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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集 喂絕招而不施絕毒(下)

第五章 剪指如剪紙
    張懷素撤下了他發上的花。
    ──棄之!
    他頭上的花,其實就是他發功的罩門,好比一個活塞,眼下這活塞拔了,一切有為法、無為法,都淘湧而上。
    噴薄而出!
    棄花如蔽屣。
    殺人無赦!
    他發上花一旦扔棄,手上忽自發裡一掏,掏出一把澄黃油亮的小剪。
    張懷素齜著白牙,氣咻咻的道:「道行不足?好!且看!」
    然後,他右手執剪,左手五指駢張。
    他的手指猶在彈動、震顫。
    然後,他就開始做一件事:
    一件非常嚇人的事!
    他剪指。
    ──是剪指,不是剪指甲。
    剪的是手指。
    他剪指如剪紙。
    一剪,卜的一聲,就是一截尾指。
    卡,尾指斷落了一節。
    指有三節。
    他又一剪。
    卡嚓一響,尾指又少了一節
    鐵手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慢──!」
    但說時遲,那時快,利剪一併,卡的一聲,又剪下一截指。
    這次是無名指。
    指節斷落。
    只有落指,奇的是,沒有血光。
    剪鋒又夾住無名指的第二節。
    這一次連蕭寒僧的呼息也急促了起來,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他一向是以殺制殺,以進為退,以攻代守,以膽搏膽。
    這是諸葛授他「自在門」的「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
    諸葛年輕的時候,時常採用這種殺法。
    ──除惡,要務盡。
    ──斬草,要除根。
    ──殺人招,為了活人命。
    既然廝殺,一旦殺將開來,就決不容情,絕不姑息。
    除非不動手,一動手則宜先發制人,一鼓作氣,一擊必殺,一氣呵成,一往無前。
    這樣的殺法,最痛快,最猛烈,也最義無反顧。
    諸葛先生在青年時,受韋青青青的點撥,對這種步步進逼步步殺的絕招,就有兩種,一種是刀法,傳給了蕭寒僧,另一種是劍法,日後則傳了另一門徒。
    人性情不同,修為各異,雖執同一毛筆蘸墨,寫出來的字,大抵也是不一樣的。
    韋青青青同樣把這類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的口訣授予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所修練、發展出來的刀法,則跟諸葛先生大相迥異。
    「天衣居士」許笑一所練成悟得的刀法和劍法,日後也大大有名,並在一個門徒手上發揚光大,名震天下,做出了許多震遏古今的大事來。
    這正是「隔空相思刀」。
    還有「凌空銷魂劍」。
    那個了不起的徒兒,正是王小石。
    王八旦的「王」,大小的「小」,石頭的「石」。
    王,小,石。
    名平凡。
    人卻不凡。
    所作所為,更是不凡。
    不過,到諸葛先生年紀大了,反而,很少施用這種殺伐極重、殺氣極強、殺著極厲、殺意極濃的招式與功法了。
    正如一個人一樣,青少年時總自以為是,有本領的更易自大自負,浮躁難免,跋扈囂張,喜歡對人指指點點,看人一無是處,那都是因為年少而修養不足,心浮意躁、意馬心猿羈制不住之故。但到人年事漸高,修養漸高,慢慢懂事之後,就知道不能光以殺就能止殺,也不可能以暴便能易暴。有時候,得以退為進。有時候,要以靜制動。有時候,要以柔制剛。有時候,得以弱勝強。
    至剛者易折。
    至雄者易孤。
    這得要靠人生境界的提升,才能悟得的,年紀太輕,才華太高,也沒有用。
    歲月,才是真正的煉金爐。
    實踐,才是真正的試金石。
    於是,諸葛把這種決殺的刀法、拚命的劍法,如今,日後,都授予他其中一名高徒和其中一位義子。
    義子,就是蕭寒僧,日後,他受命潛入「大連盟」,本擬瓦解「驚怖大將軍」,刺殺凌落石,結果反而為「大將軍」所趁,折磨致死。
    他潛入「朝天門」和「大連盟」時,署名為「蕭劍僧」,外號為「小寒神」。
    ──「小寒神」蕭劍僧,用的卻是刀,致命的原因是他有了心上人:殷動兒。
    這是後話不表。
    至於諸葛的另一門徒,正是日後的「四大名捕」之一,人稱「冷血」的冷凌棄。
    ──也就是說,差不多在蕭劍僧潛入「大連盟」,慢慢獲得「大將軍」信任之後,冷凌棄,也漸漸在諸葛先生悉心照顧之下,撫養長大,武功漸高。
    直至冷血武功漸成,剛要出來闖蕩江湖,立一番功業之際,「小寒神」也正好慘死在凌落石的毒手下。
    月有陰晴圓缺。
    人有成敗勝衰。
    起伏循環,莫不如是。
    只不過,如今,張懷素忽爾剪指如剪紙,手法乾脆俐落,心驚之處令蕭劍僧(原蕭寒僧,文從日後之名,方便閱讀)也不禁為之退一小步。
    這一退,氣勢頓斂。
    殺勢大減。
    張懷素剪法陡急,卡嚓卡嚓,遂又落下幾根手指!
    太可怕了,這個人,披著發,第一件事竟是──剪去自己的指!
    (卻是為何!?)
    就在這一恍惚間,只聽鐵手一聲沉叱:「唵!」
    蕭劍僧初聞,尚不知其意,但腦門中總算給這一聲如大地沉雷的一喝,醒了一醒。
    他乍見數物,飛躍而至,疾撲而來!
    那都是指節。
    但也都不是手指。
    一節手指,變成了蟾蜍。
    一節指,卻變成了飛蛇。
    另一節成了蜈蚣。
    還有一節,竟變成了猼訑。
    有一節竟成了羬羊。
    它們都各自在地上、半空,撲將下來,或一躍而起。
    或纏或噬,或抵或刺,全都向蕭劍僧發動了襲擊。
    第六章 棄花如棄婦
    蕭劍僧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抵擋、如何抵抗!他唯有將「去惡殺法」和「除惡刀法」一併祭出,見物斬物,遇襲反襲。
    七、八刀下來,他的刀已血肉模糊,也鮮血淋漓。
    那些怪蟲異獸,一旦遭受斫殺,血肉斷裂,反而緊緊粘貼在刀口、刀身、刀鋒上緊緊不放,而且未死,蠕動卷騰,慢慢侵上刀鍔、刀柄來!
    它們輾動時在銹刀上所發出來的血肉粘糊的掙扎蠕行之聲,確令人聞之欲吐。
    蕭劍僧沒有辦法。
    只有棄。
    ──棄刀!
    因刀全沾了怪蟲、怪獸的惡血!他棄刀。
    刀飛扔向張懷素。
    張懷素的十指箕張,指節完好無缺。
    他用的只是掩眼法,也正是一種「疾雷破山」大法。
    「莊子.奇物論」中有云:「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也就是一切變異恐怖,都不能使之驚嚇,才能有所破。
    張懷素一開始就先剪手指。
    這使殺氣森森的蕭劍僧先行驚了一驚。
    一驚,氣勢頓失。
    殺氣陡散。
    元氣一渙,張懷素的各節指骨,在蕭劍僧眼裡,立即成了各類形容古怪的奇獸詭蟲,紛紛攻至。
    越砍越凶。
    越殺越活。
    越拼越熱。
    而且見風即長。
    見血更猛。
    見人就噬。
    它們隨刀而上,不怕刀利,不畏鋒銳,片瞬間,蕭劍僧的銹刀,成了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肉蟲血漬,且向刀柄飛快上侵,迅即腐蝕。
    蕭劍僧再不猶豫。
    棄刀。
    擲刀。
    刀擲張懷素!
    張懷素大叱一聲,一甩髮,以一大把亂髮,捲住了刀。
    他已成功的奪過了蕭劍僧的刀。
    沒有刀的蕭劍僧,豈是其敵?張懷素身形在旋動中,已拾起了花。
    他的身子猶在旋動,渾身就似一個大旋風,同一時間,力已蓄沛,一揚手,便發出那一朵顏色鮮麗的花。
    原是棄花。
    而今卻是,一朵殺人的花!
    花是美艷的,但曾給放棄過,所以份外妖嬈殘艷。
    而且,變得更有殺傷力!棄花如棄婦!棄婦因為曾給放棄過,更變得妖艷狠麗,同樣,一旦還手,也更歹毒惡絕!
    這是一朵棄花,卻一如棄婦,撲開向蕭劍僧的臉!
    蕭劍僧手上已無刀,他怎麼抵擋飛撲過來的棄婦,或是,這疾向他綻開的艷花!?
    張懷素躲過了而且接住了蕭劍僧的棄刀,但蕭劍僧又是否能躲得過張懷素的棄花?
    花開如刀。
    刀光如花。
    就在這一剎間,張懷素中刀。
    著了刀。
    刀就紮在胸前。
    心口上。
    ──一如他的預感。
    張懷素的惡夢。
    刀光如夢。
    夢如花。
    花開開就要謝了。
    夢夢醒便要逝了。
    張懷素發現已遲。
    就在他披髮揚起,捲住來刀的一剎,蕭劍僧卻去做了一事。
    他一俯身,拾起了刀鞘。
    他棄的是刀。
    重拾的是刀鞘。
    這一瞬間,刀反而是鞘。
    鞘是一種掩護。
    雪也是一種燃燒。
    藉在這一剎那,反而成了刀。
    他一刀刺出,猶在花前。
    刀先扎中張懷素。
    張拾花,飛花,擲花。
    但花已無力。
    東風也無力。
    花殘。
    意凋。
    勢弱。
    蕭劍僧一刀紮在其胸口上!
    但棄花也在蕭劍僧臉上開了一花。
    蕭劍僧大叫一聲,仰天而倒。
    張懷素也著實中了一刀。
    刀鞘不鋒銳,但穿透力依然。
    一刀貫穿了張懷素的心胸。
    不過,張懷素所運祭的「飄風振海」大法,已護住心脈,封住要害,閉住死穴。
    他以「疾雷破山」大法攻擊,用「飄風振海」法放出手。
    但他著了這一刀,整張臉都干了,癟了下去,一下子,整個人都萎縮了三分之一,給風乾了似的,身子屈成哂干了的蝦米一樣。
    他是中了一刀。
    他弓著身子。
    受了一刀。
    也藉這一刀之力,向後疾飛。
    飛──
    飛──
    飛──
    飛──
    │
    │
    │
    │
    飛到無情的身前,拔刀(鞘),一刀就向無情當頭斫落!
    他要斫殺無情。
    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無情才是他的目標!
    為成功順利達到這個目的:
    他寧可硬捱一刀!
    月下花前,無情仍然端坐。
    張懷素、蕭劍僧交手,不過片瞬,已幾度急劇變化:先張懷素棄花,蕭劍僧棄刀,然後張懷素著刀,蕭劍僧中花……
    驟然之間,張懷素已到了他身前、頭上,一刀當頭斬下。
    刀映著猙獰的血光。
    那些毒蟲惡獸的毒力,已浸透了刀身!
    無情看著那把血刀,那個披髮的人,一時像渾忘所以。
    連鐵手也頓感錯誤,張懷素硬吃一刀,聲東擊西,連他也不及出手相救!
    刀疾斫而下!
    無情就算能避,也斷斷避不過去,因為他既行動不得,猝不及防,又無法閃躲,那一刀內含七種變化、五種殺度,無論他怎麼躲,都斷斷避不開去,就算他及時用暗器招呼,這一刀,還是會斫將下來,要他身首異處:
    一刀斫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人命,一如棄花的凋落。
    刀光,就像花的余艷。
    第七章 這個豬頭有點帥
    無情看著那把當頭斫到的血刀,臉上的表情,很有點詭異的悠閒,也很帶點歡忭的悲涼,肝膽楚越、萬物皆一,死生一發、神復化氣,恩甚怨生、愛多憎至,都像在這一刻瀕死前表達了,但又像抱元守一,渾不知大限至,刀落下,表情簡單到可以說是沒有表情,神情疏落到就像失去了神情。
    刀將至。
    即至。
    至!
    無情看著刀。
    微微仰身。
    他的神態就像在坐搖椅。
    仰身。
    微微使力。
    輪椅受不住壓力,後仰翻倒!搖椅一倒,椅底向著天上!
    蓬地炸出一蓬藍光,至少,有幾道細如牛毛的銀針,全打入張懷素的胸懷內。
    張懷素那一刀,登地斫在椅底,椅底的鋼鐵,硬受了這一刀。
    星花四濺。
    張懷素哀號一聲,捂腹,落了下來,整個人趴在地上,呻吟掙扎,一時再也爬不起來。
    無情一按地上,下盤使力,崩的一聲,輪椅復又彈坐扶正。
    無情伸手往座底一抄,已掏出銹刀,這時,鐵手已第一個趕到,問:「可好?」
    無情道:「沒事。」
    鐵手接過了他的刀,用手一抹,手上帶著一股沛莫能御的氣勁,把刀身上的毒蟲血漿,污穢惡物,全盡揩掉。
    林十三真人電掣而至,這時無情座椅已復起,鐵手已趕到師兄身邊,林十三真人一時也找不到空隙破綻可以下手。
    他只好去扶起張懷素。這時那鄔燊喬也趕了過來,一齊攙扶張懷素。
    張懷素先著了蕭劍僧一刀(鞘),為急於求功,他還沒回過氣已藉勢襲擊無情,但至少中了三十九道藍色細針,功力盡散,痛入心脾,比死三十九次還難受,整個人已扭曲得幾不近人形。
    林十三真人見狀怒叱:「你……你們……竟敢在禁宮殺人──!」
    無情冷冷地道:「他還沒死哩。」
    林十三真人拿眼睛去瞪住朱月明:「大家都親眼目睹了,是這瘸子下的毒手,朱總你給個說法!」
    朱月明在明月下,似又在尋思,然後笑瞇瞇的說:「剛才我好像看到的是:不管對蕭兄弟還是盛公子,先出手的還是張真人。」
    他沉思的時候,臉龐有點像一隻給宰了煮熟的豬頭──不過這豬頭還真有點帥。
    張懷素痛苦掙扎,輾轉呻吟,斷斷續續的喊出了他的恐懼:
    「……你這暗……器……淬毒……我命……休矣……」
    與剛才他出手前的囂張暴戾,不可一世,判若兩人。
    無情傲然道:「我的暗器,從不淬毒。這暗器叫『翻面不認人』,在椅底裝嵌。你這一刀來的正好。」
    無情頓了一頓,待張懷素哀號過一輪之後,才一字一句地說:
    「我向來是出絕招而不施絕毒,喂暗器而不施暗毒,你聽清楚了。」
    這時,朱月明已攙扶起蕭劍僧。
    蕭劍僧臉上是吃了一花。
    也吃了個大虧。
    不過,他是戴著面具的。
    儺神面具,是護了他一下,代他擋了一花。
    他的面具破裂,他以雙手護著顏臉,但隱約仍可見出他冷峻、英氣、堅忍、悍強的輪廓。
    他傷得不算重。
    ──至少,相比於張懷素,他算是傷得很輕的了。
    他悶聲道:「好,決戰已過,勝負已定,你們請吧。」
    那蔡奄忿然抗聲道:「你們人多欺人少,不公平!」
    「我們人多?欺人少?」鐵手真有點啼笑皆非。「那你們到底想怎樣?」
    蔡摘索性耍賴:「金睛火眼爺,你答允過我爹咋了?怎麼一直不說話、不開聲、不出手、不幫忙哪!」
    剩下的那名道人,灰色懵懂的怪眼一翻,哼哼唧唧了幾聲,像一壺水快燒開了,冒了點煙,但還仍沒完全煮開來,壺蓋子仍好好的,一動也不動。
    那公子本來在樹後。
    好像樹後有很多風景可看一樣。
    彷彿樹下有個洞,裡面有許多神仙、傳奇、妖怪和佳話一般。
    不過現在,那「公子」好像已經「不見了」,沒聲沒息地離開了。
    看樣子,這兩位蔡家少爺,還是請錯了助拳──不過,光是張懷素,戰鬥力已十分驚人:
    他負隅在先,居然還想先把無情幹掉,光是這一點,已非泛泛。
    鐵手扶起無情後,發現他身上沾了些泥塵,用手替他一一撣掉。
    他發現無情的肩膊,也微微顫抖著,儘管,他剛才看來,是多麼的鎮定悠閒。
    其實無情也心裡明白:剛才那一下「翻面不認人」的「救命絕招」,他也是第一次用,既不知可行不可行,也未知威力如何,情勢其實十分凶險。現在既已把大敵打翻在地,已算喜出望外,十分僥倖了。
    但他可沒第二把暗器。
    他自己也為自己捏一把汗。
    也驚得汗濕重衣。
    夜風一吹,也覺得有點微冷。
    微冷的風。
    咫尺天涯。
    ──他一定得活下去,所以一定得戰勝,否則,怎可以再見到那小姑娘,怎可以有朝一夜再簫笛同譜?
    他剛歷生死關頭,肩膊還有點微哆。
    鐵手感覺到了,先用手輕拍他的肩膀,再用溫厚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肘,溫和的把渾厚的內力,源源的輸了過去。
    無情知是鐵手的好意,但欲拒絕,也有所不能。
    朱月明看看仍在劍拔弩張的林十三真人,還有那個眼睛瞪得好大但卻混濁一片的道士,又笑瞇瞇了起來,好像是又掘到了一桶金子似的:
    「如果一定要較量下去,我建議,不如就去大本營走一趟。」
    「不止是大本營。荷荷。」
    忽聽一個聲音呵呵笑說: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在京城裡,算打個天翻地覆,也決無人管!」
    說話的是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很快樂但又很悲酸的道人:
    「要打架,要干場真格的,那兒可比什麼地方都痛快、暢盡、淋漓!」
    「什麼地方?」
    超過三個人一齊問他。
    「苦水鋪。」
    他說,末了又加兩聲:
    呵呵。