幫他也沒用,不消乏的。」
    諸葛先生看在眼裡,又晃了無情一眼,看到戀愛中的男女,只心裡一痛,生起很多隱憂,只好佯作不知。
    卻聽另一語音道:「他們兩個不中用,加我總可以了吧!」
    淒涼王倒是一愕,道:「你這是……?唐大奶奶剛才不一直也說要殺了這人的嗎?」
    「殺人挖目,是他犯了蜀中唐門的門規,」那女子道:「我是唐乃子。我說了算!」
    大家聞言又是一怔。
    甚至一震。
    唐烈香叫了一聲:「奶奶——」
    心中感動,一時說不下去。
    卻是追命忍不住發話:「那個……徐—半—風—猶……您老不是一直反對大師兄和這位姑娘相交往的嗎?怎麼又——」
    唐老奶奶哼了一聲,道:「是的。我反對。可是,這是我唐門的事,也就是說,不准許,是我們唐門的門規。我不處罰他,那就要阿香受罪。挖眼,也是我家的事。現在,這小子還是阿香的朋友,阿香是蜀中唐門的人,她的朋友就是唐門的朋友,我可以挖掉這小子的一雙狗眼珠子,但外人可不能動他,聽懂了沒有?」
    追命聽了,伸了伸舌頭,撫摸兩邊仍在發燙的腮幫子,雖然,還是不是聽得很懂。
    淒涼王卻十分驚訝唐乃子的說法,拱手福道:「原來是唐大奶奶這般講理,真是失敬失敬。」
    唐乃子稍稍回禮:「山東神槍會跟我們巴蜀唐門也向有淵源,不值為此在這裡傷了和氣。長孫門主半生傳奇,老身聽了很多,素仰得很,咱們從來不是敵人,最好也不必現在才成敵對。」
    淒涼王卻道:「山東神槍會願與川中唐門,永結友好。唐老奶奶可是名震西南,而今因何暫寄太保門中?」
    唐奶奶微微一笑:「說來話長,總堂主不也一樣效命於太保府麼!」
    淒涼王道:「可是,我剛才卻不知有沒有聽錯,奶奶好像是不允我殺這位姓盛的小朋友麼?為這麼一個外人、小孩,值得麼?」
    唐乃子淡淡地道:「不錯。你聽懂了就好。」
    唐烈香喜極,又喚了一聲:「奶奶。」幾乎沒叫出了「娘」。
    淒涼王問:「為什麼?」
    唐乃子歎了一口氣:「看來,你還是沒聽懂。」
    長孫飛虹道:「願聞其詳。」
    「沒別的原因。」唐乃子說的斬釘截鐵:「就是因為我不准。」
    這話說的毫無商榷的餘地。
    這回到郭九誠十分凶狠的道:「你說不准就不准,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不是誰。我是方今蜀中唐門現任『唐老奶奶』。」唐乃子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而且還是那一句,「我說不準,就是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