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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集 伸舌尖女子(上)

第一章 同行不是戰友
    輕咳了一聲,任怨怯生生、文質彬彬的道:「有一點,想提醒你們。」
    仇烈香對這個少年人印象比較好。
    ──一個好像還會害羞的男子,又長得那麼文秀好看,女子總會憐憫些。
    (唏!就像個小弟弟,卻也為虎作倀。為「夏侯」賣命,想必是受人利用操縱,萬一死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的,實在太可惜、太可憐、也太無知了!)
    她在蔡少保府裡、相爺府裡,見識過好些「孌童」,那些「兔爺們」可能得寵一時,但下場往往比那些姬妾還淒慘不堪。一旦失寵,或所倚仗的失勢,或者已失歡於主,遭遇更是苦慘不堪。
    仇烈香一念及此,心中一股仇怨湧起,但神態卻柔和了起來,挑了挑兩道秀麗得像兩片黑羽的眉毛問:「你不要害怕,姊姊不殺你,你說吧。」
    就像有同情心的女子,看到街頭流浪饑饉的小貓、小狗,忍不住要俯下身來餵食、疼惜一樣。
    這是天性,尤其女性。
    ──直至她有一天突然給這些貓犬咬傷,甚至直噬她的咽喉,要攫取其性命,她才會有極其狠心的甚至異常的轉變。
    人常常責怪有些人為何「人心大變」,但恆常忘了人心之所以會變,往往是來自環境、遭際的「人性大變」,境隨心轉,心隨境移:人性會變成什麼,往往取決在他所處的環境和他的遭遇。
    能歷大劫而不移其志、經大變而不易其心,能夠八方變動而一心不亂者,就算不是大宗師,已算一號人物。
    任怨臉上,出現了一種很模糊,或者說,很朦朧的笑意,「你們三位中,至少,有兩位,是現職捕快,對嗎?」
    追命聽了,點點頭道:「我是捕快……」他搔了搔頭,頭皮屑也直掉落在肩膀上,「……不過,我總以為我是個酒徒,還曾經是個……小偷……」他拍拍自己後腦勺子道:「哎呀,真沒出息啊。」
    然後他望向無情,指了指:「他,大師兄,才真的像個殫心保國、主持大局的大捕頭。」
    無情搖首,歎了一口氣,道:「如果可以給我選,我寧可不做捕頭,我只願……」
    仇烈香側了側頭,水靈靈的眼睛眨了眨,無情的答案令她有點意外,「你只願做什麼?」
    無情低下了頭,有點喃喃自語。
    仇烈香靠近了他,蹲了下來,仰著臉蛋兒去看他,卻覺得低首的無情的臉終於有點兒血色,「嗯?」她又問了一聲。
    無情又呢喃似的說了兩句。
    仇烈香還是沒聽清楚。
    ──許是鞭風之聲太響了。
    三鞭自剛才幾乎著了仇烈香一柄飛刀開始,就開始圈捲著鞭梢。
    長鞭捲起一個又一個鞭渦。
    圈圈愈來愈大。
    鞭風越來越勁。
    鞭聲也愈漸強烈。
    無情的語音也愈難辨識。
    「哈?」
    仇烈香又湊近面靨問了一句,對那虛張聲勢的鞭風,很是憎厭。
    這時候,她的紅唇已貼近無情耳側,她忽然心中怦地一跳:只覺得無情的耳好柔、好白!
    ──白得就像一塊暖玉貼在那兒。
    幾綹髮絲垂下,觸及耳廓,那就像一片冰糖糕,彷彿可以吃下肚裡去的,是甜的,沁的,彈牙的。
    那時,無情也覺得仇烈香已很接近自己,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送了過來,他不禁心旌一陣搖蕩。
    可是,他說的話,仇烈香還是沒有辨清,他也改了話風,把原來的話吞了,因為他感覺兩道極有仇恨、凌厲的目光,向他疾射而至,使他幾乎錯以為是兩道凌利的暗器。
    不。
    不是暗器。
    是目光。
    的確是目光。
    ──目光來自那少年。
    少年任怨。
    沒有錯。
    是他。
    (為何他的眼光竟是那麼惡毒和仇視?只要一時不察,便誰都沒有留意。)
    無情心中稍稍一寒,隨即反問:「你問來作甚?」
    任怨道:「你們既是捕快,就不能隨意殺人。是否處死,自有王法,你們只能緝拿人犯,不能妄動私刑。」
    無情與追命面面相覷。
    追命好一會才吹了一個口哨:「你說的真好……有道理……」
    無情也道:「真多謝你的提醒。」
    追命接道:「你這位少俠的高見……咳咳……我應該跟你介紹一個人……他才是真正的捕快……你剛才那番話,他一定能聽得進去,而且深有同感。」
    連無情也點頭不迭:「對對對……他才是真正稱職,不,雖然還有點古板,但肯定是正義而且執法如山的捕快……他比較、比較適合你吧……」
    追命百分之百的同意,道:「那個人是個鐵饅頭,你這些話一定擠兌得了他……他就是我二師哥……鐵游夏……可是很抱歉,你這種說法,卻肯定罩不住我和大師哥──」
    無情這次說的話比較長,口氣也很冷峻,他清楚明白、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們知道,要跟你們這些無所不為、無惡不作的宵小之徒鬥爭,我們顧忌愈多,制肘愈多,就失敗得愈徹底,受欺得愈容易,也死得愈慘……所以,我們無視於這些刑律規條,而且我們不是普通捕役,而是自當今聖上授權予世叔神侯之銜,再詔告冊封為六扇門中的御封大內捕頭,我們大可不必遵守一般官衙捕役的約制。而且,在必要時,我們也不打算遵從一般捕快的做法和規律。關於這點,你們明白最好,不然,在必要時我們也一定堅定不移的獨行其是。」
    任怨抬起了頭,看著無情:「你的意思是說:要殺便殺,要剮便剮,為所欲為,任意行事?」
    無情也緩緩抬頭,看著任怨:「我澄清一下,我的意思是:若遇十惡不赦、不肯就擒,而且打算濫殺無辜下去、恃武行兇者,我們有權殺了人犯,不必先上報投獄。」
    任怨一雙秀目,帶點媚,蘊著狠,盯死了無情:「大捕頭,你這樣當捕頭,跟殺手、劊子手有什麼分別?」
    無情雙目如刀,非常利,有點冷,看定了任怨:「有分別,我們是持正衛道,除暴安良。我們不為私利出手。只為天下公道執法,跟殺手、兇徒為錢為權,為名為利行兇剛剛相反。我們是天敵。」
    任怨對著無情,他一雙眼彷彿在距離間發出了一連串刃鋒。
    無情也看著任怨,他一雙明目彷彿越過空間,綻出了燦麗的煙花。
    「我們不一定是敵。」任怨忽然微笑,笑意帶著不明朗的陰涼,「有一天也許我也當捕快,我們是同行,也是戰友。」
    「同行不一定都是戰友,」無情也微微笑了一笑,帶點譏誚和倦意,「如果不抱著同樣清廉守節,清慎為民之心,就算是同僚也非同志。」
    任怨冷笑道:「你不怕死嗎?就算你瘸了一雙腿子,連站起來都不能夠,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活得長一些。」
    無情的臉忽然熱了起來。
    ──在皇宮裡那些皇親國戚、太子公侯,恥笑他是殘廢,他倒也聽慣了。
    可是今天卻特別憤怒。
    他不喜歡這些人在仇烈香面前,老是叫他「瘸子」、「瘸子」……
    他就是不喜歡!
    「誰都怕死,」無情的聲音拔高了起來:「但怕死也得死!對付奸佞小人,就得要連死都不怕,還怕你個啥!對付真正的宵小與惡人,只要有一絲畏懼,就反為所趁!」
    任怨陡地哈哈一笑:「你終於生氣了──我還以為大捕快一向冷靜從容,無人可以激怒的。」
    說到這裡,無情正要回話,仇烈香忽然用一枚食指尖壓在他唇上,「噓──」了一聲。
    然後,刀光一閃。
    第二章 同僚未必同志
    一道刀光!
    ──帶著緋色,急打任怨!
    任怨是個狠角色。
    絕對是。
    這點絲毫不必置疑。
    他如果要暗算一個人,不但肯定對方意料不到,他甚至可以讓對方以為他才是他的貴人,到對方死的時候還會感謝他。
    他雖然很年少,但在「四分半壇」裡,得到器重和擢升,完全就靠他這種讓人不防範,但又易生好感,而且憑借辦事強幹、可信賴的態度,很快就出人頭地,直至他和任勞給拉攏到「夏侯」組織之際,才遽然反了四分半壇的陳氏兄弟,幾乎沒傾覆了整個「四分半壇」。
    可是這一剎他也沒想到:
    仇烈香會突然對他出手。
    出手就是一刀。
    一刀飛來!
    緊急中,他一偏首,一揚手。
    手很秀氣。
    像個女子的手。
    他一手夾住了刀鋒。
    刀鋒在他指間兀自顫動不已。
    他的臉發青,如果不是月色太白,火光太熾,他也許還得臉色發藍。
    這一刀,他是接住了。
    他的手也舉在半空,五指迸合,沒有縮回來。
    任勞也大吃一驚,攔身在他面前,他一向很照顧這個年輕人,事事都護著他,雖然他也愈漸覺得,這年輕人已一日千里,比他還狠,比他還精,甚至比他還強還悍,但他還是全心全意的照顧他。他們真正的同行不多了,就那麼幾個,而他年紀畢竟比任怨大多了,照顧他是讓他感覺到「還有個親人、弟弟」的良好感覺。
    「你怎麼了?」
    任怨搖搖頭,目光露出驚慄之色。
    他搖頭的時候,兩綹髮絲掉落下來,顯然是給刀鋒劃斷。
    他的右手還攫住刀鋒。
    可是,五指指甲已開始滲出了血水。
    開始只是有點緋色,可是,很快就溢滿了五隻手指指甲的凹溝,看去指甲周邊全圍繞了紅色,溢滿了血液。
    ──這一刀之力,如此之銳,完全不像是一個秀美女子隨手發出來的。
    任怨五指一鬆,飛刀璫然落下。
    任怨盯著仇烈香,眼色轉為惶恐。
    仇烈香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的飛刀,有的淬毒,有的全不沾毒,我對你已算網開一面……咯咯咯……我不喜歡任何人用難聽的話說他……我就是不准!有我在,誰說他都不行!──我不用淬毒飛刀,是放你一道,別再惹毛本姑娘!」
    任怨這才緩了臉色,只慘笑了一聲:「好,好……虧我們還同在少保府的養士,真可謂同僚未必同志,厚此而薄彼也!」
    仇烈香靨上閃現一陣薄怒:「才不是。你們是他養士,我們母女決不是!」
    大家見她一刀之厲,誰也沒打算跟她強辯下去。
    追命這時忽道:「話說回來,任鶴三在這時候故意問這番話,其實是醉翁之意吧?」
    任怨冷哂,瞄了他一眼:「在這兒飲酒的好像只有你。」
    追命笑呵呵地道:「你想套出我們一番有違司職、有辱國體的話來,方便你們走報上去,正好可以上參我們一把,罷免我們的官職,讓世叔在六扇門裡再無聲援。」
    任怨在端詳他秀美的尖指,好像很痛惜的樣子:「我們是敵人。我們就算參奏你們,又有誰會相信?」
    「你只負責問,要誣告我們,你們還不夠班,」追命帶點醉意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夠,有人夠。」
    三鞭道人冷笑:「我在朝中可無官職。我是武林人,今天只來料理江湖事。」
    追命笑薰薰地道:「你?你也不夠。」
    任勞吼道:「誰夠!?」他瞪著的眼、豎著的眉、躬著的背,和箕張的手都像一頭老虎。
    可是他儘管很矍鑠,但予人的感覺,還是有點累。
    他的確是巴不得把眼前這三個年輕人撕下來吃掉,吞到肚子裡慢慢消化折騰,但他又目睹仇烈香一刀傷了任怨,先前還一刀要三鞭道人見了血,加上一地的死人,他知道今番自己造次不得。
    於是,臉上和功架,更是氣吞萬里如虎,但未有把握前,他可沒意思出擊。
    他以前在他師門裡,的確是一號人物。夠狠夠辣夠厲,也夠厲害。可是俟任怨也成為他同門之後,而且擢拔迅疾,地位還愈漸超越了他,他就愈漸發現自己,沒想像和自信中那麼厲那麼辣那很麼狠,比起來也有點不夠厲害。
    等他和任怨等同人皆背叛了「四分半壇」,加盟「夏侯」之後,發現在「卑鄙」二字上,他跟三鞭道人、多指頭陀這些人比都不能比。不過,三鞭道人教他的一句話,還有一件事,他倒是記住了:
    有一天,三鞭在集訓時,公開問「夏侯」的殺手們:「為什麼要攻擊?不必多說,只說最常發生的兩種攻襲理由。」
    當時,任怨就回答:「因為服從命令,所以不問原因。」
    三鞭道人微微一笑,道:「誰的?」
    任怨即答:「您的。」
    三鞭道人冷灑道:「你太年輕,胡答一通。當然不算下達命令去攻擊,而是你自己主動出擊的理由。」
    這時,任勞才搶著回答:「防衛。」
    三鞭點頭,道:「這個自然。」
    任怨這時才緩緩的道:「為了好處。」
    三鞭偏首問了一句:「好處?」
    任怨道:「就是利益──任何對人作出攻擊,都是一種利益行為,那怕為財為色,為權為名,甚至為了報復,也是要使自己心裡得到滿足和快樂,也就是一種利益。」
    任怨答過了之後,在場的其他三十九名子弟,無一能再答得出來。
    因為都給任怨一句話答完了。
    ──為了利益。
    「不錯,」三鞭好像對這答案非常滿意,「任何攻擊,不外乎為了好處,就是所謂『利益』……」
    於是,他作了結論:「所以,當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就千萬不要主動出擊,因為萬一攻擊失敗,自己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可能遭到受傷、挫敗、損失……這都是划不來的事。」
    「如果沒有勝算,就不要出擊。」三鞭道人再強調了一次,「那跟出擊的原意完全違背,所以不如不出擊。」
    大家都答:知道了。
    任勞不僅是「知道」了,而且還牢牢的「記住」了。
    這理論很管用。
    今晚,他也就是相信:三鞭道長必定是有勝算,才來打這一場仗的,不過,現在形勢上看來,傷亡枕藉的仍是「夏侯」這一方;所以,自己還是要像任怨那樣,沉潛一些方為上著。
    任勞更記得牢的是:
    那一遭三鞭的問答之後,晉陞得更快更速的,是任怨。
    可是,任怨當日第一個回答,顯然是給三鞭斥為:「胡答一通。」
    不過,事實上,三鞭雖斥為「胡答」,但心中卻著實高興,遷升任怨更迅疾,一下子,任怨已儼然除了三鞭道人之外,在「夏侯」組織裡已在所有人之上。
    於是任勞彷彿多明白了一件事:
    有時候,回答問題時,不一定要答對──答錯也是一種回答的方式。
    連問問題也是可以這樣推論:不一定是不懂才問,有時候,正因為懂,所以才問。
    這種問題才能問得貼心。
    所以他吼著問了那一句:
    ──誰夠!?
    追命笑著遙遙一指:
    「他。」
    追命指的是先「夏侯」殺手群而入的那中年漢子。
    「他一定夠。」
    追命再補加了一句。
    第三章 這一刻,你的心情
    追命指的是那個帶領「殺手」進來的中年人。
    這個人容貌猥瑣,形容鄙惡,但行止十分謙恭。可能是這人。使得無情也生起一種莫名的寒意,而且還一時不知何故、何以、何致於此。
    那中年人忙欠身道:「崔捕頭言重了。奴才我只是個小人物。」
    追命瞇著眼笑著說:「小人物?『相爺府』裡第一把手,蔡丞相手邊最有實權的親信之一:孫總管,我看閣下才是深藏不露的頂尖人物。」
    那中年人打躬作揖的道,「不不不,我只是相爺府裡的打雜的,承蒙相爺瞧得起,兼管點庶務,崔三爺切莫把小的往鉤子上掛,我這四兩肉賣到西藏還賣不了價。」
    追命哈哈笑道:「厲害,厲害,高明,高明,我查了你兩年來歷與身份,卻還是沒有著落。反正,看來,我們這幾個小輩也未必活得過今晚,你亮出名號也無憚忌了吧!不過,你謙讓也沒有用,這群殺手可是你引入一點堂來的哦!」
    那「孫總管」馬上退後了兩步,好像讓路給軍隊似的,揖身道:「不不不。我只是替相爺托靴上蹬、打傘提袍的,幫閒在相爺府抹塵揩窗、斟茶掃地的,這回兒,是少保府的人過來借路,我熟路,管帶引過來,其他的,他們來幹什麼,我可不知曉,也不關我事,大家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個小人物。」
    追命哈哈笑著,眼裡可一些笑意也無:「蔡相爺手上大將犧牲了一批,又換一批,十年來換了數以百計。相爺府裡管事的,培養了一批,又換走了一批,傷亡數以千計。就算在朝廷裡相爺的親信、部屬,年來替換,也不計其數,孫總管卻依然屹立不倒,備受重用,豈是小人物而已?而我們連閣下大號都只風聞而或暗自猜測,或未敢置信,不知總管大人可否見告?」
    孫總管依舊謙卑:「我那有大號?我連小號也無!人見我形容褻猥,就叫我『收皮』。『收皮』是粵、閩一帶俚語,意即完蛋、凋謝之意,這種名號,有污捕頭大人耳聞,見笑了,見宥了。」
    追命跟無情對覷一眼。
    兩人在這片瞬之間交換了一個訊息。
    一個共同的訊息:
    ──這人不好對付!
    ──追命用話語擠兌得那麼要害,只要這人有一絲浮躁,一點飛揚意氣,只怕都會沉不住氣,亮出真身、說出名號了,可是這人居然圓滑如故,沉潛依然,誰也套不牢他。
    ──事實上,眼前局面,三鞭、任勞、任怨,加上這個「孫收皮」,如果連同他也出手的話,只三小(無情、追命、仇烈香)應敵,恐怕勝機不大,活命的機會也甚小。
    這個「孫總管」大可無虞,報上名號,再作滅口。
    不過,這孫收皮還是三緘其口,不亮身份,可比塗了油的泥鰍還滑。
    事實上,追命、無情、甚至鐵手、蕭劍僧以及懶殘大師的女弟子,無不追查此人的真正身份,甚至懷疑他就是幾個近二、三十年來突然銷聲匿跡的幾個武林高手,或幾宗江湖公案裡的涉案人。
    這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至少,是三個重大目的之一。
    不過,看來,孫收皮很機警,也很警惕。
    ──「盡可能查清孫總管的身份和來歷」這一個指令,只怕,今晚是決難以辦到。
    這是追命和無情面面相看時所交換的訊息。
    但他們互看時的片瞬,卻又讀出了彼此的強烈感覺。
    追命竟看出了無情的驚懼:
    (我這大師兄,冷靜如千年浸於深潭的劍,不動如萬年屹立雪頂的峰,他……他怎麼在眉宇間竟然出現了驚懼!?)
    無情卻在剎間看到追命的疑慮:
    (但凡有這種表情的時候,他知道這個江湖歷練遠比他深比他厚比他博的「三師弟」,一定想到了些什麼蹊蹺與關鍵,然而又仍不便公開揭露與說明的。)
    可是,他們都也有喜有慮,慮的是:今晚,至少,一個「查明身份、來歷」的「師訓」,他們是一定無法達成的了。
    喜的是:孫收皮說明了不插手這一場打鬥,他言明他是「引路」的,不過,更明顯他是在「觀察」的。──大家既不能對一個從「相府」裡派出來的「主管級」人物下殺手,不過,如果他守約的話,他也不應該插手幫任何一方。
    ──如果他守約的話。
    這點很重要。
    不過,只要他「守約」,言而有信,那麼,追命和無情心裡估量:自己這邊對付三鞭、任勞和任怨,就較有勝算。
    無論如何,在今晚的戰局而言,這是件好事。
    何況,他們還在等。
    他們不認為「少保府」就派這幾個人來。
    ──既然有第一批(林十三真人、張懷素和那些護院林清粥、何問奇、高興遠等人),而第一批旨在引走鐵手、蕭劍僧這干戰力極強的「一點堂」高手,以及主掌刑律「六扇門」裡朱月明等立場浮移不定的好手,而這一次來的第二批,才是真正的殺手(「夏侯四十一」與三鞭道人),那麼,還有沒有第三批呢?
    (第三批的來意又是什麼?來的又是什麼人?到底,有沒有第三批?這孫收皮,或是癡人關七,算不算是其中一批?其最終來意又是什麼?)
    這是無情和追命最想知道的。
    但不到最後關頭,是問也問不出來,看亦看不出所以然來的。
    ──不過,少算孫收皮這樣一名「大敵」,仍然絕對是可喜可慶的。
    (只要他真的不會出手!)
    (不插手這一場劇鬥!)
    仇烈香就站在無情身側。
    但大家最提防就是她。
    因為她看來對任怨很有好感,但只要任怨對無情一句出言不遜,她馬上就幾乎一刀要了他的命。
    她的刀的確很利害。
    厲害得無情也禁不住想問:你這飛刀有什麼名堂?
    ──大敵當前,這不好問。
    仇烈香也還想問他:剛剛你說但願……但願什麼呀?
    ──不過大敵未退,不方便問。
    可惜仇烈香沒有聽到。
    無情已經說了。
    她沒有聽到。
    沒聽到他所說的。
    有些話,你會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有感而發。
    可能是因為:
    你寂寞了。
    你想他了。
    你忽然因一事一物一句話一首歌一個情景一個消息一幕戲一滴淚……而感悟了。
    你想告訴他。
    你真的想讓他知道:
    ──這一刻,你的心情。
    可是,沒有用。
    因為這一刻,他(她)不在。
    不在你身邊。
    你只有告訴給你自己的寂寞聽。
    只有你和你的心知道。
    此時此情。
    ──這一剎的心情。
    忽爾,無情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問了一句:「嗯?」
    仇烈香不明白,也回應:「嗯?」了一聲。
    無情小小聲問:「你剛才是不是在說了些什麼話?」
    仇烈香心中奇怪:我只是在想,我沒有說話啊──他是怎麼聽見的?
    她臉上紅了一紅,說:「我在想事情,沒說話呀!」
    無情好像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說:「你不要擔心,這一仗雖不好打,但是只要……」
    他倒沒馬上說下去,反而頓了一頓後又問:「你是不是擔心──」
    仇烈香倒是奇道:「你以為我擔心什麼?」
    無情指指後面的門牆;「你這樣過來,好像是犯了規似的,是不是怕回去……不太方便……?」
    「回去是肯定有麻煩。」仇烈香覺得無情倒真的心細如髮,還是教他給看出來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也沒啥大不了的事,我剛才倒是在想……」
    無情專注在聽。
    仇烈香好像有點尷尬,一時沒往下說。
    「你剛才……」無情想不問,卻還是小聲問了;他也有點分心在追命與孫收皮的對答上,那畢竟對他而言,也是重大目標和任務之一,「……在想什麼……?」
    問了,他也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應不應該知道。
    仇烈香卻笑了。
    回答這麼一句:
    「我餓了。」
    第四章 我餓了
    「我餓了。」
    ──這一句,在這大戰將臨的生死關頭,顯得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無情卻沒有詫異,只從袖裡小心翼翼的,十分謹慎的掏出一物,向上遞給了仇烈香。
    「呶。」
    仇烈香不自覺的幾乎要往後一縮,因為覺得那事物很尖。
    遂而聞到香味,但那不是馥香,而是一種惹人垂涎的香味,細看才知是:一串蓮藕!
    天!
    一串蓮藕,只吃了一塊。
    剛才無情還摔了個大跤,他連輪椅都顧不及扳正、暗器也未發放,可是,他袖裡保著這串蓮藕,卻連一點砂子、一點污跡也沒有。
    ──他剛才為了不讓這串蓮藕沾污,幾乎連命都保不住了。
    他還在伸著手遞給她,一雙目光在月下充滿了期盼,見仇烈香呆在那兒,似乎有點不明白,就說:
    「你先吃,我已吃了一片,好好味。」
    仇烈香強忍淚花在眼眶裡滾動,噙住不讓淚兒落下來。這時際,那蓮藕竹串的尖端,離開她的美目,也是很近很近,只要她再一俯身或無情一伸手,都會刺進她眼裡去。
    因為無情是坐著的,仇烈香俯著首跟他說話,背著火光和月光,無情不是很方便一直仰著面看她,所以也沒注意她眼裡的淚光,而且她也不讓尖刺太貼近而稍稍後仰。
    「你……我給你的東西,」仇烈香佯怒道,「原來你一直都沒有吃!──你騙我!」說著,卻伸出丁香小舌,在一片蓮藕上舐了一舐。
    「我……我不是沒有吃……」無情看似癡了,訥訥地道,且脹紅了臉:「我是不捨得吃完……」
    「這樣我辛辛苦苦烤給你、燒給你、煮給你吃的食物,會變壞,變味的呀!」仇烈香跺足道,「你這樣……不聽話……我以後不弄給你吃了……」
    說到這裡,忽然有點說不下去。
    因為哽咽。
    這時鞭風大作。
    無情沒有聽到仇烈香飲泣之聲,因為鞭風太烈。
    三鞭道人把他忿恨都舞在他的鞭風裡,把他的妒恨都爆炸在他的鞭勁中。
    無情卻真的擔心仇烈香怨責他。
    (我真的不是不喜歡吃。)
    (我是不捨得吃。)
    (吃下去,就沒有了。)
    他甚至連每一枝竹籤子都留著,不捨得丟棄。
    他不敢告訴她。
    他怕她會更生氣。
    忽聽仇烈香換了一種聲調,說:「你剛才叫我不必擔心,這一仗是不好打,但只要……只要什麼,你沒說下去。」
    無情這回倒是聽清楚了,他說:「──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敗,又有何妨?」
    ──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敗,又有何妨?
    這次仇烈香是聽到了。
    聽清楚了:
    只要是我們在一起打仗,生死成敗,卻又何妨?
    仇烈香只覺喉頭一熱。
    她心裡也幾乎喊出了那麼一句:好!就衝著你在此時此際此刻此剎這一句話,我決不傷害你!決不殺害你──如果我連你也殺傷,那麼,我唐烈香,對這世上人、世間情,已灰了心絕了望殺盡世人亦不再轉善念!
    他們就在這鞭風火光中有過這樣劇烈的情感激盪。
    這使得三鞭道人更是怒忿:
    簡直是怒火難熄!
    ──他們這對崽子是啥意思!?
    這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居然當著我仙人的面前談情說愛!?
    ──這還得了!?
    三鞭道人只覺一種莫名的忿恨!
    甚至是羞辱!
    ──那不只是對他這次殺局的蔑視,也是對他武功的奚落,更是對他個人的份量瞧不在眼裡!
    他一生人姦淫過的婦女,不計其數;殺害過的男子,也不勝枚舉:只見過受害人在他淫威之前,畏懼求饒、恐怖求情,甚至不惜相互出賣、互相殘殺,以保全身,怎會像今天晚上,這兩個人居然當眾卿卿我我,旁若無人!
    ──無人也就罷了,還無我余近花!
    他忿出了恨。
    恨出了忿。
    他決定出手。
    出手不留餘地。
    他蓄勢出鞭。
    鞭圈如無數靈蛇翻滾。
    鞭風更烈。
    他要出手了。
    他要活活鞭死這對「狗男女」,他要他們在他的鞭下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求饒得哀號,求恕得折磨!
    唯有這樣他才能洩忿。
    唯有如此他才解恨。
    冤冤相報何時了?
    恨恨相報唯死了。
    忽聽有人呼嚕嚕又喝了幾口酒,呵呵笑道:「你們一個餓了,一個遞吃的,哈哈哈哈哈,我也餓了,不見得有人予我吃的,給我香的……太不公平了,太不好玩了……看到你們,我又想起我一首自創的好詩,好想吟給大家聽──」
    這一番話,氣得三鞭幾乎掩耳,在心裡怒喊:
    ──什麼!?面對我這麼殘酷、強大的敵人,你們不但談情說愛,現在居然還有人要吟詩!?
    (豈有此理!)
    (殺千刀的!)
    (──諸葛老兒培養的這批徒弟,又喝酒又談情又吟詩的,到底是啥活兒呀!?)
    追命這一番話,倒是使無情和仇烈香都從情愫濃烈中省惕了過來,無情冒汗道:「吟詩,三師弟您就不必了吧……」
    仇烈香痛苦地道:「三哥您就免了吧──」
    「免?不行,不行。」追命笑卡卡卡卡地說:「你們剛才那一番對話,好感人,好值得回味,好應該紀念一下,且聽我吟來好詩……」
    (你們真的以為我旨在吟詩嗎?)
    (我只是要你們清醒一下:大敵當前……三鞭和這一老一少,還有這姓孫的老狐狸,以及匿伏在暗處的人物……都是不好惹的,莫辜負了世叔、石公的一番部署。)
    (……大師兄,那香姑娘是個好女子……)
    追命只覺心口一陣痛。
    很淒楚的那種痛。
    (…………小透,小透,是不是你,仍活在我心裡,給我這一世透心的傷!)
    (透心的痛!)
    (透心的寒和涼…………)
    第五章 可憐詞人蘇東坡
    於是,不顧大家的反對,而蓄意為了要使無情、仇烈香凝神應敵,和故意氣煞三鞭道人讓他亂了章法、逼出他殺手鑭的追命,還是在連飲幾口烈酒之後,大聲在月下朗誦了這幾句詞: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一次,追命其實誦得相當好,由於可能他正心生眷念小透姑娘之故,所以也誦得特別有感有情,到了中段之後,還用吟唱的方式,歌之詠之,十分悲愴淒涼。
    是以,這一回,連無情和仇烈香都聽進情緒裡了,都沒著意要他停下來。
    卻不料一陣大笑。
    笑聲沙啞。
    且多痰。
    笑的人捧腹不已,還「喀吐」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
    一時間,氣氛盡給破壞無遺。
    追命也吟詠不下去了,怪眼一翻,見笑他的人,居然是又老又疲又裝凶悍的任勞,他壓著怒氣,問:
    「恁地?」
    任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死我也!」
    追命沒好氣地道:「那你去死吧!我不見得有啥可笑的!」
    任勞那種夜梟般的怪笑,夾雜著老人家的喘氣,實在十分煞風景:
    「你剛才……那個詩呀……連我也懂……」
    追命更沒好態度:「你?你懂個屁!」
    任勞指著他卡卡大笑:「這詩才不是你寫的!是一位當過高官的名士的……你抄人家的,卻說自己的,無恥無恥,哈哈哈哈!」
    追命只覺一臉沒趣,懊惱的道:「算了吧!這首詞太有名了,誰不知道──」忽然眼珠一轉,反問:
    「誰是原作的?你來說說看。」
    任勞卡卡大笑。
    追命再道:「誰寫的?說呀!」
    任勞笑得更厲害。
    「你別笑呀!說哇!」
    任勞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你別告訴我,你光會笑,不會說話。」追命追擊。
    任勞一面乾笑著,一面望向任怨。
    又看看三鞭。
    三鞭道人,臉色鐵青。
    任怨可沒看他。
    任勞忽然有點笑不出來了,「卡」了一聲,好像給一聲豬骨頭尖刺卡住了喉嚨。
    「你不是自己也說不出來就笑人吧?」
    追命可不饒人。
    ──誰掃他的興,他就掃誰的顏面!
    任勞滿臉怨憤的搔搔頭皮,拔拔滿頭白髮,支支吾吾的說:「這個嘛……這個嘛……」忽然靈光一閃,道:
    「我知道了!」
    「知道就說吧!」
    追命好整以暇。
    大家都望向任勞。
    「那是……」任勞說:「──朱月明。」
    「朱月明!?」
    一時間,大家都哄笑了起來。
    仇烈香笑得彎了腰,趁機抹了剛才頰上的淚,忍笑道:
    「我笑得實在不行了……為什麼是朱月明?」
    「原因太簡單了。」追命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詞寫的是月有陰晴圓缺,而第一句就是『明月幾時有』,後還有一句『轉朱閣』……難怪這位任老先生會想到是朱刑總……」
    這回連一向沉得住氣的孫收皮也忍俊不住,插了一句:「要是朱月明那胖子能寫出首像樣的詞兒來,我這姓孫的就問一百句老實答一百句!」
    忽然省起自重身份,就歇聲不說下去了。
    無情也笑了。
    他這一笑,連仇烈香在笑裡看了,也覺:飛渡浣花溪,夢遙舞猶寂。
    無情笑道:「可憐詞人蘇東坡。」
    追命笑到嗆著了:「可愛的詩人朱月明。」
    仇烈香也笑得紅雲飛上了臉靨,無情看在眼裡:風情無限,剩幾筆,晚晴圖畫,依依還掛。
    仇烈香輕撫心口,笑得花枝亂顫,說:「可悲的評詞人任虎行!」
    任勞漲紅了臉,憋得像只老蛤蟆。
    任怨用眼尾睨著他,也有點吃驚。
    他開始是從來不知道:
    ──這老傢伙也懂得詩。
    後來是不知道:
    ──這老傢伙該如何下台!
    現在是不知道:
    ──原來這老傢伙的臉會這麼紅!
    紅得像剛煮熟了的螃蟹。
    ──不過,再熟的螃蟹也不會顯得那麼疲憊。
    不過,再累的螃蟹也不會像他那麼憤怒。
    他就像一隻又累又怒但又剛給下了鍋的螃蟹,一振而起,虎爪豹拳,一齊攻出,還大喝一聲:
    「我宰了你們!」
    大概,跟所有人一樣,誰也沒有想到,任勞在這些人裡,會搶先出手。
    而且是為了一首詞出手。
    ──大抵連他自己也想不到。
    做夢也沒想到。
    右虎爪,是抓向無情。
    左豹拳,鑿向仇烈香。
    他雖然生氣,可是畢竟是個身經百戰的高手,並沒有亂了章法。
    仇烈香攔身在無情身前。
    她左眼盯住任勞左豹拳,右眼盯住任勞右虎爪。
    就在這一剎間,拳爪全變了。
    ──變成左邊虎爪右邊豹拳。
    其實左右拳爪並沒有變化。
    變的是招。
    任勞將左右雙手肘部關節一交錯,變成分叉出擊,自然右左爪拳互易了。
    這一來,如果敵人認準了存心破解,給這陡然一變,會亂了套,失了方寸,很容易為他所趁。
    加上,任勞這一招,非常陰損。
    他別的地方都不攻,一爪一拳,全攻向:仇烈香的胸前──
    胸脯!
    他要凌辱她!
    凌辱這個訕笑過他的女子!
    像他這種人,在這時候當然會忘了:原來是他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